“哪有写。”朱氏说:“你爹只是和武家口头订下,送了两样订礼——一对镏金簪子,两样酒,换了八字。”

这就更好办了。

“母亲不需生气,既是如此,这亲事作罢了就是。”

朱氏忽然想起来:“武家那个…”她下面两字不雅,硬是咽了回去:“还住在王府里呢是不是?”

“正是。”

“快赶她走!昨儿武家还打发人来问我她家姑娘的事情,我以为是你留她…那她爹被绑的事,也肯定真不了!保不齐就是想骗钱,你可不要上了当。”

阿福和朱氏讲了他们先将朱平贵打发走的举措,朱氏说:“理亏的又不是咱们,”但朱平贵有件正经事做,而且是如此体面风光又有实惠的差事,朱氏自然不反对。

“母亲,虽然咱们知道武家不妥,但是旁人不知道。若是他们恶人先告状,说是咱们富贵了先要悔婚…”

朱氏醒悟过来:“对对!既然都敢骗婚,这种泼皮无赖也肯定做的出来。保不齐还要诈一笔,再把咱们的名声嚷臭了。这事儿得妥当些,你做的对。”

杨夫人端茶过来:“朱夫人不用急。这事儿也好办的很,左右现在朱爷已经走了,武家那边先搁着,王爷和夫人已经派人去查了,能查出他们的破绽马脚来,那自然不用说,就算没查出来,时间也宽裕的很,朱爷这一去,明年开春才能回来,干什么都来得及。”

干什么这三个字非常含糊,杨夫人说的是解决麻烦,朱氏想的是如何退了这门糟心的亲事,倒是很说得来。

摆平了朱氏这头,刘润他们要怎么从武姑娘那里再顺藤摸瓜查下去,阿福就不管了。朱氏一见了外孙子,一肚子火气消了个干干净净,眉开眼笑的抱过李誉又是逗又是哄,还掏出见面礼来。阿福急忙说:“母亲,这个就不要了。”

“要的”朱氏坚持:“他就算是王府世子,我也是他姥姥,他百天的时候我没得去,这礼算是补那时的。”

李誉摆弄着用红线系的小银锞子,眉开眼笑的。阿福寻思着,这小子不会是个财迷个性吧?这怎么…见钱眼开啊?

等他满一岁的时候抓周,阿福得记着多给他摆几个银锭子金元宝,试试看这孩子是不是真财迷。

其实…咳,财迷也没什么不好的。以前住的对街有个教私塾的先生,满肚子酸气,人一跟他提钱他恨不得就要把耳朵捂起来,清高倒是清高了,可是本来就不厚的一点家底子很快败光了,娘子再一病逝,领着孩子有一顿没一顿的…

“姥姥的宝贝哟,看看,笑了。”

阿福拿起针线来做的心不在焉,把边都缝到里子上去了,拿剪子来剪线,又把布边一起剪破了。

朱氏看她心神不宁的样子,反过来安慰她:“这事儿啊你也别往心里去。”

“唔?”

“武家这事儿是糟心,但他们不是没骗成嘛。我预备的那些首饰衣料什么的,自家留着用,左右没让她家哄了去。你也跟王爷说说,别为这事儿劳神生气。”

阿福把针线篮推一边去:“倒不全是为了这个。”

“还有什么?”朱氏一惊:“难道…王爷想纳妾?”

“母亲…”阿福哭笑不得:“不是为这个事儿。”

“那是因为什么?”

阿福讲不出来。

说自己觉得做王府夫人挺吃力的?

这几天有人上门拜访,女客有好几位,其中就有会阳侯夫人。

阿福头次见她,是太后想把她的女儿嫁给李固,后来那位青沅小姐病亡了,此事就没再提起。和这样的贵夫人应酬是件累心的事,她们每句话后面似乎都意有所指,要是同时来了两位,三位的,那讲起话来更令人费解。谁家与谁家交好,谁家与谁家又是面合心不合。其中的关系错综复杂,哪怕有刘润和杨夫人提点,阿福还是觉得应付的吃力。

“事情多…迎来送往的应酬也多,光记人名就…”

朱氏释然:“我以为什么事呢,你一直住城外,现在刚一上手就觉得难。等熟了以后就没什么。做主妇跟当姑娘的时候可不一样,家里的事外头的事都得上心,厨房的事衣裳的事样样要打理。你还记得咱们街上原来里正家的闺女不?在家养的白白圆圆的,出嫁半年再看,瘦的脸颊都凹下去了。女人嘛,都是这样的,熬过一开头就好了。我当年也什么都不会。连煎个肉也要煎糊,这不都得一步步的学嘛。”

杨夫人和刘润也这样劝过她,可是阿福还是心事重重。朱氏这么一说,她倒觉得轻松多了。

朱氏要站起来时身体晃了一晃,手扶着炕桌。

“母亲怎么了?”

“没事,起的急了。”朱氏站了站,等头晕过去,说:“家里没人看家,我用过饭就回去吧。”

阿福恐怕有人再盯着朱家生事,既然请了她来就不能再让她一个人回去,可是话还没说,朱氏像是抽掉了骨头似的,身子软软的就瘫了下去。

先前朱平贵是假病,可朱氏这却是真病了,刘润诊过脉,说是多年操劳忧思,底子都快耗空了,开了方子煎药,阿福急的嘴上都起了泡,对朱氏却又得瞒着,说她只是天热体虚,又中了暑气,朱氏倒也没想多。

常医官也替朱氏诊过,他说话不似刘润一样什么都敢说,也只说是需要调养,开的方子与刘润大同小异。

阿福实在忍不住,揪着刘润问他,朱氏到底有没有性命之虞。刘润一笑:“你还信不过我么?”

“不是信不过…”

“朱夫人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以前操劳过度,又一直硬撑下来——她以前很少生病吧?”

“是。”阿福点点头:“连伤风都很少有。”

“这就是了,所以现在一发作起来人就垮下去了。你不要担忧,好好将养调理就成。”刘润调侃她:“你看你看,还说信得过我,看看你的样子,眼圈都青了。”

阿福摸摸,她这两天可是没顾上照镜子,也不知道眼圈到底青了没有。李固也有些心疼,劝她宽心,不要忧急,家里放着太医,有病定然能够治好。

朱氏的身体虽然没见什么起色,可是的确没有再恶化,阿福也就稍稍放下心来。

日子过的飞快,初六那一天,皇帝从城外迁了回来。

阿福换了命服,带着儿子,随李固入宫拜见。沉寂许久的皇城似乎重新焕发了生机,阳光照在屋瓦上闪闪发亮一片灿然。从云台朝下望,前半边皇城仍然是满目疮痍,后半边御花园却是繁华如锦。两相对比,更让人觉得苍凉。

李馨携了她的手,避了人在一旁说话:“玉岚宫住不得了…”她很感慨:“刚才我还过去看了,虽然整过,但是屋子全得重盖——就算盖好,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我那些东西,字画,母亲留下的琴,还有哲弟住过的屋子…什么也没留下来。”

阿福轻声安慰她两句,李馨静静望着庭院里盛开的花,风拂动她的衣袂,阿福觉得李馨比没成亲之前更美了,可是…仿佛比上次又瘦了,下巴尖尖的,眉宇间有种明妆丽饰也掩不去的沉郁。

李馨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正要说出来的时候,王美人来了。

这一回的见面是避不开了。

隔了许久,阿福又见着了她。

每一次见她,阿福的感觉都不同。

王美人穿着宽松的宫装,头上没有太多首饰,也没穿高底宫鞋,也许少做母亲了,眉目间显得温和了许多。

正文 八十 治标 四

“王美人。”阿福不得不招呼她。

她站定了,松开宫女的搀扶,还了半礼:“朱夫人,好久不见,一向可好?”

她越和气阿福越是戒慎。

李馨看着王美人,脸上神情有点古怪,说不出来的一种神情,复杂的很。像是有厌恶,又像是有点惧怕,阿福和她在一个屋檐下住了整个冬天,两个人亲近的很,她分明看出李馨眼中似乎还有点怜悯。

王美人并未停留,她笑一笑,宫人扶着她沿着回廊朝前走。阳光猛烈,回廊下却有一种幽暗的阴沉,她的背影没入那片阴影里面,阿福和李馨都松了口气。

“你…”两个人一起开口,阿福笑了:“你先说。”

“她得意不了多久。”李馨声音低低的:“父皇还没糊涂,刚扳倒一个姓王的太后,他不会让后宫再冒出一个姓王的女子母凭子贵。”

明明天气炎热,厚重的命服捂的身上出汗,可是李馨的话却让阿福觉得背上陡然窜过一阵寒意。

“你想说什么?”

“没事…”阿福想起王美人临去时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笑容似乎大有深意。李馨叫住一个庭前走过的穿紫衣的掌事宫人:“你且等等,这是什么?”

宫人屈膝说:“回公主的话,这是王美人补品。”

“哦?要送到哪里去?”

那宫人答:“王美人迁进丹凤殿,这补品也要送到那里去。”

丹凤殿?

这次吃惊的不止是李馨。

丹凤殿在这宫代表的什么意思——她们心中都明白!

“谁让她迁进去的?”

“奴婢不知。”

李馨挥了一下手,那宫女端着托盘匆匆而去。

“竟然住进了丹凤殿…”

李馨的手劲儿使岔了,右手小指的指甲从中崩折,阿福说:“你小心些。”命人取了剪子来替她剪齐。

指甲根有点微微沁血,李馨好像不觉得疼,恨恨的说:“父皇怎么会同意她迁进丹凤殿…”

“小声些。”

背后议论皇帝和议论后宫美人意义大不相同,李馨平时绝对没这么莽撞。

不单她,阿福心中也不平静。

丹凤殿,那是先前李固的母亲,韦皇后住的地方。皇帝怎么会同意王美人迁进去?这…是不是代表,宫中的风向,彻底转了?李固若是知道了,他心中会怎么想?

李馨无心再与阿福寒暄,匆匆告辞离去。阿福不知她要去哪里?会不会去和驸马商量?

紫玫抱着李誉过来:“夫人,誉哥儿饿了。”

“唔。”

“外头乱糟糟的不成体统,连个管事的都没有,也不知道什么时辰才能有饭吃。不如让人到膳房去走一趟,看有什么现成的饭菜先端几样来吧?”

“我肚子也不饿。”阿福坐了下来喂孩子,天气热,李誉的小脸儿红扑扑的:“不过刚才看见有个宫人端着补品过去,说是给王美人的。”阿福顿了一下:“听说,亡妹人住进了丹凤殿。”

紫玫也吃了一惊,本能的说:“不会吧!”

“但愿不是吧。”

不然…

阿福也想不通,李馨刚才说的是正理,皇帝又没老糊涂,更加不可能被已经半老徐娘年纪的王美人迷昏头。

皇帝怎么能容忍她有孩子?按说全后宫所有女人都可以生,唯独她不可以。

还有丹凤殿,以前的瑞夫人丽夫人玉夫人都住不进去的地方,现在居然让她住了进去…

阿福心里突然冒出个猜测:难道,皇帝有什么短处扣在王美人手里…所以受制于人?

她知道这个念头很危险,可是,一想起来就收不住了。

对…很有可能是这样。

王夫人她难道…

难道是靠那份已经不存在了的传位遗诏来和皇帝讨价还价的吗?

紫玫轻声唤:“夫人,夫人?”

“哦,没事。”阿福回过神,李誉已经吃的饱饱的,小脸儿红扑扑的睡的很是安详。他额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紫玫拿过帕子来轻轻替他拭去。

“要是王美人真的搬进丹凤殿…”紫玫没往下说。

阿福嗯了一声。

那对李固的影响是一定有——如果真这样下去,王美人若是生了儿子,可以顺理成章晋为夫人。

外头有人说:“三公主来了。”

阿福不知她怎么去而复返,李馨的神情却比刚才离开的时候显得轻松了些:“嫂子,哟,我侄儿睡了。”

“你小声些。”

“他睡的好,才不会醒。”李馨说:“咱们去丹凤殿瞧瞧去。”

阿福纳闷:“瞧什么?”

眼前这个真是李馨吧?是不是热糊涂了,居然要去看王美人如何得意去?

阿福极不想去,她可没热晕了头。她和王美人…唔,算是各怀鬼胎?呃,反正大家揣着明白装糊涂,王美人这样老辣,大概也能猜得出东西或许不在了。阿福呢,知道自家遇到的麻烦事八九成和她脱不了干系。这样的见面简直让人如坐针毡难受的要命,何必去自找罪受。

“去吧去吧。”李馨微微笑着:“有好戏看。”

阿福不情不愿的被她硬拉了出来,外面有不少命妇,还有宫中的美人。阿福看见吕美人穿着一件淡绿宫装,挽着偏云髻,鬓边戴着一朵半开的芍药花。她娴静温婉的样子越来越像是这个时代的标准仕女。她似乎察觉到阿福的视线,朝这边看过来,唇边还有一抹笑,朝阿福微微点头示意,阿福匆匆的回了一笑,人就被李馨扯走了。

丹凤殿还是阿福记忆中的模样,不知道蛮人怎么会放过了它——不过走到近前,阿福发现自己想错了。丹凤殿那雕琢精细填漆嵌金的柱子没了,只是普通的红漆圆柱。阿福顾不得再看还有没有其他地方不一样,就被李馨挽着手拉着朝里走。

正殿门口站了好些人,王美人赫然站在其间,正和站在台阶上的人争执什么。

似乎…像是有人拦着不许她进去?

阿福觉得自己猜错了,可是再走近些,她却发现自己居然猜准了!

拦在殿门口的人只是宦官打扮,他身后还有两三个人,都穿着一身灰衣——阿福现在一看到这颜色,眼睛就本能的眯一下,心口也要紧一下。

她对这些灰衣人的印象,大概从太平殿里那个暴卒的宫女被拖走时就已经定了型,再也改不了。

“你们还不上去,把他们给我拖开!”

王美人一贯的温柔声音变得尖锐刺耳,她扶着腹部,一旁宫人搀扶着她。可是并没有人如她所说的上前去动手。宫里的人,大概除了皇帝,没有不怕这袭灰袍的!

阿福觉得这个宦官有些眼熟…是了,以前李固带她来过一次,那个宦官就在这里守着门,虽然只是瞥了一眼,他给阿福留下的印象却极深。

“无皇上手谕,谁也不能进去。”那个灰衣宦官慢吞吞的说话。虽然阳光炽烈,这声音却听着让人觉得——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