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的气息,啤酒香烟的气息,打口带的气息,肖强的气息。疼痛和屈辱是在那个时候觉醒的。迟钝而沉重。在淋浴喷头下面我轻轻拥抱她,她洁白晶莹,像朵百合花。我舍不得恨一朵我正在浇的花,所以我只能恨肖强。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味七月九号我把啤酒瓶摔碎在他柜台上的瞬间,然后后悔自己怎么没把那个啤酒瓶砸到他脑袋上。

那天晚上我妈神色凝重地走到我房里来。我纳闷地想离高考成绩公布还早得很。要不然就是我和天杨在我的床上酣睡的镜头被她撞着了。结果她说了一句非常荒谬的话,她说:"你爷爷要死了。"我费了很大劲儿才弄清楚这句话的含义。简言之,我爷爷--就是那个和我妈妈离婚的男人的老爸已经病危。那个男人在这个七月的晚上给我妈打了电话,我妈这才知道原来这男人十几年都没告诉我在乡下的爷爷奶奶他已经离婚。现在,这个当初拿我妈妈当沙袋打的男人在哀求她:老人只想再看孙子最后一眼。

妈妈说:我现在还在犹豫。我说你不用犹豫了我知道你最后还是会答应他。

于是我们就有了接下来的三天的旅行。

我们终究没能见到爷爷。或者说,爷爷终究没能见到我。到达那个小县城灰蒙蒙的长途车站时,那个来接我们的男人,就是我--爸说,我爷爷在三小时前死了。然后他有些迟疑地看着我,他没变,就是老了点儿。他笑笑,不自然地跟我妈妈说:要是在大街上碰上,我可认不出了。我反应过来他这句话是在说我。

之后我们就又开始上路。一部面包车,拉着活人和死人一起去到我家乡的村庄。三天时间,见识了乡村的葬礼。人们大哭大号然后大吃大喝。居然还搭台子唱戏。那戏也是高亢凄厉但是鲜艳彻底的调子。原来死人是用来提供一个狂欢的机会给活人的。也正因为这个活人们才会纪念他们。这时候我想起了方可寒。我觉得这样的葬礼其实非常适合她。不过没有人给她办葬礼。她家里的人已经冷酷到了黑色幽默的程度。那时候肖强才跟我们说,其实方可寒住院的时候从来没有真正治疗过,她姑姑说了,因为没钱。没钱到连骨灰盒都是肖强去买的。

想起这个我突然很难过。

我穿过了人群,悄悄从戏台后面溜了出来。一路上像首长一样不得不回应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亲戚们的笑脸。这些天一些总是喜欢跟在我身后的小孩子一见我回头就像群小麻雀一样四散跑开。我就这么一个人来到了夏夜的田野。

老实说,这所有的一切都让我陌生。黄土高原,窑洞,农作物的清香,牛和马和猪,远处传来的不是黄河也是黄河支流的声音,和这些不说普通话的人们。我之前只在张艺谋的电影里看过。不过我喜欢这里的寂静。寂静得像是一个开满鲜花的坟场。尤其是晚上。一只猪大智若愚地看着我,我觉得它似乎是笑了一下。我第一次发现我应该对这只终究会被我们吃掉的猪表示友好。

第74节:高原已经被五马分尸

我拣了一个空旷的地方坐下。空气很清新。清新得让我怀疑联合国专家今年为什么要来这里调查环境污染问题。--但是没错的,地理老师还说我们一定得记住这件事,高考说不定会考。我想起来了,专家们调查的重点是水土流失,用文艺一点的话说,就是这个伤痕累累的高原。

地理书上讲过四大高原。青藏,云贵,内蒙古,它们美丽而荒凉。只有我们这儿,荒凉而已,沾不上美丽的边儿。至少我这么认为,水土流失严重得就像是这片高原已经被五马分尸。到处都是很长很深的沟壑,听说,两个人常常是可以隔着沟壑喊话,但是要走到一起,走上一天也未必碰得了面。听听这里的地方戏和民歌吧,连情话都得不知羞耻地喊出来,让它们被风沙打磨过,才能谈一场恋爱,很牛郎织女,不过天河是土做的。

但是在那个夏夜的晚上,也许跟那只智慧的猪有关,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是这个高原,这条河流,这些田野,这些动物们支撑起我们生活的城市的。那个被我们北明中学所有人轻视抱怨的城市原本来自一个这样深邃的夏夜的田野。来自一种如此广阔的荒凉。相形之下,轻浮的人,只能是我们。我们只知道居高临下地同情一下希望工程照片里失学小姑娘的大眼睛。然后心底暗自庆幸:还好那不是我。我们就是股市上的那些泡沫--不对,泡沫之间也有区别,有小人鱼公主变成的泡沫,也有张国荣唱的"天空海阔,要做最坚强的泡沫",也有洗洁精和洗涤剂的泡沫,我们当然是最后一种。

我在凉爽中抬起头,我看见了满天星斗。

我以前一直以为,"繁星满天"不过是语文课本里的"景物描写"。根本没想到它会像天杨一样催出我的眼泪。

那时候我特别想念天杨。我的身体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洁净而清新的欲望。我想和天杨做爱,在这儿,在这片无边无垠的星空的寂静中。一直假装开放,假装前卫的我今天才理解"性"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情,与占有无关,与堕落无关,与隐讳无关,与罪孽无关,甚至与欲望无关。我想要天杨。就算我们俩改变不了已经成为泡沫的这个事实,那就让我们合为一体,高高兴兴地接受这寂静的谴责和抚慰。不管这寂静是如何判决的,在我心里,她永远是小人鱼公主变成的泡沫。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等待着我的是另外一场幻灭。

回到家以后我又开始昏天黑地地睡。某个下午,天杨来了。

她脸色苍白神情宁静。穿了一条苹果绿的连衣裙。大领口,露着美丽的锁骨。她抱紧我,吻我。不再是那种带着水果气味的清新的吻,我当然知道那代表什么。我只是无奈地想:离开了那片星光,什么都变味了。

那天下午,我们终于做了,其实我们早就该做了。

那条苹果绿的连衣裙像层蝉蜕一样轻飘飘甩到空中。我第一次以俯视的角度端详她的脸庞。楼下传来了罗大佑的《童年》,开得震天响。我就在这不伦不类的背景音乐里一点一滴地抚摸她。

在她的震颤中,我来临。她抖得像只鸟,可是她非常宁静。

"福利社里面什么都有,就是口袋里没有半毛钱,诸葛四郎和魔鬼党,到底谁抢到那支宝剑,隔壁班的那个女孩怎么还没经过我的窗前,嘴里的零食手里--"

去你妈的隔壁班的女孩吧。我恶狠狠地,甚至是杀气腾腾地想。我们的皮肤在熔化。她睁大干净的眼睛对我断断续续地说:"像坐船一样。"

"一寸光阴一寸金,老师说过寸金难买寸光阴,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迷迷糊糊的童年--"

她终于绽放。我抱紧她,床是软的,我们就像在原野上打滚的两只小狮子。我看见了她眼里的性感的恶意。

"阳光下蜻蜓飞过来,那一片绿油油的稻田,水彩蜡笔和万花筒,画不出天边那一道彩虹,什么时候才能像高年级的同学有张成熟与长大的脸--"

现在我看不见她的脸。只有她像石膏像一样的上半身。平滑的小腹,柔软的腰,小巧的乳房,第一次凝视她身体时那种巨大的感动我至今还记得。只是她的脖颈,那时候,没有这么邪美地悸动着。那时刻终于来临,是种失控的速度,灵魂的体能极限。

"就这么好奇,就这么幻想,这么孤单的童年;噢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盼望长大的童年。"

她舒展地倒在我身边。长大是件自然的事儿。

然后我发现,她满脸都是泪。于是我就知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果然她说:"江东。"她在脸上抹了一下,"我们,还是--算了吧。"

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有件事我不能瞒你。"她停顿了一下,"我和肖强,做过这件事情。"

我说:"我知道。"

"谁跟你说的?"她的表情突然很可怕。

"没有人跟我说,我自己看出来的。我早就看出来了。"

"早就?"

"从--六月初的时候吧。"我艰难地回忆着。

"天哪。"她捧起我的脸,漆黑而绝望地看着我,"江东,我让你受了多少苦呀。"

"我只是希望你能自己来告诉我。"我们紧紧地拥抱,我的眼泪滚了出来,"我就是在等着今天。因为我也对你做过这种事情,我--"

"不。江东。"她摇头,"不是的,你和方可寒,那不一样。我跟肖强,不能跟你们比,我知道你爱过她。"

"我爱你。"我打断她,"天杨你记住这个。"

第75节:江东。我爱你

"你也记住这个。"她的眼泪滴到我的手指上,"江东。我爱你。"

我是在下午三点,太阳最烈的时候送她下楼的。阳光一瞬间就蒸发了我们脸上的泪痕。在北明中学的花岗岩大门前她说:"我们算是分手了对吧?明天我还能再给你打电话吗?"我说当然能。她自己笑笑,"算了吧。明天再打电话,说什么呢?"

"走吧。"我说,"让我看着你走。别回头,回头的话,你后果自负。"

"行。"她笑了。

她的苹果绿连衣裙就这样消失在烈日下的车水马龙里。我看了看手表,"三点二十七分。"是我们诀别的时刻。我还差三天满十九岁。

那之后,有好几年,我无论在什么地方看到"宋","天","杨"这三个字中的任何一个,心里都会尖锐地疼一下。遗憾的是,这三个字实在都太普通了,几乎是随处可见。

{天杨}

龙威的手术非常成功。按计划,他明年就可以回到学校去了。这两天他一直哀叹自己会比日后的同班同学大上两岁--这件事很难为情。不过他很快就想开了。他说这样他可以让班里的小美眉们见识一下成熟男人的魅力。袁亮亮的病情这段日子也控制得很好。有天他悄悄问我说:"你能不能,给我看一次那个方可寒的照片?"

我说行。不过我要他答应我不能跟任何人说。我不喜欢太多病人知道方可寒的事,那样有种自我炒作的嫌疑。

我在一个明亮的夏夜里翻箱倒柜。一张我们四个人的合影从一本很旧的笔记本里掉出来。我,江东,肖强,方可寒,我们并排坐在肖强店门口的台阶上。是夏天,身边有很葱茏的绿意。江东揽着我的肩膀,方可寒笑得又艳丽又放荡。她的大红色吊带装和肖强的黑色T恤简直是绝配。

不不乖乖地坐在我旁边的地板上搭积木。这时候像只小动物一样爬了过来。仔细看着那张照片。

"你看姐姐那个时候多瘦啊。"我笑着对他说。

他的小指头指着方可寒,"你没化妆,她化妆了。"

我说:"她也没有化妆。她本来就这么漂亮。"

我们这座城市的夏夜永远这么凉爽。打开窗子风就可以吹进来,每一次我都会在这样的夜风中原谅这座城市日益严重的污染。在这样的夜风中,我还必须帮不不盖好他的小被子,尽管现在是八月份。他的大眼睛看着我,这小家伙下礼拜就要跟父亲回法国去了。他说:"以后你还能不能给我念故事?"我说当然,你随时打电话给我,我在电话里念给你听。然后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说:"我能不能叫你'妈妈'?"

他睡着了。沉重而平稳地呼吸着。我的手轻轻停留在他软软的头发和小脸上。他长得很像父亲。我现在还不能睡,我得等周雷的电话。周雷说他每天加完班后如果不跟我说说话一定会疯。其实他每天"说话"的内容无非是控诉他的工作狂老板。这老板曾经留学德国,待了十年后变得跟德国人一样会折腾人。

我已经见过周雷的父母。他妈妈除了对我比他大一岁这点有些心理障碍之外,其余的问题都不大。我的生活于是就被这个今年二月糊里糊涂闯到病房里的家伙改变了。而且是革命性地改变。

夜晚独特的清凉在室内蔓延,我就在这个丝毫不带侵略性质的蔓延里闭上眼睛。那是最舒服的时刻。我想起海涅的诗:死亡是凉爽的夜晚。骗人,要真是的话谁还会怕死呢。也许是因为照片的关系。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九九六年夏天我们四个人一起喝啤酒的晚上。方可寒兴致来了就跟肖强拼酒,路灯的映照下,树叶像是透明的。肖强说:"这些叶子绿得像种液体。"江东笑了,"那叫'青翠欲滴',还'一种液体',说得那么暧昧,我看是你教育受得太少了。"我和方可寒于是大笑。

当我意识到这是个梦的时候,我就醒了。

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倾听自己的笑声。然后我听见《局外人》的最后一段的声音。那是我心里想象的默尔索的嗓音,缓慢,凝练,还有点漫不经心,"我筋疲力尽,扑倒在床上。我认为我是睡着了,因为醒来时我发现满天星光洒落在我脸上。田野上万籁作响,直传到我耳际。夜的气味,土地的气味,海水的气味,使我两鬓生凉。这夏夜奇妙的安静像潮水一样浸透了我的全身--"

我在这时候轻轻诵读出声,跟上了我心里的声音:"这时,黑夜将尽,汽笛鸣叫起来了。它宣告着世人将开始新的行程。他们要去的天地从此与我永远无关痛痒。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起了--"

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起了,没错,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起了妈妈。这对我来说可是个陌生的词汇。妈妈。我的身体里荡漾着一种温暖而辉煌的悲伤。人生最珍贵的感情莫过于此。可是我比其他人幸运。因为他们在太早的时候就把这悲伤固定在一个具体的人的形象上,妈妈。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悲伤也就因着这固定而变得生机全无。可是我,我的这悲伤一直是新鲜的,我和它相依为命的过程中不停地寻求着属于我自己的充满星光与默示的夜晚。我为它不能经常降临而恼火。在这场追逐里我糊里糊涂地弄丢了我的童贞,我的初恋,还有我的江东。但值得庆幸的是我没有因为失去的东西而向任何人求助,向任何人撒娇,向任何人妥协,我忍受了我该忍受的代价。包括我曾经以为被弄脏的爱,包括我自认为伟大其实毫无意义的牺牲和奉献。我现在无法判断这值不值得,可是我不后悔。

眼泪涌上了我的眼眶。妈妈,我明年就要嫁人了,不过不是嫁给江东,妈妈你早就知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