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舒三易的心头百味陈杂,竟将七弦琴假琴弦的事抛诸脑后。

慕容婳仰头看高台之琴,垂下头时,目光又似有若无地扫了舒三易一眼。

她在原地顿住,须臾才道:“这张琴,本公主甚为喜欢。因此在抚琴前,本公主想亲自斟酒一杯,敬来自大瑛朝的使臣。”

慕容婳手持酒盏,来到舒三易面前时,舒郎中犹自愣怔。

慕容婳看他一眼,忽地唇角微动,小声说了句:“你放心,我有法子。”

舒三易一愣,耳畔浮起的小宫女的声音,分明不像出自这端庄娴静的慕容公主。

可是,宫女和公主,分明又是同一个人。

慕容婳提起酒壶,忽然间指尖一滑,酒壶坠地,碎裂开来。

慕容婳一声低呼,随即蹲下身去,想要拾那碎片。

舒三易见了,心中一紧,不由喊道:“小心那碎片扎手——”

然而伴随着话音落,慕容婳“啊呀”一声,一道鲜血便顺着手指流下来。

手指被扎破,七弦琴,自是不能再抚了。宫女下人一时忙乱,纷纷簇拥着慕容公主离席。慕容婳随众人离去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唇角抿出一丝呆然傻气的笑,似是想说什么,可是呢,却又不能说出口。

舒三易看着众人散去,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方才的慕容婳是为了不抚琴,才故意伤了手指。

他复又看向高台上的七弦琴。琴弦迎着风,发出隐隐琴鸣。

少顷,筵席上,歌舞再起,声色渐浓。可舒三易,却再没了赏景赏乐之心。仿佛世间种种,皆不入思海。眼前,耳畔,浮现着的不过是一袭被风吹乱的发,老实的小宫女蹲在身侧,努力地帮他摁牢琴弦。她不谙世事,却也聪明。他说过的话,她重复一遍,就能记得深牢。

她说,七弦琴,我应当是会抚的。得到了山月亭,你带着七弦,我抚给你听。

舒三易也不知自己是怎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三天。他时而惊悸,时而颓丧,时而又觉得欢喜。

前路如何,尚未可知。然在第四天到来时,舒三易却背着一张七弦,早早便在山月亭守着。

心里头虽晓得,那傻丫头很可能不会来,而她,其实也不该来。可有时候呢,人总会因为太期待一个发生,哪怕只有一丝丝的可能性,也会尽全力去守候,去等待。

戌时日暮,天地黄昏。

舒三易在山月亭,看到一个身影远远而来。

很多年后,舒三易常想,倘若那一日,水婳没有到来,自己的人生,又会是怎生的光景?

也许他会沉浮于宦海,娶一位登对的大家小姐,生一双儿女,了此一生。

可偏偏,她还是来了,不早也不晚。

那一刹那,霞色清淡,暮烟浅浅,却比不得她傻笑里头,带着的一丁点慌张。

前几日,慕容婳伤了指尖,如今再抚七弦,只能单用一只左手。

琴音沉着,悠远绵长,袅袅响起,恍若得见岭色千重。

一曲罢,舒三易道:“公主此曲甚好,江南温婉,北地广袤,兼而有之。低徊处,似山间小草悄然青青。高昂处,又似东风忽来,花放千树。”

其实,一支手抚出的曲子,简洁明快,又能有几多深意?

舒三易听出如此心得。也不知是抚琴者有心,还是听琴者有意。

“你说的那些,我不太明白。但有一点,你却是说对了。这支曲子,是几年前,一个从大瑛而来的吹笛人吹给我听的。想必这曲风,也有一些大瑛朝的风味。”

顿了顿,慕容婳又垂眸。她抿了抿唇,有点儿赧然:“舒先生,你方才说,江南温婉,山间碧草青青,东风忽来花放千树。你…去过很多地方吗?”

“倒也非然。”舒三易拱手,“在下…不,臣下原是大瑛沄州人。沄州江南,温婉怡人。市井轮回,犹在春来时,百花争妍。适才公主一曲,令臣下忆及故乡美景,遂有此言说。”

慕容婳眨了眨眼,点头道:“也是了,江南春,草长莺飞,阿瑟昨天才与我提过。”

“阿瑟?”

慕容婳高兴起来:“阿瑟是我前几天,新收的一个婢女。她是个马虎性子,不慎开罪了南俊国的使臣,六世子杜凉。世子虽不与她计较,但宇文哥哥非说要处置她。我见她颇有趣,又是大瑛朝的人,想必知道不少我没见过的东西,就把她留在身边了。”

“公主心善。”舒三易道。

“阿瑟很有意思。她与我说,江南水暖,北荒风长,这些景致,都是大瑛之最,有生之年,应当去看一次才是。”

“岂止这些。”舒三易起了兴致。他比出手指,逐一数起来,“还有永京沉箫之城,芸河入海滔滔,善州可口小食,以及旭州林野奇珍异兽,涭山迟茂峰天堑无涯…”

听着舒三易娓娓道来,慕容婳心向往之。

她吞了口唾沫,不由地问:“那…这些地方,舒先生你去过吗?”

舒三易愣住,顷刻,他又笑道:“大瑛朝,地大物博,许多地方,我还未来得及去。不过你说的对,有生之年,我定是要去一次的。”

“那…”慕容婳看他一眼,垂下头,“那你也、那你也带我去行么?”

舒三易怔住:“公主?”

慕容婳的脸浮起红晕:“我、我很想去,可没有人带我去。”

舒三易皱起眉头:“公主是北地慕容皇室之后,又是冒凉国的九王妃,倘若公主想看看这天地之大,只需…”

“不能。”慕容婳摇了摇头,“我不能。”

“我不是什么皇室的人。北地慕容王的朝政,在几百年前就灭亡了。我不过是,不过是…”

她不过是一个挂名公主,从出生到死亡,唯一的使命,便是守护联兵符的血统。

北地联兵符,玉石沾血而炼成。它象征着的是北方兵统最高的权力,但它也是禁锢北地公主世世代代的枷锁。

这些,舒三易其实是听说过的。

只不过,他起先听说,并无甚感觉。而今,这个被禁锢的公主,这样单纯老实地出现在自己眼前了,他便无法容忍自己坐视不理。

“那你…哪里也不能去么?”

“嗯。”慕容婳道,“哪里也不能。”

慕容婳头一回说起自己的身世,不禁很是尴尬。她伸出手,不自在拂了拂鬓发。

“自有了联兵符,我们慕容家,北公主的世世代代,都活不过二十五岁。因此,北十二国的皇室唯恐我们出意外,联兵符的血统不能传承,所以,他们从不许我离开皇宫。”

“二十五岁,公主你…”

“还有一个规矩,说是我们北公主的每一代,只能有一个人伺候。而这个人,一定要是我们最信得过,最觉贴心的人。这个规矩,倒不是北十二国定的,是我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

“我从小在宫中长大,小时候,有婆婆陪着我。后来婆婆去世了,我便一个人。直到前些天,才多了个阿瑟。”

“所以,外头的事,外头的规矩。我都不太晓得。要是…要是有什么地方,冒犯了舒先生。我、我跟你赔个不是。”

慕容婳说着,又往亭外望去。

暮色如浓墨,天边一轮孤月。

“时候不早了。舒先生,我…要回去了。”

语罢,她起身。手指在琴弦上流连拂过。

她今日身着白色襦裙。本来好看的装扮,在夜色里,却显寥落。

“公主——”

蓦地,舒三易起身,追出两步。

“公主,我、我答应你。”

慕容婳顿住。好半晌,她才回过身,似是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地问:“你答应我什么?”

“我答应…我答应带你走,带你去看你想看的大瑛风土,只要你…”

舒三易说到这里,忽地顿住。他的神色沉寂下来,少时,自嘲一笑。

“可即便我答应你,我又如何带你走呢,你是…北地的公主,而我只是一个平凡百姓,我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

“只要你答应。”慕容婳忽地往前一步,“我、我有法子。”

舒三易诧异抬头,笑起来:“傻丫头能有什么法子?”

“真的,你相信我。我有法子。”慕容婳道,“只是,你得等我两个月,行么?两个月以后,我就能随你走。”

舒三易愣住。

风里有月色,有北地花香,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惊心动魄。

慕容婳悬着一颗心,又往前了两步:“我真的,不想跟我娘亲,跟我祖母一般,一辈子就呆在这个地方。哪怕只离开一年,就一年,好么?”

“…好,一年。”

“舒先生,我…”慕容婳道,“对不起,我太自私了。”

“不会。”

慕容婳看着他,重重点了下头。

“我自私,你若带我走,要放弃许多…”

“那我其实可以拒绝你。”舒三易忽地道。

斯文俊朗的样貌,虽比北地男子单薄,立在月下,也似芝兰玉树。“可我,却没办法拒绝。”

“公主,我舒三易,只是个平凡的大瑛人,家境平凡,身份平凡。故乡有七亩三分田,有四个弟妹。我是家中老大,去年秋闱考中进士。中进士后,却一直官路不顺。直到今年,我对上了礼部尚书的一个对子,这才一跃高升,成了礼部郎中。这才…当了使臣,来了冒凉国,见到了公主你…”

“我循规蹈矩地过了二十余年。从前,家中人说我木讷,我还不觉得。然而事实却是这二十余年来,我连个姑娘都没瞧中过,更别提其他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可笑的是,方才公主你让我带你走,我脑子里,头一个念头不是要拒绝,而是在盘算,自己的盘缠有多少,辞了官,能做些什么活。还有、还有那七弦琴的琴弦,其实是司天监不慎弄断的。他是礼部尚书的儿子。我既然替他将这回事糊弄过去,礼部尚书也少不得对我辞官之事遮掩遮掩。”

“公主,你当我是一时情动也好,泥足深陷也罢,反正我…反正我就是答应你了。”

于月色中静立,风声弥漫。

慕容婳一直以为,哪怕她慕容家,世世代代都活不过二十五岁。然这被禁锢的寿险,却过于漫漫。

直到今天,有个斯文好看的男子,说自己想带她走时,慕容婳才惊觉风檐寸晷,光阴飞逝。

一个半月后,冒凉宫中传出九王妃要去北国圣地亘良城静住的消息。传言又说,因北地公主世代活不过二十五岁,九王妃偶得祖上传下的秘方,要闭关一年,不见他人,专心养病。

与此同时,大瑛礼部郎中辞官,舒三易解甲归田。

那一年,北方的草极盛极长。入冬雪降,却依然盖不过北草之韧。

那一年,慕容公主抛却了从前的姓氏,改名为水婳,愿长此以往,能如流水一般,自由恣意,心随意动。

水婳离宫的那天,水瑟曾劝她带上一副药方子。可水婳却说不必了。那副药方子,与北地公主这个身份一般,禁锢了慕容氏的世世代代。

其实说起来,水瑟水婳与舒三易的出逃,并非完全顺利。

他们在离开冒凉国的王都时,曾差点遭侍卫发现。所幸彼时有一辆马车,载他们出城。

那辆那车的主人,是南俊国的六世子杜凉。

杜凉在马车上,与他们说了句话——与其逃去大瑛,不如再往南下,去到南俊之国。在那里,天高地远,又非你三人故国,如此,能管得着你们的人,更要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