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早知道乔逢朗一定会瞒着他出发。

可是,百里青衣不是会轻易被瞒过的人,现在还未发觉么?还是,他根本未打算出现?

那夜凉风习习的树枝上他眼眸中翻滚的情意和渴望,此刻在她心中却变得遥不可及,甚至,变得不知真假。

“小无儿,你真要这样回去?”仍不太能接受事实的白灿挠了挠头。

他和百里铁衣等人都已习惯戏谑地唤她小无儿,更懒得更改,她也就听之任之,然而此刻听来,却仿佛是来自前世的呼唤。

殷悟箫点点头,露出一抹清浅的笑:“你要好好照顾翠姐姐,她少一根头发,我拿你是问。”

“…知道了。”临走了还不忘威胁他。

“你突然说要回去成亲,这让我大哥…嗯…让我们都好没准备…不再考虑考虑?”百里铁衣小心翼翼地看看她身后面色不善的乔逢朗,大胆地问道。

“有没有准备,又有何区别呢?端看人心中如何想法。”殷悟箫轻抿了红唇。那人,依旧不见人影。

“…那个,我大哥应该很快就到了,起码,也见他一面再走啊。”百里铁衣讪讪道。一边小声嘀咕:“真是,这个节骨眼上到哪去了…”

殷悟箫一滞。

连百里铁衣也看出她在等他么?

乔逢朗是成功的,他成功地让她陷入焦虑和恐惧中,她怕他来,却也怕他不来。事到如今,她如何能不承认?

好想见他,哪怕是最后一面。

“我去瞧瞧,或许青衣公子有什么事耽搁了。”一旁的宇文翠玉忽地出声。

“姐姐!”宇文红缨又惊又怒地瞪着胳膊肘往外弯的姐姐。宇文翠玉却丝毫不理她的激烈反对,径自往回走去。

殷悟箫却在苦笑。

还有谁不知道她此刻是在等谁的?

没有人说什么,可是她却觉得,此等境地,令她再难堪不过。

觑着宇文翠玉离去的背影,自尊心让她轻轻地扬高了柔颚。

“逢朗哥哥,我们回去吧。”殷悟箫主动伸手放入乔逢朗大掌,转身向着马车,脸上似无留恋。

那温润的笑意,轻柔的抚触,珍惜的亲吻,全部成为此刻她心中灼烧一般的痛楚。她该感恩的,百里青衣帮了她许多,就如帮助这整个江湖一般无私而无微不至,至于其他,就如一场梦一般不真实,就权当从未发生过吧。

乔逢朗面皮抽动,转为激动,眸中带着些异样的神采。

“呃…真的不再多等一会儿?”百里铁衣犹犹豫豫地出声,已招来乔逢朗一记欲杀之而后快的扫视。

殷悟箫定了定,却没有回头,她轻移莲步,往马车上迈去。

蓦地小臂上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扯了回去,未及回神,她整个人已嵌入乔逢朗强硬的怀抱,刚硬的唇猝不及防地压了下来。

那个吻,狠狠的,重重的,明白无误地宣示了他的所有权。

她颤了一颤,又颤了一颤,感觉自己像一片枯叶等待最后的碎裂,那狂妄而浓重的气息入侵让她想哭,想逃。然而还没等她有反抗的意识,乔逢朗已迅速将她放开。

带些阴冷的眸子,直直地盯住她的背后。

殷悟箫脊背一僵,片刻,她迟滞地转身。

她迎上百里青衣高深莫测的注视。

※ ※ ※

百里青衣淡淡地,淡淡地扫了一眼殷悟箫略为红肿的唇瓣,却刻意避过了她惶然的双瞳。

而百里铁衣则暗地里为他二人捏了一把汗。这情形,哼哼,还真是尴尬…

“青衣公子…也来送行么?”

乔逢朗唇角掠过一丝讥诮,一手却警告地环过殷悟箫纤腰。

殷悟箫恍然明白,即使百里青衣真是摆出姿态要定了她,乔逢朗也决不肯遵守诺言放手的。

她再看向百里青衣,那双乌黑幽邃的瞳孔直直瞪着她纤腰上多出来的大掌,却并不做声。

“青衣公子的大恩,乔帮自是不敢忘的,下月十八的大婚,还请青衣公子一定到场喝杯喜酒。”

水红大氅里笼着的软玉小手蓦地握紧,白玉指甲深深陷入掌肉。

百里青衣仍旧没有作声。

一旁的百里铁衣已经开始为他着急:

“这个…要不两位再停几日?依我看今日天气不太适合远行…”唉唉,他家老大也真是,明明来了,难道连句挽留的话也说不出么?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家姑娘嫁作他人妇吧?

殷悟箫胸臆一紧,只觉又胀又痛,填满了陌生的恼怒。她忽然憎恨起他这副天塌下来也无动于衷的德性,他若是真的不在乎也就罢了,偏生却又摆出不言不语的姿态,难道她殷悟箫就真的不值得他百里青衣动一动眉毛,张一张嘴么?

破天荒地,她竟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性,甩开乔逢朗紧紧囚握的大掌,转身快速来到马车旁边,撇一眼车上有些惊慌的马夫,一把扳开扣好的车驽,跃上无鞍的马背。

红艳的大氅随风飘在马腹边,平添几分英气,她强行别过马头,冷笑:“逢朗哥哥,再等下去,只怕到了乔帮,黄花菜都凉了,我也不是困在闺中的娇贵小姐,以马代步,岂不快上许多!”她娇叱一声,催动马蹄,竟率先奔了出去。

众人都未预料到她会突然有此举动,乔逢朗更是脸色大变。

“箫儿!”她是不要命了吗?懂得骑马是一回事,可这驽马被打惯了,并非座骑,又没有配备马具,和她平常所骑之马大不一样,在这山路上,极易发生意外。

他立刻解下另一匹驽马,飞身上马,想要追上去,不料有一道青影比他更快,直接以卓绝的轻功几个纵跃便超越他追了上去,眨眼间便成功落在殷悟箫身后的马背上。

“你…”察觉背后一沉,殷悟箫转头一看,面色更恼。

“你这是做什么?”殷悟箫恨恨咒道。这人不是根本不在乎她的去留么?干吗又无端端跃上她马背?

“停下来!”百里青衣的神情是少见的严厉,薄唇紧抿,总是温和的眸子此刻也多了一丝怒意。

“不用你管!”她夹紧了马腹,再次扯动缰绳,仿佛这样就能把他从身后甩下去。

“听话,不要任性!”百里青衣声音更加严迫,两臂由两侧环包住她,不忘伸手缘着她小臂夺过她的缰绳。

“你!”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处的险境,殷悟箫怎肯轻易放任他夺取对马儿的控制权,自然是拼力抵抗,一阵狂扯之下,驽马再也承受不了背上过沉的重量和山路上凸凹不平的障碍,由原本正常的马速转为狂奔,马头高高扬起,想要减轻背上的负担。

殷悟箫惊慌尖叫起来,怎么也没想到原本温顺的马儿为何会突然暴躁起来,身侧的景物急速掠过,没有凭恃的她险些从光滑的马背上滑下,幸亏一条沉稳的臂膀坚定地托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并将她牢牢固定在宽厚坚实的怀抱中。

然而即便如此,狂奔跳跃的马儿仍颠簸得她五脏六腑搅作一团,几乎要吐出来了。

“百…百里青衣!”她几乎要陷入眩晕,缰绳早已从她手中滑脱,她不自觉地伸手紧抱百里青衣的一只手臂,以保持自己的平衡。

“你敢擅自骑上驽马,怎么不敢自己承受后果?”百里青衣声音冷肃,带着满满的说教。

“你…”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只顾骂她。

心中霎那间涨起无限委屈,傲气的性子哪容的他占尽一切道理,殷悟箫心一横,索性拼力挣开他的护持。

她就是跌死,也不要听他的说教!

“箫儿!”好容易控制住缰绳,却未曾设防她会妄顾自己的安危脱开他的臂弯,百里青衣倒抽一口冷气,只觉娇小的身子晃了一晃,从他的怀中溜得空子跌下马去。

胸口狠狠一震,他再也管不了狂怒的马儿,身形迅速跟着她倒下的方向弯去,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收入怀中,并在落地之前险险地提了一口气,翻转了身子,再不轻不重地落在地面。

整个人被震荡得七荤八素的殷悟箫,在眼神终于能够聚焦之时,第一个映上眼帘的便是百里青衣温文尽失的凛冽面孔。

她愣了一愣,刚才在马背上背对他还未发现,他的神情实在是出离了一贯的云淡风轻。

然而下一刻百里青衣已在她耳边沉声道:“你若是不在乎自个儿的命,何不早说,我便省了许多心思救回你这条命。”

殷悟箫呆呆看着他。

她没看错,他身边辐射着浓浓得怒气,只是被他压制得相当好。他还真是在骂她?

“我…我不曾求过你救我!”她嘴唇苍白,颤声驳斥。

“哼,可以不救的话,我又何必费事!”情不自禁的冷语中蕴含的不豫与担忧连百里青衣自己也未察觉。

然而这句话却一击命中了殷悟箫原本就脆弱的心结。果然,他救她也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么,救她也不过是出于对整个江湖的一份责任么?

“你任性妄为,方才的行为,哪里有一丝的理智?简直和好勇斗气的娇气千金无异!”百里青衣步步紧逼地指责,眼见她毫不顾自身安危地纵身上马,他一颗心几乎停止了跳动。本以为她一向沉稳冷静,从不鲁莽,不料却仍有理智尽失之时,这…这让他如何放心?

殷悟箫因他的指责倒退一步,螓首沉下。她知道自己方才的行为有多么可笑,多么任性,是啊,就好像她殷悟箫就应该时时大方沉着,高贵不可侵犯一般,难道她就没有任性的权利?难道她就不能伤心么?天底下谁有有资格指责她任性,唯独他不行,因为害她伤心之人,正是他。

是啊,她因他,而伤了心。

紧闭了闭细长的凤眸,殷悟箫终于不得不承认,她喜欢上了眼前这个男人,这个传说是江湖上最完美的男人。

可是他太完美了,完美得仿佛没有心一样,完美得…不属于她。

她知道,他今日来,根本就没有留下她的打算。既然他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又何必再来见她最后一面呢?

“你…你…”她低着头,“你”了半天,终于轻轻吐出一句话,话中,透出她无尽的不敢明言的哀怨:“你放跑了马儿,叫我如何回去?”

百里青衣俊容遽变,似是勉强润了润干涩的喉咙,他嘴唇动了动。

今日放她离去,对他而言,又岂是易事?

正要出声,眼角余光却瞥见乔逢朗赶到。

“箫儿!”乔逢朗直冲过来。

殷悟箫浑身一颤,然后,她轻轻,轻轻将被牢牢掌控的右手自百里青衣手中抽离。

“逢朗哥哥。”她转身,走向乔逢朗,却始终不敢抬头。

※ ※ ※

水红色丽影消失在马车车门之前,终是忍不住顿了一顿。

“青衣公子,千万记得来喝一杯喜酒。”殷悟箫柔声说着,仿佛割舍着什么。

单马驾的马车缓缓驶去时,百里铁衣才敢凑上来,试探性地叫一声:“大哥?”

百里青衣没有回应,兀自面容复杂地紧盯住自己摊开的手掌,掌中空空如也,似乎遗失了什么不该遗失的东西。

少顷,他转身离去。

“大哥…”百里铁衣皱眉跟在后面。他是不太晓得他这肠子九曲十八弯的大哥在想什么啦,只是,他的背影,实在有些落寞。

谁棹满溪云

炎光销玉殿,凉风吹凤楼。

雕辎傃平隰,硃棹泊安流。

金华妆翠羽,鹢首画飞舟。

荆姬采菱曲,越女江南讴。

胜声翻叶静,发响谷云浮。

良时时一遇,佳人难再求。

镜中花颜,般般入画。

殷悟箫拈起一支绣凤金步摇,皓腕一翻,斜插入高高盘起的云髻,一端仍在轻轻摇晃的金坠,衬着她凝脂一般的雪颊。

今日,是她成亲的日子。

百问山庄一别,已有半月。在此期间乔逢朗广发喜帖,邀请天下豪杰为婚礼造势,仿佛要昭告天下他乔逢朗终于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而奇迹般苏醒的筠姨,似乎并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只顾着为继子和甥女的婚事忙前忙后,殷悟箫曾试探性地询问她对昏迷前的一切是否有印象,回应她的只有茫然的眼神。

“箫儿,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我很高兴你现在终于懂得什么才是最重要的。”筠姨皱着眉,“朗儿是个优秀的孩子,绝不会辱没了你。”

她没有接受乔逢朗为她准备的一众丫鬟的精心打扮,而是独自一人对镜梳妆。大红的罗纱嫁衣,卯力地将任何一个穿着它的女子烘托得艳冠群芳。

镜中一张蛾眉淡扫,红唇欲滴的明艳容颜让她不禁忆起当日云阁之中的风流矜贵,此刻都如繁花过影,空阶逐雨一般宛如一场旧梦。她殷悟箫,纵然孤高凌傲,快意人生,今日也要像这世间的千千万女子一样,嫁作人妇。

玉指轻拂过整齐摊在台上的殷红盖头,而后,似是下定了决心地将红纱拿起,轻轻从头上覆下。

房门忽地咯嚓响了一声,殷悟箫停下了动作,放下了手中红纱,微侧过头:

“何事?”

“奴婢来送吉祥物。”

殷悟箫皱了皱眉,扬声答道:

“进来吧。”

一个素衣小婢抱着一颗圆润的苹果推门而入。

“小姐,筠夫人说了,这是吉祥物,平平安安,礼成之前小姐得一直抱在怀里,不能掉了。”小婢低首恭敬地传着话。

果然是筠姨。

“知道了。”

殷悟箫漫不经心地接过苹果,丽眸却在触及小婢蛊丽的双瞳时蓦地瞠大。

“你…”

小婢莞尔一笑,正待出声,却听门扇再次响起。

这次踱进来的却是宇文翠玉。

宇文翠玉看也未看迅速低眉顺眼的小婢,径直走向殷悟箫。

“殷姑娘,青衣公子就在外面,你…当真要继续婚礼么?”

殷悟箫有意无意瞟了一眼小婢轻轻起伏颤动的脊背,冷然道:“你先出去吧。”

“是。”小婢温顺地跨出门去。

殷悟箫转身面对花镜。

“看来宇文姑娘是跟着青衣公子前来观礼的了?”她指尖徜徉在整齐摆放的饰物之间,终于落在一支凤钗上。

他原来就在外面。

…他还真打算亲眼见她出嫁?

凤钗被柔荑紧紧握住,险些弯折。

“你…你当真不在乎?不在乎我手中有青衣绝对,青衣公子非我不娶么?”宇文翠玉气息中夹杂了一丝浮躁。

殷悟箫不该是这样的,她不该是这么听天由命,这么逆来顺受,她应该贪,应该傲,应该狂,独独不该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