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受苦了。”她颤然看向乔逢朗,不敢想象的是,这六年来当他所拥有的一切都被夺走后,他是如何在这个充满暴戾和冷酷的世界上求得一席生存之地。“那你后来,是如何成为了‘无痕’主人?”

“六年前,‘无痕’的上一任主人丢失了他的继承人,他自知时日不多,只得在江湖上全力寻找新的继承人,而我,十分幸运地成为了他的正选。”

“丢失了…继承人?”殷悟箫心中一动。按照时间的巧合,难道这一切和宇文翠玉也有关系?

她叹了口气,乔逢朗说得轻巧,可是能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境地爬到如今“无痕”的首领,他的路走得想必是艰难无比。反观自己,除了三年前那一场灾劫之外,她的一生几乎是顺畅无波,三年前的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平静和祥和,没有任何资格来评论他人的苦难。

可是现在,她突然能够理解乔逢朗心中的仇恨和怨怼,理解他急欲让一切对他不起的人得到报应的心情,她却无法出演鼓励甚至安慰他。她能怎样?如果她和乔逢朗易地而处,也许今日她会比乔逢朗更加丧心病狂。可是,她并不能放任乔逢朗这样下去,难道要她眼睁睁看着两个兄弟至亲自相残杀么?

“逢朗哥哥,你…打算把我怎么样?”她垂首。

“把你怎么办?”乔逢朗奇异地笑了,语气忽然十分温柔。他抬手,看到殷悟箫瑟缩了一下,不由得再笑,然后指腹滑过殷悟箫眉眼。

“箫儿,我怎么忍心把你怎么样呢?”他幽幽叹息,殷悟箫却如坠冰窟。

那指尖在她滑嫩的颊上或重或浅地抚摸着,沙哑的嗓音懒懒轻吐:“你说,如果你我当着他的面成亲,他会如何?”

殷悟箫一震:“他,是指谁?”

“他,便是你原本要嫁的那个乔帮帮主乔逢朗呵。”他低笑出声,“怎么,你肯嫁给他,难道就不肯嫁给我么?毕竟原本和你有婚约在身的可是我。”他攫住她下颌轻轻抬起,“我看得出,他很重视你,甚至不惜为了你得罪百里青衣。可是你想不想知道,他究竟能为你做到哪一步?”

“你…想要他死么?”殷悟箫心下隐隐明了。

“要他死?”乔逢朗扬眉,“那还真是太便宜他了。不,我要当着他的面,对你拆穿他的一切,我要在他面前占有你,享用你,毁掉你,直到…毁掉他为止。”

丑儿忽地在门外禀报:“主子,乔帮帮众不听百里青衣号令,已率先攻上山来了。”

“知道了。”乔逢朗瞳孔黝黑,直盯着殷悟箫灰白的面色,徐徐吩咐道:“布置好礼堂,把嫁衣送过来。”他笑吟吟地享受着殷悟箫的反应:“仍旧是你来时身上那一件嫁衣,只不过这次你嫁的人,是我。”

看着乔逢朗离去的背影,石漫思张了张嘴,久久不能成语,半晌才讪讪道:“最近想娶你的人还真多…”

殷悟箫失了焦距的眸子缓缓对上石漫思。

终于,石漫思哀叫道:“别这样看着我,我有法子,我有法子还不行么。”

莲心彻底红

“你说的法子,就是这个?”殷悟箫怔怔地看着手心一颗小小的药丸,一脸的不可置信。

石漫思拼命点头:“你可不要小看这颗药丸。从前我跟着天山老人混的那些日子,学到的精华尽在这颗药丸内。”

“是么?这回是毒不死人的毒药还是救不活人的解药?”殷悟箫挑眉,表示对这前科累累的家伙的极度不信任。

石漫思不满地撇嘴:“这是保命的好药。你只消把它藏在牙缝中,紧急时刻咬开外壳化入喉咙,管保立刻七孔流血死状惨烈。”这可是她精心研制的成果,连天山老人都无法识破的妙药。

“然后?”死状惨烈对保命很有帮助么?她的意思是无命可保也就无需再忧愁了吧?

“然后?”石漫思先是一愣,然后恍然大悟地一笑:“自然不是真的丧命,服下此药,症状如中了无解的剧毒,顷刻丧命,其实不过是假死六个时辰,时间一过自然醒转,或以内力切入你周身八大穴,也可即时醒来。此药无副作用,简直是逃命的良方啊。”她大言不惭地自吹自擂。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死,便不能成为逢朗哥哥和…木离之间争斗的棋子了么?”

“没错,木离不会独自赶来,届时他率乔帮帮众攻上山来,此处定会大乱,我和你趁乱逃出去,就放他们两个在这里斗得天昏地暗好了。”石漫思如意算盘打得十分精细,她见殷悟箫忽然闭口不语,神色有异,略一思索便明白她的顾虑,于是安慰:“你就算不逃,又能如何?留下来,你预备帮哪一个?”

殷悟箫看她一眼,犹犹豫豫地说:“他们都是我的表哥,若是我能劝得他们抛弃前嫌…”

石漫思皱紧眉头,难得地正色规劝:“你觉得,他们哪一个会听你的劝?他们两人虽是兄弟,可是前怨太深,一个不死,另一个怎肯罢休?根本不是你三言两语化解得了的。”

殷悟箫抿唇不语。

石漫思叹气:“我知道你的为难,可是这种你死我活的争斗,我劝你还是不要掺和进去。”她深深地看进殷悟箫的眸子里去,仿佛穿透她为自己筑建的掩耳盗铃的外壳:

“箫儿,是谁造的孽,就该由谁清偿,木离躲不掉,乔逢朗也躲不掉,一切恩怨,只能由他们自己解决,无论结局如何,旁人都干涉不得。这个道理,你该比我更明白才是,你一向聪明,不要当局者迷啊。”

殷悟箫面容一白,手心微凉。她扪心自问,自己果真是当局者么?因为是当局者,才一直沉迷其中,故作无知么?

就像当年乔木二人身份的互换,难道她当真全无所察么?乔逢朗的恨,木离的狠,她真的是无力阻止么?甚至更早以前,她当真没有察觉这世界上除了乔逢朗以外,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木离么?会不会一切,都是因为她的逃避,因为她潜藏在当局者迷的保护壳下,不愿揭开,不愿承担,才会有今日的结局?

她蓦地苦笑,喃喃自语:“楠姨啊楠姨,原来你错了,箫儿从来不是什么女中英才,箫儿不过是一个胆小怕事的懦夫啊。”她怕,她怕的是真相一旦水落石出,她势必面临着选择的困境,她怕见她的至亲之人反目成仇,所以她甘心蒙上自己的双眼不看,自以为如此便天下太平了,可是她这样何其自私?

“箫儿!”石漫思忍不住伸手用力摇晃她,企图把她从自怨自伤的茧缚中摇醒:“够了!你应该要清醒,你永远没有办法保护好你身边的每一个人!可是这不是你的错,这也不是你的责任,你明白吗?”

殷悟箫神情凄然,迎上石漫思的却是一抹庄严的笑靥:“我明白。你是对的,我会乖乖离开。”

※ ※ ※

“帮主,据属下从百里青衣手下人口中探得的消息,‘无痕’总部就在此崖下。”恭敬抱拳的正是乔帮元老,明镜堂堂主方洪敬。

木离,也即是占据了自己孪生弟弟身份六年之久的人,此时面容冷峻,看不出喜怒。

“叫兄弟们准备进攻。”

“可是…”方洪敬面有难色。“此处地形险要,况且崖下状况如何也无法探知,倘若贸然进攻,岂不让兄弟们白白送死?不如等百里府和其他帮派人马到齐,再做打算。”

木离冷笑,脸上已现怒色:“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乔帮的帮主夫人还要仰仗他百里青衣来救不成?”

“这…”方洪敬被他一堵,无法再言与其他人马联合之事,只得退而求其次:“要不,待属下派几个轻功出色的弟兄先下去打探清楚地形,再让兄弟们一同进攻?”像帮主和他这样的高手,自然有信心可以平安来去,可是大部分乔帮帮众必须凭借绳索上下,如果“无痕”在崖下埋下机关,后果不堪设想。

“来不及了。”木离不耐烦地拂袖,“休再多言,你带几个兄弟在崖上布置,即刻命其他兄弟们强攻,一定要救出帮主夫人。”

“…是。”方洪敬心中暗暗叫苦。

“等等。”木离叫住他,补充了一句:“切记,以救人为第一要务,不惜任何代价。”

方洪敬心中陡然一寒。

不惜一切代价,即是不惜在场乔帮数百帮众的性命。

※ ※ ※

再一次端坐在花镜前审视自己的大红喜服,殷悟箫心下恻然。她闭闭眼,双手展开方形红纱,从头上覆下。

“给殷大小姐贺喜了。”似笑非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宇文翠玉柔婉地倚着门。

殷悟箫手腕一抖,红纱轻飘飘地坠地。身后的石漫思连忙弯腰去捡,却已慢了一步地发觉红纱已先一步落在一只白玉般的柔荑之中。

“哎呀呀,婚礼之前红纱坠地,这可不是好兆头呢。”宇文翠玉看向镜中雪白的新娘脸容,一笑。

石漫思一把扯回红纱,狠狠地白了她一眼。

宇文翠玉语气蓦地冰冷:“准备好了就快拜堂,外头都等急了。”

※ ※ ※

大红的喜字,大红的喜堂,大红的锦缎,大红的花球。

乔逢朗握住了殷悟箫的手。

“你不觉得这情景很可笑么?”他在她耳边低语,亲昵的语气缭绕在他湿热的气息中,却令人不寒而栗。

殷悟箫抬头,透过红纱盖头,她隐约可以看见三面皆是怪石嶙峋的大厅里原本喜庆的红闪着妖异的光芒。

像是对她的心思一清二楚,乔逢朗微微一笑:“你不必着急,用不了一刻钟他就会攻进来了,而只要他进来,就不会有出去的一天。”

“你…”殷悟箫嗓音沙哑生涩,“就算灭了乔帮的先行军,后面的其他帮派大军又要如何抵挡?”

乔逢朗沉沉低笑,胸有成竹:“我自有办法,不用你担心。”他隔着红纱抬起殷悟箫的下巴:“怎么?此时此刻,你不担心你的两个哥哥,反而还挂念着那个百里青衣么?放心,我备下的礼,也有他的一份。”

殷悟箫心中一跳:“你连他也要对付?为什么?你不是说过,你不恨他么?”

像是终于抓住了她的弱点一样,乔逢朗朗声笑起来:“我当然不恨他,我只是见不得他活着。”他一手忽地紧搂住殷悟箫,强迫两人身体相贴,双目相对,嘴角毫不介意的流泻出邪佞与恣意:“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殷悟箫一怔,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被他强行按倒在地,双膝立刻疼痛欲碎。

“一拜天地!”司礼官的声音如此熟悉,细听之下,竟是当日龙前客栈里五邪星之一的笑面佛爷。

原来连五邪星也是“无痕”中的人!殷悟箫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

乔逢朗铁箍一般的大手紧扣她的后脑,也不管她是否反抗,便已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她的头向下猛压,直到重重撞地。

“唔!”殷悟箫猝不及防地闷哼,钻心的痛楚从额头渗入,一丝灼热顺着额角蜿蜒而下。

这一霎那间殷悟箫在剧痛中明白,乔逢朗并不在意她向着谁,心中有谁,并不在乎他们二人的婚约,仇恨早已彻底将他作为人的心焚烧殆尽,此刻他的心中只有折磨,折磨他恨之入骨的木离,乃至折磨一切他看得到的人。

她下意识地紧咬唇瓣,努力不让痛呼逸出,然而意识却逐渐开始涣散,身体仿佛再也不受控制,宛如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一般任凭乔逢朗掌控。

“二拜高堂!”喊声喜气洋洋,却讽刺得可笑。

“砰”地一声,殷悟箫的额头再度被狠狠按在地上,这一次,鲜血如注,滴入了她的眼睛。她努力睁眼,感觉浸润了她血液的红纱粘在她脸上,狼狈不堪,而忍痛的嘴角也因过度的噬咬而流出血丝。

可笑,可笑,她殷悟箫竟是死在自己的婚礼上。

“夫妻交拜!”

仿佛听见人群中石漫思再也无法抑制的尖叫,然而稀稀拉拉的叫好声却在同时响了起来。

后脑的扼制又开始使力,殷悟箫眯着眼,竟仗着有盖头蒙面而微不可闻地勾起了嘴角。就让她死了吧,反正她在这世界上是一个人呢。

漫思有岑律,所以没有她也无妨。

乔逢朗和木离,她对他们也无意义。

就是百里青衣——呵,那个以江湖天下为己任的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没有了她也不过是少了一个表现侠义心肠的对象而已。纵然有过一刹那的柔情缱绻又如何?他不是从来没有挽留过她么?他不是毫不在乎她的离去么?那么她死了,应该也是一样的。

“箫儿!”遽起的是木离惊恐的大呼。

乔逢朗冷冷地会头瞥了冲进大厅的木离一眼,忽然阴森一笑,单手使力,强迫殷悟箫与他一起拜了下去。

厅中猛地静了,唯有重重的人身与石板相叩的响声余音不绝。

“无痕”的如云好手将历尽千险闯入厅堂的一小撮乔帮人马围在中心,一切全在乔逢朗掌控之中。

乔逢朗忽地变了个人似的,动作温柔地将殷悟箫搀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红纱遮掩下,甚至看不清鲜血糊面的殷悟箫是生是死,是清醒还是昏迷。

“礼成。”他淡淡吐出,挑衅地直视木离。“她是我的妻子了。”

“秦栖云?”木离这才看清对方长相,不由大惊。“你就是‘无痕’主人?你为何要这样做?”

“我为何要这样做?”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似的,乔逢朗大笑起来:“怎么,连你自己留下的伤痕你都不认得了吗?‘乔’帮主?”他暗示性地摸着残破的脸颊。

“你!”木离倒吸一口气,突如其来的认知击垮了他建筑已久的冷静防线,他倒退两步,食指颤抖地指着乔逢朗:“你是…是你?”

乔逢朗皱了皱眉:“我以为你早该猜到的。”他扫一眼在场的众人,“是谁?怎么,不敢说出我是谁么?”他冷酷地挑起眉,“猜猜看,说出我的身份,你身后这些人还会有多少继续效忠你?”

“你!”木离冲前一步,紧握剑柄以抑制心中震动,“你恨我便罢,为何…为何要将箫儿牵扯进来?”他目光紧锁乔逢朗怀里的殷悟箫,心痛莫名。

“我将她牵扯进来?”乔逢朗微笑,“何出此言?箫儿明明是和我从小订下亲事的未婚妻,虽然从未正式对外声张,但两家心知肚明…”

“住口!”似是有什么不愿回首的记忆涌上心头,木离难以遏止地大喝。“和箫儿成亲的明明是我,若不是你从中作梗,箫儿现在已是我的妻子!”

乔逢朗冷哼:“她现在已与我行过大礼。”

“你住口!”木离眼中只有殷悟箫,他已被乔逢朗挑衅的话语激得理智尽失,忍不住提剑前冲,直刺乔逢朗。

“帮主!”从人群外跃入一个轻俊的身影再及时不过地挡下狂怒的木离。“帮主,不要受他激将,否则会吃大亏!”

竟是本该留守在崖上的方洪敬。

“你在这里做什么?”一见是他,木离怒色更炽。

“属下不放心帮主,便命副堂主垫后,属下紧跟帮主身后保护帮主。”方洪敬躬身冷静地回答。

木离哼了一声,冷静不少,便一挥手命他退后。

瘫软在乔逢朗怀中的殷悟箫忽地浑身一颤,张开水眸。

乔逢朗讶异地低头:“原来你还醒着。”他眸中有笑意闪现。

殷悟箫没有反应,眸子却渐渐聚焦在场中的乔帮众人身上,神情复杂,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箫儿?”木离心痛地轻声唤她,像是大声一些便会把她震碎一般。“你放心,我马上救你出去。”

殷悟箫长睫扇了一扇,游弋的目光定在一点,似有些惊疑。

城头月没

“你…”木离咬牙,“你若恨我便统统冲着我来,为难一个女子算什么英雄?更何况,她也是你的…”他蓦地住嘴。

“我的什么?我的什么?”乔逢朗眼睛发亮。

“你…你要如何才肯放过她?”木离狠狠撇过头,心头却在滴血,若放在平常,他如何肯说出示弱的话。

“要我放过她,那也简单。”乔逢朗低笑,等得就是他这句话。

“我只怕你做不到。”

“你要什么?”木离瞪住他。

“我要…你的一切。”他似笑非笑,“你的地位,你的身份,还有你的命。”

殷悟箫困难地开启双唇,却无力再言。乔逢朗哪里是要与木离作交换?她明白,他不过是想看木离作抉择的挣扎和自己失望的表情罢了,今日,已被恨意掩埋的乔逢朗决不会放过她和木离任何一个。

她知道她不该等着木离作出抉择,因为她不在乎他的答案,更不能让自己成为两人相斗的筹码,可是她屏息了,心中有隐隐的期待,她期待的不是木离的答案,而是另一个人的。

木离沉默了。

“你不舍得?”乔逢朗毫不意外地轻笑。

“不是舍不得,而是没有用。我若真的把命交给你,你就更不会放过她了。”

“…”乔逢朗大笑,“你倒十分了解我啊,哥哥。”

这称呼让在场所有人为之一震。

乔逢朗却径自贴住殷悟箫耳畔好笑地说:“你看看,这才是你的逢朗哥哥。”

混在后面人群中的石漫思暗暗着急,这死拗的女人,这个时候逞什么铮铮铁骨,此时不装死更待何时啊?

乔逢朗执起殷悟箫一只笼在嫁衣中的素手,含笑看向木离:“既然舍不得,就要承受舍不得的后果。”

“啪”的一声,伴随着殷悟箫难忍的惨叫,众目睽睽之下,她的腕骨被捏断。

“你好可怕。”殷悟箫咬牙,死死地盯住乔逢朗。

“什么?”没料到她会在这时出声,乔逢朗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