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声脆响,是李太后劈手掼了个细瓷茶盅下来。

淡雅的粉青碎瓷片溅了一地,立时便有宫娥上前轻手轻脚的收拾着。

“你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女儿。”李太后站在几案侧,因着气愤,按着几案的手都在微微的颤着,“今日都敢放火了,那明日是不是都敢提刀杀人了,啊?”

庆隆帝此时正跪在地上,就连手背刚刚被飞溅出来的碎瓷片刮了一道血痕都没有去理会,只是说着:”母后息怒。”

“息怒?哼!“李太后重重的哼了一声,“叫我怎么息怒?今日玥儿行笄礼这样的好日子,她都敢指使人去放火。打量我不晓得呢,她们养德宫一向就对我这个老婆子意见很大,倒是巴不得我这个老婆子立刻就两腿一蹬去见了先皇,她们才满意呢。“

养德宫正是崔皇后居住的宫殿,李太后这般说,实则是暗指今日司马瑜放火之事是崔皇后暗中教唆的。

说完这番话后,李太后犹且觉得心中愤怒并没有少个一星半点。于是她便斜视了庆隆帝一眼,又道:“是不是我这个老婆子也碍着皇帝你的路了?你也巴不得我早一日去见了你父皇?”

李太后此话一出,庆隆帝立时就趴下去磕了个头。

“母后这话,儿子受不起。”

“你有什么受不起的?”李太后鼻子中轻哼了一声,在宫娥的搀扶下坐到了椅中,而后慢慢的说着,“当年你父皇刚走,热孝里你就登了皇位,可是底下的哪一个大臣服你这个新皇?一个个如狼似虎,倒巴不得将你从皇位上拉了下来,好让你那位皇兄即位。彼时为娘念着你处境不易,一面垂帘听政,一面让娘家人又是出谋划策,又是出力的,最后终于是将那几个难啃的大臣给搞下了台去。可你羽翼刚丰,倒开始疑心起哀家这个做娘的来了。怎么,怕哀家学了那吕太后,把持朝政,让你做个傀儡皇帝不成?你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原就为一体,唇亡齿寒的道理你会不明白?罢,罢,当时哀家想着,亲生无怨,你总归是我亲生的儿子,又有什么好埋怨的?哀家原就只想每日闲闲适适的过过日子,谁耐烦去理会朝政了?因此哀家就不再垂帘听政,将朝政都还给了你。谁晓得你倒是暗中的开始打压赵郡李氏一族了。怎么,你的身上就没有流着赵郡李氏的血液了?打压了你的外祖父一族你就高兴了?只是现下赵郡李氏一族没落了,养德宫里那位的娘家博陵崔氏一族倒是繁荣了,你就不担心?别怪哀家没有提醒你,储君易位,这可是干系着国本的。”

这一番话只说的庆隆帝面上青白一片。

“母后,”他又俯身下去磕了个头,低声的说着,“儿子当年糊涂,还请母后看在儿子当时年幼的份上,原谅儿子吧。”

对此李太后只是轻哼了一声,并未答话。

庆隆帝知晓,当年的事是真正的伤到了李太后的心。是以这些年来,他虽然日日前来长庆宫请安,但母子两个的关系却还是日渐疏离。

可他还记得小时候,母后坐在紫藤花架下的石凳上,望着他和阿邺在那里嬉戏,而后招手唤他们过来,摸着他和阿邺的头,递给他们一人一碗酸梅汤,然后笑着温柔的用手绢给他们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

当年手绢上淡淡的幽香仿似还萦绕在鼻尖,可是现下他和母后之间却似隔了一层琉璃似的,虽是能日日相见,但却终归是不贴心了。

还有阿邺,想以前他们兄弟两个之间是何等的亲密,可就是因着他的疑心,现下都已近二十年了,阿邺都不曾踏足过京城一步。

思及此,庆隆帝只觉得心中满满的都是愧疚。

“母后,”他抬起头来,沉声的说道,“儿子这就去养德宫,重重的责罚阿瑜一番。”

说罢,站起了身来,转身就要离开。

李太后却是开口制止了他:“回来。”

庆隆帝立时就回过了头来,垂头敛目的站在那里。

“她是你最宠爱的女儿,你舍得责罚她?还是莫要哄骗哀家这个老婆子的好。”李太后冷笑一声,出言说着。

庆隆帝觉得他要是再不修补他和李太后之间的关系,只怕他们母子两个的关系往后会更加疏远。

因此上他索性的就将自己心中的所有思量和盘托出:“朕膝下有这么多的女儿,却独独最是宠爱阿瑜,母后当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李太后先是沉默了片刻,而后方才冷笑着说道:“我一个镇日只知道听戏逗鸟的老婆子哪里会知晓这么多?”

“母后,”庆隆帝上前几步,离李太后近了些,而后方才沉声的说着,“儿子今晚索性就将所有的事都明说了罢。朕知道母后心中最担忧的事,无非就是为着阿元的储君之位是否稳固。阿元生母早逝,虽然他早就身为储君,可崔皇后随后又生有一子,博陵崔氏一族自然是想将阿元拉下来,让他崔氏一族的血脉登上储君之位。这些朕都知晓,只是母后,现下博陵崔氏一族日渐壮大,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朕即便知晓了这一切,可也无能无力啊。”

“你无能无力,所以就一直宠爱着养德宫那边,疏远了阿元和阿宣?”李太后声音冷峻如这深夜屋顶之雪。

庆隆帝闻言苦笑:“是儿子无能。只是母后,你可曾听说过一句话?有时候,疏远也是一种爱护啊。”

李太后沉默不语。片刻之后她方才说道:“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还是一直宠爱着养德宫那边,疏远阿元和阿宣?这样你就不怕博陵崔氏一族借机挑动朝臣,上书废了阿元的储君之位?到时你是打算怎么办?”

“阿昱尚且才七岁,他们想必暂时还不会急着就出手的吧?”庆隆帝迟迟疑疑的说着。

李太后冷哼一声:“你倒是个不着急的性子。阿元身在储君之位上,那么多的目光日夜盯着他,既然有人存心想拉他下来,保不齐某一日就寻了个小由头大做文章,到时朝臣众口一词,你怎么保他?又拿什么保他?”

庆隆帝抿着双唇没有说话。

李太后见状冷哼一声,伸手接过了宫娥递过来的茶盅,揭开盅盖,慢慢的吹着里面袅袅而上的热气,不再说话。

庆隆帝犹豫了片刻之后,末了还是低低的说着:“还请母后教导儿子。”

李太后却是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茶盅里的兰雪茶,拿着手帕子拭了拭唇边压根就不存在的水渍,而后将茶盅放到了案上,这才斜眼望着庆隆帝,慢慢的问着:“怎么,现下你就不怕母后干涉朝政了?”

庆隆帝闻言,挣红了一张脸,又跪了下去:“母后,当年都是儿子的错,让母后对儿子寒了心。只是这些年儿子才醒悟过来,这世上也就只有母后会全心全意的待朕,为朕着想,往后儿子再也不会疑心母后一星半点了。”

李太后闻言,怔怔的望着庆隆帝半晌没有说话。

饶是当年庆隆帝的疑心让她寒心不已,可说到底这个也是她亲生的儿子。她尚且还记得他刚生下来的时候皱皱巴巴的一团,哭声一点儿也不洪亮,跟只小奶猫似的呜咽着。

这是她生的第一个孩子啊。初次为人母,当时望着他第一眼时的悸动,即便是多年之后的今晚依然还是那么清晰。

李太后长叹一声,伸手探身将跪着的庆隆帝拉了起来。

“坐。”她指着旁侧的椅子示意他坐,随后又让宫娥打了盆清水过来。

细心的用手绢蘸了清水擦拭着庆隆帝手上被碎瓷片刮出来的血痕,李太后叹道:“这么些年以来,我们母子这般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起闲话倒是头一次。”

鼻尖似乎又闻到了那年母后手绢上的淡淡幽香。庆隆帝垂头敛目,掩饰住眼角忽然泛起的红色,轻声的回道:“是。”

纵然只是一道小血痕而已,但李太后不放心,还是洒了些止血消炎的药粉在上面,最后又找了一块干净的素白手绢扎了起来才罢。

吩咐一旁的宫娥上了茶,而后李太后才慢慢的对着庆隆帝说着:“博陵崔氏一族的心思我也明白,他们总觉得他们崔氏在五姓氏族之中该拔个头筹,排个第一的。只是这些年来,先是我们赵郡李氏压在他头上,后来虽然我们赵郡李氏萧条了些,但立时又有太原王氏顶了上去,他博陵崔氏如何会服?后来崔氏入宫做了皇后,生下了阿昱,他们自然是想着让阿昱做了储君,再是皇帝,到时他们博陵崔氏不说是在五姓氏族中排了个第一,简直都是可以打压其他四族了。所以阿元自然就是他们的绊脚石,想方设法的也要除去。只是他们想的也太好了些,阿元是我赵郡李氏一族的血脉,我赵郡李氏纵然这些年是大不如以前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不是他们崔氏一族随便就能欺负了去。更何况现下我手中还有更大的筹码。“

庆隆帝自然是要追问一番:“母后所说的这个更大的筹码,指的是什么?”

李太后望了他一眼,而后慢慢的说着:“这个更大的筹码就是,太原王氏一族的族长,王隽。”

第36章 身家相托

王隽尚且还不知道他在李太后的心中非但是孙女婿,还更是一个获胜的大筹码。

他现下只是愉快的与他朝夕想念的人待在一起,完全就不想去理会其他任何事情。

今日突兀而起的那场火被扑灭之后,李太后和庆隆帝等皇家之人就起驾回了皇宫。只是临行前,李太后却是将司马玥交给了他,说是托他照看两日。

王隽自然是知道李太后的用意。

一来她是知晓了自己和司马玥之间的婚约,想着他们多时未见,彼此见一见也是好的,二来则是,她要回去查明今日的火到底是谁放的。

虽然当时火灭之后,庆隆帝说这火是因着火盆里溅了火星出来到旁侧的锦屏上,锦屏易燃,这才引起了这场火而已,但王隽却深知事实绝对不会是这样简单。

因着火盆里拢的那些银丝炭烧着的时候压根就不会有半点火星。

至于那纵火之人,其实也是很好查明的吧?实在是这样的手段压根就称不上高明。

只是司马玥今日的笄礼,到底是因着最后的这场火而显得有些不圆满。

王隽只要一想到这里就很是责怪自己。

若是早知如此,他就该提前做好所有措施,确保万无一失才是。

他这边暗自的责怪着自己,而今日这场笄礼真正的主人却压根就没有觉得这场笄礼有什么不圆满。

最后的那场火,如王隽所说,完全的就可以当做是一场庆祝她成人的烟火嘛。而且这场烟火的花销可是比一般的烟火大多了呢。

那可是上等的紫檀木做的细纱锦屏呢。有谁的笄礼能像她这般阔气,一下子就烧了这么多架紫檀木的细纱锦屏啊。

因此上司马玥觉得自己今日的笄礼实在是与众不同,即便是多少年之后她年华老去,想起今日的时候面上应该都会浮现出笑容的吧。

特别是今日还是王隽为他举行的笄礼。

其实自打今日李太后将她交到王隽的手上之后,她就一直没敢正眼看他。

明明先前那几日她心中一直都在想着,等见到了王隽之后,她第一句要问的就是他所说的我很想你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以及,王隽,你是不是喜欢我?

可是真等见到了他之后,她却是什么话都问不出来了。

不是因着害羞,也不是因着紧张,只是与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唯一的感觉就是胸腔中的那颗心如擂鼓一般急速的跳动着,其他的任何事她都没法去想了。

就比如现下,明明是在她自己的房中,红烛高烧,可她还是眼观鼻,鼻观心的坐在椅中,压根就不敢抬眼去看王隽。

她白日里所穿的曲裾深衣已然换了下来,现下身上所穿的是蜜合色刻丝小袄,葱黄色绫棉裙,烛光下望来,当真是娇艳无比。

王隽就觉得心中一荡,恨不能现下就直接将她拥入怀中,而后好好的怜惜一番。

只是最后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只是伸手将她一双素白柔嫩的双手都合在了自己的掌心中。

司马玥这下子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快要从胸腔里蹦跶出来了。

院长大人的攻势实在是太猛烈了啊,她觉得她完全承受不来怎么办?

只是双手这样被他紧紧的握在掌心里的感觉真的是很好啊。

当然了,如果他现下主动的开口解释一下我很想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那就更好了。

可王隽压根就没有开口解释。他只是紧紧的将她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而后低声的叫了一声阿玥。

司马玥低低的应了一声,心中满是欢喜。

她想着,原来两情相悦的感觉是这样的美好啊。

不过她还是在期待着王隽能说出诸如我喜欢你,最好是我爱你这样的话。

就算两个人的关系再是亲密,可司马玥还是觉得,没有说出这句话来,那就不能算是真正的情侣。

所以这层窗户纸麻烦你一定要戳破啊啊啊院长。

只是院长完全没有接收到她的脑电波,也许在他的心中还是觉得,实际行动比口头上的承诺更好吧。

于是他拿出了一枚玉佩出来。

白色的镂空羊脂玉佩,蓝色天蚕丝织成的丝绦。

倾身上前,他将这枚玉佩系在了司马玥的腰带上。

待他系好之后,司马玥伸手捞起玉佩一看,见上面雕刻的图案似是很眼熟啊。

想了一想之后她便知道了,这个图案正是太原王氏一族的族徽。

于是她不解的抬头,望着王隽,问着:“你给我这枚玉佩做什么?”

王隽眼中带笑,伸手抚平了她罗裙上的褶皱,而后方才说道:“有了这枚玉佩,往后你可以任意出入我太原王氏一族的任何产业,随意取走任何东西,掌柜的都不敢收你半分银子。”

这枚玉佩是太原王氏一族族长的标志。凡太原王氏一族之族人见到这枚玉佩,那都得对司马玥毕恭毕敬,更遑论是收取她的银子了。

那时在明月楼的时候王隽就曾经想过,若是司马玥愿意属于他,那他甘愿将他的所有都双手奉上。

而现下,他就是来履行自己的这个诺言的。虽然这个诺言司马玥并不知晓。

并不知晓这其中内情的司马玥此时就懵逼了。

按王隽这样说来,这枚玉佩简直就是太原王氏一族的通行证啊,这样贵重的东西她哪里敢收。

于是她急忙伸手就要去解腰间的玉佩,口中还在说道:“这枚玉佩太贵重了,我可不敢收,院长还是收回去吧。”

但有温热的手覆在了她的手上,随即将她的手牵了过来,重又紧紧的握在了掌心里。

“我送你的东西,你怎么可以不收?”

他眼中笑意深深,说出来的话却是不容人拒绝。

司马玥:......

从来只听说过强买强卖,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强送强收的啊。

只是双手都已经被王隽给牢牢的握住了,她压根就腾不出手来解腰间的玉佩。

而且被王隽这么强势的语气一说,她瑟缩了下,顿时竟然很怂的真的不敢不收了。

见她顺从的听了话,王隽低头在她白皙的手背上吻了一下,抬头时眼中笑意更深。

“乖。”

......司马玥总有一种,她在王隽的眼中其实是一只宠物猫的感觉。

但是还是好喜欢王隽这么宠着她怎么办?

司马玥卧房窗下有一张几案,上面放着一张瑶琴。

能进司马玥卧房的东西,那自然都不会是凡品。

这张落霞式的瑶琴便是以梧桐木制就,金徽,青玉轸,白玉足,紫檀岳尾,一望便知价值不菲。

王隽起身,走至瑶琴旁,微微的皱起了眉头。

显然还是嫌这张瑶琴不够好。

“明日我将书房中放置的绿绮拿过来给你。”

司马玥就算在瑶琴上再是白痴,可这段时日在王隽的教导下她还是知道这绿绮是名琴啊。

传说绿绮是司马相如弹奏的一张琴,通体漆黑,隐隐泛着幽绿,有如绿色藤蔓缠绕于古木之上,因而名为绿绮。而且传说司马相如正是用这张绿绮弹奏了一曲凤求凰,然后成功的拐跑了卓文君。

所以说院长大人,你送我这样的一张琴,到底是想表达什么意思呢?

其实王隽想表达的意思很明显,就如同他现下正在弹奏的琴曲一样。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一曲凤求凰弹奏完,王隽伸手轻拢住琴弦,带笑望向司马玥。

艳艳红烛下,他长眉微挑,唇角上扬,明明往日里看着那么清隽闲适的一个人,现下在这烛光之下看来,却无端的就有了几分邪肆诱人之感。

......司马玥不晓得该怎么形容现下的心情。

她怎么就是觉得王隽看起来正经禁口欲的表象下面其实正好是相反的呢?

而此时王隽正在低声的问着她:“阿玥,听明白这琴曲里的意思了吗?”

司马玥双手放于膝上,想了半天,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

原谅她在这上面真的是个白痴吧。听琴曲就知道其中想表达的意思什么的,她觉得她就算是再修炼个一百年那也达不到这个境界。

王隽似是有些恼了,起身就快速的走到了她的面前,一张俊脸突兀的就凑了过来,颇有些咬牙切齿的问着她:“你真的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他的脸离的太近,近的彼此之间的呼吸都可相闻。

司马玥一时有些害怕,说出来的话都带了些颤音:“你知道的,我现下连宫商角徵羽都还分不大清......”

王隽盯着她瞧了半日之后,最后还是无奈的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原本是想对她表达自己的爱意,不想她却完全不明白。

这样的挫败之感真是让他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