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那个数目!他们四个人加起来几辈子也还不完啊!

其中一个人小声嘀咕着:“早知道昨天晚上睡在院子里盯着就好了……”

他摸了摸自己红肿的脸, 林管事留在他脸蛋子上的手印子还在火辣辣得疼。

霍澜音心下不忍。她先前不懂做生意的难处, 这小半年却是体会了不少。不仅做生意难, 这些干活的伙计的日子也是不好过。

她不是赖账的。只不过如今卫瞻如此情景, 就让他们当做卫瞻跑了,她这边反倒是能更轻松些。

至于债务,她不忍心赖下。

她说:“你们不要担心。纪公子说过会还债就一定会还,兴许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把债务都清了。”

一个护院没好气地说:“他要是回来,还来不及还钱呢就要被官兵抓进大牢,拉到菜市场砍了脑袋瓜!”

另一个人跟着抱怨:“这群锦衣玉食的纨绔子,花钱大手大脚就罢了,还不知道珍惜,这是连性命都要搭进去才肯罢休!”

小石头瞪眼:“你们冲我们家公子吼什么?冤有头债有主,钱又不是我们家公子欠的!”

男人不乐意了,凶狠地说:“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蛇鼠一窝!我看就是你把那赖子放走!你既放走了他,他的债务就应该你来还!”

男人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指着霍澜音的鼻子,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凶。

“这是什么道理!”莺时重重冷哼了一声,“可别在你们自己家老板那儿吃了批评,来我们这儿发火!”

两方争执起来。

霍澜音终于开口:“我可以帮忙偿还他的债务。”

四个护院一愣,脸上皆是露出喜色,看向霍澜音。

霍澜音继续说:“不过你们要知道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就算我愿意帮他还债,可欠债的人到底不是我。我愿意帮他还债,一是念在和他相识一场,二是念在不想你们回去没法交差。”

“你愿意帮他还债,让咱们兄弟几个可以交差一切好说,一切好说!”几个护院的脸上都露了笑。

都是些寻常百姓,谁肩上没有养家糊口的担子。

霍澜音又说:“我先把话说清楚,我手里可没那么多钱,不过赚一些钱就还会上一些,你们可别催得太狠。”

“那是自然!你肯接手,就是救了咱们兄弟们的命了。要不了咱们不能回去交差,林管事会将咱们撵了,克扣半年的工钱也不会给……”

四个护院态度发生转变,说尽好话。不过这些话里难免有些夸张。

霍澜音将昨日整理出来的钱银只留下一点日常用,剩下的都交给了他们。

屋内,卫瞻安静地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交谈。他眼中的暴戾逐渐散去,恢复平静。

四个护院走了,小石头挠了挠头,说:“我听莺时说是好些钱,咱们要还到什么时候的?”

“慢慢还就是了。”霍澜音很是淡然,交代了些小石头和莺时今日要做的事情。

其实霍澜音一点也不慌,她不觉得卫瞻当真会被逼得摔进泥里,只看他自己什么时候送信给他手下的人。

当然了,就算卫瞻当真打算让那个假太子永远替代他,而他彻底扔了太子的身份,也没关系。

再多的钱也赚得到,时间问题罢了。

没什么可忧虑的。或者说值得她忧虑的绝不是这样的小事儿。

她转过身,望向关合的房门,黛眉忽又蹙起,当真忧虑起来。

小石头和莺时都去忙了,小院里只她一个人。她将手搭在门上,却半天没有推门进去。

有时候太过理智,反倒是种折磨。

她心里清楚,她想摆脱卫瞻的最好选择就是在这个时候扮演一个恶劣的人,放弃卫瞻,甚至出卖他将他送去官府。她在这个时候帮卫瞻,兴许会让卫瞻对她的喜欢更多,那她日后将更难摆脱他。

她还知道就算她将卫瞻送去官府,也伤不了卫瞻,卫瞻总有没尽用的手段和底牌藏着。

然后卫瞻就会对她彻底死心,从此再不相干。

——既不会真的伤了他,又会达成她想两不相干的目的。

她思路清晰理智分析,知道最好的选择。然而却不忍这么去做。她已见过卫瞻被那群九霄楼的人当成贼来围堵的画面,不忍再见到如今半边身体失控的卫瞻被扔进牢狱的场景。

这人啊,理智是好事。理智又冷血才是绝配。

理智了,可又因为心里的善而不忍。那种清楚知道自己放弃了最好的一条路的感觉,挺郁闷的。

霍澜音一下子明白了古人那一句“难得糊涂”。

若是她什么都想不通,不知道深浅进退,大概会轻松许多。

那就退而求其次,选第二个法子。下定决心,霍澜音推门进去。

她拢起床幔挂好,视线扫过卫瞻的手腕。他的双手仍旧被绑着。霍澜音便猜到卫瞻没有力气挣脱开,他所言的失了内力应当是真的。

卫瞻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半晌才转过头去看霍澜音。霍澜音的视线落在床头小几上那碗还没有喝完的雪莲水。她将白瓷小碗端起来,在卫瞻的注视下将其喝光。白瓷碗放下,她捏着雪莲花瓣送入口中嚼来吃。

她问:“殿下要尝尝吗?”

卫瞻收回视线,没理她。

“尝尝吧?”霍澜音在床边坐下,捏着花瓣蹭了蹭卫瞻的唇。

“滚开!”卫瞻眉峰拢皱。

“这是我家,我滚去哪里?”霍澜音嫣然一笑,“你不吃便算了。”

她慢悠悠地自己吃了,然后弯下腰来,凑近卫瞻,问:“殿下饿不饿?农家人一早要先忙院子里的活计,然后才能做早饭,会晚些。”

卫瞻没理她。

“殿下?殿下?”霍澜音软软地温柔轻唤了他两声,卫瞻还是没理她。

霍澜音忽然轻笑了一声,道:“人人都知道大殿下如今正在西荒呢。我这儿哪有什么殿下。唔,看来以后还是改一个称呼比较好。改成什么呢?我想想……”

她将手肘搭在卫瞻的胸膛,一手托腮,视线落在卫瞻鼻尖上的那粒小小的痣上。

“以后是改成瞻瞻呢,还是让让呢?”她失笑,“你喜欢哪个?”

卫瞻冷眼看她。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

“霍澜音。”他一字一顿地连名带姓喊她,“你再恃宠而骄,胡作非为,孤……”

霍澜音将手中捏了许久的最后一片雪莲花瓣塞进了卫瞻的嘴里,阻止了他后面的话。

卫瞻睁大了眼睛,盯着她的目光阴森得骇人。

“那就让让吧。”霍澜音弯唇,笑得像只狡猾的小狐狸。

卫瞻死死盯着霍澜音的脸,被绑着的手腕颤栗着。

霍澜音已经起身,走了。

又过了两刻钟,卫瞻胸腔里的暴躁刚消,霍澜音又推门进来。

“让让,你要吃什么?喝粥还是吃荷酥卷?”霍澜音在床边坐下,“还是荷酥卷吧,喂着方便。”

她将荷酥卷送到卫瞻口前,荷的芬芳从小小的糕点里溢出来,充盈在卫瞻鼻息间。

他盯着霍澜音,紧抿着唇。

霍澜音用荷酥卷轻轻蹭了蹭卫瞻的唇,语气轻快:“让让乖乖哦,乖乖吃了东西有奖赏的。”

“嗤。”卫瞻冷笑。

霍澜音苦着脸,一副小女儿的忧愁娇态,用软软的嗓音央求:“让让,你就吃一些吧,好不好?”

卫瞻盯着霍澜音脸上装出来的笑,张了嘴。然后将荷酥卷吐到了霍澜音的身上。

霍澜音将落在她身上的荷酥卷捡起来扔回碗中,用帕子擦了擦身上的脏渍,拧着眉:“不吃拉倒。”

她又走了。转身的刹那,脸上的笑逐渐淡去了。

霍澜音推门出去,她将房门关上,立在门外,后背抵在门上。望着天上随风飘动的云朵,目光有些发怔。

霍澜音这一走,就是一整日。她忙着雕玉研香,没有再回屋去看卫瞻,也没让旁人去给他送饭。

就这样狠狠心,晾着他。

卫瞻合上眼,努力搜寻着体内的内力。然而终究是一无所获。他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是内力全失。

彼时霍澜音假死逃走,他以为是自己发作才导致没能护住她,使她落到遭狼争食死无全尸的下场。

他不想再等一个不知何时才能研究出来的治疗方案。

他说这世间本无邪功,关键在于修炼功法的人。

他不顾江太傅阻挠,反其道而行,执意继续修炼阴阳咒。

第099章

第99章

听见推门声, 还未见其人, 想起霍澜音那张巧笑嫣然的脸,卫瞻就开始变得莫名烦躁。

霍澜音今日做了不少事,有些乏。可回了屋, 一想到要应对卫瞻,反而觉得不如让她再继续做活。

“让让, 来吃饭了。”她扯起唇角展颜而笑。端着饭菜放在床头小几, 然后瞥了一眼绑着卫瞻手腕的绳子, 不动声色地探手扶起卫瞻。

“冯婶虽然不会做什么硬菜,可家常菜炒得极好吃。让让快来尝尝这嫩豆腐。”霍澜音将勺子递到卫瞻口边。

霍澜音很是惊讶, 卫瞻竟然一点都不抵抗, 真的张嘴吃了。

莫不是饿了一天就把太子爷的架子给饿没了?

霍澜音正这样想着, 卫瞻忽然一口吐了出来。他转过头,烦躁地盯着霍澜音:“霍澜音, 你故意的?”

霍澜音一怔,低头去看他吐出来的豆腐。

软白的豆腐上沾了一点绿。

她顿时了然。她分明已经挑过了, 可是仍没有将葱花挑拣干净。那块白豆腐的背面沾了块绿豆大小的葱花。

霍澜音默了默,将豆腐放下,转而拿起另外一个碗。里面装着酱焖的土豆块。

卫瞻颇为嫌弃地瞥了一眼酱色颇重色相下乘的土豆块, 道:“不吃!”

霍澜音忽然凑到卫瞻面前, 离他不过寸离。她盯着卫瞻的眼睛, 认真地说:“为了给太子爷还债, 家里已经没有闲钱给你做大鱼大肉, 只剩粗茶淡饭。不要以为你说不吃, 我就会去给你叫云酿楼的菜。所以……”

卫瞻眯着眼睛,望着霍澜音这张近在咫尺的明艳脸庞。他的视线落在她开开合合的浅红樱口。忽然低下头凑过去,咬上她阖动的唇。

霍澜音一怔,反应过来后猛地推开卫瞻。因为动作太快又过于用力,磕碰间,唇上一红,血丝渗出来。

卫瞻舔了舔唇,将唇上沾到的血丝舔入口中。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收回视线,面无表情。

霍澜音长长舒了口气。

“随你。”霍澜音笑了笑,起身端起饭菜,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直接去了莺时的屋子,和莺时住在一块。第二天一早直接去了工作房专注地雕玉。好似彻底忘了房中的卫瞻。

“姑娘……”莺时双手托腮欲言又止,“太子爷饿两天了。”

霍澜音本意正是要晾一晾卫瞻,她连头也没抬,说:“在雪山上逃难的时候,他可饿得更久。”

“可是那个时候大殿下好厉害的!现在的大殿下生病了。”

霍澜音捏着小刻刀的手悬在那里。

莺时五官揪起来,犹犹豫豫的。她不知道该站在哪个角度来给霍澜音意见,因为她自认蠢笨,只是霍澜音交给她什么事情,她去做什么就好啦。

半晌,霍澜音放下小小的刻刀。将要傍晚,冯家人去不远处的田里劳作,还没回来。她拿了块碎银递给莺时。

“去酝酿楼买几道菜,今晚改善伙食。”

“哇!这么多!咱们不是欠了好些钱吗?连芽芽都懂事的不肯要头绳了。”

霍澜音弯唇:“也顺便给芽芽多买几条头绳,好看些的。”

饭菜买回来,霍澜音挑了几样卫瞻平时吃过的,端进房中。她刚一迈进门槛,心里咯噔一声。

卫瞻靠墙而坐,略垂着头。竟保持着昨晚的坐姿。

难道自从昨天晚上她离开后,卫瞻再没动过?

霍澜音的脚步不由加快了几分,将要走近床榻时,又放慢了脚步,从容坐在床侧。

她瞥了眼卫瞻被绑起来的双手觉得有些刺眼,稍作犹豫,她将绳布解开。她竟是没有想到卫瞻的手腕上留下了绳子捆系过后的印子。

他……曾经挣脱过,然而失败了?

霍澜音心里闷闷的。

霍澜音的手心贴在卫瞻的手腕,轻轻地给他揉着。

卫瞻不咸不淡地瞥了她一眼。

霍澜音全当听不见,揉了一会儿之后,端起碗来,给卫瞻喂饭。

芙蓉羹。

卫瞻眯着眼睛,看着视线里鹅黄的芙蓉羹,忽然嗤笑了一声,他第一次喂她吃的东西正是芙蓉羹。

听着卫瞻的嗤笑,霍澜音心里一沉,以为太子爷要绝食,他却张开嘴吃了。

喂完之后,霍澜音稍微等了一下,确定他没再吐出来,才继续喂他吃。

两个人都很沉默。

喂了一大半后,霍澜音再次将勺子送入卫瞻口中时,一不小心让勺子磕碰到了卫瞻的牙。

细小的脆响之后,卫瞻皱起眉,眼中烦躁更浓。

霍澜音觉得好笑,她又不是故意的,他至于吗?她抿抿唇,接下来喂卫瞻时,故意用勺子去碰他的牙齿,故意将一点芙蓉羹粘在他的唇上。

卫瞻抬眼看她,霍澜音弯着眼睛浅浅一笑,也不再喂,用帕子温柔擦去卫瞻唇上沾的芙蓉羹,冲他嫣然一笑,端着东西出去了。

“呵。”卫瞻冷笑。他低下头,尝试着慢慢握起右手,再慢慢舒展开,尝试着找回知觉。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卫瞻疲惫地合上眼,眼前却不由浮现皇后冲他笑的眉眼。

在那之前,这世间若有人敢在他面前说半句皇后的坏话,若有人对他说皇后打算害他,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对方。

后来?

他在很小的时候,他的母后便教他这世间最不可测的便是人心,防人之心不可无,任何人。

那时他未曾尽信。

没想到最后,竟是他的母后身体力行用行动给他上了精彩的一课。

昏暗的房中,寂静里是卫瞻极浅的一声叹息。

卫瞻陷在昏暗的天地里,天地间阴沉沉的,他在整个阴沉沉的环境中变得更加阴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