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殷悟箫眨了眨眼,这夜的风怎的这么冰冷?

“没什么。”他忽地笑了,便是惯常那种温柔慈爱的笑。“今晚叫我来,有什么事么?”

殷悟箫摸了摸鼻子,收敛心神,不答话地绕进亭子,拈起酒壶将两只小杯倒满。

“小镇上出了名的女儿红。难得出来一趟,我叫年叔叔去打回来的。”

“哦?箫儿怎么有这么好的兴致?”乔逢朗挑了挑眉,乖乖坐下。

酒香蔓延了整个园子。今夜的乔逢朗竟没有禁止她喝酒,罢罢罢,正中她酒后吐真言的计划。

“逢朗哥哥,咱们是几岁订下的亲事呀?”

乔逢朗剑眉一沉。

灌木丛中也漏出几点极细微的声响。

“谁?”他陡然站起身,瞪住丛中,脸上浓浓的戒慎。

殷悟箫慌忙按住他紧绷的手臂,安抚着:“一定是老鼠,我昨儿个才在池子后面抓了两尾大老鼠,那毛色锃亮…”

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自己先住了口,然后指住他尖叫:“不许转移话题!你一定是忘了对不对?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可忘记?”

“我…”乔逢朗语塞地讪笑,全无防备地被她兜回原先的话题。

殷悟箫面色稍平,转而笑吟吟道:“你什么时候娶我?”

乔逢朗直愣愣看着她。

“随时…不,你希望什么时候?”他终于消化她的话,猛地伸出一手抓住她的。

咦…这跟她的预想有点差距…逢朗哥哥不是应该艰难地向她表达一下两人之间仅存的兄妹之情么?

“那个…我是说…”她困惑地瞅着他渐渐闪亮起火花的瞳孔,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是说,即使你对我只有兄妹之情,而且你很有可能,很有可能会喜欢上别的姑娘,可是你还是非娶我不可?”

她都已经暗示得这么明显了,说啊,大声地热烈地反抗她的说辞,告诉她他会终于自己的心,勇敢地追求自己的爱情吧!

乔逢朗却逼近一步,浓黑的双眼深深看入她的瞳孔:“是什么让你觉得,我对你只有兄妹之情?”

呀?呀呀呀呀呀呀?

“难…难道不是吗?”殷悟箫忽然有大难临头的预感。

“箫儿,”乔逢朗再进一步,双手扣住她双肩以拉近两人的距离,居高临下地将她收入他的阴影之中。

“我,乔逢朗,”他停了一停,声音中一丝厌恶转瞬即逝,“此生对你誓在必得,非你不娶。”

“啥?”殷悟箫满心满脸的不可思议。

“我说,我爱你。”乔逢朗唇边多出一朵意味深长的笑花。

“等等…”殷悟箫猛抽了一口气,手忙脚乱地捂住他迅速靠近的脸。

“那东厢房那个黑衣姑娘呢?你对她…”

“我心中只有你一人,亦只有你这样的女子,才能与我相配。”乔逢朗笃定地打断她。

“这…”殷悟箫苦了脸,她这是弄巧成拙吗?

树丛后蓦地一声大呼,声音尖厉而愤怒。

“殷、悟、箫!”凌空跃出的黑衣女子挥着一把长剑,咬牙切齿。

“我…我…”殷悟箫竟忍不住有些颤抖。

乔逢朗早警觉地将她护在身后,出掌迎上来者,他不愧是家学渊源,来回数招便一掌拍在宇文翠玉身上。

宇文翠玉哇地吐出一口猩红,窈窕的身子飞起,狠狠撞在院墙上。

她动作缓慢地靠着手中长剑的支撑爬起。

“你…当真如此将我弃若敝屣?”宇文翠玉颤抖着捂住伤处,不可置信地看着一脸戒慎的乔逢朗。

半晌,乔逢朗慢慢出声:

“你是谁?”

宇文翠玉和殷悟箫同时张大了嘴。

不同的是宇文翠玉的嘴很快合上了。

她晃了一晃,又晃了一晃,倏地狠戾大笑起来。

“殷悟箫,今日你给我的屈辱,改日我定会加倍奉还!”她旋身踩上墙头,随即飞身而走。

殷悟箫大张着红润的小嘴,半晌才舔了舔嘴唇。

乔逢朗似是发现了她的不妥,耸了耸肩:“我就是讨厌这种纠缠不休的女人。”

※ ※ ※

就是这一年,乔帮帮主乔百岳在年底沉疴难医,撒手人寰。

就是这一年,乔逢朗以惊人的魄力和强势的手腕掌控了乔帮,继任帮主。

就是这一年,百里府年纪轻轻却已誉满江湖的青衣公子自一处断崖下救下一个重伤失忆,面容全毁的青年,带回府中认为义弟,并令其拜百里府老爷子为义父,百里老爷子为他取名为秦栖云,意在云中栖住,忘却尘俗。

次年开春,百里府老爷子溘然长逝,江湖再度痛失一武林泰斗,百里府正式由百里青衣执掌。是年,青衣公子于百里府厅前照壁上题下青衣绝对,青衣公子将能对上此对的女子视为命定佳人的传言随之不胫而走。

芙蓉惹钓丝

“你当真以为除掉了我,你就能得到逢朗哥哥?”殷悟箫难以置信地瞪着宇文翠玉。“那天晚上,是个意外,意外你知道吗?”依她的观察,乔逢朗是应该对她有情没错,至于后来发生那样的变故,实在也非她所愿啊。

“我只知道,不除掉你,我就半点机会也无。”宇文翠玉波澜不兴地看她。

所以,她的亲人,她的楠姨,就是为了这种破烂原因惨遭毒手?

怒火一星一点地逐渐在她眼中汇聚。

殷悟箫缓缓坐起身,骤然冷笑,此刻,她只想以尖锐的言语刺伤那个夺取她在这世上本来就拥有得不多的亲情的人。

“其实,你是在模仿我吧?”

宇文翠玉终于变了芳容。

“你说什么?”她死死盯住殷悟箫。

“我说,你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不过是想成为另一个我罢了。”殷悟箫如她所愿地重复着。

见宇文翠玉玉容发青,她又雪上加霜:“不用否认。”走下床来,就如高傲的凤鸟一般俯视着宇文翠玉:“三年后的今天,你看看你自己,浑身上下都是当年的殷悟箫的痕迹。你学词作对,还苦练琴艺,是为了什么?如果不是翠姐姐提醒,我还真没有发现,你的一言一行,活脱脱就是另一个殷悟箫。”

“我没有,我才没有!”宇文翠玉被彻底激怒了。

“你没有?那么告诉我,你潜伏在我身边整整两年,是为了什么?你是想看看,我殷悟箫究竟何德何能让逢朗哥哥如此青睐是吗?你苦心布局,不过是证明了逢朗哥哥喜欢的只有我,只是我罢了!”

“你住口!”平淡的水瞳再也经不住尖利的刺激而染上癫狂与狂怒,宇文翠玉玉手暴长,化作恶鬼的力抓狠狠扼住殷悟箫的颈子。

“你是牙尖嘴利,我一辈子也及不上你。可是,我现在就可杀了你!”她艳丽的脸蛋逼近殷悟箫的双眼,仿佛艳鬼索命。

殷悟箫无惧地回望她:“你在害怕,害怕我说出事实,事实就是,你根本没有自信逢朗哥哥会爱上真正的你!”

“啪”的一声清脆响声。

殷悟箫嘴角噙着一条蜿蜒迤逦的血丝,轻轻转回被打偏的脸。菩萨保佑,宇文翠玉一定是用了十成十的劲道,她的半张脸都在充血。

“这,”她忍住颊上剧烈的疼痛,“就是真实的你吧。真是可怜。”

颈上的力道蓦地收紧,赖以生存的空气瞬间便离她远去。

“我改变主意了,现在,只要能杀你,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宇文翠玉狰狞的笑意在她眼前浮现,随后渐渐模糊在因窒息而流出的泪水中。

殷悟箫听到自己的猛咳和手脚挣扎的碰撞声,然而意识却随着氧气的隔离而渐渐丧失。

“你再不住手,我就会拒绝和一个蠢女人合作。”宛如冰窟的低哑嗓音忽地降临。

宇文翠玉凌然回首,声音的主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背后,手中提着一个物事——准确来讲是一个正在拼命舞动全身的身穿婢女服饰的女子。

女子鼓着双颊,一双清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却无法作声,一望即知是被点了哑穴。

“你可以继续这样不放手,看看会有什么后果。”出声的男子貌似浑然不在意殷悟箫的生死,眼光带着一缕玩味逡巡过宇文翠玉和殷悟箫。

宇文翠玉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她咬了咬牙,终于顺从地放手,任晕厥的殷悟箫重重倒地。

“我自有分寸。”她转过脸去哼了一声,不知为何,这人的目光她总是不敢正视,仿佛掺杂了许多她猜不透的谜团。

“倒是你,这是做什么?”她扫一眼仍在挣扎的平凡小婢女。

“这是你手脚不利落留下的祸根。”男子将小婢女随手扔在地上。

小婢女作势咆哮了几声,以抗议被粗鲁地对待,虽然明知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宇文翠玉不屑地一笑:“不过是乔帮的一个小丫环,你随便处置就行了,还称得上是祸根?”

男子冷笑:“你看清楚她是谁。”

“她…”宇文翠玉不明所以地望向小婢女简洁清秀的脸蛋,平平无奇。

倏地平凡而细致的五官勾起了她的某种回忆。

“石漫思!”她惊呼出声,声音竟奇异地有些颤抖。

传说中的石大姑娘乃是当世最特立独行,惊世骇俗的女子,她以百变的身份,百变的容颜,以及五湖四海都吃得很开的人际关系而著名,据说石大姑娘对易容术是十分的鄙视,因为她长了一张十分大众却又独一无二的脸。

之所以说大众,是因为这张容颜单独出现时,会被即刻淹没在茫茫人海中,不会让人留下任何印象,而之所以说独一无二,是因为石漫思无须易容,就可以让这张容颜变成她想要的任何模样,譬如她女扮男装在朝为官的英俊男子,譬如她在妓院挂牌时的绝代妖姬,譬如…现下完全无法让人留下任何印象的小婢女。

很不巧地,这个女人虽然武功很烂,却跟各大帮派的老大都保持着一种哥俩好的关系,更不巧的是,她的姘头——嗯,准确来讲是明恋暗恋地守护了她十多年的浣意书斋大掌柜岑律,据说有着常人无可比拟的雄厚背景。

一句话,这个女人是所有想要做坏事的人的最大麻烦。

“杀了她?”半晌,宇文翠玉才试探性地问。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解决办法,她在殷悟箫身边待了两年,虽与石漫思打过几次交道,却还是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认出她来。

男子没有做声,似乎也蹙眉思索了一番。他低首看看地上的石漫思,只见她一脸的纯真与无辜,分明写着五个大字:我会乖乖的。

“留着她。”男子终于开口。

石漫思顿时长出了一口气,这里谁说话比较算数,很明显嘛。

“可是…”宇文翠玉还要质疑。

“杀了她,后果我们未必承担得起。”武林帮派还好说,那个岑律…他至今仍捉摸不透他究竟是什么背景。

待两人离去,终于被解开哑穴的石漫思又是哭又是笑地抱住昏迷的殷悟箫。

“好妹妹,这回姐姐可是为了你彻底栽了!”

※ ※ ※

乔逢朗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新房内。

缺了新娘子的喜筵就像一个华丽的玩笑,冷冷地嘲讽着他的可悲。

蓦地他双目猛睁,提剑大步跨出门去。

“百里青衣,把箫儿还给我!”铮地一把长剑架上百里青衣的脖子。

宾客已散得差不多了,没有人敢在这当口露出惋惜或嘲讽的表情,更没有人敢上前管这两人之间的纠葛。

百里青衣没有闪躲。他斜睨一眼紧贴颈边的冰冷剑刃,脸上竟难得地出现一丝厌烦。

“这时候应该做的是仔细清查现场,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而不是无谓地迁怒于人!”

“你少假惺惺了!”乔逢朗剑柄用力,目欲喷火,“若不是你带走了箫儿,还会有谁?百里青衣,有种的你就堂堂正正和我公平竞争,暗地里使这种伎俩算什么好汉?”

百里青衣黑眸转浓:“我没有带走她。倒是我要问你,从百问山庄带走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是你,现在人不见了,你有什么资格向我要人?”

“…”乔逢朗被他一堵,一时竟无话反驳,他与百里青衣不睦已久,可是听到百里青衣当众反唇相讥,这还是第一次。

“就算不是你带走她,也肯定和你有关!箫儿…箫儿她定是逃婚去找你了!”百里青衣的冷静让他的妒火愈加无处发泄,集结成冲动的怨怼冲口而出。

百里青衣面容一紧,垂下的眼帘掩去了他此刻的心情,而宽袍中的指节却紧扣得发青。

“果然,把箫儿交给你是个错误。”

“什么?”乔逢朗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百里青衣缓慢而坚定地说,“把箫儿交给你,是个错误。你配不上她。你无法体会她的心情,你根本不懂得她的好。”他顿了一顿,眸中终于染上一层暖意:

“我认识的殷悟箫,说到就会做到,逃婚这种事情,她不会做。”

乔逢朗胸坎如遭重锤,百里青衣的话对他而言简直是莫大的侮辱,没有一个男人能容忍自己心爱的女人被另一个男人以这样的语气和方式提起。

他脸色红了又青,青了又白,半晌才嘲讽地冷笑起来。

“难道你就配得上她?一个连开口叫她留下的勇气都没有的人,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百里青衣一震。

身后的百里铁衣暗暗捏了一把汗。

一股强烈的压迫感自百里青衣身上笼罩开来,没有人看清百里青衣做了什么,只知道乔逢朗手中的剑当地一声断了,而乔逢朗本人在还未反应过来时就被一股绵远浑厚的劲道高高抛起,重重坠地。

身后一同跟来的宇文红缨终于沉不住气了,上前激动地叫道:“青衣哥哥,你何必为了那个女人受人羞辱,他家的新娘子丢了是他家的事,我们…”冷不防望见百里青衣此时的神情,她蓦地住口。此时的百里青衣,既不温暖,也不闲适,甚至,他眉间还多了一抹阴暗。他不是个救苦救难的神佛,而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

百里铁衣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青衣公子动怒了。即使是在面对穷凶极恶之人时,他也不曾见过百里青衣动怒。如果说上回殷悟箫溜出百里府后,百里青衣只是心情阴晴不定,那么这回殷悟箫离开百问山庄,百里青衣就是乌云郁结,只不过这一回,在看到乔逢朗恼羞成怒的神情和空荡荡的新房时,百里青衣的怒气已经无法不形容于外了。

只是…百里铁衣无奈摇头,百里青衣自己还不是一样因妒生恨,还不是一样恼羞成怒,还不是一样满腹的不甘心?可是他这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大哥纯粹是自找的,连他都想问他大哥一句,有种你当初倒是把人家留下来呀?

“宇文姑娘,”百里青衣却突然转向宇文红缨,“请问令姐何在?”

“呃?”宇文红缨还沉浸在百里青衣刚才带给她的惊吓中,“那个…姐姐这两日不太舒服,所以没来参加婚礼…”现在是在说什么?怎么无端端话头又绕到她姐姐头上了?

百里青衣眉峰成峦,深潭一般的瞳孔中带着不可捉摸的信息。他气息渐趋平稳,正待收拾阵容,循线救人,却闻得一阵骚动从门口传来。

人群散去,现出几个面容刚毅的黑衣卫士,而被卫士护在中间的,赫然是京城浣意书斋的大掌柜,岑律。看得出,冷冰冰的大掌柜此刻面色也有些发青。

“岑大掌柜来此何事?”百里青衣敏锐地嗅到了什么。

果然,岑律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