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相交,十指相扣:“这样呢?”

舒棠道:“也不会。”

云沉雅笑容深了些,他松开舒棠,伸手探入怀里。须臾,取出支海棠花发簪。簪头两朵海棠,清新可人。“早就说要给你。”他道,脸温润,声音澄澈,“因我知道你带上它,一定很动人。”

云沉雅说着,随即揽过舒棠腰身,慢慢将簪子别入发髻。又道:“这样呢?反感吗?”

舒棠心底有点空,有点乱:“不、不会。”

眸中似有星辉闪过。他慢慢伸手,轻而又轻勾起舒棠下颌,将脸逼近。然后唇角溢出几个字,带着热气,喷洒在脸上:“那…这样呢?”

舒棠愣了,长街喧嚣声仿佛消失了。秋日街头,唯有自己心跳如雷,下又下。

“有、有点儿…”

可云沉雅却听不到答案了。眼前,还有世间,只余下舒棠双清亮乌黑眸子。眸里有惊慌,有无措,还有他影子,迷离眼神。

他闭了眼,俯下脸,唇如贴上柔嫩新叶,春风化了雨。

 

第32章

舒棠夜里睡不着,起了三两次。后来,索性穿好衣裳,坐在院里瞧月亮。

中夜轮月如水,葡萄架下葡萄香。过几日是中秋,不知那天,又将是怎生美景良辰。

舒棠胡思乱想久了,嘴角便不自觉浮起微笑,连舒三易走近,都未曾发觉。

舒老先生披了件外衫在肩上,与舒棠道拾阶坐了。瞧瞧神色,舒三易心底就有八分明白。可他不动声色,只问:“闺女儿,在想啥?”

舒棠垂下头,沉吟阵。“爹,今日随云官人出去了。”道,“云官人帮我教训了苏白。”

舒三易晓得这不是重点,看了眼,打了个呵欠。

舒棠犹疑下,又道:“云官人…云官人今日问我,是不是瞧上他了。”

舒三易怔了怔,凑过去:“那咋说哇?”

“…”明明心里头浮浮沉沉,可万千话语到了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

舒棠想起彼时两人局促。市井扰攘,小贩喧嚣。一向妄为云沉雅也微红着脸,牵着手,慢慢游逛。两人不说话,可人世间却热闹。天上有雁鸣叫,地上有孩童嬉笑。好不容易送回了家。他站在客栈门口踯躅良久,只问句:“嫁我吗?”

嫁吗?

这些天越发觉得他好看,眼梢如带暖日风,仿佛一辈子都看不够。

舒棠当时没答他,咽了咽口水,说不出话。但到了这会儿,心底想法却无比清晰。

“爹,我想嫁给云官人。”默了默,又觉得丧气,“可总觉得自己跟他不般配。”

其实舒三易早料到会如此。对情爱,舒棠虽懵懂,可老实到底,心里哪般想,面上也就哪般做了。

他道:“既然想嫁他,就别管般配不般配。嫁人哇,是一辈子事儿。门当户对是其次,自己图个开心才最要紧。”

舒棠听了,老实点头:“嗯,我也觉得自个儿开心最要紧。”

舒三易再看眼,像是忆起什么事,又转头去瞧月亮:“红妞哇,不过还得劝句。云沉雅跟咱们可不是一个道道上的人。要嫁他呢,甭管什么事儿,心里头都得有个准备。”

舒棠又忙着点头。月色淡淡笼着眼底丝惘然。过了会儿,却说:“爹,我其实将将想明白了。嫁给云官人,如果图不了开心,就图个不后悔。”

蹙起眉头,似是不知该如何言说心底想法,再细细想,才道:“以后的事儿,也说不上来。他今天问是不是瞧上他了,也弄不明白。可自从晓得自个儿可以嫁他以后,就不想嫁其他人了。觉得要不答应他,心底铁定后悔。”

兀自点点头,像是为自己打气:“嗯,不图开心,就图个不后悔。”

这话有点儿破釜沉舟。被舒三易听了去,除了开心,多半是心酸。可他舒家小棠棠从来甘于平俗,甘于凡庸。今夕何夕,竟也有了这等勇气。

舒三易佝偻着脊梁,坐在台阶上。老半天,应了句:“嗯,就图不后悔,俺家…俺家小棠棠也长大了哇。”

舒棠傻兮兮地笑起来:“也没,就觉着,其实嫁不嫁还是次要,要能跟着他,做个丫鬟也行。”想了阵,又说,“爹,跟我一起吧。”

舒三易愣。

舒棠道:“云官人日后铁定要回神州大瑛。爹日前也说,想要去瞧瞧大瑛朝还有北边窝阔风光。等嫁了人,咱们把客栈关了,一起去瞧瞧。”

舒三易胸口有些发闷。他垂下头,吸了口气:“爹不去了。”他说。

去了能做什么呢?反正如今天下各处,也再寻不到她的影子了。

“好好跟着云沉雅。要是他对你好,日子就过得好,写信来跟爹说说就成。”舒三易道,然后又莫名地说,“原本你也是个该过好日子的命。”

明明件大喜事儿,父女俩说着说着,便有点儿伤情。舒棠心中也闷。听闻可能会与舒三易分开,便埋下头:“那这事儿,还是再想想吧。”

舒三易伸手将外衫更往肩上拉了拉,笑起来:“想有什么用哇?想不如做,咱这两日就去置办嫁妆,办好了给云府抬过去。看他云沉雅娶不娶。”

同样夜,清淡景。京华城另头云府内,云尾巴狼没寻找司空幸,乐了个闲。他副散漫样坐在大堂内,手搁在高几上敲又敲。

“记好了?”

老管家擦擦额角汗,提起笔,“大公子、大公子说慢些,说快了老奴不好记啊。”

云沉雅今日好耐心,听他这么说,笑得亲和:“没事儿,慢慢来。”又琢磨,才道:“三颗夜明珠太少了,改六颗吧。衣料缎子只要沄州和锦州,其余地方产,穿着伤肌理。金银就不必了,忒俗。另外还要北荒绿松石,沄河底…”

老管家边埋头记着,边在心底里纳闷。自打今夜云沉雅回来,就一副满面春风飘忽样儿,没能寻着司空幸,他反倒乐呵,将老管家折腾到大堂子里来,让他记个聘礼单子。

寻常聘礼单子还好记。可老管家手里这张却不像话。上面全是奇珍异宝,莫说富贵人家消耗不起,哪怕是个天皇贵胄也没这么多宝贝。

老管家叹口气。这哪里是要娶媳妇儿?这简直就是在娶皇后。

思及此,他不由劝道:“大公子,说这些聘礼好是好…只是…”

云沉雅笑眯眯地:“说。”

老管家抹了把汗:“只是…这些聘礼太贵重,便是公子再有银子,怕是没个三年五载也寻不齐备。”

云沉雅捧了个空茶盏在手里,抛了两抛,又开心地道:“有理有理。说来这聘礼单也只能给提个醒,回大瑛了才能将宝贝找齐了给。南俊这里呆不久,成亲也不宜张扬,另列个聘礼单子吧。”

老管家这才吁了口气。谁料他刚提了笔,云沉雅又振振有词地念叨起来。“但别说,那小傻妞人虽老实得紧,喜欢东西却不是凡物。金银珠宝,不一定喜欢,衣裳粉黛,不一定宝贝。嗯…这倒有点难倒了…”

尾巴狼边说着,手里茶盏便上下抛着。说是“被难倒了”,可他神采奕奕样子,哪里有半点烦恼之态。

“啊,有了。”云沉雅眼睛一亮,“送兔子吧。”

老管家身子往前倾,差点跌了:“兔、兔子…”

云尾巴狼将茶碗盖搁在旁,兴致勃勃地说:“听得你们南俊有种奇兔,耳朵和四只爪子是灰,毛是白。去弄对来。”

管家听得此言,语塞半日。平缓了下,又才道:“大公子还有别的可送?”

云沉雅本正经道:“自然自然,寻常聘礼该有,半点也不能少。衣裳首饰,珠花玉钗…就是有点儿不明白,怎得喜欢丝瓜花?”

“这…”老管家又为难起来。正此时,忽见门口立着个人,定睛瞧,正是方才寻不着司空幸。管家如蒙大赦,立刻道:“大公子这问,老奴答不上来,何不如问问司空公子。”

司空幸在门口抱拳:“大公子。”

云沉雅脸清淡笑意仍是洋洋洒洒,冲他招了招手,道:“司空,何时回来?来,帮瞧瞧这单子。”

可司空幸却没动作。他略垂着头,敛眸道:“属下回来有阵子了,直立在堂外。只是…大公子太尽兴,没瞧见属下罢了。”

云沉雅闻言,手中动作一顿。“司空?”

“属下甚少见大公子如今日般打内心里都是欢喜,所以不忍打扰。”司空幸说。

唇角笑意渐渐僵了,敛了,没了。云沉雅默了默,忽又绽出笑容:“司空,方才问管家,何以那小傻妞爱丝瓜花,他答不上来,你来答吧。”

司空幸沉默阵,点点头。

老管家见他二人这般,定是有要事相商,连忙搁了笔和红彤彤聘礼单子,躬了躬身便退下了。

云沉雅清清淡淡地说着:“方才在想,小棠到底喜欢些什么。这小妞,长得这般好看,名字里个海棠棠字也颇为文雅,可偏偏却喜欢丝瓜花。”

司空幸沉了口气,道:“属下以为,丝瓜花虽不登大雅之堂,可却不甘于生在地面。每每绽开在墙头藤蔓,色泽妍丽璀璨。正如…”他抬起头,定定地看向云沉雅,“正如小棠姑娘虽有个老实单纯个性。但是非分明,往无前,性情异常坚韧,便是往后遇到挫折,遇到伤心之事,亦会努力认真地过好日子。所以,所以…”

“所以大公子离开之后,不必为担心。”

好半晌,云沉雅恍然地立在原地,动也未动。过了会儿,他笑了下:“有事?”

司空幸道:“大公子,属下想说…”

“等…”云沉雅忽地道:“等等,别说…”

司空幸诧然。

云沉雅弯了弯唇角,再没能露出先前风日飒然笑意。“先别说…,在给她备聘礼。”

“还要…改日进宫狩猎,还要为弄对灰耳朵灰爪子兔子…”

“大公子…”

云沉雅再慢慢地沉了口气后,嬉笑敛尽,神伤敛尽。眼里剩几分冷漠,锋芒毕露。

“什么事,说吧。”

司空幸拱手:“大皇子…二皇子叛变了。”

云沉雅眉峰蓦地一紧。

司空幸接着道:“朝政已交由史大人,各部尚书及内阁,张大人已于昨日连夜赶往南俊。属下以为…恐怕二皇子叛变内有隐情,否则张大人也不会…”

云沉雅紧拧着眉,拂袖道:“随我来书房!”

大堂门开,带起阵风。空荡堂子里,唯余张红彤彤长礼单被吹落在地,纸张翻卷,啪嗒有声。云沉雅急速步于回廊上,忽然,心有所感般地,他脚下一顿。

可每次停顿后,复又往前。周而复始。

他寥落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第33章

北荒争战,是入秋时开打。大瑛北伐军副将军是英景枫。

早些年,英景枫虽独自离了宫,但他二皇子身份,却是朝廷重臣间心照不宣秘密。昭和帝两位皇子,皆是奇才天纵。这厢任景枫为副将军,是因他确有韬略;二是希望他身份能鼓舞士气。

神州大瑛与窝阔,双方兵力极强,久久僵持不下。却不料,在这关键时刻,英景枫却突然叛变,成了窝阔将军。

司空幸将事情说完,云沉雅双眸子寒光乍现,“叛变?他找什么理由?”

司空幸愣了愣,半晌没言语。

云沉雅眉梢抬,“嗬”了声,“他的理由,该不会是我吧?”

说来奇怪,景轩景枫小时候同住宫里两年,表面上,人孤傲寡言,人温润随和,都不是容易起争执性子,可他二人每每凑在块儿,三天小吵,五天大吵。

英景轩肚里肠子九曲十八弯,诡计多端。饶是景枫百般聪明,却如何也斗不过长他半岁哥哥,每回被气急,便扬言以后要与景轩抢天下江山。

小小英景轩就乐了,说:“有本事就抢啊,坐享其成还嫌没趣。你却说说,届时又凭什么跟抢呢?”英景枫回赠他四个字——不择手段。

其实这样争执,多是小孩气头上话,当不得真。但被宫女太监听了去,传入好八卦臣子耳朵里,便对将来有了夺嫡之争揣测。

而这年英景枫,用的便是这个理由。

司空幸道:“确实如大皇子所料。二皇子对外宣称要与大皇子争皇位。可因他势单力薄,所以要借助窝阔军之力,在神州大瑛北荒打开道突破口。”

云尾巴狼听得一笑:“这理由不错,能让窝阔人信他。”

司空幸见状,却不由地劝说:“还望大皇子恕属下多言,倘若二皇子这是诈敌之计便也罢了,可如果他真要以此对付大皇子…”

“不会。”云沉雅斩钉截铁,“他便是要与我争天下,也会堂堂正正地争。这种下三滥法子他使不出。”

司空幸一脸担忧,似是不信。

云尾巴狼又回味无穷地添了句:“这种下三滥法子,只有他使得出。否则小时候吵了那么多次,也没法回回赢他。”

司空幸顿时一脸钦佩地看着他狼主子。

然而这会儿,云沉雅又收起了脸调侃,蹙着眉头道:“景枫行事虽冲动,但也不失理智。这回孤注一掷,必是情况突变。再者说…”

他蓦地抬头,看着司空幸:“张大人来南俊前,可曾叮嘱过什么?”

司空幸闻此言,不由怔住。

张大人是丞相张三合,他早年不过是个布衣粗人,因难得遇机会才路官运亨通,被封为丞相。张三合懂得不多,对景轩景枫兄弟,却有授业之恩。因景枫在宫里孤立无援,张三合将他视为己出,百般看顾。

司空幸晓得张大人对景枫偏袒,是以,张三合虽有话带给云沉雅,他却并未传达。

可如今云沉雅问起,他却瞒不住了。

云尾巴狼见司空幸眸色闪烁,顷刻沉了张脸:“什么话,说!”

司空幸犹疑下,道:“张大人请…请大皇子迅速解决手头上事,回永京救二皇子…否则、否则…”

“救枫儿?!”云沉雅愣,倏然从椅子上站起,“说清楚!”

“张大人说,此番军兵力不敌窝阔,二皇子此番兵行险招,若能等到援军且能撑过去,若等不到援军…”

“怎可能等不到援军?!莫绍跟莫子谦都废了吗?!”云沉雅勃然大怒。

然而此话出,他蓦地僵住,“还是说…莫家父子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