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有母大虫,不敢放纵。而即使他敢,他也未曾见过美至此的女郎。女郎分明稳稳坐在下处,乌发挽于腰际,长袖置于膝上。她端正垂坐,眉目清婉,他却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又一眼。

听女郎婉婉开口:“多谢陛下为妾身谋前程。”

姜雍目一凝,隐约觉得不对。

见玉纤阿怅然般道:“九夷族在北地,比燕国还要远些,荒僻些。听说未曾教化”

卫天子抬了眼,知道哪里不对了:“你不愿去九夷?那与寡人回宫是为何?”

玉纤阿无辜而惆怅:“陛下想多了。妾身是越国薄家女,第一次来洛邑,为富贵繁华迷了眼。妾身没有不愿去九夷,妾身只是也不知自己要什么。”

卫天子心中一动。

长久地望着她。

玉纤阿侧头半晌,好似察觉到什么一般,她回头。她生了一张美丽忧伤的面容,即便不做什么,也让人觉得她满怀愁绪。此时玉纤阿满目疑惑地望向天子,卫天子却从她眼中看出愁思无数。

天子起身,坐近她一些。玉纤阿仍诧异地看着,天子的靠近让她压力甚大。她想起身避让时,天子忽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玉纤阿忍着强甩开的想法,她心中已知自己猜测卫天子对自己有意的心思是猜对了,便仍做着不解震惊状看天子。

卫天子长相平凡,自以为透过女郎惆怅又含忧的眼眸看懂了玉纤阿的心思。他握着玉纤阿的手,道:“寡人心思与你一样。”

玉纤阿心想你和我的心思是不是一样我不知道,但你的心思是什么,我显然已经看懂。

无妨。

她一开始说和亲,一是因为被天子见到了,她躲不掉;二是因为正好可借此随天子离开,让范翕以为她去和亲,为她逃离他争取时间。而她自然不是真的想和亲,她现在要先搅黄了这个和亲。

之后再慢慢搅黄其他事。

总是要范翕认输。

她是与范翕博弈,不是要牺牲自己成全九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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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天子与玉纤阿坐着说了一些话,美人陪坐,谁会不满?卫天子试了玉纤阿一些话,玉纤阿真真假假地编了一些。她说话婉婉,气质极温,鲜少有人与她说话而不受她的影响。果然一开始卫天子还有些疑心,当玉女怅然而泣,说自己是被越国薄氏收养的时,卫天子已开始怜惜她的出身。

玉纤阿却露出几分天真无辜的笑,道:“陛下,妾身自愿为陛下分忧,去和亲九夷,帮大卫与九夷建立盟约!”

卫天子神色几闪,怜惜道:“可怜你小小年纪,背井离乡,为越国薄氏来洛邑奔走,寡人却送你和亲,实在心有不忍。”

原是玉纤阿将自己跟随范翕,说成是为越国薄氏奔前程。反正越国离洛邑太远,卫天子一时半刻也不会知道真相。

随她说罢了。

卫天子与玉纤阿挨着说了一些话,玉纤阿试探出他有动摇让她去和亲的意思,微微松了口气。想只要动摇便好。玉纤阿想着心事时,忽然被男人搂住了腰肢。她身子一下僵硬,因她已许久未曾感受到男子带来的这种威胁了。

卫天子的气息包围着她,他扣着她的腰,不容她拒绝的,呼吸拂在她耳后。如虎狼在后,沉着呼吸,等着她入网。

玉纤阿身上的汗毛,一根根竖起。

头皮欲炸!

她和范翕在一起时间久了,她有了真正喜欢的人,她竟大意了,竟忘记了世间男子的这副恶心面孔。与她答应什么,就一定是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要她柔情蜜意,要她顺服体贴,要她如宠物一般顺应。

玉纤阿不动声色地露出笑,柔声:“不知陛下说不忍心妾身和亲,是何意?”

她这样说着时,便站起身,想自然无比地推开卫天子的手,从他怀里退走。但是她才一动,腰肢被握的力道收紧。玉纤阿慌张地转过脸,刚惊呼了一声“陛下”,就被卫天子拽到了床榻上。

胡乱的气息喷拂而下。

天旋地转后,让她浑身血冷,让她恶心!

这个男人,没有范翕那样俊朗的面容,没有范翕身上的温润熏香。没有范翕的柔情,没有范翕的耐心。这个年龄大了范翕整整一轮的男人,是天子,他将玉纤阿扣在怀里时,皮革卸下,意味不言而喻。

玉纤阿仰面躺着,光被那人挡住。她很久没有遇到过这么直接的男人了,她和范翕又太亲近了她真的好久没有这般恶心过男人了。

玉纤阿目有几多怔忡,她恍恍惚惚地想,原来范翕改变了她这么多。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当男子靠近她时,她忘了男子对她的觊觎龌龊心思。

都是范翕。

都怪范翕。

眼中波光泠泠似泪,床帐飞扬间,玉纤阿挣扎着。

她高声:“陛下不是说让妾身和亲么?”

卫天子漫不经心:“也许还有别的意思呢?你随我入宫时,没想到么?”

他笑了笑:“一个会去湛儿府邸求助的女郎,寡人不信你是如何天真无辜的人。”

他见女郎面色苍白、目中带着惊惶色,他觉得有趣地伸手拂她面容。指间细腻温润,卫天子眼神转暗。玉纤阿咬下唇,道:“我以为天子不至于如此急色。”

卫天子道:“你低估了你的美貌,高估了男人。尤其是高估了家有母大虫的男人。”

他低头。

一排青铜灯柱罩风,帐子掠起,昏黄的烛火光在玉纤阿眼前晃动。

玉纤阿别头,咬牙:“陛下是天子!怎能如此?”

卫天子大笑:“正是因为寡人是天子,才为所欲为!”

他话才落,后脑一痛,他眼睛瞪起,不敢置信地看着床上女郎。他张口想说什么,眼前发黑,无力地倒了下去。玉纤阿一把推开他沉重的身体,从他身下钻了出来。她手中握着一个烛台,当击倒天子后,握着烛台坐在床上,玉纤阿心中砰砰跳。

她衣衫凌乱,长发披散,沉着面,知道一个意外情况发生了。

玉纤阿蹙着眉,厌恶地盯一瞬那瘫在床上的卫天子。想整个王宫,恐不会知道有人敢这样对天子。待有人发现,或者天子醒来,她就完了。自从她在姜湛府上见到卫天子,她的计划就在偏离。她想利用天子远离范翕,但天子也不会什么都不要。

计划微有些偏离,然而无妨,可以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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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纤阿将卫天子搬到了床上,盖上被褥。她拍着胸口休息一会儿后,叫来一侍女入内。一不做二不休,她既已敲晕卫天子,便敢再敲晕一侍女。那侍女刚进门就被玉纤阿从后握着烛台敲倒,之后玉纤阿换上侍女的宫女服饰,低着头出了宫殿。

如今情况,天子醒来后恐杀她,她欲自救,当求助宫中王后。

白日在姜湛府中听说,正是因有宗亲公主求了王后,才免了和亲九夷的命运。想来卫王后的权势极大,可影响天子。玉纤阿想求助王后,说自己不愿从卫天子事。卫天子不会放过她,王后见她美貌,也不会轻易答应卫天子留她在宫中的心思。这二人有了争论,玉纤阿才有机会争出自己的路。

她必须在天子醒来前,用舌灿莲花求得王后主动庇护!

玉纤阿匆匆在宫舍间行走,时而避开巡逻侍从和宫中贵人。多亏了曾在吴王宫待过,如今洛邑王宫虽大,玉纤阿也不露怯。她心有谋算,自是一心向着自己的目标寻找。只是可惜白日下了雪,夜里雪未消,宫中路不好走。且玉纤阿第一次来王宫,不知王后宫殿方位,只能匆匆寻找。

她一人脚步匆忙在宫中小心行走,走过一树荫时,前方有郎中梭巡。玉纤阿看到灯烛火光,心口一颤要转身走其他路时,后方竟也有卫士的影子走来。前后夹击,她僵立原地时,阴暗树后忽伸开一只手,将她一把拽了过去。

玉纤阿被人拽住手臂,向树后拉。

她初时放松,以为是范翕。因范翕先前常与她这样。

但紧接着,那人拖拽她时,她闻到了对方身上的熏香。不是范翕身上那股清冽温润的、近日掺了些中药苦味的香气!玉纤阿僵着身,被人推到树上,捂住了嘴。她抬眼,看到了男子的面容。

昏暗的光下,二人四目相对,那人竟是姜湛。姜湛握她手腕,做个口型:“嘘!”

玉纤阿一怔后了然,紧绷的神经松下。

姜湛对她宽慰一笑,放开了捂住她嘴的手。看女郎一身宫女服饰,姜湛不解地看了她两眼,却没工夫多说。因树外方卫士脚步声过来,为防止玉纤阿被发现,姜湛只好出去,与那些卫士说了几句话。玉纤阿独自藏身在树后,雪光冷冷地照在她面上。

恍恍惚惚地,玉纤阿露出一个笑——刚才那一瞬,她心跳到嗓子眼,还以为是范翕呢。

姜湛打发走人,回到树后。他冷不丁看到玉纤阿低着眉眼在笑,不知在想什么,她笑得温柔又眷恋。晚风相照,清寂的雪地上,美人如月光清徐。

姜湛心中荡起,几乎移不开眼。

而玉纤阿抬头望向出神的公子湛,同样心中一动。

☆、第115章 1

夜深人静,寒余雪飞。宫中巡逻郎中们的脚步声踩着雪“嚓嚓”远去, 宫灯在庑下檐角轻轻晃动。影影绰绰, 微弱的火光隔岸, 一重重如水波,拂在庑下男女面上、身上。

姜湛入神地盯着玉纤阿。

宫女妆容, 发插步摇。玉纤阿美目轻扬, 与他对视。待看他出神一般半晌回不过神, 玉纤阿心中有数, 口上只忧心小声唤他:“公子?”

姜湛这才低头咳嗽一声,掩袖时吐出一团微微白气。

他移开了自己盯着玉纤阿错不开的目光, 和她一道站在庑下树后, 悄声问她:“你为何这般衣饰妆容, 出现在这里?”

玉纤阿便简单将卫天子和自己在宫殿中发生的事说了下。

没想到玉纤阿说得这么清楚,姜湛微震, 看她的目光有些复杂:“你是说我父王对你、对你”

他没说下去, 换过旁人他会觉得这是在侮辱自己父王名声, 但是此人是玉纤阿。玉女这般的美貌, 若是卫天子毫不心动反而奇怪。姜湛喉咙有些发干, 道:“可是父王不是传告天下,说要你代去和亲么?”

玉纤阿柔柔笑了下。

她低声婉婉:“恐过了今夜,天子便不是这样的想法了。然天威难测,这也不是我能揣摩的。”

姜湛顿了顿, 问:“那你穿成这样”

玉纤阿垂着面容柔声:“我欲寻王后, 求王后庇护我。”

姜湛不语。

玉纤阿始终流露楚楚可怜之态, 抬目看他一眼时,波光粼粼间,婉约明秀:“在王宫中,我只能求王后庇护。”

姜湛缓缓道:“你生得这般模样我母后不一定庇护你。”

玉纤阿低怅道:“那也无法。我恐无法去和亲,你父王恐要将我留在王宫。我除了寻王后相助,并无他法。公子也说我相貌尚可,那想来能助王后的地方多些。我总要为自己想些法子。”

实际她内心不如何焦虑。一法不成,她自然有别的法子。例如眼前的姜湛,其实就是一个路子。

玉纤阿自被卫天子看一眼,她便大概能猜出事情的这般走向。她屡次给范翕机会,范翕既不信任她,也死不悔改。那她可不会只是简单地掉头就走、简单远离他。她要惩罚范翕,要范翕悔不如初,要范翕从他的疯癫噩梦中清醒过来。

她心中爱范翕。但同时她之心狠之冷静,其实不为情所退让。

她永不会屈服他,永不会顺服他,永不会忍受在他和于幸兰的故事中充当一个可悲牺牲者。她对他的爱,不是宽容,而是惩罚。

范翕不是寻常好脾气好说话的公子。她不下猛药,他不能清醒。

情郎是这样一个人少有女郎能应付得了。

姜湛听玉纤阿惆怅说起卫天子对她的觊觎,说卫天子不想她和亲。姜湛目光闪烁,想原来父王只是用和亲这个借口将玉女带走。等风头过了,天子可能就会要纳玉女入后宫。

虽然卫王后强势,但其实在丈夫和天子面前,再强势的王后,也终是要低头。

只是可惜玉女花容月貌,这般年轻,竟要入他父王后宫么?

姜湛觉得胸口有些堵,同时间,脑中有个大胆的想法不合时宜地冒出来。他想若是玉女需要相助,那他是否、是否姜湛未完全想明白,玉纤阿已抬目,盈盈望他一眼后,好奇般问:“我自是想去寻王后求助,怎么公子也来这宫中?难道公子是特意寻我?”

姜湛愣一下,心稍微冷静些,想到了范翕。

他语气微古怪道:“是公子翕寻上的我。他说你与他闹了矛盾,你才铤而走险来找我。他说他错了,想请你原谅他。”

玉纤阿直接道:“他撒谎。公子,你不要信他。”

姜湛皱眉不解。

玉纤阿道:“公子翕心机阴沉,不类他本人看着那般光风霁月。他要与于女郎成亲,却将我囚住。我好不容易逃出,若公子你助了他,便是将我重新推回了火坑。他自己无法进宫,才让你进来。若我所料不差,他之后定会来问你,从你这里探寻我情形如何。好让他判断他该如何对付我。公子,你万不能听信他,任他欺辱我!”

姜湛:“”

他微眯起了眼,缓缓说了一句:“你这般了解他?又对他这般不留情面?”

——这般了解他,可是因这般爱他?这般不留情面,又是否是不太爱他?

有些话,玉纤阿并不想和他人剖析。她和范翕之间的复杂关系,范翕对她的压迫和提防,她对范翕的怜惜与忌惮姜湛岂会明白?玉纤阿便只轻轻拂了下耳畔发丝,她侧过头,望着幽幽灯火光下的雪地出神。她喃声:“总之,公子什么都不要告诉他。我太怕他了。”

说罢,玉纤阿回过身,向姜湛行了一礼,柔声:“请公子告知我王后宫殿位置可否?天子总是要醒的,到时我性命不保。只能乞王后怜我”

姜湛不答她。

他盯着站在自己身前的柔弱女郎,只问她:“若我母后要你死,怎么办?”

玉纤阿飞快看他一眼,面色微白。似有慌乱色一闪而过。

姜湛又道:“而即使我母后救了你,你到时必入我父王后宫,你且欢喜?这是你要的?”

玉纤阿答:“我总是要先保命。且入天子后宫,也没什么不好。”

她一开始就知道这也许是等着自己的命运,她并不觉得如何,且要利用这种手段报复范翕。于是玉纤阿只是沉静站着。然她等了许久,姜湛仍不回答她。玉纤阿便目露失望色,她向姜湛再次屈膝行了一礼,转身即走。

她步子挪开一步,手腕被身后姜湛握住。衣袖袍裙纵横,发梢间步摇撞击声清脆。玉纤阿侧过头看他,见他面容微绷,扣着她手腕的手背青筋微突。姜湛缓缓抬起眼来看她,目光锐利而有千斤重。姜湛慢慢说道:“不要入我父王后宫,我来帮你。”

玉纤阿望着他不语。

事情重新回到了她想要的轨道上。但其实两者差距对她来说不算很大。姜湛帮她很好,不帮她也无妨。她以为要姜湛站到自己这边要花更多时间,她没有料到他会如此轻易地选择助她。

凉薄如玉纤阿,在此时,心中也微微有些愧。

她垂下眼,低声:“我不是什么良善的人。公子可知?”

姜湛轻轻笑了一下,握她手腕的力道紧一分。他想通了一些事,目中便生了温,只顾灼灼地盯着她。姜湛一字一句:“无妨。我自愿助你。这是我曾应过你的。”

他曾答应自己会帮玉纤阿一个忙。

起初这个忙只是带玉纤阿结识成容风。

后来这个忙成了帮玉纤阿逃离公子翕,而今,这个忙玉纤阿又打算求助他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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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翕一夜未眠。

他知道姜湛入了宫,便在公子湛的府邸等人回归。大半夜过去,管事悄悄看了那在会客厅等候的公子翕几次。公子翕坐在空荡的大堂中,单薄如雪地上方的凉透月色。已经这么晚了,范翕却不离开,坚持等姜湛回来。

管事听范翕一晚上不停地咳嗽,都怕这位羸弱的公子病倒在他们府上。

好在鼓声过了三声后,姜湛回来了。姜湛踱着步回来,颇有些头痛地锁着眉。他很少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且今夜对话,让他看出玉女绝非寻常女流。他是否真的可以帮到她姜湛这般沉思时,府中管事凑到了他耳边,悄声告诉姜湛,说公子翕仍等着他。

姜湛一惊。

忙吩咐管事:“别说我回来了”

背后传来郎君清寒如霜的声音:“你回来了?”

姜湛僵硬着转过身,硬着头皮,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他后方的范翕。姜湛瞪了没用的管事一瞬,看范翕又疲惫、又苍白地笑了下。范翕哑着声开口:“莫怪其他人了。是我一直在等你的消息玉儿可有话让你带给我?”

姜湛叹口气。

他低头,不敢看范翕的目光:“玉女说,她对你失望至极,从此后,她与你恩断义绝,你勿要再勉强她了。”

硬着头皮说出这话,姜湛心中都替范翕难受。他亲眼见过范翕曾因为玉女而在他和于幸兰面前吐血,范翕对玉女定是情深义重。然而玉纤阿却说是范翕负她,范翕欺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