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册的记载,真真假假,谁又说得清?”百里青衣淡淡道出一个事实。

“所以呢?你是想从我身上探知妙手毒姝究竟是真死还是假死吗?”她屏住了一口气。

“不,我只是想救你。”他一手挑起她额前发丝,拨至耳后,柔软而无奈。

她因他的动作而垂了眼帘,也遮去变幻的心思:“我死不了。救我,你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刺悄悄缩了回去。

百里青衣的手在半空中停滞,握了一握,然后松开。

“我要的,可不止是你的命而已。”

“你还要什么?”她惊疑地抬头。

他笑了,却不回答。

“你好好休息。这百问山庄里大有玄机,我未必能时时在你身边,万一有特殊情况,自保要紧。”

“你是说…”她思忖了一下,“穹教今天没有出现。”

百里青衣赞许地点头。

“既知有凶险,你为什么还孤身一人进来?”

“我不是孤身一人。我还要解你身上的毒。”

※ ※ ※

在院子遇见宣何故已是第二日清晨的事。

宣何故的身后,依然紧跟着那面肿的女童。

百里青衣扶着殷悟箫,强迫她在院中练习走路,好让腿伤早日痊愈。

宣何故见了他二人,神色略显惊慌,转身就要走,却被殷悟箫叫住。

“宣神医要等到何时才能为我把脉呢?”

宣何故只得转身回来,讪笑道:“我看姑娘的腿伤并无大碍,就算没有我的医术也能很快痊愈。”

“可是我要看的却不是腿伤。”她声音中带着淡淡的嘲讽。

百里青衣眨了眨眼:“我还以为你对解毒之事毫不热衷。”

殷悟箫瞪他一眼,她是不热衷,可这百问神医形容可疑,盘问一下也是应该的。

百里青衣摇摇头。

或许她自己察觉不到,只要涉及到宣何故或是妙手毒姝,她就会变得尖锐十分。

“宣神医是怕治不好,才不敢为我把脉吗?”她使出激将法。

宣何故果然现出一丝激动:“这世上还没有我治不好的病!?”

“既然如此…”殷悟箫微微一笑,却被百里青衣迅速打断。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移步东厅切脉如何?”他丢了一个眼色给她,暗示她留意宣何故身后的女童。

殷悟箫便停了话,顺了他的意图行事。

那面肿的女童经过她身边时,身上飘起浅淡的竹叶清新。

溪头路转

“前面便是先生的诊室,请两位随先生进去。”面肿女童退后两步,让出路来。

宣何故率先踏入小门。

小门狭窄,只容一人经过,百里青衣便搀了殷悟箫,后退着入门。

房中光线暗淡,散发着一阵浓浓的药味,阴影中看不清宣何故的神色,他低声示意殷悟箫坐下。

“神医的随身女童为何留在门外?”百里青衣突然问道。

“我一向不许她们进诊室来,多了杂气对药材不好。”宣何故头也不抬。

“请姑娘示脉。”

殷悟箫拉开衣袖,露出右手小臂。

“神医难道不须先问过症状再切脉么?”百里青衣再问。

宣何故不悦地一哼:“我行医三十余年,难道还要你这后生来教我如何看诊么?”他伸手直接按向殷悟箫手腕。

百里青衣眼明手快地借助宣何故落下之指,微微一笑:“神医太心急了。”

宣何故臂上一震,面色丕变。

“木教主,请出来相见。”百里青衣朗声呼道。

倏地一道金石相撞之声,两边书架轰然裂开,内里走出两人来,正是木菀风和她手下无过。

“青衣公子果然警觉过人,都怪这老匹夫心急露出了马脚。”木菀风宛如闲话家常般缓缓踱过来。

殷悟箫皱眉看向百里青衣。她知道宣何故行为有诈,却没想到这么快就破功摊盘了。

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百里青衣回她一个无辜的眼神:“刚才他手指若真碰上你的脉搏,注入内劲,现在你就是个半死不活的人了。”

“青衣公子言过了,我不过是请神医以独门手法封了这位姑娘的穴道,死不了的。”仿佛给予了多大的恩赐一般,她笑得艳若桃李:“就算你是阮无忧的女儿,本教主也不能让你坏了大事。”

百里青衣淡淡扫了宣何故一眼:“武林第一神医,没想到也做了木教主的棋子。”

宣何故面露尴尬,张了张嘴。

“青衣公子也不要怪责他,为了他庄内所有人的性命,他不得不听我差遣。”木菀风敲了敲手边桌面, “至于公子你么,也只有得罪了。”

“了”字音未绝,只见宣何故啪地一掌打向书桌上砚台,砚台下陷同时,殷悟箫脚下瞬间悬空,下一刻她整个人已没顶而下。

“百里…”后两字几不可闻。

“小心!”青影一晃,紧随殷悟箫落入地洞之中。

刷地一声,地板迅速合上,仿佛从来不曾洞开过一般。

“宣神医好利落的动作。”木菀风身后的无过蓦然出声,声音平板。

“木教主,我这地宫中机关重重,错综复杂,他们掉进去,没有十天半月是绝出不来的。”宣何故小心地赔笑。

“哦?”一声冷笑,“宣神医真乃煞费苦心。既然如此…怜花!”

“是。”屋外女童恭敬应声。

“去把流入地宫的水源下上断肠散,别辜负了神医一番心思。”她漫不经心踱出门去。

“教主!”宣何故大惊失色,“他们已经受困,何必多此…”

“教主之令,不容置疑。”无过经过他身边,冷冷道。

宣何故一顿,颓然垂下双手。

没有人发现,侍立的怜花低垂的眸中闪过异芒。

※※ ※

“搞…搞什么…”半晌,殷悟箫终于吐尽她口中污水,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

她一向以为人到了黑云罩顶的谷底,下一步总会咸鱼翻身,但是问题在于,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走到谷底,常常她以为的谷底不过是另一个下坡的开始。

“明明那教主口中说要得罪的人是你,为什么又要拿我撒气?”

从方才被百里青衣从地底污潭中捞起来后,她便觉得自己口中弥漫着蟾蜍的体味,久久不散。

“你还好么?”百里青衣蹙眉走近。

“站住!”她惊慌地瞪着他前迈的脚,如临大敌。“我…我很臭。”

这不公平,她浑身像从粪池里畅游一圈,而他不过是在把她捞起来时沾污了袖边。

百里青衣唇角微微上扬,见她面色愈加难看,急忙藏起。

“嗯…你刚到百里府那几日,也很臭的。”

她听到他这样说。

这,这这这算是安慰么?

她眼珠一翻,小腿一抽,整个人冲他倒过来:“啊…”声音中有一丝急不可耐。

百里青衣伸出双臂,软玉温香——不,是软玉温“臭”抱了个满怀。他在心中悄悄叹气,这丫头难道不知道,如此吃亏的仍是她么?

殷悟箫瞅着他干爽的青衫被她扑出满怀的黑印,顿时舒坦许多。

沿着黑印往上瞧,她瞧见百里青衣高高扬起的眉。

“真的很痛。”她指指右腿,大言不惭地说。

百里青衣不置一词,开始打量这地洞的状况。

顺着他的眼神,殷悟箫眯起了眼睛。

“这个地方不简单。”她指指顶上镶嵌的形状规则的水晶。

“地下本应漆黑一片,可是这里却有光线透入,应该是每一节地道都装上了水晶,把外界的光线引进了地下。”

“那么,顺着这些水晶,我们应该就能找到出口。”百里青衣思忖着。

“不一定。”她懒洋洋答道,“这里看起来有许多年没有人来过了,谁知道出口是什么样子?何况光线透得进来的地方,人未必出得去。”

“总要尝试一下。”百里青衣打横把她抱起,忽尔神秘一笑:“我听到水声。”

殷悟箫脸上现出光芒。

果然,在杂乱如麻的地道中绕了几圈,一潭清泉终于出现在他们面前。

殷悟箫愉悦地看看百里青衣:“青衣公子,你是个君子么?”

“你说呢?”他把她放在泉边,转身绕过拐角。

殷悟箫盯住拐角后露出的一角青衫,微笑:“你是。”

她轻手轻脚地除下身上衣衫,缓缓浸入清凉的泉水,寒意入骨,她不禁拧了眉头,呻吟了一声。

百里青衣声音响起:“要我帮忙么?”

她惊呼:“不!你别过来!”

声音中增添了一抹笑意:“那我去探探这里有没有出路。”

“不要!”她再次惶恐大叫,“你…待在那儿就好。”天知道这个地洞里有没有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真是窝囊透了。

她听到墙角那边传来轻轻的笑声,然后是细碎的衣料摩擦声,似乎是他靠墙坐了下来。

殷悟箫安心不少,她闭气潜入水底,让泉水缓缓浸洗着她的黑发。

片刻,她从水中浮起,第一眼便投向墙角,那青色衣角已然不见。

“百里青衣!”

没有人出声。

难道他走了?或者是…

她再度惶乱起来:“百里青衣,你在么?…青衣公子?”

“我在。”低沉的嗓音带着莞尔的味道。

“你…”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紧紧握拳,他是故意的。

“你究竟为什么跟着我掉下来?”她板着脸,用力搓着脚丫子,声音闷闷的。

“现在我们两人都困在这里,只怕难以逃出生天。你留在外面,更有机会救我出去。”

“不错,不过在那之前,你已经淹死在污泥里了。我相信…你不会喜欢那种死法。”

殷悟箫撇了撇嘴:“哪种死法不都是一样。”

墙角那边沉默了片刻。

殷悟箫不解:她说错了什么吗?

半晌,才传来百里青衣站起拍打衣衫的声音。

“你要是在里面泡上几个时辰,我们就真的死定了。”他的嗓音无端端失了温度,似乎就要离开。

“等…等等!”她慌忙爬出来,套上勉强还能穿的内衫,就要追上去,仓促间受伤的右脚阻碍了她的进程。

她吃痛地呻吟,下一刻便跌进熟悉的胸膛。

“这次是真的…”她苦哈哈地扯高眉头。

百里青衣高深莫测地看着她。

“你有没有发现…”他欲言又止。

“什么?”殷悟箫抬眼。

“没什么。”他摇摇头。

※ ※ ※

宣何故再次回头扫视了一圈,确认没有人跟在后面。

他终于借口支开了一直跟在他身边监视他的面肿的婢女,也就是怜花,又挑选了看守松散的晚膳时分,潜到山庄后园,果然假山附近的穹教女子都去了前厅,静谧得没有人会发现他的举动。

他转动假山山侧的一块凸起的石块,山后的地面应声而动,出现一条层层向下的石阶,石阶上,布满了老鼠和虫类的死尸,然而,这些死尸中隐约被清理出一条小径。

宣何故面色陡变。这地道已有二十年未被使用过,照理讲是不该有人…

颈上一凉,他便发觉眼前多了一道森冷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