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在元月初一的早上,等来了一顿骂。原是宫宴散得太晚,他便在宫里住了一晚上,清晨回府就见她在书房前的台阶上睡得正香,一把将她拽起来怒斥道:“大冬天的在外面睡觉,你疯了不成?”

她揉了揉眼睛,望了望已经大亮的天空,颓丧一叹。连原因也懒得解释了,福身道了句:“殿下恕罪…”

“回房歇着!”他断喝道。她闷闷地回了房去,倒头就睡,索性穿得够多才没大病一场。

一觉醒来的她听掌事宦官郑褚说:“殿下罚了昨天所有在府里当值的俸禄,就因为你在外面睡着他们没劝。”

【十三岁·八岁】

他十三岁那年,她八岁。已经入府一年,对一切都不再陌生。

那年元宵,赵家小姐跟他来要人,说要和她一起去看花灯去。那天她本是当值的,眼巴巴地望着他满脸期待。

他淡看她一眼:“当着值又想出去玩?”

她咬了咬下唇:“殿下…”

他把笔一搁,无声轻叹:“罢了,一起去吧。”

马车缓缓驶出皇城,到了东市。他和她还有几个世家公子、小姐一路同游,都觉蛮有意思。

到了晚膳的时候,几人一起去了宜膳居。赵家小姐毫不在意地拉了她落座,便有刻薄些的世家贵女讥嘲说:“赵姐姐倒真不在意礼数,区区一个奴籍的丫头也拉来同席?”

她面上一白,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得他带着几许笑意说:“她是我太子府的人。”

虽然带着笑意,那口气却冷极了。

那顿饭吃得很是别扭,她连夹菜都很犹豫,生怕惹得在座哪位不高兴。是以离开宜膳居的时候,她仍是饿着。

几人道了别,她随着他上了马车,没行出多远他却叫了停。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笑道:“明天没什么事,不用急着回去。”

便下了车一路随意走着。元宵佳节,道路两旁的摊贩比平日里更多了些,他东看西看,在一个摊位前停了脚,买了叶儿耙递给她:“再吃点东西吧。”

接下来就是一路走一路买,直到回府的时候,她手里还有一大包糖炒栗子没吃完。

大概就是从那次开始,她*上了糖炒栗子。抱着那个纸袋在屋里吃到了大半夜总算完成,然后心满意足地上榻睡觉。

次日醒时,她看了看满桌的栗子壳,才意识到自己昨天吃了多少。

春去秋来,中秋那天她随他一起进宫参宴。舒韶夫人赐了宫饼下来给宫人们,自然也少不了她的一份。四个宫饼在碟子里摞成一个小塔的样子,很是好看。

她也没什么事可做,就央着年长的宫女教她做。

在小厨房里忙碌了大半天,一炉宫饼出炉,个个色泽鲜亮。她开心地拿了一个掰开,咬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豆沙馅的。

于是就用食盒呈了往正殿走,正巧碰到他从殿里告退出来。看了看她的神色,他问:“什么事这么开心?”

她眉眼一弯,打开食盒举到他面前:“宫饼,奴婢做的,殿下尝尝看?”

“…”他看了看她,满脸不信任。她就扁了嘴,把手放下来讷讷说:“不吃就算了…”

明显委屈。

“嗯…”他弯腰从食盒里拿了一个出来,笑说,“尝尝看。”

她登时高兴起来,拿着食盒蹦蹦跳跳地走了,说是要拿去给郑大人尝。

他愣了愣:不听听评价么?

看了看手里瞧着还不错的宫饼,淡一笑咬了下去,立时蹙了眉头:五仁…

【十四岁·九岁】

他十四岁,她九岁。就是那年,府里来了两个和她年龄相仿的侍婢,怡然和婉然。

怡然是肃悦长公主赐下来的、婉然则是舒韶夫人送来的。

她们来后三人一起玩得挺好,却不知在她们到之前,她曾经怎样不安过。

她说:“就奴婢一个是在奴籍的…万一…万一…”

他睨她一眼:“怕她们欺负你啊?”

“嗯…”

他一声轻笑:“我看谁敢。”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太多余,三人很是合得来,当真就和亲姐妹一样。她和怡然从来没翻过脸,和婉然翻脸…也是很多年后的事了。

那阵子太子府的规矩简直被她们三个“玩坏了”,最郁闷的当属郑褚和尚侍方氏。偏生太子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弄得谁也不好说什么。

三个j□j岁的小丫头,什么没规矩的事都敢做,闲的没事还*打个赌。比如那天她们赌“太子殿下今日进书房是左脚先进还是右脚先进”的时候,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往里走的太子,弄得正要跨过门槛的太子在她们的视线下滞住,僵了半天把脚撤了回去,冷声问她们:“干什么?”

就眼看着她们在自己面前争起来,怡然说:“先迈的右脚,二钱银子!”

晏然不服:“什么二钱银子!明明放回去了,再迈肯定是左脚,你给我二钱银子!”

“…”他默了一瞬,听出她们再赌什么,轻咳了一声让三人都安静了下来,在她们的注视下向后退了一步,淡定地双脚一起跳过了门槛。

在三人愕然的神情下,施施然向里屋走去。

“又拿我打赌?门都没有。”

第二天,他到了书房门前,看三人又是一副目不转睛地样子,不觉扯了扯嘴角:还真有毅力。

是以又淡定地往后退了半步,跳了过去。

“哈哈!”晏然大笑出声,笑得他险些跌回门外去。

晏然得意洋洋地向怡然婉然伸手:“二钱银子。”

“…”二人闷闷地拿了钱给她。

他愣了一愣,走过去板着脸问她们怎么回事。怡然颓丧地抬了抬眼回道:“今天赌的是…殿下您会不会还蹦过来…”

“…”

婉然说:“然后她就赢了…”

“…”

他怒看向晏然,晏然颠了颠手里的二钱银子对他的不满浑然不觉。

当晚,他很是严肃地把她叫到房里,对她说:“以后不许再拿我打赌了!”

她眨了眨眼,仰着头问他:“为何?”

“…”他挑了挑眉,“我是太子。”

“奴婢也没赢您的钱不是?”她理直气壮。

“…”他默了一默,沉吟道,“再拿我打赌,赢了分我五成,输了扣全月俸禄。”

她的一张脸立即垮了下来,望着他神色戚戚地道:“殿下…您也太欺负人…”

“呵,怎样?”他挑衅地叉臂瞧着她,“晏姑娘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听过…”她撇了撇嘴,忽地眼睛一亮,笑吟吟地打量他一番,“合着殿下您自认是地头蛇?”

“…”他一僵,心中懊恼不已,怎么就把自己骂进去了?!

“地头蛇殿下。”她满脸堆笑。

“…”他眉头轻挑,“闭嘴。”

【十五岁·十岁】

那年他大婚,新娘是萧家嫡长女萧雨孟。

对此她很是开心,因为昏礼总是一件热闹的事。那天宾客满座,齐声道贺,她一一为他们奉上牢食和合卺酒,除了凑热闹外的唯一念头是:太子妃的昏服很漂亮。

反倒是后来不愉快的事让她印象比较深刻——婉然被罚跪了一夜。

那阵子一干府中的婢女时常聊起往后的日子,主要是琢磨要嫁给什么样的人。婉然一般只是独自思索着不说话,怡然说要嫁一个真心待她好的人,晏然通常给出的答案则是:听太子殿下的。

她觉得,如若有朝一日太子给她指一门亲事,一定不会委屈了她。

那年七夕,几个女孩子跪在香案前,祈求织女保她们心灵手巧,以便日后嫁个好夫家。她们在晏然房里聊到很晚才各自回房休息,倒霉的是…次日只有晏然一个人当值。

太子看了看晏然发黑的眼圈,淡然问她:“昨天又干什么了?”

“昨天七夕…乞巧、拜织女来着。”她说着就忍不住地打哈欠。

他一哂:“回去睡觉。”

“不困…”她一边说着一边又打了个哈欠。

“嗯…”他眯眼瞧着她,“你这是逼我说…”

她一颤,立时反应过来,朝他一福:“奴婢去睡!”

那是在他刚让方氏教她读书的时候,她时常挑灯夜读,劝她去睡她也是回一句“不困”,于是他淡泊地睇着她说:“还不困,都变丑了。”

她才不会让他再挤兑一次。

是以那天,她在房里补觉补得很是心安理得。

到了晚上,前来和她换班的怡然四下看看,没找到她,太子抬头睨了她一眼:“别找了,晏然回去睡了。”

“…”怡然怔了怔,“回去睡了?”

“嗯。”太子一点头,“以后别让她睡那么晚,她身子比你和婉然都要差多了。”

“…诺。”怡然垂首一福,恭谨应下。

这样的事,怡然习以为常,偶有刚入府的下人却觉得惊诧不已:太子为什么待她那么好?又没有纳她当侍妾的意思?

对此,郑褚等在府中有些年头的“老人”会淡定地回答说:“太子殿下习惯了。”

三年,他照顾她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到,总之她一时还没有意识到。

【十八岁·十三岁】

那年,隆庆帝驾崩,他继位为帝,改年号永昭,次年为永昭元年。

她入了宫,做御前女史,怡然和婉然也是同样的位子。

入宫不几日,她就病了。和尚仪方氏告了假,在房里睡得黑白颠倒。

他一连两日没见她便觉有异,问了婉然,婉然如实禀了,他就往她房里去了。

推开门,当即腹诽了一句:姑娘你好睡相!

榻上的晏然,睡得四仰八叉,被子都被踢到了地上。

“陛下…”他听到婉然犹豫地开了口,没有理会。信步走进去拾起被子,抖开,给她盖上。

睡得迷糊的晏然感觉到一阵温暖,裹紧,往里滚了一滚。

…姑娘你真是好睡相。他又腹诽了一句,看了眼搁在桌上盛着药的瓷碗,推了推她的肩膀:“晏然,醒醒。”

“嗯…”她意识不清地应了一声,他锲而不舍地继续推她,“晏然。”

晏然隐约觉得这声音熟悉得很,翻过身来看了一看,一惊之下猛然坐了起来:“陛下。”

他指了指那药碗:“把药吃了再睡。”

“…”晏然暗自咬牙切齿,她最怕的就是喝药,所以并不是忘了喝或者睡过了头,而是有意没喝。她看着药碗面色悲愤,他端起来咬了一勺送到她嘴边,冷冷地道了两个字:“张嘴。”

怡然在旁边淡定地看着,心说您要是不是皇帝…晏然现在铁定骂街了。

眼见她的眉头拧了又拧,终于喝了小半碗下去,忍无可忍地下了决心:“陛下,奴婢自己来!”

长痛不如短痛,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怡然笑吟吟地端了糕点来给她解苦味,她看着他,仍旧怨念不已。他毫不在意地悠闲坐下,问她:“说吧,又干什么了?刚进宫就大病一场。”

“没干什么…”她扯了扯嘴角,“可能是水土不服吧,莫名其妙地就病了。”

“嘁。”他轻一笑,“好好歇着吧,养好了再来,御前不差你一个。”

“嗯…”她闷闷地点了点头应下。

天家帝姬十三岁及笄,那年正好是祺裕长公主的及笄礼。长公主在皇太后的长乐宫行礼,在御前做事的她不住地向外望着,明知隔了这么多座宫室根本不可能看到,还是不住地望着。

及笄礼,如若晏家还在,过两年她十五岁,也该及笄了。

“看什么看。”一柄折扇敲在她额上,刚走进来的皇帝笑看着她,“你脖子不累啊?”

“陛下安…”她垂首一福,转身去沏茶。

“回来。”他笑喝了一声,她转回身来垂首不言。折扇再次敲在她额上,这次她一壁伸手揉着一壁不满地瞪他:“干什么呀…奴婢又没犯什么错。”

抱怨分明的口气,明显没拿他当皇帝。

“羡慕祺裕及笄?”他淡问她。

她点点头:“是…”

他笑了一声,颇是严肃地告诉她说:“别羡慕,过两年把你嫁出去,让你夫家给你行笄礼,笄而婚之。”

他是当众说出的这话,旁边的宫人当即便是忍笑的神色。她蓦地红了脸,讷讷道:“不要…奴婢才不急着嫁人呢…”

“这样啊…”他恍悟般地点了点头,“朕还舍不得你嫁呢。那回头等你十五岁了给你行笄礼,然后让你在宫里熬一辈子、熬成老姑娘?”

“…”怒目而视,偏生他已是九五之尊,她半点发作不得。忍了半晌,她只好认命地一福,“奴婢沏茶去。”

俗话说“君无戏言”,以至于她越想越觉得…他那句话会不会是当真的?

真要她熬成老姑娘?

越想越不安、越想越心焦,很快就演变成了魂不守舍。本以为自己表面上还掩饰得不错,谁知他看了她两眼就问她:“有心事?”

她一愕,摇头说:“没有…”

他笑看着她,她静默了一瞬,终于满含忐忑地问他:“陛下您…不会真的一辈子不让奴婢嫁人吧…”

“…”他凝视着她忍了半天,终于一下子笑了出来,笑得她直发了懵,跪坐着满心惴惴,不言不语。

“想什么呢?”他衔着笑在她脸上一捏,“不多留你,过两年赶紧嫁出去,朕换个靠谱的女史。”

【二十岁·十五岁】

她终于到了嫁龄,一封信、一块平安莲花配定了她的姻缘。她知道那人是朝中将领,追问他是谁,他却笑而不答,只说:“嫁过去了自己看。”

昏服的料子极尽奢华,是梧洵织造新进的衣料,他二话不说就让她先挑合心意的。她觉得这不合规矩,他却说:“嫁人是大事,六宫嫔妃谁也不差一件衣服。”

那阵子她很开心,他却总心思烦乱。一方面是祺裕和亲的事不顺,另一方面…她突然要走了,在身边八年的人突然要离开,他总觉得心里一空。

静婕妤开玩笑说:“陛下舍不得就纳了她呗。”

他想这怎么可能,他知道她一直想为人正妻。而她的未婚夫也是个不错的人,安夷将军霍宁,战功赫赫,他更希望她能安安心心地做她的将军夫人去。

但他最终还是纳了她,封她做了琼章。

他告诉自己,是为了不让她和亲远嫁、为了和皇太后抗衡。

也确实是如此,翌日他踏出殿门的时候,长乐宫来传旨封她做长公主远嫁靳倾的宦官便到了,是因为这个理由,他才稳稳地将一干人挡在了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