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打仗那么简单?武器,战马,粮食,基地……就算我在南边有暗中交易这些东西,可要是我在北燕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身份,你以为我能扎根三年,谁也摸不到我一根毫毛?谁知道大寇的真面目是大官?”

越小四没好气地拍开了严诩的手,见越千秋恍然大悟,他就轻哼道:“看看,我儿子都比你聪明!”

“是我徒弟!”严诩再次强调了一下,到底没有再质疑越小四的说法,可对于越老太爷要多个北燕公主儿媳,他还是有些接受不了,当即虎着脸问道,“你是真心喜欢那个公主?”

“我早就和你说过,只要我愿意,天下什么女人娶不回来?”

越小四得意地斜睨了严诩一眼,成功看到对方一张脸变成了铁青色,他这才耸了耸肩道:“她真正的未婚夫,连人带一整个部族都被别有用心的人屠杀了,我正好瞅准机会冒名顶替,然后用复仇的名义反杀了一场,顺便把下头人洗白了三五百。本来只是逢场作戏,谁曾想……”

见越小四那张脸上,露出了一丝怅惘,越千秋突然觉得这位养父的形象一下子鲜活了不少,心中倒有些好奇,自己可能永远叫不了娘的北燕公主是个怎样的绝色,竟然能够圈住越小四这样,越老太爷认为根本没什么辔头能够笼住的烈马。

而严诩则直接把这好奇问出了口:“是个绝色美人?”

“是个活不了多久的病西施。”

越小四耸了耸肩,神情复又阔朗了起来:“出不了门,甚至走路都超不过百步,是个徒有金枝玉叶之名,却有些可怜的女人。可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可怜,开开郎朗,高高兴兴过着自己的每一天,总之,那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索性我就骗到她死了再说,否则虽说她并不是北燕大皇帝宠爱的公主,到底是北燕人,会恨我!”

可说着没心没肺四个字,他的眼神却分明颇为温柔。但这一抹温柔转瞬即逝,随即就化成了剑刃一般锋利的光芒。

“阿诩,回去告诉老爷子,北燕又打算南下了,此次使团不过是为了探我朝虚实。我虽说到时候能够在北燕拖拖后腿,但别太指望我那点人真能一锤定音,他要做什么最好快点!尤其是接应刘戴二位南归,动作一定要快,刘方圆和戴展宁的事,未必能瞒得住很久!在北边做内应的,有我一个够了!”

第107章 安慰和暴击

一群蓝衣人突然围住了清平馆,这在百花街上自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随着一群烂醉如泥,身上还带着无数酒气的大汉被一个个抬出来送上马车,据说是一群北燕人斗酒不成却酩酊大醉,紧跟着这些声称来自武德司的蓝衣人又看住了清平馆,一时间消息迅速散布了开来。

有赞赏符贞贞和白青青两位行首胸有沟壑,不堕国体的;有嘲笑北虏大言不惭,却根本酒量不豪的;有清平馆中之前被北燕人赶出来,此时拍手称快的……当然更多的人看到武德司竟是把清平馆给封了,少不得为符贞贞和白青青担忧了起来。

可这会儿从一条僻静小巷离开的一辆不起眼马车上,符贞贞和白青青看着面前不时从窗帘缝隙观察外间的安人青,不由得齐齐开口说道:“多谢安姐姐!”

这一次,安人青高高兴兴地接受了这称呼。她放下窗帘斜睨了两人一眼,笑吟吟地说:“你们运气好,碰到了那个喜欢管闲事的九公子,再加上今儿个来的武德司韩知事又一手处理这件事,给你们两个行个方便,那就再简单不过了。等到了庄子,你们就可以双宿双栖了。”

安人青这一句双宿双栖,符贞贞和白青青同时脸色绯红。可安人青嘴里调侃她们,脑海中的思量却已经飞出去老远。

那对眼下正往家里赶的师徒俩,得怎么对那位犹如九尾狐似的老爷子解释今晚的事?

尽管大吴没有宵禁,但大晚上除却那些灯红酒绿的场所,夜宵小吃汇聚的市肆之地,别的街道自然而然就昏暗了下来,只有那些有钱人家门口挂着的灯能够照明。

所以,原本韩昱打算用马车把严诩和越千秋还有徐浩三人给送回去,可严诩只打发了徐浩一人骑马先回,自己却和越千秋两人一马,大半夜地在路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这一次,越千秋也没有多少睡意,把严诩当成靠垫靠着,心里不断琢磨着今天这次诡异的会面。

刚刚分别之前,严诩言简意赅地对越小四说了今日在东阳长公主府的那场交锋,然后就把这个装醉的家伙和北燕使团其他人一块,交由韩昱和武德司的人送走。而越小四也很仗义,临走直接塞了一个锦囊过来,他看到严诩打开来瞧时,那赫然是一张丝绢绘制的地图。

料想绝对不是简简单单的北燕地形图,恐怕是什么兵力分布乃至于更高大上的东西,他对今天便宜老爹故意戏耍他的那点怨气,也就烟消云散了。

知道严诩这会儿大约在想什么,越千秋突然想到了东阳长公主的一年之约,心中一动就咳嗽一声道:“师父,你看,爹现在也是名草有主的人了,你这下可落后了。”

正心情复杂纠结的严诩没想到竟会遭到越千秋如此调侃,一愣之后就没好气地笑骂道:“你回去对你爷爷说这话试试?他非气得骂上越小四一个时辰不可!不告而娶也就算了,他还娶了那样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女人。怪不得我想他怎么突然这么大本事了,原来是……”

“原来是吃软饭的。”

而且按照越小四的讲述来看,公主原未婚夫的部族都被屠了个干净,人就是根据这个大动脑筋,把一群游击队拉了一部分过了明路,需要时再拉出去当草寇,简直是官匪一家亲。

越千秋把严诩没说出来的话直接说了,听到背后一阵静默,他就笑了笑说:“可不管怎么说,他仍然算个英雄了。但就和我之前说得一样,师父你要是和爷爷一块,把重修武品录的事办成了,你也一样是武林人士心目中的大英雄。”

“啧,乖徒儿你说得对!”严诩揉了揉越千秋的脑袋,重新振奋了精神,“你爷爷有四个儿子,所以越小四可以肆无忌惮出去单飞,可我娘就我一个儿子,我就算之前成功离家出走,也不会想到跑北燕那么远地方去,所以越小四能做的事,我真不可能做到。”

认清了这个现实之后,他复又笑了起来:“好了,走吧,咱们赶紧回家见你爷爷去!今天多亏你聪明,给你大伯母报了个信,我一回去就听说了这件事,立刻顺着跟在你们后头那拨人留下的记号追到了清平馆,否则还遇不到那家伙!”

当严诩一抖缰绳,本来如同老牛拉破车似的马速立时变成了风驰电掣,越千秋享受这种疾驰感觉的同时,心中不知不觉生出了一种感受。

对这个精彩的世界来说,他已经不再是一介异乡人。自从第一次走出越府之后,他开阔的不仅仅是眼界,还有心境。

世界这么大,自己人又这么厉害,不好好“仗势欺人”活一回,岂不是辜负了此生?

越府门前,两个门房时而来来回回转着圈子,时而翘首盼望。自从徐浩回来,被越老太爷身边的越影紧急提溜进去之后,里头就传下话来,只要严诩和越千秋回来,就立刻禀报进去,不许有一刻耽误。可足足两刻钟过去了,里头催问无数次,那一大一小连个影子都没有。

一个门房深深叹了一口气:“九公子拜了这么一位师父,以后门上真是多事了。”

另一个门房则发狠道:“实在不行,以后拦着九公子不让他出去!”

“你忘了严先生什么人?他以前还要背九公子翻墙,现在九公子那夹道直通他那儿!他那院子,朝咱们家的一面院门是锁死的,现在因为九公子才重新开了,可那院子朝外墙那门却是永远开着的,九公子不经门房就能随随便便出去!”

两人正在面面相觑,自怨自艾,突然只听一阵马蹄声,顿时如蒙大赦,慌忙丢下这些怨言迎了上去。其中一个刚说了一句老太爷,抱着越千秋一跃下马的严诩就直接说道:“我和千秋这就去见老太爷,你们把我的坐骑送回去,好好洗刷喂食,它都累一整天了!”

越千秋很想说,别提马,严诩也东奔西走累了一整天,连他自己就下午歇了一会儿,就连晚饭都是在清平馆那随便几块点心对付了过去。但眼见严诩进门之后也没有放下他,而是一路不走平路,干脆利落地直接翻墙,他知道事情有多紧急,自然不会多说一句废话。

当严诩带着越千秋直接闯到鹤鸣轩门口时,就只见越影正如同影子护卫主人一般杵在门口。看到他们俩时,越影那张有些平板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生动,却是悄悄侧身一让,又使了个眼色。越千秋连忙在严诩耳边提醒道:“爷爷正在生气。”

生气也没办法,谁让越小四不按常理出牌!

严诩暗自给自己鼓足勇气,可是,等到他放下越千秋,师徒俩一前一后进了门之后,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屋子里怎么个情形,就只听砰的一声,随即又是一声厉喝。

“小的胆大妄为,大的也一样不知轻重,出了这么大事情,也不知道早点回来!”

听到这个女人的声音,越千秋这才看到,屋子里不只是越老太爷,竟是连东阳长公主也冷着脸坐在那儿。平常遇到这两个之中任何一个,他都只有举手投降的份,更何况今天是两个凑在一块?

他偷瞥了一眼严诩,就只见师父那张脸比他更苦,如果不是顾虑外头有越影守着,铁定落荒而逃。这时候,他也顾不得坦白从宽,牢底坐穿了,连忙快步跑上前。

“爷爷,长公主,都是那个付柏虎给我捎信,说是爹要见我,这才诳了我出去。”

是越小四要见他,而不是他想见越小四,这是原则性问题。因此他这话一说,就只见越老太爷的愠色明显有些松动,他知道爷爷的脾气,当下就仔仔细细把一应经过叙述了一遍。当他说起自己授意安人青下蒙汗药,便宜老爹却装醉躲过一劫时,他就听到老爷子骂了一声。

“这小兔崽子,死性不改!”

接下来自己差点扔了越小四一身面粉,眼下怀里还有一包花椒粉一包胡椒面的糗事,越千秋自然略过不提,接下来就直接快速跳到了韩昱和严诩到来。当然,剩下的这就是严诩需要汇报的事情了。

果然,严诩刚说完和越小四打的一架,立时被东阳长公主喷了满脸唾沫。

“你都知道清平馆中都是北燕使团的人了,居然还有心思和他打架?粗浅幼稚,没脑子!这时候就应该揪住他问清楚,到北燕这些年都干了点什么!”

东阳长公主是因为韩昱亲自紧急报信,这才急匆匆赶过来的。而韩昱急着进宫面圣,她只来得及嘱咐务必保密,只能让皇帝一人知道。

更何况,韩昱到得晚了一步,没见着越小四高坐次席的那一幕,再加上后来忙着搜捡北燕那些人,也没听到严诩和越小四对话最关键的部分。忙着去给东阳长公主通风报信,又没有亲自护送北燕使团的人回国信所,所以越小四的真实身份,韩昱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所以此刻,东阳长公主骂过严诩之后,旁边的越老太爷就不耐烦地问道:“说吧,小四怎么又混到北燕使团里去了?”

“爷爷,爹这次是北燕副使。”越千秋干净利落地来了一记暴击,“他如今是北燕驸马爷。”

第108章 太嫩了

深夜时分,宫门关闭,无论妃嫔宫女内侍,不得随意外出走动。

在这样寂静幽深的夜色中,却还堂而皇之打着灯笼在宫中通路上走动的,自然不是小人物。事实上,光是此时负责在前头打灯笼引路的陈五两,那已经足够让窥见的人退避三舍了。

而除却陈五两之外,后头几个身穿连帽黑衣的人也都人手提着一盏琉璃灯照明。这种宫制琉璃灯,宫中妃嫔往往都是珍藏着当装饰,少有拿出来用的,如今却是一下子三盏,远远看着,这黑夜里的三团微光就犹如靶子似的。

当来到宁福殿时,陈五两朝院门两边的内侍打了个眼色,见他们迅速把大门给关了,他便低声吩咐道:“记住,哪怕是天塌了,也不许开门,到里头先报过我再说。”

“是,陈公公。”

陈五两点点头,随即侧身在前头继续引路。两个把门的小黄门瞧见来的是四个人,其中一个还是被人背着,忍不住多瞅了两眼,越发闹不清楚这一拨夤夜需要陈五两这个内侍省的大头头亲自去开门接进来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然而,随着宁福殿正殿大门开启之后复又关闭,而且竟是陈五两亲自守在了外头。两个小黄门登时再也不敢乱瞟了,等检查过门闩完全到位之后,就慌忙退回了屋子。

宁福殿中,因为之前韩昱的紧急求见,皇帝本来就没有睡下,甚至还令陈五两亲自去西华门等,果然接着了这一行人。

此时,见一个个人拉下风帽,除却他意料之中的东阳长公主和户部尚书越太昌以及严诩,还有一个被严诩放下地后忍不住低头揉眼睛的越千秋,他就愣住了。

越老太爷自然知道皇帝正狐疑的是什么。他不是喜欢卖关子的人,行过礼就直截了当地说:“武德司韩知事应该向皇上禀告过了,臣家中幼子越宗棠出走七年,日前终于有消息传回。今日他更是命人传信臣孙儿千秋,严诩得知之后赶去,这才知道,他竟混在北燕使团中。”

这是韩昱之前也已经禀报过的消息,如今虽说越老太爷确认真有此事,可皇帝毕竟有些心理准备。可当越老太爷说出下一句话的时候,他还是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犬子对严诩和千秋说,他是此番北燕使团的副使,名义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官,实则是北燕平安公主驸马。”

“咳……咳咳咳咳咳……”

哪怕没有喝水,皇帝这会儿仍然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尽管有东阳长公主眼疾手快上去帮他捶背揉胸,可他还是咳得昏天黑地,等好容易回过神坐下,他才看着越老太爷,满脸苦笑地说:“当初朕就说,他必然成大器,没想到这大器成到外国去了!”

如果换成别人,这会儿第一时间就要跪下来诚惶诚恐请罪。可越老太爷和皇帝相识于微末,又是皇帝最信赖的心腹重臣,当然知道皇帝不过是在牢骚和感慨。他微微一笑,就从怀中拿出了一块白绢,缓缓在皇帝旁边的小几上摊开。

这一次,就连之前没能看仔细的越千秋,也少不得多瞅了好几眼。当认清楚那线条勾勒极其清楚,行军道一条条清晰明了的地图上,在大吴和北燕边境上,标注着一个个粮库以及军械库的位置,还有对外号称屯兵多少和实际屯兵多少的对比图,他不禁暗自咂舌。

就算老爹是真驸马,这玩意也不好弄到手啊!

就在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的时候,严诩在旁边说道:“小四说,北燕此番派使团来,是窥探我朝虚实。如果被他看破我朝外强中干,又或者武备松弛,怕是就要南侵了。”

尽管并不是一个乾纲独断的天子,但今天刚刚在东阳长公主府历经了那样一件事,如今再听闻北燕可能南侵,皇帝还是没有任何优柔寡断,一拍扶手说:“如此看来,吴仁愿和高泽之两个人,要尽快审,尽快办,立时三刻出结果。重修武品录,更是势在必行。”

昏昏欲睡的越千秋陡然瞪大了眼睛,心想皇帝老儿这下子如此有魄力?可他才刚这么想,就只听严诩插嘴道:“皇帝舅舅,事情不会有你说得这么容易吧?”

“直接放消息出去,说北燕要南侵!”皇帝微微眯起了眼睛,笑得慈眉善目,“清平馆的人,不是韩昱负责送走了吗?就说北燕要南侵,这是她们从北燕使团那些人酒醉之言中听来的,事后散布于市井就跑了。然后,吴仁愿和高泽之两桩案子,也可以张贴一下揭帖嘛!”

越千秋终于认识到,自己还太嫩了,老皇帝并不完全是个被臣下挟制得动弹不得,权柄不大的皇帝,这分明也是个挺会装的老狐狸!果然,下一刻,东阳长公主就替老皇帝做出了解释说明。

“记得之前御史中丞裴旭,曾经满城张贴过吴仁愿情史的揭帖?这次吴仁愿的铁证又是裴旭拿出来的……”说到这里,东阳长公主顿了一顿,似笑非笑瞥了越老太爷一眼,“越太昌,这声东击西,嫁祸于人的戏码,你拿手,看你的了。”

“长公主不要说得事不关己。”

越老太爷不动声色地回击了一句,可终究没有把此事往外推。他侧头看了一眼正惊诧地盯着皇帝看的严诩,心想你小子还太嫩了,真当你的皇帝舅舅是摆设?

可眼下,他当然不会点醒严诩,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打算说。

“我朝和北燕多年没有真正的大战,边境武备虽是没有松弛,可朝中倾轧,军中多有出身武品录诸多门派的宿将告老,军中武风也不如从前。当此之际,重修武品录也许没那么快,但让玄刀堂白莲宗重回武品录,此事却应该随着高泽之和吴仁愿论罪,尽快施行。”

见皇帝微微颔首,严诩喜出望外,越老太爷便丢出了另一个杀手锏:“皇上,这些年来,朝中文武多数鄙薄诸门派为草莽,却忘了当年太祖军中宿将,也曾经半数都在这些门派学艺。而诸多门派对于武品录的严苛,更是敢怒不敢言,若此番北燕使节南来,一路明,一路暗,趁机在武林散布流言,收买人心,以千金买马骨之态,骗那些不满武品录的门派北迁呢?”

这种国家大事,越千秋当然不会乱插嘴,眼睛只悄悄留神皇帝和长公主的表情。至于严诩……不用看他都知道,因为师父一直都是爷爷的脑残粉——其实他也是。

东阳长公主却对越老太爷知之甚深,此时眉头一皱就打断道:“少说废话,直说吧,你有什么主意?”

“很简单,先赶紧让玄刀堂重回武品录,然后让严诩这个玄刀堂掌门弟子正式接任掌门!”

此话一出,越千秋的一张嘴简直张大得可以塞下一个鸡蛋。

而严诩那激动更是不用提,他甚至连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了起来:“我……真的现在就可以……不是,我的意思是说……”

“你什么都别说了!”东阳长公主这一次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严诩,就当越千秋以为她会一口拒绝越老太爷的这个提议时,却只听她皱眉问道,“你是想借由阿诩当上玄刀堂掌门,对朝廷宣示重视武风的决心?”

“没错,重修武品录,在北燕南侵之前要做到,很难,而且很容易被人搬出祖制来压着,更难以抵挡反对的压力。相反,玄刀堂此番重登武品录,因为有刘方圆和戴展宁带回来的证据,阻力不大,但毕竟降了北燕是事实,所以我打算白莲宗居前,而玄刀堂放在最后一名。如此一来,要淘汰一个有长公主之子当掌门的下品门派,是个武林人士都知道不可能。”

听到越老太爷回答得轻描淡写,严诩一面惊喜,一面却又些小小的郁闷,少不得嘟囔道:“这不是明摆着给我作弊吗?”

越千秋看出严诩是关心则乱,不得不提醒道:“师父!爷爷的意思是,有玄刀堂这个垫底却永远不会被除名的在下头兜着,别的门派不用担心被除名,那么,就算北燕给出再好的条件,谁愿意冒着举家迁移,跋涉千山万水,还要被当成叛国的危险去北燕吗?”

皇帝本想对外甥好好解释一下越老太爷的用意,没想到越千秋竟然抢在了前头,不由得再次审视了这孩子几眼,随即就看向了那个心腹老臣。见越老太爷满脸得意,他再对比一下自己的那个大胖儿子,不由得郁闷了起来。

“如果皇兄同意,就这么办吧。”东阳长公主瞬息之间就做出了决定。看着欣喜若狂的严诩,她暗自摇了摇头,心中想起了那个刚毅倔强的玄刀堂云老头。

从前她没能帮得上忙,如今横竖严诩无心做官,就让他去疯一疯吧!

更何况,这并不是一桩小事,关系的是今后朝廷大计!

眼见此事定了下来,越老太爷方才摸了摸越千秋的头,笑着说道:“这次千秋立了不小的功劳,皇上是不是也该赏臣这小孙儿一点实惠的东西?”

第109章 爷孙,巧婢,贵妃,小四

越千秋这是第三次见皇帝。结合这三次的经验,他对皇帝老儿的看法不断修正,而对这年头的君臣相处之道也渐渐有些心得体会。

原来大臣在皇帝面前是不用奴颜婢膝的。

原来皇子被外甥教训了,当父皇的还得在大臣和妹妹轮流揶揄下苦笑着忍气吞声……

原来大臣在皇帝面前是可以彼此对喷的。

可这一次,越老太爷更让他见识到了最令人佩服的一点。

原来当大臣的还可以明目张胆为晚辈向皇帝讨要好处!

出宫坐上马车回家时,因为严诩难得地被东阳长公主给直接拎了回家,越千秋和越老太爷同坐一辆车,自然忍不住往爷爷脸上乱瞧。之前皇帝听到越老太爷讨赏时,那先是错愕,随即又哈哈大笑的面孔,仿佛又浮现在了他的面前。

隐隐约约的,他觉着自己似乎明白了点儿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越老太爷显然也没有在这时候教孙子的意思。一路上闭目养神,一句话都没说。

老狐狸爷爷不说话,今天忙活一天的越千秋自然而然犯起了困,脑袋在车厢板壁上一点一点,到最后不由自主从座位上滑落了下去,随即就这么躺在地板上睡了起来。

当越老太爷注意到那均匀的呼吸声时,就发现人已经睡着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拿起原本盖在膝盖上的毡毯,小心翼翼把越千秋裹了起来,又拿了背后的靠垫给越千秋塞在了脑袋下头。见小家伙竟是还使劲蹭了蹭,继而抱着靠枕睡得更香甜了,他不禁哑然失笑。

“今天折腾你一天,给你讨点赏赐,也算是奖励你辛苦。”

老爷子轻轻摸了摸越千秋的头,脸上露出了几分怅然。家里老二老三全都认为,他对亲孙子也没这么好过,却也不想想他的亲孙子都有爹娘,有七大姑八大姨,不知道多少人捧在手心当宝贝,三四岁就忙着识字启蒙,至于像越千秋就像只小猫小狗似的散养在鹤鸣轩?

可真是没想到,他这小孙子,养得竟是越来越像他了。

“霁月……”

冷不丁听见越千秋仿佛是在说梦话,越老太爷不禁有些错愕,随即竟是童性大发,微微弯腰,想听听越千秋还会说什么。足足好一会儿,他终于听到了几个含糊不清的字。

“戴展宁……刘方圆……爷爷……欺负……”

当听到欺负两个字时,越老太爷终于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用手指在越千秋的头上重重点了两下:“睡着了还不说好话,你爷爷我是欺负小孩儿的人?睡着了还惦记着你捡回来的那个小丫头,等白莲宗复归武品录,她肯定是要跟着她七叔回去的,你还指望人赖在越家?”

见越千秋再也不说话了,越老太爷也知道这会儿唾沫星子喷了也白喷,当下往背后一靠,再次暗自沉吟了起来。他很清楚,如果自己今天给越千秋要的赏赐在越府散布开来,除却素来目光远大的大太太,大多数人都会心生嫉妒。

因为,他给越千秋要了个七品出身。

不要小看这个七品出身,就算他是户部尚书,也不是个个儿子都入官场,更不用说孙子。

可谁让这小家伙是个福将?就连他那个生来叛逆的幺儿,听严诩说也没有真的把越千秋怎么样,足可见小家伙还是得到了那位不负责任爹爹的认可。

毕竟,他是要老要死的,小四迟早要回来,千秋将来在人手底下过日子,若是父子不对眼怎么办?

“你啊……就连小四当年,都没让我操这么多心!”

马车外随行的越影一字不漏地听到了越老太爷的每一句话,嘴角不禁微微上挑了一个弧度。在朝中无数人畏之如虎的老爷子,此时此刻,也就是个普通的爷爷而已。

当越影把越千秋送回亲亲居的正房,已经是深更半夜了。一直都没睡好的落霞听到门前动静就立时一骨碌爬起来开门,等发现是越影抱着越千秋,她不禁又惊又喜。当她把越影让到床边上,眼看人把越千秋放了上去,盖上被子后这才转身就走,她连忙匆匆追了出去。

“影爷。”在门边上叫住越影,见转过头来露在眼前的,恰是那张平板脸,落霞强忍心中恐惧,低声问道,“明早九公子要是醒过来,问起周姑娘和那两位小公子……”

越影看着明显很害怕,却还是鼓足勇气问了出来的落霞,他的脸色稍稍温和了一些。但对于落霞这种从不敢抬起头来看他的丫头,这一丝温和却显然相当于没有。

“放心,霁月在武德司,那两个在长公主那儿,都没有吃任何苦头。”

他没说让越千秋放心,因为他知道越千秋肯定心里有数,真正担心的不是别人,而是面前这个善良的女孩子。他微微颔首,随即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直到越影已经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落霞这才按着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尽管鹤鸣轩从前就在清芬馆隔壁,她也常常去接送越千秋,可几乎就没敢和越影说一句话。今天破天荒问了这样的一句,她只觉得心脏都要从喉咙口蹦出来了。

怪不得越府之中,就连两位老爷和少爷们,在越影面前也都老老实实的。

宝福殿中,当披着衣服夜不能寐的冯贵妃,看到那个一阵风似的冲进来的小内侍,她立刻问道:“打听出来了没有?”

“陈公公嘴很紧,而且那四个人全都穿着连帽黑衣……”见冯贵妃立时露出了极度恼火的表情,那小内侍立时一个激灵跪了下来,随即慌忙说道,“但四个人当中,有一个人个子极矮,一路都是被人背着,瞧着不是侏儒,就是……”

“就是什么!”冯贵妃不耐烦地狠狠踢了一脚过去,“说话只说半截,你是要急死我吗?”

“就是孩子!”

听到孩子两个字,冯贵妃先是倒吸一口凉气,紧跟着却眯起眼睛沉思了起来。想了又想,她突然掰动手指头数了起来:“户部尚书越老狐狸,东阳长公主,严诩……越千秋!”

神乎其神猜准了这四个人,她立时又心情舒畅了起来。然而,目光投向了东边的那两座偏殿,想到那两个竟是先于自己有妊的婉仪,保养得宜的她轻轻咬着洁白的牙齿,须臾做出了决定。

“明天英王一起来,就让他来见我!无论如何,严诩和越千秋那对师徒,他得牢牢抓住!”

因为那背后是越老狐狸和东阳长公主!

就算两者和她再不亲近,可她就不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不为开!

同一时间,国信所北燕使团驻地,正蒙头大睡的越宗棠被一阵粗鲁的推搡惊醒。他没好气地掀开被子,见面前赫然是正使仁鲁,他就以手掩口,懒洋洋打了个呵欠道:“大王,这么晚了,找我有事?”

听到大王两个字,仁鲁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伸手就想把这讨厌的小白脸给揪起来,却没想到对方突然头重脚轻似的,竟是从床上直接栽到了地下。面对他那愤怒的眼神,人竟是又叫起撞天屈来。

“姐夫!我知错了还不行吗?唔,这好像不是清平馆?这是哪儿来着?”

面对这么个糊涂虫,仁鲁知道绝对不可能问得出什么。气急败坏的他只能一脚狠狠踹了过去,可人一骨碌起身,他这一脚刚好踹在床上。砰的一声后,气急败坏的他只觉得脚趾头生疼,不由冷哼一声,带着几个随从扭头就走,再也没心思和人多啰嗦了。

他这一走,越宗棠这才慢吞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屁股后就哂然笑道:“你该感谢我还有点节操,否则把你的身份捅出去,平安的姐姐就得去守寡了!当明面上的头头就得有当诱饵的觉悟,在百花街被两个行首下药了丢出来,这不是吸引眼球的最好手段?”

笑完之后,他就摩挲着下巴说道:“不过我这个副使也得当好这狗头军师,否则回去之后就有得麻烦了……嗯,要给这帮丢了脸的家伙出什么主意呢?”

第110章 大人物的请柬

爷爷不在,影叔不在,师父不在。

周霁月不在,刘方圆戴展宁两个小屁孩也不在。

憋在越府七年,自从终于得以出门,而且还收获了堆大小伙伴之后,越千秋就不是什么静极思动了……他根本就是天天闲不住,天天想动!更何况,没有严诩,谁教他武艺,谁教他读书?鹤鸣轩里的书几乎都被他翻了遍,已经不足以解闷,更何况是解忧?

而且,事情上不上下不下最吊人胃口了。

吴仁愿高泽之和白莲宗玄刀堂的公案究竟怎么样了?

便宜老爹越小四在北燕使团里头究竟是个什么光景?

虽说很想知道,可越千秋知道自己不能随随便便往外跑。毕竟,七岁小孩子能做的事情是有限度的,仗着大人的势,挤兑下家族的敌人,挤兑下那些没什么实际倚仗的败类,又或者和人耍小花招,那都不要紧,可那不意味着他就能参与到真正的朝廷大事中去。

那是属于成年人的范畴,没看连越大少爷越廷钟都还被排挤在这个核心圈子之外呢。

哪怕他昨天晚上睡眼惺忪被提溜进宫,糊里糊涂多了个七品官职称,也是样!

于是,早起之后,越千秋找来安人青,听她讲了上午那些年跑江湖卖解遇到的事解闷,下午闲极无聊,就涎着脸跑到了衡水居,讨了大太太肯,去越秀上课的地方,旁听了回课。

越秀原本还很担心这位走到哪事情就跟到哪的九叔出幺蛾子,可现越千秋从头到尾始终老实乖巧地听讲,那位六十出头的林老先生临走前还夸赞了两句,他忍不住拿眼睛斜睨越千秋,等老师走远了,这才轻哼道:“你还真会装。”

“人生在世,本来就直都在装。”越千秋笑嘻嘻地耸了耸肩,“小时候装乖巧,装老成,长大了或是装高冷,装高富帅,装无能,装聋作哑……但最喜闻乐见的还是……”

装逼……

这不适合给小孩听的两个字,越千秋就不说了,单单他说得那些,就已经让越秀满脸惊愕加糊涂,好像有懂,好像没有懂。他拍拍越秀的肩膀,刚想转身走,就只听越秀开口问道:“你明天还来不来?”

越千秋顿时嘴角抽搐了下。他今天这趟旁听是想来验证下,这年头普通老师是怎么上课的,结果不出所料,照本宣科,无聊透顶,今天装了那么久的好学生,他都快到极限了,明天还来,找虐吗?事实证明,严诩这个老师也许在某些方面不那么靠谱,但最适合他!

“不来了,省得别人说闲话,道是你请的老师却便宜了我。”

越千秋头也不回地招了招手。可他还没走出去几步远,就只见手中拿着份大红洒金帖子的向二娘快步走了进来,先对他微微屈膝行了礼,随即才对越秀问了好。

向二娘平复了下呼吸,这才恭恭敬敬地说:“九公子,江陵余氏本家余大老爷到金陵了,这是给您的帖子,邀您明日过府游园。”

江陵余氏?就是余建龙余泽云父子好容易对了宗谱攀上旁支的江陵余氏?

越千秋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仰起头,满脸错愕地对向二娘问道:“送给我的帖子?向姑姑是不是弄错了,不应该是送给爷爷或是大伯母的吗?”

向二娘确实也觉得不可思议。然而,这是江陵余家的人送到门上,门上又层层往里头递的。听说三太太拿到帖子的时候,还了好顿脾气,随后才让人送去亲亲居。

可越千秋既是过来晴方馆听课了,落霞就亲自拿了帖子去衡水居请教大太太,大太太斟酌了阵,又命她送了过来。

此时此刻,她知道这不是自己该表意见的事,唯有字不落地复述大太太的话:“九公子,太太说,江陵余氏在前朝就是雄霸荆楚的大族,但那会儿北地世家实力雄厚,余家偏居隅,还称不上世家。我朝太祖皇帝起义,江陵余氏很早就出人出力,当年余氏家主的嫡亲弟弟还娶了太祖皇帝的个妹妹,又将家业迁到扬州。这百多年来,出过不少杰出人物。”

越千秋不禁啧了声。这年头没有隋末大乱战,没有五代大乱战,可朝代更迭时也是打得挺狠,不过世家终究是留下了生存的土壤,哪怕什么博陵崔氏,清河王氏,兰陵萧氏这样的,湮没在了数百年的历史当中,可长江后浪推前浪,终究留下了些前浪。

所以,这会儿他非常认真地听着向二娘讲述江陵余氏的家史,包括本朝已经出了位宰相,三位尚书,四位侍郎,太守县令等等无数……而在他身后,越秀虽说眼睛瞪得老大,但却不像越千秋这样拼命记着这些消息。

毕竟,身为重长孙,早早记下这些东西是应该的,记不下才要受罚。

而向二娘做了个简明扼要的讲述之后,这才郑重其事地说:“大太太说余大老爷曾经当过太守,进京之后任大理寺少卿,后来在礼部侍郎的位子上告病回家,这次上京,很可能是意在刑部尚书。所以,大太太已经亲自出门,去打探余大老爷这次邀约还有谁了。”

越千秋本来还寻思是不是故技重施,拐了越秀和自己同去余家,可听到大太太如此仗义,还特地亲自帮自己去打听内情,他就知道自己不能再那么不厚道了。

毕竟,就算每次都是他在前头冲锋陷阵,可越府重长孙在后头心惊胆战看热闹,虽说实际上是多点历练,但毕竟会显得人很无能……哪能和他这颗有恃无恐的心脏比!

“多谢向姑姑,等大伯母回来,我亲自谢她!”

人敬我尺,我敬人丈,越千秋当然不会因为向二娘是之前向妈妈的妹妹,就把人当仇人,事实上人现在的大太太头号心腹位子,他还贡献不小。因此,这会儿他竟是客客气气做了个揖,这才从向二娘手中把大红帖子接了过来,随即向越秀打了个招呼,匆匆离去。

见越秀看着越千秋的背影呆呆出神,向二娘还以为他还有些嫉妒,连忙上前低声解释道:“长安少爷,九公子之前和余泽云有些冲突,还借着老太爷和长公主的缘故狠狠坑了余家把,再加上老太爷和长公主又在他背后推波助澜,想来余大老爷下帖子,也是有缘故的。”

越秀没好气地撇了撇嘴:“我是怕他到时候去见江陵余氏那位大老爷,又惹出什么事情来。”

向二娘顿时为之哑然。

换成别人那自然不可能,可要是越千秋,也许真会出什么乱七糟的事……

和那边主仆俩想得不样,回到亲亲居的越千秋压根没想着惹是生非,而是琢磨着怎么把自己这有些过头的名声扭转回来,甚至盘算着能不能以修身养性之类的由头把这份帖子给回了。可是,当他召来安人青探问是否可行时,迎来的却是这位妖媚少妇不可置信的眼神。

“九公子,你知不知道江陵余氏的帖子有多难得?”

见越千秋很干脆地摇头,安人青就嘿然笑道:“我从前经过扬州城时,余老太爷过生日,满城空巷,从地方官到当地名门望族,富商大贾,个不落全都去贺寿了。家财十万贯的富商大贾,也就只有边角位子而已。余家但凡捐助什么,所有人都跟风,余家要是说谁的不是,那就是千夫所指。听说当地不少举子上京科举时,最希望得到的就是余家份推荐帖子。”

“我又不想考状元!”

安人青顿时为之哑然。在出身底层的她看来,能考上状元自是最了不起的,至于江陵余氏这样的世家门庭,那更是高不可攀。以越千秋那张嘴,这要是能拐回个出身世家的小媳妇来,将来越家脱离暴户的行列就容易多了!

越千秋当然不知道安人青正在编排他的终身大事,可他望着那张大红请柬,只觉得这犹如烫手山芋甩不脱。他也就是说说而已,要真的能随随便便不去,大太太早就直说了!

更让他郁闷的是,到了下午越老太爷平常该回来的时候,从户部衙门却送回来个消息,道是老爷子被召入宫中商议,今天晚上不回来。

等严诩竟然也让人特意捎信给他,说是今晚也回不来,越千秋就彻底绝了去向东阳长公主讨教的念头,因为那位长公主殿下很可能也和他的爷爷以及师父块忙碌着。

也就是说,不管明日江陵余氏那边是不是鸿门宴,他只能独自去应付了!

第111章 余郎再见,永不见

乌衣巷云水园,乃是江陵余氏在金陵城这座帝都中的宅邸。 虽不是余家在扬州的本家,可富丽堂皇较之那座老宅仍有过之而无不及。更让余家人自豪的是,这条几百年前东晋豪门王谢两家都曾占据过的乌衣巷,就是他们的老祖宗手重建起来的,如今路口仍有座魏碑。

也正因为早年就慧眼识珠投了当今太祖,后来又重修了这条乌衣巷,江陵余氏在大吴诸多世家之中,这才始终位列第等,出仕者不绝,百年来不可动摇。

大清早,园中内外下人就忙碌了起来。尽管余大老爷昨天刚到金陵就往各处下了帖子,今天就要宴客,可训练有素的下人们忙到后半宿,还是把该有的准备都做了个齐全。如今,里头还在最后遍忙着洒扫,外头两排身穿整齐褐色衣衫的下人却已经站得笔直整齐。

过了辰正,渐渐就有宾客驾临。时各种车轿来来去去,让这条经过拓宽的乌衣巷也显得拥塞不堪。车马进出的西门更是最最繁忙,负责迎接的管事嘴就没停过。

眼看日头渐高,纷至沓来的宾客渐渐少了下来,稍稍空闲了些的下人们少不得稍稍偷些懒,直到远远看见巷口又有辆马车过来,他们这才又恢复了最初的整肃。

和刚刚那些前呼后拥的车轿相比,这次来的那辆马车显得有些寒酸,拉车的马瘦骨嶙峋,慢慢吞吞,而旁边跟车的是四个年纪全都不过十岁的小子。然而,正当门房中有人心怀轻视时,那管事却是眼皮跳,立时快步迎了上去。

等马车停稳之后,他往车夫脸上端详了好几眼,最终笑容可掬地深深躬身揖:“可是越府九公子?”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车夫下来打开车门,紧跟着车帘被只纤纤素手高高打起,这才有个素面朝天,清丽婉约的少妇先露出身形来:“正是我家九公子。”

她答完这话,那管事就听到车里传来了个小孩子的声音:“徐老师,已经到云水园了?”

尽管对徐老师这个称呼很有些意见,但相对于徐大叔,曾经被苏十柒嘲笑过老男人的徐浩还是忍气吞声接受了前者。此时,他斜睨了那个装作不认识自己的管事眼,心想算你识相,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喊破我身份给我丢脸,这才对车中的越千秋说:“九公子,已经到了。”

随着安人青侧身让了让,那管事就看到了里头坐着的个男童。大红金玉满堂纹样的衣衫,黑垂髫,胸前还挂着个沉甸甸的金项圈,乍眼看去,和大多数富贵人家的小孩没有什么不同。可这是老爷特地嘱咐过的人,他自然不敢等闲视之。

他打了个哈哈正要说话时,却只听后头传来了几个急促的马蹄声。他连忙探头张望,见是几骑人呼啸而来,立时眉头大皱,等认出头前第个青年,他的面色就更不好看了。

即便如此,当人在他前头勒马时,这管事仍然不卑不亢地举手行礼道:“见过余郎。”

自从那天越千秋在门口送了那打油诗之后,余泽云也不知道想了多少办法,这才好不容易勉强堵住了可能会散布开来的流言,所以如今最恨的就是余郎这两个字。此时此刻,那管事偏偏把他最恨的这个称呼拿出来,他自是脸色很不好看。

他深深吸了口气,这才压下了愠怒,和颜悦色地点点头道:“伯父刚到金陵就宴客,你们都辛苦了。”

说完这话,余泽云立时转向了旁那辆马车。看到徐浩很不自然地转过头去,看到车内赫然坐着越千秋,他只觉得新仇旧恨齐上心头!

几乎想都不用想,他就出言讽刺道:“九公子今日怎么想着坐这样的马车招摇过市来赴宴?谁不知道,白门越氏虽说起于微末,可这些年却也置办了不菲的家业,用得着你找这样的驽马来拉车?难不成,是以为只要用过十几年的旧东西,就算是古老有底蕴,能和江陵余氏这样的世家门庭相提并论了?”

越千秋坐在马车里,连屁股都没挪动下。抬眼瞥了瞥余泽云,他就好整以暇地说:“原来是余郎,好久不见,原来你还呆在金陵城。”

言下之意是,闹出那种事你还有脸留下,真不愧脸皮厚!

见余泽云顿时面色铁青,他这才本正经地说:“爷爷如今还是户部尚书,官还当得好好的,所以咱们白门越氏当然不穷,家里有好几辆马车。可车再多,也禁不住家里人口多,正好我几位哥哥都要出门,我身为最小的,当然要学孔融让梨,把好的车让给他们去坐。”

说到这里,他有意顿了顿,不紧不慢地继续说:“至于这马车,余公子真有眼光,这确实是有二十年的老东西了。车是爷爷当年在县令任上坐过的,这匹老马也是,因为爷爷不愿忘本,所以都直养在家里。今天临时用,只有徐老师这样的高手才能驾驭得了,如果没有,当然就只能看看而已。”

明明知道这小孩儿尖牙俐齿,却还是忍不住率先挑衅讥讽,不是自己给自己找虐吗?

安人青有些瞧不起地斜睨了憋屈的余泽云眼,等听到耳畔传来了越千秋的低低嘀咕,她心中动,立时笑着对那管事问道:“九公子问,余郎也是来赴宴的?要是这样,那可算是正好遇熟人,会也能有个伴了。”

余泽云本来只以为安人青是故意讽刺,可当他现那管事看自己的眼神不大对,他这才意识到个最最糟糕的可能性,张脸顿时变得刷白。果然,下刻,他就只见那江陵余氏的管事满脸肃然地对他拱手道:“好教余郎得知,今日老爷在家中宴客,不见外人。”

听到外人两个字,越千秋顿时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他仗着自己是小孩子,而且也无所谓外人觉得他是否有教养,此时竟是没有再端端正正坐着,而是猫腰打量了下余泽云的表情,见其时脸上阵青阵白,他就大惊小怪地惊咦了声。

“外人?余公子刚刚不是叫余大老爷伯父吗?”

“从前老爷和余郎的父亲同朝为官,因为同姓的缘故认了平辈,并不是江陵余氏同宗同族。”那管事知道自己这句话如果说出来,对余泽云以及其父余建龙来说是多大的打击。可大老爷昨天刚到就特地吩咐过,他只是丝不苟地执行命令,因此说得理直气壮。

“原来如此。”越千秋要的只是这么句解释,此时就笑着探出头对余泽云招手打了个招呼,“余郎,对不住了,我接了余大老爷的帖子过来赴宴,因为马车的缘故已经到晚了,先走步啦。以后若有机会再聊,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