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别人的地盘痛扁自家小孩会不会对主人家太过不敬?

水无儿倚着门廊,手里端了一碗凉掉的药汤,慢慢思忖着。

重伤初愈,身体残疾,心情不好她可以理解,天真无邪,头脑简单她也习惯了,可那死小孩腿都动不了了居然还生龙活虎地用枕头把她砸出门,害她差点被自己洒了满脸药汤。这也罢了,可她落荒而逃外加关好房门之后他居然还在里头破口大骂,什么她背叛他了,她狼心狗肺,她冷血无情,她丧尽天良,她死不足惜,她多行不义必自毙…

早知道就不教这死小孩这么多成语…

混蛋,也不想想他的名字是谁给他取的,这几年来是谁教他认字,教他看人脸色,教他少挨打多讨好,还天天费尽心思提心吊胆地提防他莽撞的性子…好吧,她是把他扔下了整整三个月,可这也是为他好不是?

里头骂声历久弥坚,依旧是中气十足,百里青衣果然是个好人,把他养得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骂人的本事都长了不少。

“…黄蜂尾后针,吃人不吐骨头,蛇蝎心肠,误人子弟,为害苍生,祸国殃民,助纣为虐…”

“原来我是苏妲己么?”她喃喃道。忽地转身一脚踹开房门,宛如天神降临般屹立在门口,一双凤眼轻轻眯起。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哼,百里家的饱饭她也吃了一天,有了力气,发飙谁不会啊?

“水有儿!”她大喝。

“别叫我!”水有儿在里头床榻上负气地转头不看她,枕头和棉被都扔出去了,她这才进来,真扫兴。

“叫你个头!你识相的就给我收起你的臭脾气,乖乖把药喝了,要不从今往后你再也别叫这名字,我再另找一个水有儿去!”她面目狰狞地恐吓他。

“你…”他终于呆呆地转过头来看着她,“你居然拿这个来恐吓我…”

“哇!”他蓦地爆出大哭,“你这丧尽天良的,狼心狗肺的,冷血无情,死不足惜,多行不义,吃干抹净了还赖帐的…”

“停!”她险些绝倒在地,别再来一次了!“姓水名有儿的,这药你喝还是不喝?不喝我马上拿到巷口喂那条叫阿黄的,从今以后姓水名有儿的就是它!”她重重把药碗往桌上一放。哼,她的好脾气也是有限度的。

“呜…”他放下两只捂住眼睛的手,无辜地对她眨着大眼睛,“我喝,喝还不行么?你每次都用这招…”

水无儿冷笑:“管用就行。”她这死小弟天皇老子都不怕,就怕她收回当年给他取的名字,虽然听起来不怎么端正,但总算是个正儿八经的名字,这死小孩长到十二岁才有名字,宝贝得不得了。

水有儿慢吞吞地端起药汤:“都凉了。”

水无儿再眯了眯眼:“我端来的是热的!”

“大夫说药汤凉了效果减半,你再端热的给我。”

“你别得寸进尺!”她横他一眼。

他立刻收回谄媚的眼神,乖乖把凉掉的汤碗送到嘴边。

“等等!”她皱了皱眉,又把药汤从他手中端开。“算了,我还是去给你换碗热的好了。”谁叫他是伤患呢?

“无儿…”有儿看着她的动作,忽觉鼻翼酸酸的,心里有一股化不开的滋味。

“我这三个月过得挺好的,有吃有喝,几位百里大哥还帮我治伤。腿残了,我不在意的,咱们乞丐命,能活着就是再好不过的,只要活着,就什么都好。你说过的话,我都记着呢。你…你要是不方便照顾我,你就走吧,我没关系的,百里大哥是好人。”

水无儿身躯微微一震,却没有回头:“我知道了,你安心养伤,别胡思乱想的。”

有儿大概是恨过她的吧?恨她在他伤重时把他推给别人,撒手不管,恨她这些年来虽然与他相依为命,却从来没真的把他当家人待过,他是一片赤诚之心,她却…

有儿是个苦命的孩子,却看得很开,活得轻松,不像她…

“我去换碗热的…”她轻轻地开口,微带哽咽。

水无儿低了头,捧紧手中药碗便往外走去,不意撞上外头迎面而来的高大身影。

“哎哟!”

百里铁衣的惨叫久久回荡在空中。

水无儿冷凝了一张脸:“很痛么?”不过是被药碗砸了脚,这男人身上长的是神仙肉么?

“你被砸砸试…”百里铁衣激烈的叫嚣在看到她此刻的模样时瞬间刹住,忽地爆笑出声。

随后走来的百里青衣和百里寒衣以及椒叔闻声道:“什么事这么好笑?”

然后他们看到了水无儿。

首先是百里寒衣不小心逸出一声笑,其次是椒叔埋得低低的头和颤抖的身躯。

水无儿恼恨地看向他们,却见到连百里青衣也忍俊不禁,眼睛里闪烁起笑意。

一碗黄黑的药汤尽数泼在她头上脸上,再加上她本来特有的污色,那效果真是相当的…惊悚。

“你这小子,这回看你再躲?快,洗澡去,一身的不顺眼,真是…”椒叔终于抓住机会,絮絮叨叨地又把她往外扯。

唉,这回她是在劫难逃…

※ ※ ※

泡在热气氤氲的大木桶里,水无儿满足地轻叹。

多久没有这么舒服地洗过澡了?

椒叔喋喋不休,又喜怒无常,可是作为管家却是体贴得没话说,早料到她积重难返的清洁状况,特地备了两桶洗澡水。那第一桶…

她撇了一眼过去,已经可以做砖漆了。

身体的污垢褪下,热烫的水浸泡着她本来细嫩的肌肤,让她恍惚觉得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年代。

忽地门楣上传来清脆的敲击。

“我要进来了。”是百里青衣熟悉的亲切温和的声音。

“等…等等!”无儿慌地整个人迅速下沉,埋在水下,只露出鼻孔以上的部分。

可那人却并未受阻拦地推门而入,还隔着一扇屏风唤道:“无儿?”

“我…我在洗澡,你来做什么?”无儿喊道,一边扯过毛巾铺在水上,以防万一。

百里青衣声音无辜而悦耳:“我来拿衣服给你。”他说着,大有绕过屏风走过来之势。

“别过来!”她大喊,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阻止他。

“你把衣服放那儿就行了,我洗澡不惯人看。”她定了定神,做出害羞小男生的姿态。

“哦?”透过薄如蝉翼的屏风,可以看到他身形定了定,仿佛在认真观察什么,然后他将手中之物搭在屏风上:“那好吧,这是椒叔特地为你准备的干净的衣服,你一定要换上啊。”

“好,”她恨不得他马上离开,连忙道:“我一定换上,你先走吧,关门,关门。”

百里青衣顺从地踏出门去,转身掩上门之前还婆妈地又叮嘱一句:“一定要换上啊。”

“一定一定,我一定…”正着恼他婆妈之际,她眸光扫过他搭在屏风上的衣物,一个炸雷在她脑中爆开,她僵硬地定住。

察觉她话语中的惊异,他唇边逸出一丝笑,轻轻关上房门。

浴桶内的水无儿再也无心留意他离去与否,她死死地盯住屏风上一堆浅色衣物,最上面的那一件,无论从色泽,材质,款式还是花样上来看,都是一件…

一件粉白的抹胸!

百里青衣若无其事的声音逡巡在她耳边:

“这是椒叔特地为你准备的干净的衣服。”

“你一定要换上啊。”

他们…早知道她是女的?

好不容易找回理智的她,缓缓转身靠上浴桶边,托腮低忖。

以她一个区区的小乞丐,能引得百里家的人如此关注,这其中…大有文章。

唉,只是真的要她换上女装去面对他们么?她伤透了脑筋。

侬语何人

肠断,

绣帘卷,

妾愿身为梁上燕,

朝朝暮暮长相见,

莫遣恩迁情变。

“妾愿身为梁上燕啊…”面容清奇的中年女子负手立在小舟的最前端,江风吹得她一身红衣猎猎作响,眉宇间一丝的沧桑,一丝的悲悯,一丝的孤傲,又带一丝的冷酷,说不清也道不明。

“夫人在念什么?”身后两个捧着茗茶的小婢中有一个胆大的好奇心起。

中年女子似乎心情颇为祥和,只淡淡道:“这是中原的词句,你不懂的。”

小婢撇了撇嘴:“怜花自然是不懂,中原人说个话也这么麻烦,总是这么花啊鸟啊,风啊水啊的。”

另一个小婢慌忙捏了她一把:“你知道什么?别坏了夫人的雅兴!”

中年女子却微笑起来:“照水说的是,你这不知好歹的丫头,还不掌嘴!”

怜花颤了一颤,不甘的看一眼照水,又看看中年女子丝毫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只得乖乖举起手,重重地打上娇嫩无瑕的脸颊,红色的巴掌印一个接一个地印上去,她咬着牙,却不敢停,只因她的主子没有叫停。

中年女子只兴味盎然地瞟了一眼,便现出无趣的样子,然而她却并不喊停,而是朝后叫着:“无过!”

一个男子飞身而至,轻轻飘落舟头,右边的袖子随风摆动,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花间堡的事情办好了么?”

“全照夫人的意思,花间堡堡主斩首,其家人女子各断一足,男子各断一臂,仆从俱无损伤。”

“办得好。”中年女子微微颔首,“总要叫中原人知道,寡情薄悻,出言无状的下场。”

“夫人,再往下游去就是乔帮势力范围了,您看…”

“乔帮么?”中年女子冷冷的目光投向远方,半晌,突然恼怒起来,骂道:“贱婢,还不住手!吵得心烦,你是存心激我心病发作么?”

“夫人…”怜花已经哭出来了,花容月貌早肿成一面猪头肉,却还是无辜地呆望着,不知自己会遭遇怎样的未来。

“照水,给我断了这贱婢一根手指!”她拂袖而去。

照水平静地转向惊吓过度几近晕眩的怜花,叹了一下:“夫人的脾气阴晴不定,你是知道的,怎么还是胡说八道?我也只有对不住了。”

“照水姐姐!”怜花怕极而悲,重重跪下,“求姐姐慈悲,我下次不敢了,不敢了!”

照水没有回应。

稍顷,平静无波的江面上,一声女子的惨叫响彻云际。

※※ ※

犹犹豫豫地跨进大厅,迎面撞见百里兄弟三缺一,百里寒衣,铁衣和缁衣。

还好还好,水无儿万幸地吐了口气,她就是不想看到百里青衣,尤其是在这种状况下。

百里寒衣见到她,有些愕然地踏前两步,露出身后正挂着的物事。“你是…”

水无儿不经意地瞟了一眼他身后,这一瞟之下,大惊失色,她调头就走。

“小姑娘请留步!”背后三兄弟同时急切地开口。

小姑娘?她狠狠地拧住眉。不习惯他们三人这么彬彬有礼的对她,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小姑娘,你不是府中之人吧?”百里寒衣一副温柔公子的样子靠近她,眼睛里的神色却一点也不简单。

咦?她闻言错愕地看着他。他认不出来么?“嗯,不是…”

百里铁衣却一把推开他,笑道:“当然不是府中之人,我们府里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一个天仙似的小女娃儿。小妹妹,你今年几岁了?长得好可爱哦…”

天仙…水无儿倒抽一口气,瞠大眼睛倒退两步,险险躲开百里铁衣笑得恶心得要死得大脸,却躲不开浑身如雨后春笋的鸡皮疙瘩。

果然乞儿和天仙待遇迥异,她还记得之前百里铁衣是如何拎着她说教。

百里寒衣快速地瞪了弟弟一眼,又问道:“可否请问小姑娘芳名?”

“咳…”她清了清嗓子,眼光却不自主的飘向他身后。应该…没问题吧?

“水无儿。”

“…”

“水无儿!”百里铁衣慌不迭地捧起自己的下巴。“你是说,住在我们家的大小乞丐里的小乞丐?”

什么大小乞丐里的小乞丐?她翻翻白眼,她扮男装看起来是比有儿还要年纪小,但事实上她比他整整大上六岁好不好?算起来,她若是正常婚嫁年龄出嫁,现在也该是几个孩子的妈了。

初惊过后,百里寒衣只是微微蹙眉,思考着什么,百里缁衣却在背后冷冷道:“三哥又不是刚刚才知道她是女的。”

果然不出她所料!

百里铁衣神色委屈地道:“我是知道她是女的,可我哪里知道换了一层皮差距会这么大…”

“喂喂,”水无儿终于忍不住不满地敲敲他手肘,“什么叫做换了一层皮?”

“嗯…”百里铁衣也察觉自己用词不当,尴尬地挠挠头。

“二哥不觉得她很眼熟么?”百里缁衣又淡淡地开口。

“是有些。水姑娘是不是曾经与在下有过一面之缘?”百里寒衣点头。

水无儿背脊微冷,慌忙摇摇头:“没有。像寒衣公子这样的人物,我小乞丐要是见过,肯定会记得的。”

百里缁衣这死小子,一定要每句话都这么一针见血么?

“我倒是觉得,水姑娘的身形跟这画像上的人有七八分相似。”百里缁衣再度点明一件事。

又来了!

水无儿突然很想把他的嘴巴缝起来。说不定他腿残废的原因就是因为太大嘴巴泄露天机被人打断的哼!

“大哥,你说呢?”不意他对着她身后,说了这么一句。

水无儿一僵。

身后的人却云淡风轻地带过问话:“殷大小姐的画像就是这一幅?”

“不错。”百里寒衣点点头。

水无儿不动声色地回头:“青衣公子,…椒叔。”

“哇!”椒叔满脸讶异地冲上来围着她转了一圈:“你你你真是那个脏兮兮臭烘烘的假小子?”

太不可思议了,此刻亭亭玉立的女子,身穿水红裙衫,袖底裙脚都绣着一抹雪白的荷瓣,身材姣好,玉颊生香,眉弯如凝黛,眸灿似星子,唇若丹霞,饱满红润,,简直是个粉雕玉琢的水晶娃娃,可爱得紧。一双凤眼却是出奇地协调,中和了稚嫩的五官,又平添一缕闲雅淡定。这女孩儿不比宇文家大小姐的绝艳清丽,也不比宇文家二小姐的艳若桃李,然而清眸流盼处耀若春华,有着他老头儿平生未在任何女子身上见到过的一派从容洒脱的风流气度,仿佛…仿佛是厅里屏风上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摇身一变变作女儿身走了下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