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萧听而不语。沉默半晌,执起勺子道:“入伍前没机会食。入伍后没时间去食。”说罢,夹起碗中菱肉张口食入。

张曦君闻言再次讶然,齐萧一个王府公子,虽说是庶出,可也不至于没机会食菱角,难道是王府从不食菱角之类?可也不对,若是不用,为何府中会大肆种植菱角?她一个念头转了转,但想齐萧先前的短暂沉默,还有有关他身世的一些传闻,识趣的随意寻了话,一语结束话题道:“若是王爷喜欢用这些,妾以后常做了这些过来。”

齐萧咽下口中菱肉,一本正经点头道:“嗯,不过尽量不要过甜。”

张曦君没想到她随口的一言,齐萧不仅当真,还如此郑重其事的吩咐一番,不由呆了一呆,待见齐萧微有奇怪的看着自己,只好言笑应下,又见齐萧再次夹菱肉吃,想起来时的目的,故而又道:“王爷,生菱角不宜多吃,妾采了些生的送来,是想王爷尝尝鲜,也健健脾胃,一会飧食也能多用些。”

自陈王氏被送回王家,她便暂为打理府务,后来没过两天,齐萧从军中找了一个能识文断字,约五十来岁,被唤福伯的人到府中做总管。不过府中虽有了管事的人,她却再无法像从前那样诸事不理,福伯也不知是否受了齐萧的吩咐,府内一应事宜皆呈来由她处理。而关于齐萧近来食欲不振,将飧食推迟到天黑之后,便是她从这位福伯那得知的。

齐萧默默点头,示意知道,也以示允了共用飧食之意。

如是,一切皆如张曦君意,齐萧留了她同用飧食。

饭后诸事毕,已是二更初。

齐萧回到书案前坐下,看着在书案一侧坐下的张曦君,道:“我还有看会书,让徐虎送你回去吧。”

果然还是这样!

不过他们如今到底有别于三年前,齐萧打发她离开,也开始寻借口了,比起直接下令离开让她好接口太多。

张曦君在心里暗道。

而人往往亦是这样,你退我进,此消彼长,一如此时,张曦君似不知齐萧意思,面色如常的微笑道:“夏夜天热难眠,一时也睡不着,不如妾留在这陪王爷可好?”

农历六月,季夏之时,夜晚炎热气闷不下昼间,人不免心思浮躁难宁,又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且适逢女子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邀请之意自是不言而喻。而作为一个成年男子,更是一个刚食髓知味的男子,面对如此邀约,又岂会不动心?

只见齐萧闻言一震,随之猛然抬头,紧紧地盯着张曦君,眸色渐是深沉。

张曦君二世为人,男女关系上除了今生与齐萧有了牵扯,便可谓一片空白。如是,一时间也未发现话中歧义,正兀自盘算着接下来要说的话,冷不丁齐萧突然抬头,目光深深地锁在她身上,浓黑的眉头却是越蹙越紧。

即使不知为何会蹙眉,但这样热烈的目光,让已识男女情事的张曦君,隐隐的察觉到了什么,她不由一怔,脑海里瞬时浮现出不久前那一夜夜,当下不受控制的面红耳赤。她忙强自镇定下来,要言归正常的再及言语,却不等开口,齐萧骤然伸手将她一拽。

“王爷!”冷不防这一拽之力下,她毫不设防的跌入齐萧怀中,张曦君忍不住一声低呼。

第六十五章 离京(中)

齐萧出手相拽,不过是一时意乱情迷,待一瞬清醒后悔之时,忽听女子的声音从面庞拂过,带着暖暖而清浅的馨香气息,似乎真如那些文人骚客所道“何为吐气如兰”。然不等从中反应过来,只感怀中娇躯是迥然不同的男子柔软,尤是掌下的腰肢更是柔软得不可思议,再看煌煌灯火下那张酡红如胭脂的脸庞,有着女子特有的娇媚之态在绽放。他也只是个普通男人,在面对这些的此时此刻,心弦不禁再一次被拨动,仿佛一根轻飘飘的羽毛撩上心扉,痒痒地有些酥麻。于是,原本要松开的手,不自觉的紧了紧。

猝不及防的落入齐萧怀中,方惊魂未定的微微喘息,未料齐萧手劲如此之大,腰上一痛,张曦君不由闷哼一声。

听到张曦君略带不适的声音,齐萧瞬时想起自己的初衷,兀自压下心里涌起的丝丝旖旎,他松开禁锢那腰肢的双手,轻拍了拍张曦君后背示意离开,声音微有黯哑道:“让徐虎送你。”说罢,不容张曦君言语之际,扬声朝外面一叫:“徐虎!”

齐萧拉她入怀的举动,张曦君不是不知何意,却未想不过刚刚意识到,齐萧态度立马翻转,她不禁微微一愣,还有些没有明白过来,就听齐萧扬声唤徐虎进屋,一想到此刻的情景,她忙不迭逃也似的从齐萧怀中离开,欲盖弥彰的退到三步之外强自镇定。

齐萧见张曦君如此之举,薄唇抿出一丝莞尔的笑意,随即神色一敛,收回目光,看向门口竹帘。

徐虎挑帘而进的时候,就见张曦君和齐萧一个远远站在一边,有些不负平日的从容不迫。另一个倒是一切如常,看不出半分异样,不过他毕竟跟在齐萧身边多年,见齐萧如此做派,又一想近来的事及今下午的相处,便知二人并无隔阂,齐萧心情也正尚佳,想来突然急忙唤他,也不是什么不好之事,遂只踌躇了一下。已走到书案前恭敬道:“王爷。”

齐萧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受了礼,尔后吩咐道:“送夫人回去。”

竟然是让送回去!?

按前段日子来看。不是应该留宿或同回主院?

难道他们还是因为那些流言…?

徐虎闻言一愣,心下诧异连连,但见齐萧眉头微蹙,赶紧收回心神,低头应道:“喏。”

见徐虎应下。齐萧目光一转,看向张曦君道:“你随他回去吧。”一语话毕,也不等张曦君回应,似对案桌上的竹简极有兴致,他专注不二的低头阅览。

这样明显的打发之意,与方才的情动之举。可谓是天差地别。与此之时,从前些日子齐萧对她的放浪形骸,可以看出他绝不是一个喜好压抑自己的人。尤其是在男女之事上。可如今他在明明情动之下,还刻意的压制下来,这就不得不说明一件事——齐萧受了流言蜚语的影响!

想到这里,一切都不出所料,胸口却感到有些莫名窒闷。张曦君随即定了定心神,将这股怪异情绪挥去。思绪重又转动起来。

经过齐萧扭转在京中形势一事,她现已完全相信齐萧的判断力,必然不难发现有关她的流言是有人从中作梗。但是作为一个男人而言,无论古今,只怕都介意自己的女人有如此流言,哪怕这并不是事实。这样的话,她更有必要迎刃而上,将齐萧心中的介意降低到最低点,甚至是彻底消除。不然怀疑的种子,总有一天会长成参天大树,到时便是为时晚矣。

她一番思绪转了又转,却不过眨眼之间罢了。如此,张曦君心念已定,又或是她下意识的不想让齐萧怀疑,因此转瞬间便已做了决定。即使是在齐萧这样明显赶人的情况之下,她亦不改初衷,也不因无法隐晦提及而退缩,索性暂且无视徐虎请离开之意,直接开门见山的道:“王爷,臣妾还有一件事忘了给你说了。”

齐萧闻言抬首,眉头微蹙,不悦之意不言而喻。

齐萧一向最不喜有人违逆他意,徐虎一见张曦君这样违逆,心下念着上次凌云君主事上的解围,以及短暂接触下不同于谢氏、李氏她们偶不禁露出的轻视,忙朝张曦君暗暗使眼色,却又苦于齐萧在场,到底不敢多有小动作,故而只暗使了一次眼色,已低低的垂下头去。

对徐虎的好意,张曦君只作未见,她另在齐萧渐显不悦的注视下,无视齐萧一如三年前那种冷冽相待,缓步走到案桌一侧跪坐下,然后到底选择了颔首垂眸,避开那越发凌厉的目光,道:“王爷,臣妾说了就离开…”咬回“可以么”一般的乞求之言,她放在膝盖上笼在湖色广袖下的双手紧紧一握,摒去在齐萧目光下忽然升起的软懦,一种隐含几分可以依靠一类的软懦,她让子自己看起来如语声一般冷静自持,继而抬眸,平静而坚定的看着齐萧,丝毫不回避与之对视。

这样默然对视须臾片刻,已不再有此情境仿若三年前之感,心里的某种怅然若失也随之消散,张曦君不觉愈发从容看着齐萧。

齐萧见张曦君神色坚定,又联上她今下午不同以往的举动,眼睛微微一眯,当下就对徐虎罢手道:“你先退下吧。”

见齐萧改变主意,徐虎微微一讶,旋即依言退下。

随之渐趋渐远的脚步声,倘大的室内一时鸦雀无声,只有窗外不知疲惫的夏虫偶尔吱吱一声。

齐萧打破沉默道:“你要说什么?”声音冷冽,不怒自威,再无不久前的旖旎气息。

张曦君似不查齐萧态度语气的变化,她神色松快恬淡,仿佛面对的是下午同她闲适相处的齐萧,又或是前些日对她不时有笑意的齐萧,只见她仍是如述家常般的和煦道:“王爷,您不用再瞒着了,臣妾已知道了。”

说完,见齐萧并无意外,张曦君一默:果然对于齐萧这样的人,与其隐瞒一二,不如全盘相告。

*

第六十六章 离京(下)

月色温柔,淡白的一抹光,薄薄的笼窗台上。

屋子里很静,带着几分热气的夜风潜窗而入,空气中有若有似无的天竺葵的香味,有些像前世的柠檬芬香,很好闻,鼻端萦绕着它的香气,仿佛周围的空气也不觉得凉了下来,还有夏日驱除蚊虫之效,倒是一举多得。不知将它蒸煮过,可能制成驱蚊水?

张曦君无意识的想着,下一刻发觉自己分神,心下不由好笑,没想到此时此刻,她还有心旁骛?遂重敛回心神,凝眸,继续望着齐萧。

齐萧本对张曦君道出如何得知流言的缘由心中有数,却万万没想到她会如此直言不讳的提起胡十八,还语笑嫣然的直接以“三人成虎”为引,笑问他可信了她与胡十八的流言?也许这话问得太出乎意料,让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其实,在闻得流言之初,他第一个反应,便知是有人暗中捣鬼。只是时隔数日,流言愈演愈烈,他…

刚想到这里,齐萧猛然一怔,也不知是否被心下的某种想法所惊,他迅疾打住思绪,骤然回神,正好捕捉到张曦君神游天外,脑中不由生出一念:她心中若有丝毫的其它,又怎会如此不在意?

念头甫过,与王成崖上交锋那一次,胡十八对张曦君险些被害而表露无遗的惊忧,瞬时闪过脑海,齐萧目光就随之几不可见的一暗,继而终是打破了这片刻的沉默,皱眉道:“你想太多了。

是么?那为什么要沉默这么久?

张曦君心下如是想到。她双唇也微微嚅动,几乎要直接问出口,但定定的看了齐萧良久,最终只是默然垂眸,任浓纤的眼睫覆下,也一并掩去眸中思绪。低声道:“王爷已多日未见臣妾了…”话方起了个头,张曦君的声音已不由自主的低了下去。这样似盼君怜的话语,犹如深闺妇人的心声,她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同齐萧这样说,可是此时此刻,她找不到更好的言语表达,而以他们这些日子的相处,她隐隐察觉他似乎颇为满意她如此语态。

以上思绪不过是一瞬的事,于是她默了一默,复又抬头看了齐萧一眼。垂眸续道:“每日换洗衣物不仅让徐虎来取,就连去接大公子这样的大事,也让侍人代为相告。”一番言辞比起心中所想温和许多。却也直白,完全将齐萧欲以掩饰之事摊开了。

话一说完,张曦君感到周围的气氛有些沉滞,连空气也似乎凝胶在了一起。这样的沉默无声,加之季夏之夜带来的燠热烦躁。还有即使垂眸也无法忽视的炯然目光,让她不由生出了几分焦躁,添了些莫名的不耐,放在膝上的双手就不禁搅了起来,心下更不禁腹诽起齐萧小肚鸡肠,言语竟是如此墨迹。

然而殊不知这番小动作。落入齐萧眼中,却变成了不安,再连之方才垂首敛眸的低声轻语。凭生了一股变惹人怜惜的楚楚之态。

他心下微微一叹,到底还是一个韶华弱女。

及笄之年不到,便被迫远离家乡嫁予自己,却叫他丢下了整整三年…等得到名分上的弥补,又被胡十八劫持。差点为自己丧命,好不容易一切平安。又再次为自己受尽流言蜚语,说来真是受尽了委屈。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他。

想着,脑海里那崖上的一幕渐渐消去,眼中有清浅的几许愧疚闪过,而他常年不苟言笑的冷硬面容,却不自觉的柔和了几分,然后心里暗道了一声罢了,终是开口道:“你认为放出流言的人是谁?”

言语太过跳跃,张曦君讶然抬头,眸中带了些许茫然。

齐萧许是料到张曦君的反应,他并不意外,也未等之回答,便亲自回答道:“我也暂未确定出施放流言之人。不过流言能如此大肆传播,其后势力必不可小觑。”他说到这忽然一顿,困扰多日的疑惑再次升起:能让流言大肆传播的人,不外乎王、谢两家,可究竟是他们中的哪一方?还是他们两家联手…

又一次想到联手的可能,齐萧眸中冷光乍然一闪,尔后微微一眯,方敛神接着道:“而西南距京不下千里之遥,这些人能将远在千里之外的事情了解至此,何况是在京城?想来府中也少不了他们的人混迹一二。”言及此处,他话语一停,随之目光从张曦君的脸上移开,似意态闲闲的低头垂眸,把玩着桌上的木质圆口水杯,让语气淡漠了几分道:“接下来,若不让事情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令他们放松戒备,便无法让流言尽快消除。而我们离京在即,若不尽快让流言消除,只怕到时我声明受损还是一方面,你确是再不可能离开京城。”

她再不可能离开京城!?

张曦君听得一头雾水,低头思索了一下,便又不解的去看齐萧去,却立时对上齐萧,脑中灵光一闪,她悚然一惊——齐萧不说全权朝野,却也可和当今主流士族分庭抗礼,如此天下自无能阻止她离开之人,除了那居住在齐晋皇宫里的人!

“王爷,您是说…”想明个中缘由,张曦君不及言毕,脸上刷地一白,右手一把捂住朱唇。

对于流言,她只想到自己已一生绑在齐萧身上,若在他心中留下怀疑的种子,以后于她必然不利至极。却万万没想到,齐萧乃皇室宗亲,如今民望又非同凡尔,对逐年弱于士族的皇家而已,齐萧的作用不言而喻。这般,他们岂会任由一个有损齐萧声名的女子存在,恐怕他们离京之日,就是她丧命于三尺白绫之时!而到时候,随着她的丧命,在世人眼中,必定也坐实了与胡十八有私之罪,那时齐萧在世人的眼中也会从一个人人称道的战神英雄,沦为一个深受最宠爱女人背叛的无能之辈!

比意料中明白得快了不少,齐萧暗暗点了点头,见张曦君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惨白一片,想起前些日子的两情缱绻。不禁言语温柔的脱口道:“所以你不要胡思乱想,也不要担心,我会…”话未说完,声音嘎然而止,人也骤然一怔。

张曦君亦是一怔,齐萧竟对她又是解释,又一派温柔的与之安慰。而这样的温柔一面,是他们前些日子最为情动之时,他也不曾有过的。

齐萧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现下也不过眨眼不到之际。他已然恢复如常,却见张曦君瞠目讶然的样子,古铜色的刚硬面庞上终究闪过一丝不自在。

齐萧这抹情绪虽不明显。然不妨张曦君一直望着他,自是不容错辨的落入张曦君的眼中。

一看之下,张曦君再一次的讶然,渐恢复血色的面庞上也清楚的映出心中的讶异。

见状,齐萧眉头一皱。然后霍然起身,居高临下的看了张曦君一眼,冷硬道:“总之,这件事我会妥善处理,你安心就是。”说罢看也不看张曦君一眼,一边阔步朝外走一边叫徐虎道:“送夫人回去!”

尾音犹在。人已消失在竹帘后。

望着尚在晃动的竹帘,张曦君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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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性命相较,根除齐萧心中的怀疑已不再重要。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张曦君按齐萧所言,不再过问此事,只待齐瑞从谢府接回来后,就一心打理着离京事宜。

王府虽大。却人员简单,又无过多杂物。管理起来也十分轻松。

不过三日,诸事皆毕。

期间,她强压下心中一探究竟的冲动,只分身乏术的处理府务。待到第四日,也是离京的前一天,又在不得齐萧消息之下,终是命人招了当日言她是非的侍女问话。

彼时正是上午,日头还未大盛。张曦君一身清爽的跪坐在内室的窗台下,看着跪在地上满头大汗的侍女,淡淡道:“三日前,我既保下你,便不会对你怎样。”话停了停,垂下眼睑,盯着手中正冒着白烟的热茶,转了话锋道:“不过现在若有隐瞒,就别怪我将你交与福伯。”

侍女一听张曦君后面的话,想到三日前福伯突然命人将她绑了,下令杖毙,若不是张曦君及时赶到,只怕她…不敢再想下去,她忙将府中近日的流言逐一禀告。

原来在她找齐萧的第二天,京城已开始另传,先前流言中与她有私的人,并非成王的军师胡十八,而是齐萧领旨平乱时安插在西南叛军中暗线,此人于半年前受胡十八提拔为手下,获知他们劫持之意。齐萧为了剿灭乱党,并不暴露暗线,只好将计就计,命此名暗线暗中保护她,且全盘相告。

孰料,在一切计划顺利结束之时,这名成王的军师竟然是五胡奸细,欲一举歼灭齐萧及成王。于是,便有了她为救齐萧于危险之中,不惜以身挡剑,九死一生。而那名暗线却不幸死于胡十八之手,并让胡十八逃回五胡。

如此之下,她变成一个不守妇道之人,成了正义凛然的好女子!

听完这些,还不等张曦君反应,福伯就在内室门外道:“夫人,王爷带皇后娘娘的懿旨回,请你速梳妆接旨。”话一顿,又补充道:“王爷已到二门,正向主院过来。”

听了催促,张曦君不好耽搁,连忙打发了那侍女,叫阿杏为她梳妆。等收拾妥当,出内室来到正厅时,齐萧已端坐基台之上,一侧一作宦官装扮的中年人手拿黄绫而立。

张曦君稽颡接旨,入耳的全是溢美之词。

待接旨毕,一厅众人相继退去,张曦君手执黄绫立于厅中,望着依旧坐于基台之上的齐萧,无声的询问。然而半晌之后,却只得他一句,“朝上请罪得来的”,便被转话问明日离京可打点好。

不知为何,看着对请旨言简意赅的齐萧,她莫名的恍惚了一瞬:也许真如他所说,他会护她一生。

然而心绪转瞬即逝,就在张曦君不及抓住之间,她也不去往深探究,只不觉微扬唇角,走到基台一侧坐下,缓缓道着明日离京事宜元熙十六年六月二十三日,襄武王齐萧携侧妃张氏,庶长子齐瑞,率大军反统万城。

第六十七章 边城

和奢靡浮华的京城,或是古都长安相比,统万城只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城市,但同时它也是一个典型的军镇城市。内有三道城,分别是外廓城和攘括在期中的东西内城,城高十仞,周边城墙分筑若干座敌楼。不过又和许多军镇不同的是,它是一座完全用夯土筑建的城市。远远地,就能越过波浪般的沙丘,望见一座巍峨耸立在沙滩上的土黄色城池。至城郭,两扇扎实的木质城门,门楣上书“统万城”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到统万城的城门外时,这座生活条件十分严峻的边陲城镇,和张曦君所想的并不一样,它很热闹,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即使此时正是酷热难当的正午,往来城门的百姓依然络绎不绝,隐隐还可听见城内传来的各种叫卖声,完全看不出战争对这里的半点影响,更和这一路上所见的城市相距甚远。

齐萧没有一同入城,正在十里之外送别河间王世子齐藤。不过虽没有齐萧的同行,但城门口的四名官兵一见她们驶来的小队伍,立马向上禀告,片刻不到,城楼上便赶来七八个官兵疏通往来的百姓,让她们入城。而被赶至城门两侧的百姓,对此没有愤慨,也没想她一路上最常见的麻木神色,他们一个个皆不约而同对着并车跪伏在地,神色虔诚而庄重。

轻撩窗帷,看着眼前一幕的张曦君,脑海里忽然闪现出齐萧提起统万城时的神情——能受到百姓如此的顶礼膜拜,也难怪齐萧会生出一种豪迈自傲之色。

并车辘辘而行,很快穿过城门,进入外郭城。

里面没有城外那种黄秃秃的一片,有特意栽种的树木,虽然不多。却在烈日曝晒下,为人凭添几分清凉之意。街道也很宽敞,两边建有房屋,商铺却很少,大多都是沿街的小商贩再叫卖。他们穿着也和一般汉人不同,很像汉、胡两种服饰的中和,也还有些人直接身穿胡服。

等并车驶入东内城,张曦君才发现这里应该是城民生活的主区域。除了街道的布置和内陆其它城市相像,两旁的商铺与树木显然比外郭城多了多,来往的百姓虽仍是以穿胡服的居多。但总算有了着汉服的。其中着汉服者,不少是带着婢女的妙龄女郎,她们毫无遮掩的在街上行走。看来这里的民风果真比内陆开放许多。

城内虽是人潮涌动,但见她们的并车,都自觉地退让一边,于是她们也很快的驶过东内城,来到最里西内城。

这里又是截然不同的风貌。鳞次栉比的商铺成了空旷的空地,或不知用处的房屋;而熙熙攘攘的人群也变成了身披重甲的将士,或成方正列队操练,或来巡视安全,又或驻守各地。

看到这里,张曦君不由无声一笑。

此处倒是符合齐萧一贯的喜好。简直就是他的一个放大后的书房重地,警卫森严的俨然铜墙铁壁。

不过在前世的一本心理书上看过,一个人不论何时总将自己重重包围住。可以证明这个人内心极度缺乏归宿感与安全感。

但是齐萧会有这样的心理么?她想也不想的直接否定。

“夫人,您在笑什么?”正想着,随侧的阿杏听耳尖的听到笑声,一边燥热的使劲打扇子一边百无聊奈的问道。

张曦君放下白纱窗帷,摇着扇子回头笑嗔道:“不是一个劲嚷热得不行。怎么还注意到我笑没笑!”

阿杏一听张曦君说热,这就被一打岔忘了自己的话。大呼热道:“这夏天都要过完了,怎么还这么热!奴婢跟了夫人,也算是走南闯北了,还没见过这么炎热的地方,也不知王爷那样精贵的人,怎么在这里待下去的!”说着并车轻轻颠簸了一下,一侧的窗幔随之一扬,瞥见白晃晃的日头下一片空置之地,话头随即就一变道:“听说匈奴人以前在这建都城,虽然城还没建完就被打跑了,可这里不是修得有宫殿么,怎么比东城一下子荒凉这么多?”说罢就撩开窗帷,探头朝外一望,见外面到处是一脸肃穆的官兵,忍不住心头一颤,又缩了回头道:“还有宫殿呢?怎么也没看见。”

张曦君微笑道:“宫殿已被王爷拆…”

一语未毕,只感并车微晃了一晃,随后停了下来。

张曦君心下纳罕,这还没进府,怎么就停了?

正思索着,被齐萧派至护卫她的徐虎,在车外道:“夫人,徐嬷嬷在此恭候。”

徐嬷嬷,她也来统万城了!而且就在车外!

听到徐虎的通禀,张曦君脑海里只想到这一点,就再也不顾得其它,倾身上前,一把推开车门。

车外,徐嬷嬷带着锦秋、英秀翘首以盼,乍一见车门从内推开,张曦君安然无恙的出现在视线中,徐嬷嬷再压抑不住数月来的担惊受怕,眼睛就是一红,情不自禁的叫道:“夫人…”然而声音刚入耳中,猛然忆起此地乃是府大门,连忙忍住上前的冲动,带着身后的锦秋她们含泪稽颡道:“拜见夫人。”

她来这个世界十八年,徐嬷嬷便陪伴了她整整十八年,于她犹如亲人一般的存在,尤其是远嫁长安后,于她更有着一种难以言语的依赖。此刻,见到徐嬷嬷,听到那饱含关切的哽咽话语,深埋心底,连她也不知的种种脆弱思潮齐齐涌出——那是被劫持的恐惧惶然,还有劫后余生的心悸——泪水,便如此的盈满眼眶。其实,她并没有想象中的坚强,只因能让她信赖依靠的亲人不再身边。

“嬷嬷,让你担心了。”走下马车,噙住泪水,张曦君双手扶起徐嬷嬷,感到手下传来的阵阵颤,不难想象徐嬷嬷这些日子是如何的为她担忧,心头酸酸的,有种说不出的满足又难受的滋味。

徐嬷嬷应势起身,定定地望着张曦君,良久,她才欣喜的忍着泪水,不住点头道:“嬷嬷没事…没事…你平安就好。”

听到这里,张曦君不知为何,鼻头也再次一酸,眼泪就跟着往下落。

徐嬷嬷一见张曦君这样,泪水亦是忍不住的落下,却终估计身份场景,不敢如张曦君幼时一样将她揽入怀中。

见状,锦秋、英秀当下也潸然落泪,口中不迭说道:“夫人总算不平回来了。”

一时间,主仆几人就这样立在府门外相对下泪,直至徐虎从旁提醒方步行走入府中。

第六十八章 中园

齐萧建在统万城的府邸并不小,可说是空旷,不但留了原先镇守此处的官宅,还将原宫殿所在空地占了大片。

如此,当初的大将军府,如今的襄武王府,虽没了匈奴皇宫的富丽堂皇,但一色雪白的墙体,端正而标高的屋舍,一目肃然之气却也更符合这个边陲军城。

齐萧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他筑建的府邸也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四合院结构,只是在如此大的占地下,它分布的更为简单明了。

一共分为前后两部分,很像地方衙门的布局,前面是处理本地政务之处,被齐萧简单的名为前院,而后面则作为他的起居之所,唤为后院。前院比后院大了许多,相当于一个五进大宅的规模,却只建作了一个宽敞的大院,平日会有齐萧选中的亲兵在此操练,若在某些特殊日子,如元日,此处又将作为集会之所。

为了防止后院的侍者出入府邸,打扰到前院的操练,齐萧在前院建了一条宽一丈的长巷,连通府正门与后院。

张曦君一行人就行走在这条长巷里,每隔十余步左右,两边的墙面上便有青铜壁灯,比起长安或京城府邸中的人高石灯,确实简陋许多。她一边走一边看,耳边还有徐虎在向她介绍府中的情形。

大约步行一刻多时,两扇敞开的朱色铜钉大门出现眼前,八名当值的士兵手持战戟守在此。他们看见张曦君一行人,不管徐虎可否是齐萧身边近侍,纷纷持戟挡住大门,待见到徐虎拿出一方腰牌,方允以放行。

徐虎对此似极为习惯,收回腰牌就又介绍道:“…后院虽比前院小,却分为东、西、中三个部分。和一般的三进宅院不同,这三个院子是横向排列。位于中间的,自然是主院,是王爷的居所,不过王爷一般住在前院里,半年里才回这里住个四五天,还是为图清净一下。”说到这,他顿了一顿,像是在找什么措辞,踌躇了一下才道:“夫人也知王爷政务繁忙。少理旁事,所以也没怎么给院子取名…唔,就像前院和后院的名一样。正院直接叫中园…”

一边携着徐嬷嬷的手,一边有一下没一下摇着纨扇的张曦君,听得不由抿嘴一笑。

心里莞尔道:不用说,东边的院子就叫东园,西边便叫西园…真没想到齐萧还有如此省事的一面。

似没看见张曦君抿嘴偷笑一般。徐虎神色陡然严肃的继续说道:“东院叫东园,本是给送来的姬妾住的,但王爷从不涉足东园,后来等王爷封了大将军,也就是三年前,就将她们一并遣散了出去。如今东园也空置了三年。西院一样的,就叫西园,是给府里服侍的侍人住。人口和京城的王府一样简单,不过二十三四人的样子。”

从不涉足东园?

齐萧正值壮年,又是个正常的男子,若他从不涉足有娇妾的东园,那么这些年…?

甫想到这。张曦君脸颊微微一红,她忙驱除心下杂思。念着长安府中的情绪,心中隐隐的闪过一个念头:齐萧对她的不同,会不会是因她,不是强行赠予他的…

念头转瞬即逝,张曦君也不愿深究,于是思绪一转,心下已然另道:不过整个府中就二十三四个侍人,这会不会太少了?

她如此想着,口中就不由一咦:“二十三四人?”

徐虎笑答道:“这二十多个人,只负责后院的打理,前院另有住在前院的一些小兵打理。”

齐萧竟然谨慎至此,连侍人也这般区分?张曦君听了讶然想着。

徐虎却见张曦君一时不言,遂想了想道:“夫人要用人的话,直接遣了后院的人用就是,不过若要添人手伺候,这还得请示过王爷才行。”说着觉得有些不妥,随即又补充道:“府邸毕竟是重地,所以王爷对留府的人,要求一向比较严苛。”

闻言,张曦君敛回思绪,微笑道:“我有阿杏她们在身边就行,不需再多找人了。”

如此当然最好,徐虎心中暗道,口里却另转了话,又简单说起府里。

后面的话,不过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因进入后院,连接东中西三院的是一条宽五丈的长形广庭,两面一边是分割前后院的高墙,一面是后院三园的院墙,中间无参天古树落下一片阴凉,业务九曲回廊遮荫,偶尔看见一两株移栽的小树已是难得,如是只能任由己身置于炎炎烈日之下。张曦君最不耐热,再看着几抹葱绿再白晃晃的阳光下,也晒得恹恹无生气,心下不由更添几分燥热,自无多少心思去听徐虎那番不甚重要的话,只暗暗后悔见了徐嬷嬷一时激动下弃了并车步行,才遭这样一番烈日曝晒之罪。

好在未行多久,徐虎终在一座两扇开的大门前停下,门楣上挂一扁,上书“中园”二字,门外与方前路过的西园不同,亦有八名士兵把守着。

不知徐虎上前和士兵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很快地就回来领她们入内。

张曦君原以为徐虎是领她去东园,却没想到竟是中园。可这统万城虽是边陲的贫瘠之地,没有内陆的礼教严明,却也是齐萧名正言顺的封地,自然可算是他的正式府邸,比不得京中的王府随意。而她的身份只是侧妃,若住作为主院的中园,却是不妥,且仅看徐嬷嬷下意识的蹙眉之色,也知不好。于是,她停下入内的脚步,直言道:“这里是王爷御封府邸,即使是将来的王妃,一般也不和王爷共用一院。”

言外之意,作为侧妃的她,更没有与齐萧同用一院的资格,再则将来谢氏来了,即使齐萧不住中园,换成她独自住中园,以谢氏的身份又该安排何处?总不能是次于中园的东园。

徐虎刚及弱冠之年,虽因跟在齐萧身边多年,免不了少年老成,比同龄的男子也处事周全,但对于深宅大院里的事,到底还是一知半解。他本想着在京城之时,张曦君便与齐萧同住,东园又空置三年未收拾过,且齐萧又不常住中园,加之今日他道领张曦君入住中园,齐萧也没否决,更是未觉不妥。这会儿听了张曦君提醒,猛然想起还在长安的谢氏,也不知是否要迁至统万城,一时也觉有些不大妥当,但事已至此,又有齐萧应允,故而只好回道:“东园空置多年,若要入住,恐要收拾几日。王爷也允夫人入住此处,夫人且放心入住就是。”说着,又思索了一二,续道:“若夫人心觉不妥,可等王府回来了,再商量一下。”

徐虎已说到这个份上,也只有暂时住进中园。

张曦君和徐嬷嬷对视一眼,明白彼此意思,这方随徐虎走入二进式中园。

中园的第一进,也就是前园,和她在长安的常月轩结构相似,却大了两倍不止。一跨过高高的大门槛,只感眼前一空,接着便是一讶,一个约七丈的方正院子里竟是空无一物,只有成十字铺设在院中的石板,以供人行走。

收回诧异,她继续沿正中的石板走下,边走边看。

除了空落落的院子外,左右两边屋舍倒是平常,整齐的排列着五间大屋,正南也如一般的四合院的正屋,是一明两暗式的三间大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