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仪笑道:“自然是会出岔子的。”语罢,她再转身望向左御史,说,“御史大人若不信,可以问问与舒棠相亲的罗公子,以及牵线人刘媒婆。”

罗公子与刘媒婆上了鸾台,口执一词,纷纷指责舒棠在收了聘礼后,便要退了亲事,且还将聘礼据为己有,死赖着不还。

罗公子道:“所幸当初草民的聘礼不算贵重,舒姑娘又百般狡辩说聘礼弄丢了,故而草民也没有执意讨回。”

刘媒婆随声附和:“这样的事,奴家也听说好几回了。只是舒姑娘每回讨的不多,因而公子们也就没计较。”说着,她又叹一声,“也怪奴家见钱眼开,舒姑娘每回让我为她牵线,出手都十分大方。奴家也问过舒姑娘何时才肯罢手,舒姑娘说等遇上了顶好的公子便罢。奴家…奴家也是想要阻止她,这才、这才将阮凤阮公子介绍给她。可…”

刘媒婆的话没说完,便被台下一个声音打断:“你胡说!我与小棠认识这么久,她老老实实一个人,哪里贪过人半点钱财!”

说话的人是秋多喜。她在台下听得气急,当下也不管什么礼数,径直冲到鸾台上,挥舞着拳头便跟刘媒婆大声吼道:“你再胡说一个字!我揍死你!”

场面一瞬失控。刘媒婆吓得瑟瑟发抖。兰仪急中生智,当下跪地哭诉:“还请大人为我们做主。”

舒棠也是被冤枉得懵住了。方至此,她才反应过来,连声又说:“我没有贪人的银子。我统共就问云官人讨过一个玉镯子,我、我也是还了谢礼的,谢礼不好,但、但云官人说没关系。”她这会儿心思急,有些语无伦次。使劲想了想,她又对左御史说,“我也没攀权势,就想、就想嫁一个老实人。我过些日子就要成亲了。”

听得此言,秋多喜也连忙帮腔道:“对对对,小棠深秋就要成亲了,要嫁给翰林院的苏白苏编修,怎么会靠着相亲来骗人银两?”

同是在朝为官,舒棠是苏白的准媳妇儿,左御史也是知道了。听得此言,他也不由网开一面,当下便道:“如此,那便传苏大人上来为你作证吧。”

苏白上来鸾台时,却是青着一张脸。舒棠见了他,连忙上前两步,拉拉他的袖口,闷声道:“我真没、真没骗人银子。”

苏白沉默地看着她拉着自己袖口的手,下一刻,他挥袖一拂,将她挣开,拱手道:“御史大人,舒姑娘有否骗人银两,本官不知,也不想知道。至于她到底是谁的孽种…”

苏白说到这里,转头看了舒棠一眼,接着道:“从此,也与本官再无干系。”

撇得一清二白。

舒棠登时便瞪大了眼,上前两步正要追问,却见苏白又不动声色地退开两步。舒棠一愣,只好顿在原地,困惑道:“可咱俩不是深秋就要成亲了吗?”

苏白默了一默,偏过头,没有看她:“我苏白,虽不是大富大贵,握有大权之人,但娶妻成家,也求妻子温良,贤淑端方。市井流俗之辈,娼…娼*妇之女,并非我心之所求。”

此言出,满堂喧哗声起。秋多喜气得跳脚,却被舒棠拉住衣角。舒棠苍白了一张脸,左右望了望,神色十分迷惘。默了一会儿,她又低声喃喃道:“这些事我真没做过,一点也没…”

然而,台下责骂声,早已盖过了她苍白的辩驳。阮凤立在角落,捏紧了一双拳头。饶是素来镇定的司空幸,也不由喘着粗气。唯独云沉雅,默默地瞧着鸾台上,面色平静如水,眼底波澜不惊,让人瞧不出他在想什么。

这会儿,兰仪又笑起来:“左御史,奴家以为,舒姑娘虽罪证确实,但不妨让刘媒婆将方才的话说完,也好定她的罪。”

左御史闻言,深觉有理,便道:“刘媒婆,你继续说。”

刘媒婆道:“回、回大人。奴家见舒姑娘十分挑剔,只好、只好将阮凤阮公子介绍给她。谁想她见了阮公子,仍是不满,私底下又…又勾上了云沉雅云公子。奴家也曾问过她为何,她说、说…说南俊再好,却也赶不上神州大瑛的风水龙脉。云公子是大瑛朝的人,自是比南俊这些公子哥好上无数倍。”

刘媒婆话音刚落,兰仪便接着道:“这桩事,奴家也有目睹。昔日奴家曾与云沉雅云公子一聚,中途遇上舒姑娘。云公子本要将一个镯子赠以奴家的姐妹。因奴家这姐妹并非贪慕虚荣之人,便没有收下。谁成想,奴家走后,舒姑娘却厚颜无耻地问云公子讨这只镯子来带。”

黑的被说成白的。白的被说成黑的。分明是实情,却被人如此搬弄是非。

兰仪回头再看舒棠一眼,接着道:“可叹云公子身性良善,对舒姑娘百般容忍不说,还任其接近。奴家虽对云公子素有仰慕,但不得不说,云公子被这妖女迷惑,并且与之走近,着实是是非不明,黑白不分的愚举。”

舒棠听得这话,顷刻急红了眼,连声辩解:“那镯子是你们不要,我才问云官人讨的。我跟云官人走得近,是因云官人对我好。他对我好,我自然就对他好。”

兰仪又笑了:“舒姑娘也真是,到了这关头,还不忘炫耀自己与云公子的交情。云公子摊上你,可也真是瞎了眼。”

舒棠道:“你说我可以,但你别说云官人。我、我犯了事儿能自己担着,云官人跟这些没什么干系,你别将他扯进来。”

兰仪没理她,却望向苏白:“亏得你当初还要娶她,方才可不见得她如此记挂着你。”

苏白青着一张脸,一挥衣摆,话音夹着怒意:“御史大人,本官原不想置喙舒姑娘的作为,可如斯近况,容不得本官恳请大人…即刻将舒棠治罪!”

与此同时,兰仪也道:“请大人将舒棠治罪。”

舒棠见状,全然傻了眼。

台下,众人的议论声早已一层盖过一层。

“早前瞧见云公子惊为天人,没想到竟被这样的妖女给骗了。”

“真看不出来,这姑娘瞧着老实,居然这等丧尽天良。”

“瞧着老实?你看她生等这等狐媚样,骨头里指不定有多风骚。”

“大人——”台下忽然有人唤了一声。

人群中,有一人亟亟走上台来。

舒棠愣怔这唤了句:“阮…阮官人…”

阮凤看她一眼,朝她点了点头,再说话时,声音已经发涩了,“大人,纵使舒姑娘有百般过错,可她…可她与草民自结识后,性情至真至纯,不见半点见财起意见色起意之心。草民自知一人之言,不足以服众,但,还望大人明察秋毫。”

阮凤虽自称草民,可朝廷里的官员都知道,此人是六王爷之子,不好惹,也惹不得。

左御史顷刻左右为难起来。

胡通见情形不妙,灵机一动,便给了阮凤一个台阶下,说道:“我胡某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既然公子求情,要我们相信你也简单,舒棠人品如斯,只要公子愿意纳舒棠为妻,甚至为妾,胡某便相信这只是一场误会,所有的事,便一笔勾销。”

阮凤闻言,脸色一白,半晌蓦然不语。

胡通成竹在胸,又笑起来:“莫要说阮公子,在场所有人,只要有一人愿意纳这妖女为妻为妾,这桩事,我胡某便一笔勾销!”

可事情闹到这种地步,怎会还有人想娶舒棠。

舒棠虽老实,但却不笨。她听得胡通如斯说,便上前拉了拉阮凤的袖子,说:“阮官人,谢谢你。不、不用了…”

阮凤又欲说什么,可刚刚张开口,便愣住了。

下一刻,紫薇堂里,渐渐地,渐渐地静了下来,直至落针可闻。

舒棠不觉身后有人走近。她红着眼,扁着嘴,对左御史说:“我只认那个打人伤人的罪,其他的事儿我都不认,你要烧死我我也不认,你处置我吧。”

左御史也是愣着,半晌不语。

身后,有人拉了舒棠一把。舒棠回过身。云沉雅一袭牙白衫子,清淡地笑起来的样子好似翩翩谪仙,绝代的风华。他抬起手,扶了扶舒棠鬓边那朵早已歪了的丝瓜花。

“小傻妞啊…”牵起嘴角轻声道。

也是听了这样一句“小傻妞”,舒棠才蓦然觉得委屈。她垂着眼睑,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忍了好一会儿,她才唤了声:“云官人…”

云沉雅点了点头,然后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清新温和的气息袭来,舒棠被他拥紧,仿佛这个人,在这一刻,想要尽全力为她撑起一角屋檐,为她在这世间遮风挡雨。

云沉雅的眸色很不清晰,可他就这么沉静地站着,敛尽嬉笑,敛尽喜怒,敛尽锋芒。

顷刻,云沉雅的声音再次响起,字字犹如金石掷地。

他看了苏白一眼,无所谓地笑了笑。然后他说:“你不娶她,那我娶。”

第28章

“你不娶她,那我娶。”

一句话,清淡简单,从容不迫,却令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

良久,怀里人才动了下。云沉雅微微松开舒棠,唇角含笑,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阮凤。

阮凤一愣,即刻会意地朝鸾台上拱手,道:“御史大人,依胡公子方才所言,只要有人肯娶舒姑娘,那么之前纠葛便笔购销。如今——”他顿,回头看了云沉雅眼,“如今既然云公子愿意娶舒姑娘为妻,那么…”

“慢着——”这声出自胡通。

胡通今日对舒家小棠如此咄咄相逼,本就是为将云沉雅激出来。他以为,自己玩阴玩不过云尾巴狼,但他好歹也是京华城地头蛇。若能将两人之间纷争在众人面前挑明了说,凭他胡通背景与权势,对付云沉雅区区一个瑛朝商人,定是游刃有余。

“胡某方才所说愿意娶舒棠人,指是南俊中男子。却不知云公子堂堂神州大瑛之人,有何资格才掺和京华城中烦琐事?”胡通语带挑衅,慢条斯理。

秋多喜听了此言气急,指着胡通劈头盖脸地道:“那方才如何不说清楚?!偏偏等到云公子愿意娶小棠了,才刻意加上这条。这分明就是与小棠与云公子过不去——”

“大人!”胡通不理会秋多喜,转而朝左御史拱手,面已带怒色,“非是胡某要与云公子过不去,也非是胡某要故意为难云公子。”

“当日舒棠在街头伤人,实乃与云沉雅一道。舒棠将手下人伤至残废,云沉雅却以一己之力,打伤打残手下数十人。若非竭力相救,恐怕…恐怕早已出了人命!”

这话方出,左御史还未能言,却听阮凤冷笑声,“一人便能将手下数十人伤至残废,你手下未免太没用了些。”

胡通脸色青,生生将这口气硬吞下去。

左御史道:“云沉雅,可有此事?”

云尾巴狼笑了笑,“有啊。”他漫不经心地看了胡通一眼,“不瞒大人说,当日在街头,除了他手下数十人,先前说是被小棠伤那人,也是我将他手脚筋挑断。”

承认了这样个事实,云沉雅语气却放得稀松平常。

一时间,连左御史也有些愣然。

胡通听了,自是借此造势,义愤填膺道:“胡某本是大度之人,他们伤了人,本不欲多加计较,可、还有你,”他指了指云沉雅与舒棠,“丝毫不见半点悔改之色,胡某今日若不为手下讨回公道,绝不善罢甘休。”

舒棠原本有些愣然,听了此言,也不由开口:“那日我与云公子道好好儿,是你先带了几十人来找我们麻烦。”

胡通哼了声,道:“大放厥词。”

阮凤笑道:“说起来倒也奇了。难不成胡公子平素里出门,都要带着几十名打手?更奇是,当日舒姑娘与云公子明明瞧见你们声势浩大,却还要招惹你们?”

胡通话头顷刻被堵住,时间无法言语。

兰仪见状,冷笑声,又上前了步,“敢问舒姑娘,那天,你们是在何处遇见打手,那之前,又为何与云公子一处,在做什么?”

舒棠想了想,老实地答:“那日是在飞絮楼外,遇到打手以前,与云公子在与、在与个姓冯相公相亲。”

这话出,满堂哗然。

兰仪笑道:“也奇了。舒姑娘相亲,云公子却要跟着。”一顿,又转身朝左御史屈膝行了个礼,“且奴家还听说,舒棠每次相亲,十有八九都有云公子陪着。”

兰仪本对云沉雅有意,可也是个聪明姑娘,晓得审时度势,如今云沉雅明显见得对她无丝毫情谊,而胡通却与她在一条船上,既然得不到云沉雅,鱼死网破也不能败下阵来。

这话说罢,兰仪暗地里又给刘媒婆使了个眼色。

刘媒婆心知胡通远方表哥是穆东方家方亦飞,且胡通父亲又与六王爷交好,阮凤虽站在舒棠一边,却也只是为舒棠说几句话而已,云沉雅区区一个商人,权力势力,都比不过胡通。

“禀大人,奴家亦听说过此事。舒姑娘在相亲之时,总会与云公子一道。两人巧言令色,骗下聘礼,后又以借口搪塞亲事。实乃、实乃为人之所不耻…”

胡通当即接了这话往下说:“胡某正是听说了此事,才带了几十人上飞絮楼想要阻止云沉雅与舒棠。原本只是造势吓吓他们,岂料这二人非但不悔改,反倒打伤手下!”

舒棠听了这话,气得脖子根也发了红,急得便向胡通道:“你、们真是胡说八道!云官人陪我相亲,明明是、明明是看我运气不好,相亲老出岔子要帮。那天、那天也是先来找云官人麻烦…”

兰仪斜乜眼,吊着声调说话:“二人倒是夫唱妇随,有了这等情谊,舒姑娘又何苦去相亲?”

胡通道:“大人,事实如何,再明显不过。云沉雅与舒棠,利用相亲骗人钱财在先,打人伤人在后,实乃最大恶极,且舒棠还是鸳鸯之女…”

“胡说!”舒棠气得发抖,将他话头打断,“这些事、这些事半点也与云官人没关系,你们要栽赃嫁祸,就冲我个人来就好,…”

话未完,云沉雅却将舒棠往后拉了拉。他展开折扇,慢条斯理地笑了笑。清淡从容神色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云沉雅冲胡通抬了抬下巴,语气挑衅:“说,继续说。”

胡通被他这么一激,反倒愣住。云沉雅虽是脸淡然,可不知为何,他就这么悠闲站着,周身便散发出种让人半步也移不得气息。霎时间,胡通与兰仪等人都说不出话来。

“怎么不说了?”云尾巴狼笑道。他将手里折扇合了,往手心里敲了敲,“那我帮你们说。”

“云沉雅表面上是至大瑛朝来商人,实际上,干的却是见不得人勾当。伙同舒棠一起,利用相亲骗人钱财。是么?”

胡通听得愣愣,却不由被云沉雅语锋带着走:“是、是、就是这样!”

“那为何要骗人钱财?”尾巴狼挑眉,又笑。

胡通道:“因、因在外欠了数百数千两银子赌债…”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气势软了三分。

云沉雅再笑起来:“诚如你所说。”

与此同时,鸾台下方又走来人。司空幸朝云沉雅拱手,一个轻跃上了台子。“公子。”他唤了声,随即便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

银票不多不少,正是万两。

云沉雅将银票拿在手里,摇了摇,摇得脆响。“金玉轩银票。”他道,“够不够还赌债?”

胡通脸色一白,这才道自己是中了云沉雅设下圈套。他情急之下,对他嚷道:“谁晓得手里银票是真是假?!”

云沉雅点点头,非但不与他计较,且还道:“说不错,谁晓得是真是假呢?”慢腾腾地将银票展开,云沉雅再看胡通眼,万两银票便被他随意撕碎了去。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胡通与兰仪更是惊诧万分,然而他们之所以吃惊,并不是因为云沉雅撕了万两银票,而是任他们如何琢磨,也不知云尾巴狼葫芦里卖什么药。

正此时,紫薇堂外,忽地响起声高呼:“六王爷驾到——”

堂子大门敞开,浓烈秋晖泻了地。南俊崇尚黄白二色,而来者正着暗黄长袍,眉目英气,气度伟岸。众人连忙让开条道,纷纷下跪,齐声呼道:“参见六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鸾台上,左御史乃至于阮凤,见了六王爷杜凉,也拂袍下跪,或行大礼,或行官礼。独有两人依旧立着,是云沉雅,二是云沉雅扈从司空幸。

杜凉来到鸾台上,做了个“起身”手势,与此同时,他目色却不留痕迹地掠过舒棠。

有六王爷坐镇,鸾台下人不再喧哗,紫薇堂中寂静不少。

胡通自以为靠山到来,正要上前相迎,谁料六王爷杜凉上前两步,却是从云沉雅拱了拱手,唤道:“大公子。”

云沉雅略点头,也回了个礼,“六王爷。”

两个人,一人为长,一人为幼;人身着暗黄长袍彰显至高无上地位,人只着身牙白乃是介布衣。可他们互相行礼时,却并无尊卑之分。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六王爷道:“大公子,本王来前,碰上小世子。小世子让本王带话,说入秋后,皇家猎场将西林子开辟出来,大公子若有时间,可进宫与小世子道狩猎。小世子恭候已久。”

整个南俊,只有人被称作小世子,便是南俊王独子杜修。杜修亦是天纵奇才,且一生下来,便是南俊储君。

听到小世子名号,胡通腿脚软,连连后退数步,几欲站不稳。

云沉雅却笑得清闲:“不日便去。”

六王爷杜凉又道:“本王听闻大公子今日惹了麻烦,特地前来,不知有何地方需要帮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