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通了这点,宋晚玉却并未高兴起来,反倒有些郁郁。

待到了公主府,她下了车并未回正院,反到是信步乱走,也不知怎的,这一走便走到了西院。

等到了西院,宋晚玉这才反应过来。

不过,来都来了,她也没有再往回走,反到是抬步上前,径自进了里头。

因着天色已暗,霍璋这时候自然不在院里,已进了屋。

宋晚玉走到房门口,轻轻的叩了叩门,便听到霍璋的声音——

“等等。”

随即传来的是脚步声。

霍璋他如今已能走上几步,现下大概是嫌弃在屋里用四轮椅不方便,索性也就只有几步路,便走着来开门了。

他开了门,见着宋晚玉的神色,像是看出了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只缓声道:“先进来。”

宋晚玉点点头,乖乖进了内室。

霍璋顺手关了门,一面往里走,一面问她:“要喝水吗?”

宋晚玉才用过晚膳,且现在一点胃口也没有,便摇了摇头。

霍璋端详着她此刻神色,顿了顿,委婉劝道:“你脸色不大好,还是喝点热水吧?”

宋晚玉听了,没有应声,不知怎的又有些难为情——其实,她一点也不想在霍璋面前丢脸,偏偏却总是让他看见这样的情景,中午时是这样,现在也是........

霍璋站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先去给她倒了杯热水递过去,轻声道:“现下天还冷,夜风更冷,你在外面走动,想来也是冻得厉害。先喝点热水暖暖吧。”

宋晚玉呆呆的接了来,掌心握着杯壁,滚热的触感似也从掌心传递到了心肺,顺着热血流向四肢百骸。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似乎真有些冷,低头抿了口热水,整个人像是被热水融化了一般,渐渐的缓过气来。

然后,她小声与霍璋道:“你说,我是不是特别蠢?”

不等霍璋开口,她又急忙补充说道:“萧清音是这样,长嫂也是这样......我以前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她们,还视为亲友。甚至,要不是有人点醒,我直到现在怕也反应不过来。”

霍璋顿了顿,并未应声,反倒问她:“你觉得我蠢吗?”

宋晚玉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吃了一惊,抬眼去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说。

霍璋与她对视,墨眸乌黑,眼睫浓长,神色仍旧沉静,看不出半分情绪:“若非我蠢,将末帝这样刚愎自用的暴君视作明君,一心效忠,毫无防备,我与霍家又何以会有今日?”

宋晚玉从未想过霍璋会这样说,下意识的反驳道:“那是末帝太擅矫饰!是他残害忠良!与你有什么关系!更何况,哪怕你不信他,君要臣死,臣又能如何?!”

霍璋忽然笑了笑,温声与她道:“既然你劝我时都明白这道理,到了自己身上怎么又忘了?”

宋晚玉眨了眨眼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霍璋看着她面上神色,接着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人这一世是不可能一点错都不出的,端看犯的错是大是小,能否改过罢了。你是看错了人,可你如今已反应过来,且时候也并不算晚——至少,你现下还未因为自己的错看与轻信而犯下什么无可弥补的大错。”

宋晚玉知道霍璋是在安慰自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心下不由泛起又酸又软的感动来。

霍璋却是神色如常,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开话题道:“对了,松松一般都吃什么?我给它喂了些玉米,它好像不大喜欢.......你先前都是喂什么的?”

提起那只送给霍璋的小松鼠,宋晚玉不免也转开了思绪,下意识的道:“我就喂了些坚果,它什么都吃的啊。”

霍璋便又笑:“那,大概还是不大适应笼子吧。”

宋晚玉想起霍璋还要给松鼠做新笼子,心下又觉酸酸的,哼哼着道:“我瞧那笼子已经够好了。”

霍璋倒是没说什么,缓步引着她往里走,指着摆在案上的木笼子以及木笼子的小松鼠松松,打趣似的与她说道:“还真是不够好,我看这笼子只怕是住不了几日了.......”

宋晚玉原是不以为然,待得看见了那个被松松咬得乱七八糟的木笼子,亦是吃了一惊——这算是之前用金笼子时没有遇到的事情。

霍璋倒是不以为意,反到是一边思忖,一边道:“我原想着做个竹笼子也就罢了,可瞧它这锯子嘴,只怕是还得做个铁笼子。”

宋晚玉简直不敢想象霍璋打铁的模样,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你,你会做铁笼子?”

霍璋摇摇头,然后又道:“应该也不难吧?”

宋晚玉再不敢拖拉,生怕自己说得晚了霍璋就去学打铁了——做木雕还能锻炼手上功夫,这打铁算什么?那得多累啊!

所以,宋晚玉立时便道:“其实我之前已经给松松准备了个金笼子,这个它肯定咬不坏!”

霍璋看她一眼,像是想到什么,又仿佛只是随口一应:“嗯,那就用你的金笼子吧。”

宋晚玉暗暗的松了口气。

*********

四月。

秦王乘胜逐北,至高壁岭。

第39章 收复晋阳

士卒将领们随秦王且追且战,一昼夜疾行两百余里,待到高壁岭时,皆是面有疲态。

副将看在眼里,亲自上前,伸手去牵秦王马缰,低声劝道:“大王收复浍、晋二州,大破吕州,追寇逐北,不惜昼夜,一路至此,功莫大焉。但,自柏壁起,吾等奋战数日,其后昼夜追剿.......如今兵疲马累,士卒饥疲,兵粮不继,岂可冒进?”

说着,他又拿出羊皮地图,指着上面的位置,与秦王道;“这雀鼠谷号称‘数十里间道险隘’,高壁岭更是其间最险,地势逼仄,实是不利行军。”

秦王手握缰绳,宽大的手背上,隐隐有青筋鼓起。

他并未应声,只默然的抬起眼,极目远眺,望向远处。

副将便又朝秦王深深一礼。

他身上那沾满了灰尘的甲衣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而他的声音仍旧低沉而又郑重:“还请殿下为己身安危计,为大局计,在此稍作休整,待兵粮齐备,再图复攻,时犹未晚。”

秦王骑在马上,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开口:“战局时机一向稍纵即逝,若我等在此耽搁,敌寇稍得喘息,退占介休,依仗雀鼠谷地势天险,回头痛击,我等反要受制。何况,往北便是晋阳,倘他们与晋阳合兵,趁机反击,那么我们就是真正的前功尽弃了......”

“晋阳乃王兴之地,我等此来亦是为了北复晋阳,岂可于此耽搁?!”

“所以,眼下不能退,不能停,必须要追!万不可错此良机!”

秦王语声坚定,便如铁石,未有片刻动摇。

副将亦是变了神色。

事实上,秦王领兵昼夜奋战,自己亦是已经熬得双眼微红,此时颇有倦意。但他与副将说完后,还是强打起精神,骑在马上环视那些随他追击一昼夜的将领士卒们。

他的目光在那些熟悉或是陌生的脸容上掠过,忽而挑眉,扬声一笑:“军中尚有一羊!待得我等大破敌军,本王亲自烤了这羊,大贺全军!”

说着,他伸手推开了副将抓着马缰的手,挥鞭往前,道:“走!”

话声未落,将士士卒皆是大声应和,策马追上。

副将立在原地顿了顿,也是胸中激荡,咬咬牙,翻身上马跟了上去。

追及雀鼠谷,敌军果是占据天险,欲布阵反攻。

秦王自不惧,领兵破之,此一战俘斩数万人。

敌首领残兵退回介休,秦王与众士卒却终于歇了一夜,夜宿于雀鼠谷西原。

这几日的追击,秦王为主将亦是昼夜不眠,便是身上甲衣都已三日未解,只觉得沉甸甸的压在疲惫的身上,仿佛要把人身上所余的力气也都榨干了。

然而,方才大胜,连日的奋战追剿似乎也都得到了回报,军中上下虽疲惫困倦,心情却是轻松而激荡的。

夜里,营帐正中点起篝火。

秦王亲自将军中仅剩的那只羊宰了,架在火上,拿着刀片着烤熟了的羊肉,笑与众将士道:“这里也没胡椒和盐,只能这么吃了!不过这是鲜羊肉,就这么吃也是好吃的。都来尝尝!尝尝本王的手艺!”

秦王领兵追击至此,后头的步兵现下也还未跟上,身边只一众精骑。但人数确实不少,一只羊看着挺大,肉也多,可真要分与诸人,其实也都没有多少。

可众人吃得高兴,火光下的脸都是涨红的,要是再来点酒只怕就要醉过去。

秦王自己一口没吃,还亲自给副将割了一片羊腿肉,笑着道:“来来来,你也吃一口!羊腿肉烤的嫩,最好吃!”

副将想起自己先前谏言,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秦王却是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你也别想太多!且吃饱了好好休息,明日还要整军,围攻介休。”

“是,”副将垂首应声,连忙道,“末将明白。”

........

第二日,秦王引兵围介休,未几日便大破敌寇,斩首三千级,一路追击数十里,至张难堡。

此时驻守张难堡的乃是天子所封的浩州行军总管,他听说秦王到此不由也是吃了一惊,一时竟是不敢认——不过十余日,秦王竟是直接从晋南到了此处?这,怕是数百里都不止了吧?

秦王已有数日不解甲,甲衣上尚有泥泞血污,确实是形容难辨,便是自己也觉哭笑不得,也只得解开甲胄,以真容示之。

张难堡上下方才收了疑心,忙将秦王迎入了城内。

听说秦王与诸将士一路追击,粮草不继,尚未食,便又叫上酒食,请秦王与士卒们在此处稍作休整。

四月底,秦王兵临晋阳,晋阳上下开城投降。

..........

秦王收复晋阳的消息很快便传回了长安。

天子不由大悦,亲自在太极殿摆宴,笑与左右道:“此后,除突厥外,北面再无外敌,关中之地已在掌中。”

原本,这样的场合,宋晚玉是不好过去的,可天子一贯疼她,还是叫人给她安排了位次,她便也跟着喝了些,脸颊晕红的转过头来,握着秦王妃的手与她笑道;“二兄他可算是要回来了!”

“是啊。”秦王妃的语调虽是一贯的温柔,可她的眼睛就像是在发光,明亮得出奇。她下意识的反握住宋晚玉的手,笑着叹息,“终于要回来了。”

宋晚玉算了算,秦王妃已快八月了,倘秦王要是再不回来,只怕都要赶不上这孩子出生了。

这般一想,秦王这会儿打了胜仗回来,也算是赶了个正好。

宋晚玉心情正好,想着这些事也觉得有意思,自己乐了一回,待回了府,忍不住便想去寻霍璋再说一回。

********

此回秦王大胜,收复晋阳,这样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长安,霍璋便是在公主府里亦是有所耳闻。

宋晚玉高高兴兴的去太极殿喝酒,霍璋却寻人要了张羊皮地图,一面依照他从旁人处听来的情况一面看着地图,试着复盘此回的柏壁之战。

看着看着,他也不由心下叹服,亦有许多感慨:这些年来,他被挑断手筋脚筋,身陷囹圄,不进反退;可秦王用兵却是越发娴熟,几近于神!

许多人见着高山险峰,会望而生畏,止步不前;霍璋却不一样,他看见高山险峰,只觉心下激荡,心血复又沸腾起来。

故而,这会儿宋晚玉过来说起秦王这事,霍璋亦是不吝赞美,笑着道:“狭路相逢勇者胜,秦王此回确实是赢得漂亮,当可扬名天下!”

宋晚玉闻言,忍不住又眉眼弯弯的朝他笑了笑。

霍璋没再说话,只凝目看着她灯光下的脸容。

她方才自太极殿回来,饮了酒,有些醉意,雪白的颊边还有酒醉后的晕色,尤显明艳。她朝霍璋微笑时,凤眸微弯,眼里仿佛含着一汪水,盈盈然的映着夜里的火光,像是浸在水里的星子,亮的出奇。

霍璋顿了顿,忽然伸手,从袖中取出帕子递过去,低声道:“一脸的汗,你擦一擦。”

“哦。”宋晚玉喝了许多酒,此时后劲上来,酒意上涌,反应难免慢了些,慢半拍的接了帕子来,往脸上擦了擦。

她一张脸原就极白,宛如傅粉,只颊边有些晕红。此时,她用帕子擦汗,擦过的肌肤皆是微微沁红,更见艳色。

霍璋看着她,心中不知怎的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

先前,他一直将宋晚玉看作年纪还小的小姑娘,此时见了她这模样,方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其实,她已经不小了。若是在寻常人家,宋晚玉这个年纪,只怕早已嫁人了,根本等不到如今。

........

不知怎的,霍璋忽然的便想起了宋晚玉那个传说中早逝的未婚夫,心下微微一动。

宋晚玉却不知霍璋心下所想,坐在一侧托腮看着霍璋,忽然道:“你在想什么啊?”

霍璋眉心微跳,下意识的看她。

宋晚玉却下意识的伸出手,按在了他微跳的眉心处。

事实上,霍璋是可以躲开的,哪怕他当时因为宋晚玉的问题而有片刻的心虚与无措,但是以他的身手和反应仍旧是可以躲开的。

但是,他并没躲开,反倒由着宋晚玉将手指按在他的眉心。

宋晚玉的指尖是温热的,也是柔软的,按在霍璋眉心时,带来了一种莫名而奇特的触觉,只觉得整张脸都下意识的紧绷起来了。

然而,宋晚玉却恍若未觉,只用手按在他的眉心,顺着他纤长的眉峰往外按着,慢慢的抚平了他蹙着的眉头,小声喃喃道:“你刚刚在想什么?还蹙着眉头?”

说着,她又将霍璋另一边的长眉也都抚平了。

霍璋却是怔了怔,僵了片刻,随即转目去看宋晚玉。

宋晚玉也正在看他,目光里像是含着盈盈的笑。

霍璋与她对视片刻,忽然抿了抿唇,露出一个莫名的笑意。然后,他移开目光,摇头叹了口气:果然是醉了!

他早该知道的,宋晚玉平日里见着他都是面红耳赤,说句话都吞吞吐吐的,现在忽然敢伸手来抚他的眉毛,肯定不是胆子肥了,而是醉了!

霍璋看着宋晚玉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不能放着不管,很快便唤了人去给宋晚玉准备醒酒汤。

宋晚玉哪怕醉了,看着也都很乖,只是听到他说醒酒汤时忍不住小声嘀咕:“我没醉!”

霍璋想了想,哄小姑娘似的与她道:“嗯,你没醉。是我醉了,你陪我一起喝,好不好?”

宋晚玉眨巴了下眼睛,随即眼睫往下一扫,眼睑处落下一层薄薄的灰影。

她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点点头,很快也很小声的回答他:“好,我陪你喝!”

霍璋看在眼里,心下不觉一软,下意识的伸出手,在她发顶轻轻的碰了碰。

然后,像是触电一般,他急忙收回了手。

宋晚玉仍旧看着他,颊边晕色更盛,像是羞赧又像是晕醉。

而她的目光仍旧是盈盈的,如翻涌的波涛卷起电光。

竟是难得的赤诚与坦然。

霍璋仿佛是被她的目光烫到,下意识的避了开去,然后低下头,垂眸去看自己微微收拢蜷曲的手指,抿了抿唇。

他一直都很明白自己现下的身份与处境,自然也一向克制,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甚少会有这般不合时宜的冲动........

此时此刻,也只能庆幸:宋晚玉如今还醉着,明日醒来应该不会记得这事。

这么一想,霍璋不觉便又叹了口气,有些庆幸又隐隐的有些失望。但他到底还是心志坚定之人,很快便将这些杂乱的思绪都抛之脑后,自嘲般的想到:虽然适才只是随口哄人的,可他现下也确实是该陪着宋晚玉喝碗醒酒汤。

省得也晕了头。

*********

自霍璋来了府上,宋晚玉大半时间都用在了霍璋身上,像是喝酒什么的自然就排到了后头。所以,她已经很久没有喝得这样多,也没有这样醉过了。

待得第二日,她捂着抽痛的额角从榻上醒来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想起昨日里从太极宫回来,喜滋滋的与霍璋说了秦王的事情......再之后的事情就不记得了。

宋晚玉自己靠着枕头想了许久,什么也没想起来,索性便唤了珍珠上来问道:“我记得我昨夜里正在西院和人说话,怎么......”怎么一觉醒来又在自己房里了?所以说,她对昨晚的记忆究竟是梦还是真的?

珍珠像是早就想到了她会问,便垂首恭谨回道:“殿下你昨日醉得厉害,霍公子唤了人来给您准备醒酒汤。待给您喂了醒酒汤,便让我们扶您回去了。”

宋晚玉努力想了想,还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不过,听珍珠这样说,她还是忍不住眨了眨眼睛,试探着道:“是霍公子给我喂的醒酒汤?”

珍珠点点头。

顿了顿,像是害怕宋晚玉责怪底下侍女不做事,珍珠还是要开口解释一句:“按理,这事原该奴婢等去做的。只是殿下您醉后不许奴婢等靠近,所以霍公子只得亲自来。”

这要不是自己,宋晚玉都要怀疑是不是有人对霍璋心存不轨、存心要借酒装疯!

哪怕是自己,宋晚玉都有些不敢置信,也不去捂抽痛的额头了,反到是伸手捂住了发烫的脸颊,小声道:“我也没喝那么多酒吧?而且以前都没这样的啊.......”她记得她以前喝醉了,也多是倒头就睡,哪有昨日那般闹腾!

话说起来,霍璋会不会怀疑她故意装醉闹事啊?!

宋晚玉越想越觉脸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能作出这样的事情,甚至还有些怀疑她趁着酒醉是不是还对霍璋做了什么?

——这,这简直比当初她夜里做有关霍璋的梦还过分!真的是要没脸去见霍璋了!

亏得珍珠还立在榻边,宋晚玉这才勉强忍住了想要把头钻进被子里的羞耻感,只故作镇定的点点头,含糊的道:“嗯,我知道了。”

珍珠便又问道:“殿下可要起了?”

宋晚玉想了想,还是点头,掀开被子下了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