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说…久儿?”一丝凉意窜上她心头,竟远远超越了刀刃入腹带来的痛意。

“砰”地一声巨响,虚掩的门被毫无耐性地震开。

“箫儿!”楠姨着慌的身影惊现门口,眼见此景,楠姨再难保持冷静。

“你这贱婢!”楠姨怒叱,一掌已在她意识到之前劈向拾儿。

“楠姨不要!”殷悟箫惊呼。

来不及了,拾儿甚至不及惨叫一声,便死在楠姨掌下。

殷悟箫挣扎着略直起身子。

楠姨已经近二十年没有杀人了,今日却为了她,在暴怒之下开了杀戒。

“箫儿,你怎么样?”楠姨看也不看倒地的尸身一眼,直接奔向殷悟箫,焦急心痛溢于言表。

殷悟箫只得无力地叹气:“我还好。”该怎么说呢?楠姨总说她冲动,可当有大事临头之时,楠姨仍像年轻时一样,冲动易怒。可是,楠姨只有为了她才会如此冲动啊。

然后,她看见楠姨轻飘飘地飞了起来,然后——

重重撞上墙壁。

“久儿…”殷悟箫本能地轻呼,她终于支持不住地倒地。眼前已因失血过多开始有些微的恍惚,她勉强看见一双精巧的殷府特制的丝履停在拾儿死去的脸庞旁边。

“小姐,”有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轻唤。

“真可惜,那丫头还是心软了,刺得不够深啊不够深。”那声音啧啧作声。

“总算没有白费我易容潜入你身边两年的精力,终于等到今天了。”那声音含着一丝惬意。

“小姐,”那声音停在她耳边,吐气如兰,“我来取你的命了。”

“两个心腹丫环一前一后要取你的命,你可开心?”

一个四方形的小锦盒缓缓坠地,正落在殷悟箫面前。

那正是先前她摸遍了暗屉中不曾寻到的麻醉散。

※ ※ ※

二十年前的小产对楠姨的身子的伤害是毁灭性的,曾经叱咤风云的妙手毒姝为了护她,就此香消玉殒。

而她,这个本该丧命的人,被楠姨喂入了精心炼制的蛊,护住了心脉,逃出生天。或许是为了泄愤,那一夜,殷府上上下下二十几人皆与楠姨惨死在同样的手法上。

她不怪楠姨,也没有资格怪。楠姨不过是想让她活下去罢了。即使今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都要受制于“求不得”,都要活得如行尸走肉,可为了让她行尸走肉地活下去,楠姨毕竟赔上了她的性命。于是她逃了,再也不敢回来,过去三年她唯一所做的事情就是照楠姨的意思,活着。蛊毒一点一点啃噬了她的欲,她的情,啃噬了她的自傲和狂妄,留下一个如履薄冰,惶惶不可终日的水无儿。

或者不是蛊毒使她变成如今这样,而是她自己令自己改变至此呢?

无数次午夜梦回她会想起拾儿所说的那句话:“只怪你太贪心…太贪心…你不懂得,求之不得的滋味…”

难道真是报应?三年了,她不仅尝够了求之不得的滋味,还不得不告诉自己,连求,都不能求。

她想起直爽娇俏的久儿脸上乍现本不属于她的蓄谋已久的狠毒与深沉,冷冷地冲着她笑了:“对不起了,为了他,我必须这么做。”

她千百次地在心中大吼:“为什么是你?为什么?”

那女子,欠她一个回答。

殷悟箫没有对乔逢朗尽数吐实,她没有告诉乔逢朗,她知道久儿口中的那个“他”,是谁。

也许她看不出久儿包藏已久的祸心,但朝夕相处,久儿浮现在面上的红晕,不是假的,能让她如此一心一意的人,只有一个。

至于那个中原因,决不会与拾儿相同。究竟为何,为何要杀了她,才是为“他”好,成为三年来一直萦绕她脑中无法散去的刻骨的毒。

乔逢朗伸手抚上殷悟箫如泉涌的青丝:“都过去了,今后,我不会再让你受到半点伤害。”

那声音中的怜惜,不似作假。

殷悟箫合上秋瞳,一滴清泪悄悄滑落眼角,却未及颊上,便干了。

※ ※ ※

百问谷中,剑拔弩张。

江南骠骑营五千精兵,已于日落之时攻入百问谷,破了百问山庄。

此战猝不及防,穹教众人疲于应战,早已忘记地宫里还关着多少人,是死是活。

木菀风一身紫衣,乌发如瀑垂至腰下,右手持剑,左手握到,满身皆已被教众和士兵的鲜血染红。

大风猎猎吹过她赤裸的左肩,苍白的嘴唇因疲惫和吃力止不住地抖动。她已连续战了一夜,此时东方早露出了鱼肚白,而她带入中原的十八名教众,如今除了仍死守在她身边的无过外,无一幸存。

军队数以千计,她纵有高深武功,在人海战术压制下亦无可施展,一人体力有限,她知道,自己早到极限。

朝廷与江湖素来是互不干涉的两个世界,虽然有些朝廷官员亦身兼帮派职务,而一些武林好汉也喜欢捞个一官半职,但双方皆是以个人名义加入另一个世界。为何此次她穹教入中原之事竟会引来江南骠骑营精锐尽出?

“为什么,为什么朝廷要针对我穹教?”木菀风气力大吼,满身伤痕犹难止住她的震惊与心痛。

数千兵勇将她与无过团团围住,却无一人敢上前。这二人全身染血,虽一男一女,一丑一美,却同样面容狰狞,凛冽逼人,宛如恶鬼脱胎。

马嘶由远及近,似是藏虎将军策马而来。

木菀风忽而苦笑地微侧过脸,声音低缓:“无过,你若是逃得出去,就自行去了吧,不要管我。”

“教主!”无过低吼,抗拒的态度说明一切。

“无过,”木菀风清了清嗓子,“我从来不是一个好主子,性情反复,喜怒无常。可我一向待你如子,这你是知道的,若是…若是你我二人能逃出去一个,我只盼那人是你。”

无过仅有的左手握紧了刀柄,黝黑的脸上青筋暴露。

“无过,”木菀风只当他默许了,再道:“你逃出去后,立刻回漠北继任教主,回来…杀尽仇人,为我报仇!”她取下手上红玉掌门戒,推到无过面前。

“教主!”平日木讷少言的无过骤然转脸瞪视她,“无过不是你的儿子。”

“你说什么?”木菀风面色一白。

“无过永远都不可能是你的儿子。”无过狠狠道,“教主该记得,教主还有亲生之子流落中原,教主若不亲自找回他,只怕死也不瞑目。”

“无过…”木菀风瞬间泪滴双颊。“你这孩子…好,总算我没有错看你!今日要真是在劫难逃,我木菀风便和你死在一处!”

顷刻间,藏虎已飞马驰至,听闻了这两人的对话,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敬佩之意。他原是草莽出身,由乔帮抚养长大,刚烈勇猛之气正对了他的脾胃,便举刀大喝:“你二人虽为我正道人士所不齿,倒也不失为两条汉子!”

半晌,他察觉自己话中语病,面上一烫,只得接着吼道:“管他娘的两条什么,总之,老子欣赏你们,看在这份义气上,老子给你们个干脆!”

“且慢!”木菀风清叱出声。她虽形容狼狈,却掩不住绝色之姿,况且教主之威势仍在,一呼之下,连藏虎也不由得顿了一顿。

“人死之前,总要给个明白,让我木菀风知道,穹教第二十八代教主究竟是死于哪帮哪派手中。”朝廷不会无缘无故派兵剿杀,必是中原武林有人从中挑唆。

藏虎不疑有他,兀自声如洪钟笑道:“也好,老子就给你个明白。老子乃乔帮门下明镜堂藏虎,特地来诛你这邪教妖人,以正世风!”

乔帮与穹教数十年恩恩怨怨难以尽数,此话原该在木菀风意料之内,然而她闻言却如遭雷击,片刻,口中方能吐出破碎言语:“不,不可能是乔帮!”

说时迟那时快,无过腾地趁机一跃而起,冲入千军之中,一面大吼:“教主快走,留得青山在,他日必要荡平乔帮!”

木菀风却似失了魂,落了魄,犹自喃喃道:“不…这不可能…”

斜里一柄大刀砍过来,她却恍然未觉。

“教主!”拼杀中无过见得此景,不禁魂飞魄散。

“噌”的一声,金石交击,大刀被不知名之物震开,堪堪削落木菀风一截乌发。

众人不及反应,一个飘然若仙的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战圈,一把抓了木菀风,又鬼魅一般闪出战圈。

“菀风妹子,你没事吧?”大熊一般的浑厚嗓音以温柔得要滴出水来的肉麻与其忐忑不安地叫着,一边还不忘伸出熊掌在佳人身上动手动脚,确定她伤势的同时顺便满足自己的小小卑鄙渴望。

木菀风心神一点一滴被拉回来,终于,她抬眼看向慌作一团还不忘吃尽自己豆腐的须发灰白的老不休,咬牙骂道:“章、柏、通!”

鸣镝

百里青衣和白灿赶到时,所见正是此景。

两人见了身为一代武学宗师的章家老爷子狗腿之极地冲着木菀风咧开笑容,齐齐愣了一愣。白灿在回程途中巧遇章柏通,忙拐他来做帮手,不料章老爷子如此配合,却是有原因的。他听了事情的详细情形后一扫游戏的态度,慌不迭地快马加鞭,竟比白灿还要先一步赶到。

“原来章老爷子爱好这一型的。”白灿摸摸鼻子。

百里青衣微笑:“我倒觉得,他的爱好与你极为类似。”言下之意,白灿在翠笙寒面前也是这副德性。

“喂,”白灿不满地大呼,“还是先解决眼前的麻烦吧?那一个好像快不行了。”他指指人海中挥血如雨的无过。

百里青衣点点头,眼角余光却瞥到不远处岩石边立着的黑影在见到他们的到来时闪入石后,消失无踪。

心知正主还未等场,他迅速飞越众人,带出无过,将他塞给一旁的白灿。

“百里青衣?”高踞马上得藏虎将军率先发现了他的存在,发出暴怒的吼声。拜乔逢朗所赐,乔帮众人大多对百里青衣没什么好脸色。

“藏虎将军。”良好的教养让百里青衣习惯性地拱拱手。

“你今日来是为了助我乔帮斩除穹教妖人的么?”藏虎虽粗鲁,却不莽撞,他瞪住百里青衣,先行以言语试探道。

“藏虎将军,恐怕此事乃是一场误会,可否暂息干戈,听青衣从头说起?”百里青衣温文的笑意散发出耀眼的光芒,连藏虎也为之一呆。

这男人美得可怕。

“误会?”好容易反应过来,藏虎从鼻子里重重一哼,摆明了对他所言一个字也不信。

“敢问藏虎将军,派兵攻打百问山庄,是出自何人授意?”

“自然是我乔帮帮主。”

“我看不然,其中必是有人挑唆。”

“胡说八道!老子亲自从帮主处领命而来,还能有错?”藏虎粗眉一绷,“百里青衣,你要是存心维护穹教妖人,老子可对你不客气了!”

像是没有察觉藏虎的敌意,百里青衣又是礼貌一笑:“藏虎将军是亲自看到乔帮主下令吗?”

“那是自然。”

百里青衣长眉微微蹙起,却见木菀风煞白了雪颊,重伤的身躯再也无力支撑,若不是身旁的章柏通及时扶住,早就瘫倒在地。

“不可能!他绝不可能亲自下令害我穹教!”她腾地大呼。

“这倒奇了,我乔帮帮主如何下令,还容你这邪教妖女置喙不成?”藏虎冷冷一嘲,一面再瞪住了百里青衣:“你多说无益,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兄弟们,休要理他,给我上!”

得了军令,数千官兵再不犹豫,便要群起而攻。

“且慢!”百里青衣振臂而呼,声音绵长纯厚,却清晰地进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其势不怒自威,中气十足,竟令得一众官兵不约而同停了脚步。

藏虎不由得变了颜色:“百里青衣,你当真要和我乔帮作对?”此人在江湖上盛名远播,手下功夫硬朗,若他出手,只怕此次任务无法顺利完成。

只听百里青衣不疾不徐,半晌才慢吞吞道:“非也,只是青衣仍有几个问题需要讨教。”

白灿闻得他此语,不由得眩晕连连,凑近百里青衣低声道:“你何时这么婆婆妈妈起来?他们铁了心要打,再拖延时间又有何用?”

百里青衣眯了眯眼,老神在在:“我就是要拖延时间。此时无论如何不可动手,否则暗处的敌人就会从中得利。能拖一刻是一刻,定要等到乔帮救兵赶到。”只是可惜他没有殷悟箫没话找话的功力。

想到她那时一本正经的娇嗔,他面上不禁现出怅然。

白灿只得大叹:“你没听那莽将军说此事是他乔帮帮主亲自授意的?况且小无儿能不能搬得来救兵还难说呢。”他在乔帮可是见够了乔逢朗趾高气扬的臭脸。

“乔逢朗决不会下达这种命令,个中真相如何,要等真人来了才能知晓。至于救兵,”他眸光一黯,“放心,以箫儿的能耐,绝对能说服乔逢朗派人救援。”即使说服的方式会令他不快,非常不快…

见他如此笃定,白灿摇了摇头:“我不懂你,真是不懂,以你青衣公子在江湖上的地位…”

“越是看似无所不能,就越是有诸多顾忌,这一点,你不会不懂。”

白灿嘴唇一动,却吐不出任何字眼,像百里青衣这种大权在握的人,反而不得不舍弃许多,他焉会不懂?正是因为懂得,才会懒于在武林中争名逐利,只痛痛快快做个白日大散仙就好。

那边厢,藏虎早已等得不耐烦了,立时挥手命军队行进,浑厚的得意笑声响彻山谷:“任凭你百里青衣说再多漂亮话,老子也不会再耽误一分一秒!”

话音甫落,藏虎所在的后方山头骤然喊声震天,数百精骑变戏法儿一般从山峦之上呼啸而下。

藏虎闻声回头,厚唇倏地大张:“方…方堂主?”

百里青衣一展俊容,若有若无地瞟着白灿,仿佛在说,看看吧,我早说了不是?

“救兵到了?”白灿懵懵地瞪住天外飞来的奇兵。看不出乔逢朗还真是大手笔…

领头的正是乔帮下属三位堂主,说话间已快马驰至阵前。为首的方洪敬堂主豪气大呼:“青衣公子,乔帮明镜堂,乌衣堂,澈宫堂奉帮主之名前来襄助!”

百里青衣微笑:“三位堂主来得正是时候。”

“藏虎将军,有三位堂主作证,你总该信我所言了?”

“这…”迷惑窦生。

“藏虎,我等奉帮主之命,前来阻止你与穹教结怨。你擅自以乔帮之名出兵,回帮之后自有帮规处分,还不快快束手就擒?””方堂主朗声道。

“你们有何证据证明是奉了帮主之命?”半晌,藏虎抛出一句。

“帮主令牌在此,你敢不从?”方堂主厉声道,见藏虎不语,又追加道:“朝廷与江湖,互不干涉,乔帮亦谨守界线,从不借助朝廷势力,帮主怎可能会命你率军攻打百问谷?”

“可是…明明是帮主亲自嘱咐于我,如今言犹在耳…”藏虎信念渐渐动摇。

“藏虎!休要迟疑,速速取穹教妖人首级前来,谁挡,杀!”

异变陡生,一声厉呼斜插进来,众人闻得此声,心下皆又惊又骇,抬眼望向西侧山峦,山头上一人长身玉立,眉目肃然,眸现杀意,唇含冷笑,不是乔逢朗,更是何人?

当下乔帮帮众中起了骚动,方堂主定了定神,忙喝叱道:“那人不是乔帮主!我等刚刚从乔帮赶来,帮主现在应和殷家小姐在赶来的路上,怎会出现在此处?”

“哼,若论马术,你们三人也想与我相比么?”高处的乔逢朗不屑地轻哼,无论是神态还是语气都像极了平日的乔帮帮主。

“我命你们赶来,不过是为了骗过一味帮助他人的箫儿,”他有意无意地瞟了百里青衣一眼,出乎意料的是,百里青衣也报以微笑,仿佛此时发生的一切再平常不过。

“眼下箫儿被我支开,你们还杵在这里做什么?方洪敬,是令牌重要,还是我这一帮之主本人重要?我命你立刻与藏虎联成一气,助他一臂之力!”

“属下…”这人威仪十足,明明就是乔逢朗!方洪敬不由得向百里青衣投来一个求救的眼神,别说他自己也半信半疑,就算他不相信,众多乔帮帮众之心却早已动摇。

“乔逢朗!”鹰隼般的身影暴起,迅如疾电地刺向乔逢朗,定睛一看,却是本应伤重的无过。他忍耐了许久,早已不抱着生存的念头,此刻只想一雪穹教众人之仇。白灿愣了一愣,竟没来得及拉住他。

乔逢朗负手而立,不闪不避,完全不将伤重的无过放在眼里。

“不要!”紫色的矫影却随形而至。说时迟,那时快,木菀风已拼身挡在乔逢朗身前。

众人皆震了一震。

无过惊得无以复加,却已收不住最后一击的刀势,他拼力扭转,也只是使大刀堪堪比过要害,在木菀风胸前划开一道深深的血口。

“教主!”

“菀风妹子!”

无过的凄厉与章柏通的熊咆同时响起。章柏通不愧为一代宗师,他身形变换,瞬息间接住木菀风直直坠落的娇躯,还腾出一手拎起无过的衣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