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黄昏,暮色四起。和青山村的静寂安然不同,青县的夜晚,喧嚣而繁华。街边的商铺门口也已经挂上火色的灯笼,在悄悄来临的夜幕中映照着人世间的千姿百态。

看着不远处那座精致奢华的院落,阿枣眼底飞快地闪过一抹激动,随后才小心地抱着平安下了马车。

这马车是岑央派来的,看着很是寻常,并不惹人注目。车夫表面上是青山村邻村的一个猎户之子,实则是岑央的手下,算是他派来听候阿枣差遣的人——因自己的身份太受人瞩目,岑央虽担心阿枣,但到底不敢派人与她走的太近,就怕一不小心连累得她和平安暴露了身份。

下了马车,阿枣抱着平安快步朝悠扬阁的后门走去——虽不像青楼那样做的是皮肉生意,但悠扬阁终究是寻乐之所,这傍晚时分正是客人最多的时候,走前门太过惹眼。

其实阿枣本是准备早上来的,哪想那马车却临时出了点问题,刚刚才修好。

因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心里也着急和师兄师姐见面,阿枣到底是决定赶着暮色而来。

大不了在这住一晚就是。

“阿姐,这里是什么地方啊?咱,咱不是买米去吗?”一旁的阿小有些紧张,她还从来没来过这么漂亮的地方呢。

“这里啊……”阿枣回神,脸色笑容不减,眼中却隐隐闪过一抹水光,“这里是悠扬阁。”

西陲岑家手下最厉害的消息集散之所,前世因她而被燕帝盯上,最终四分五裂的悠扬阁。

“悠……悠啥?”

“悠扬阁,一个听曲儿的地方罢了,你别害怕。”阿枣回神,笑了,“阿姐是来这里找人的,你跟紧我就是了。”

阿小这才点了点头,小心地上前敲了敲门。

很快有仆子开门迎了出来。

阿枣现出了那晚岑央给她的令牌。

那仆子接过牌子仔细看了看,这才露出了恭敬的笑容,躬身迎道:“姑娘里面请。”

“有劳了。”

因是陌生的地方,又和青山村相差甚大,平安有些不安,紧紧抱着阿枣的脖子蹭了蹭:“娘亲……”

阿枣忙拍拍他的后背:“平安乖,娘亲带你去见漂亮姨姨,好不好?”

平安眨了眨眼睛,忽然伸出胖胖的小手指着自己道:“漂亮?”

阿枣顿时失笑:“嗯,和平安一样漂亮。”

平安这才拍着小胖手笑了:“平安,漂亮!”

“是是是,我家平安是天下最好看的孩子。”阿枣忍俊不禁,狠狠亲了他一口,这才快步往里头走去。

悠扬阁的后院闲人不能进,那仆子将阿枣带到了大堂,又给她送上茶点,这才留下一句“姑娘稍等,阁主马上到”火速退出了院子。

阿枣不以为意,师姐素来不爱有人伺候,她私人的地方,很少能见到下人的身影。

再看这院子的环境……和前院的奢华富丽不同,这里简约雅致得像是世外人的居所,一如师姐这个人,简单大气,又自有一股梅花般的清冷疏离。

阿枣微微一笑,她一直很欣赏师姐这样的女子,可惜前世因为师姐对自己的冷漠疏离,她对她有些害怕,根本不敢主动亲近。

好在这一世不一样了。

正这么想着,外头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即,伴随着一阵清冷的梅花香,一身偏男性化利落装扮的冷傲女子负手而进。

“来了。”

“师姐!”前世让她望而却步不敢接近的冷锐嗓音,在此刻听来却是那般亲切。阿枣眼底飞快地闪过一抹泪光,再也忍不住飞奔进去,抱着平安一起扑进了那人的怀里。

猛然被人扑得倒退了好几步,姜无双吓了一大跳,随即英美的脸蛋就是一黑:“离我远点。”

阿枣飞快地将平安塞进她的怀里,随即狡黠一笑:“平安快亲亲姨姨!”

“亲!”平安最听娘亲的话了,抱着姜无双白嫩的脸就是一大口。

姜无双浑身僵硬地抱着怀中的小家伙,想把他放下又不敢乱动,只得用一双略带凌厉的眼睛瞪着阿枣:“快把他抱走!”

阿枣没理会她的冷漠抗拒,只定定地看着她,眼底带着姜无双看不懂的湿意。

“你……”

“师姐……”阿枣突然低低地叫了一声,笑了,“多谢你来了。”

姜无双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别自作多情,若非师兄有令,谁耐烦管你。”

阿枣却觉得这样带着嘲讽的语气亲切极了,不但没有像以前一样尴尬地起身离开,反而坦然自若地冲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师姐总是口是心非,我知道你是待我好的。和师兄一样待我好!”

只是她素来不善表现,又因为师兄的关系,无法对她表示亲近罢了……

“……”姜无双看傻子一样看着她,随即不耐道,“赶紧把这小子给我抱开,师兄有事出门了,过会儿就能回来,你就在这儿等着,别没事儿出去乱跑,我前头还有生意要做呢。”

嘴上说着讨厌,可还是紧紧抱着平安没有把他丢开啊……阿枣无声地笑了,师姐果然是刀子嘴豆腐心。

“好。”阿枣伸手接回平安,又冲姜无双露出一个可怜的笑容,“可是师姐……我饿了。”

平安也伸手拍拍自己的小肚皮,萌萌地看着她:“饿。”

一旁的阿小也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有点不好意思地挠头道:“阿姐的师姐,我……我也饿了。”

姜无双:“……”

看着她一脸烦躁地拂袖而去,阿枣忍不住笑了出来。

果然,没过一会儿,便有美丽的侍女送上了精致的食物和几样孩童玩的可爱小玩具。

“师姐一定说这是师兄走之前吩咐准备的吧?”看着平安手中的布球,阿枣笑眯眯地问那侍女。

侍女愣了一下,随即就恭敬道:“是。”

阿枣失笑,没有再说话,只是目光柔软地看着那些精致的小玩具。但心里想的却是前世师姐意外失去的那个孩子……

她永远无法忘记当时姜无双的眼神有多么绝望惨淡。

虽然一直不知道那个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但这一世,她绝对不会再让师姐遭受那样的痛苦了!

阿枣在心中暗暗发誓。

而与此同时,悠扬阁前厅大堂里。

“宋兄,来!我敬你一杯!这回真是多亏了你,不然我今儿个还真不一定能好好地坐在这……”二楼靠窗的贵宾包厢中,几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正在喝酒嬉闹。

看着身边已经露出几分醉意的少年,宋靳淡淡地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蒋兄客气了,你我同窗,无需如此客气。”

“不不!若非你仗义执言,又巧妙地揭露了真相,本少爷这会儿可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我家老头子素来严厉,若是知道我作弊还因此被逐出书院,定是要家法照一日三餐伺候的!”说到这,那看着不像是读书人,反倒有几分武人气质的少年伸手拍了拍宋靳的肩膀,一脸庆幸道,“你是不知道那老头子下手多狠啊!”

“屁.股开花而已,你蒋大少又不是没尝过!”一旁一个黑壮的少年顿时笑道。

“去!就是尝过才永远不想再尝了好么,一不小心影响到子孙后代怎么办?”姓蒋的少年做了个夸张的表情。

“能不能好好说话了?你们两个粗鲁的家伙,简直就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另一个书呆子模样的清秀少年顿时痛心疾首道。

众人皆忍不住笑了出来。

黑壮少年笑骂:“你这呆子,又来了!”

第21章

在场这些少年都是宋靳在青山书院的同窗,不过和宋靳不一样,他们皆是出身不凡的富家子弟。

如那举止有些粗犷的少年蒋游,乃是位高权重的靖安侯本家的亲侄子,深得其器重。因其父如今在青州做知府,这才跟着来了这里念书。

还有那黑壮少年许斐然,书呆少年文曲,也是出自名门世家,身份贵重。

其余众人亦然,除了宋靳——这里头这么多人,唯有他是真正的平头百姓,寒门学子。

原主以前曾卯足了劲儿地拍这几人的马屁,试图挤入他们的圈子,但根本没人搭理,反而因此出了不少洋相。

宋靳前些天回了书院之后,却是再也没有主动找过这几人,大多时间都是一个人安静地上课,安静地与人相处,安静地写字卖画赚钱。

不卑不亢,喜乐淡然。

就好像彻头彻尾换了一个人似的。

几人觉得惊奇,便决定主动接近,想看看宋靳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对此宋靳倒是坦然得很,没有过分亲近也没有过分疏远,只当做一般的同窗相交,这就叫几人大为惊讶,同时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欣赏之意。

不过这并不足以让宋靳得到他们真正的认可,直到前几日宋靳仗义出手,帮了差点被人陷害作弊的蒋游。

蒋游出身武将世家,其父虽是文官,但他却随了伯父靖安侯,生了一副直爽的武人性子。这样的人爽朗潇洒,爱憎分明,很好相处,但同时也容易得罪人。

这不在前几日的考试中,他就被人陷害了——有人模仿了他的笔迹写了小抄放在他的衣服里,然后向先生举报有人作弊,结果毫不知情的他自然当场被逮住了。

若非宋靳发现了那小抄字迹的不对劲之处,又以巧计揪出了背后之人,他这会儿已经背着“作弊”的污名滚回家挨揍去了——青山书院对作弊一事看的十分之重,一旦发现,不管学子是什么身份,都会做退学处理。

蒋游自此便将宋靳引为好友,宋靳也真正开始被这群富家子弟接受。

今日蒋游说要在这里接待一位贵客,又道自己一个人等着太无聊,便把宋靳等人都拉上了。宋靳拒绝不过,便也就跟着来了。

又说笑了一番,黑壮少年许斐然突然转头对蒋游道:“你说的那位贵客究竟什么来头啊?怎么到这会儿了还没来?”

蒋游放下酒杯,摇头晃脑地笑了:“这么着急做什么,一会儿就来了。我告诉你们,我这位兄长可是京城来的,身份贵重,若得了他的赏识,将来……嘿嘿,哥哥是把你们几个当知交好友这才带你们一起的,一会儿,一会儿要表现好点,知道不……

许是有了些醉意,他边说边挥着手,结果不慎打翻了一旁宋靳的茶杯。

“唉哟对不住,宋兄你没事吧?”

宋靳眸子微动,笑着摇头:“弄湿了衣服罢了,难道还能少块肉不成?”

蒋游顿时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道:“宋兄风趣人!”

“我出去擦一擦,顺便去一趟净房,你们先聊着。”宋靳笑了笑便起身出了门。

宋靳出了净房之后并没有马上回去,而是避开人群寻了条僻静的小路慢慢地散着步。

他不喜欢那种热闹噪杂的环境,哪怕在旁人眼里,那叫享受。

而且……

想到方才蒋游的话,他眉头微跳。

不管那人是谁,蒋游带他们一起来的目的是什么,过早地接触京城里的人事,对如今一无所有的他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毕竟当今皇上正值壮年,在这种前太子已逝,众皇子虎视眈眈新太子之位的局面下,会发生点什么谁都不知道。

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正这么想着,眼前突然出现一个拱门,宋靳往里看了一眼,发现这儿像是后院了,便没有再往里走。刚转过身欲原路返回,突然……

“爹!”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欢呼,拱门后的花丛里猛地扑出一个小团子,紧紧地黏住了他的小腿。

宋靳惊愕。

“爹爹,抱呀。”一低头就看见了小家伙伸着小短手求抱抱的可爱模样。

“……平安?”伸手将小家伙从地上捞起,宋靳惊诧极了,“你怎么在这里?你娘呢?”

说到这,心头突然重重一跳。

平安在这里,那她是不是也来了?

思及此,宋靳忍不住往拱门后面望去,果真看见一个人影从里头跑了出来。

宋靳喉咙微紧,他已经半个月没有见她了,尽管他每晚都能在梦里触碰到她……

脑中飞快地闪过那些绮丽的片段,宋靳耳朵猛地一热。

“平安!”高大魁梧的少女像个汉子一样冲了过来。

宋靳:“……”

“阿小,爹!”平安高兴地拍了拍手。

“啊?”阿小先是懵了一下,然后才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宋秀才?你咋在这?!”

“……我和朋友一起来的,”宋靳僵硬地冲她点了点头,半晌才道,“平安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阿姐呢?”

阿小挠头:“阿姐的衣裳被平安弄脏,这会儿回屋整理去了。”

宋靳一愣:“回屋?你们住在这里?”

“没有呀,阿姐的师姐住在这里,我们来买大米,就来看她。”

“……师姐?”宋靳眼睛猛地闪了一下,“是这里唱曲儿的姑娘吗?”

阿小茫然:“师姐没给我们唱曲儿,不过她叫人给我们送了好吃的,还给平安送了玩具呢。”

宋靳心下转了转,没有再多问,只道:“那平安方才怎么从这花丛里钻出来?”

“球!”平安却突然撒娇似的蹭着宋靳的脖子,指着那花丛道,“爹,球飞了,找不到。”

宋靳了然,想来是阿小带着平安在院子里玩球,结果球不小心滚得不见了,两人就傻乎乎地摸黑找了起来。

真是……

宋靳有些哭笑不得,又抬头看了看四周,意外地发现四周竟半个仆人的影子都没有。

眸子暗了暗,宋靳心头的异样感越发的深了。

“爹,球呀!”平安着急的声音打断了宋靳的沉思。

看着小家伙充满孺慕和依赖的眼睛,宋靳认命地笑了。

“好,我帮你去找。不过平安得和你小姨在那里等着,不许再乱跑了,嗯?”指了指拱门后面院子中央的石桌,宋靳将小家伙放了下来。

“嗯!”平安萌萌地点头。

宋靳忍不住摸摸他的脑袋,转头问阿小:“什么样的球?多大?大概丢在哪里了?”

“布做的,上头绣着猫儿,大概这么大。”阿小比划了一下,又纠结道,“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看着他。”宋靳说完便弯着腰钻进了花丛。

因夜幕已降,花园又不小,宋靳花了点功夫才找到了那个拳头大小的布球,正想转身回去,却蓦地听到花丛外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平安是我的孩子,我不会把他交给任何人。”

这半个月来总是在他的脑海中出现的娇软嗓音,此刻盛满了坚定。

宋靳一顿,刚想现身,可……

“但那青山村破落穷困,你一个人带着他过得实在是辛苦……阿枣,还是跟我回去吧。”男人低沉的嗓音中带着一丝无奈。

宋靳僵住,这个声音……

是那晚那个异常高大的男人!

不由自主地拨开眼前的枝叶,宋靳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灯火阑珊,回廊宛转,一男一女立在檐下,正亲昵地交谈。

女子穿着简朴,面容娇俏明媚,正是这半个月来日夜回旋于他心尖之上,徘徊于他睡梦之中的姑娘。

男子穿着华贵富丽,身材极为高大,五官却俊美妖异得不可思议,有一种雌雄莫辩的绝美。再看他浑身上下那种上位者才有的气势……

他绝对不是平常人。

“师兄,我不能连累你,况且她也不会同意的。”阿枣摇头,落在阴影的神色看不大清。

“我不怕,只要能让你们过得安稳快乐……”说到这里,男子顿了一下,火色烛光下,他原本温柔的表情瞬间变得森冷,“阿枣,我什么都不在乎。”

阿枣只是叹气道:“师兄不许再说傻话,不然我要生气的。”

一阵沉默。

“可是平安我也有一半的责任!这些事情原本不该让你一个人承担的……”男子又看向她,眉头紧紧皱起,像是在自责,“是我不好。”

“师兄,我并不怪你。”

“那日若不是她,我不会……”

冷冽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阿枣打断了:“她那么做都是因为爱你,我不怪她,你也别生气了。平安我自己有能力照顾好他,你放心就是。她如今情况不好,你多包容她。咱们已经伤害过她一次,不能再对不起她了……”

接下来他们还说了什么宋靳就不知道了,甚至自己是怎么把球还给平安,怎么离开悠扬阁的,他都没有印象。

他满脑子都是那个男人的那句“平安我也有一半责任”和阿枣的那句“咱们已经伤害过她一次,不能再对不起她了”。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宋靳只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