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里猛然一阵大叫,射出了一排子弹。没想到这个时候鬼子还能够冷静地低平射,七八个跪着的战士倒在地上。老旦身边一个战士微微一晃,额前脑后穿出一片血雾,热乎乎溅到老旦腿上。老旦慌得抹了一把,黏糊滑腻,像刚出锅的豆腐脑。他扶住死去的战士,慢慢放在地上,战士脑袋里流出的血迅速弥漫了一大片,血泊里映着通红的火光。

“一个也别活了!”老旦怒叫道。二子端着机枪扫射着,弹壳蹦豆子一样叮当落地,两边的战士怕这疯子将自己也捎着,忙不迭地退后了。一个蹦出来的鬼子被机枪子弹打得噗噗的,肚子里像装满了东西。鬼子左突右冲不得而出,里面烧得皮开肉绽,外面死得尸枕狼藉,都被乱枪打得烂肉串儿似的。只不到一根烟的工夫,偌大的营房成了鸟笼焦炭,连房带人变成了碎烂的渣。

竟然还有伤员,十几个半死不活的捆在地上。陈玉茗在那点数,死了三个,伤了五个,两个较重,活不了。

“俘虏怎么办?”陈玉茗问老旦。

“二子去办……”老旦对二子说。二子点了下头,把枪递给陈玉茗,抽出军刀走了过去。

受伤的鬼子瞪着这个家伙,有人害怕起来,也有人高声咒骂。但这一切都对二子没甚影响。二子指着两个新兵弟兄说:“一个个往前拉……”

两个新兵虽然也杀过鬼子,仍被二子要干的事吓得脸色煞白。他们拉过一个看着倔硬的,肚子上踢了几脚就拉出来。这鬼子脖子穿了,喉管碎成了渣,骂是骂不出了,只把血红的眼睛瞪着二子。二子将刀在他眼前晃了晃,用刀背抬起他的下巴,微笑了一下,一个半转身砍下去,鬼子的头像捣蒜罐一样滚出老远,弹出咚咚的空响。

“下一个。”二子语气平淡,像点着出笼的猪。

又一个鬼子抬上来,这个被手雷炸断了腿,右腿膝盖下都没了,因此没捆。二子等他跪定了,挥刀就要砍。鬼子抬头喊了一声,将手伸进怀里。几个战士立刻用枪指着他。鬼子头也不抬,掏出了一张相片,看了看之后,费力地拧过身子,双手合十朝着东方鞠了下躬,才高昂起头来。他的眼里既无恐惧,也没有刚才那个般死硬,他的眼里什么都没有。老旦第一次见鬼子有这样的眼神,正觉得要说点什么,二子的刀已经下去了。那刀太过锋利,鬼子的头垂直掉下来,像桌子上掉落的茶壶,它在鬼子的大腿上弹了一下,一直滚到老旦脚下,老旦害怕地挪了一步,斗胆去看,它竟然闭上了眼。一个宪兵弟兄却没老旦这么多想法,抬脚就踢出去,那颗脑袋带着风声,直直飞到黑夜里去了。老旦心里一紧,他似乎看到那颗头又睁开了眼,在半空看着这些火光里的中国人。

一个光膀子的鬼子骂得很凶,穿着军官才有的马裤,裤带松着,露着半个肥屁股。老旦纳闷地看着他,估计八成是个官。

“老哥,这是个官儿,旁边一个小屋捉来的,墙上挂着军刀。”拎着鬼子的弟兄脸上一道血痕,像被女人抓的。

“好像是个将军……”胡劲看着从鬼子身上掏来的一个本子,嘬着舌头说。

“让我杀让我杀……”二子放开脚下的鬼子,拎着血糊糊的刀过来。老旦瞪了他一眼,二子忙站在他身后。胡劲用日语和这鬼子将军说着。鬼子脾气很大,说几句就骂几句,还不时冷笑几下。胡劲却不动怒,跟老旦说:“这个要捆好了,是鬼子空军的少将,嘴堵好,八成是个宝贝,后方用不上,咱们路上也用得着。”

老旦点了头,对鬼子身后的陈玉茗点了下头,他一枪托砸晕了鬼子将军。“给他换上鬼子兵的衣服,嘴堵好,麻袋片在车厢里盖了。”

“赶紧吧,去机场和连长汇合,剩下的别玩了,利索点儿……”老旦向几辆汽车走去,头也不回地说。身后传来弟兄们的怪叫,他们定是蜂拥上去,用刺刀和匕首乱扎着鬼子,拿皮鞋踩着他们的脸。他又听到哗啦啦的声响,然后就是腾的一声。老旦惊诧回头,见那些鬼子个个成了火球,一个个正在地上打滚。战士们纷纷向后退去,抽着烟彼此说笑。

“都别开枪,烧!活活烧死他们!”喊叫的是侦察兵大鹏,是宪兵部队剩下的战士。他站在那里端着刺刀,活像阴间溜出来的刽子手。

汽车和装甲车都能用,弟兄们雀跃地上了车,八辆宽大的敞篷军用卡车和两辆装甲车发动起来,剩下的都被浇上汽油点着,老旦打头,车队飞速向机场开去。

杨铁筠这边同样进展顺利。老旦的车队快到时,一半飞机已炸成碎片。炸药不够,弟兄们就手雷汽油机枪一起上。指挥中心也被炸得一塌糊涂,里面还有人仗着坚固的工事顽抗着,几个想把手雷扔进机枪眼儿的战士倒下了。战士们搬过汽油,从房顶的通风孔灌进去,火柴往里一丢,几个枪眼儿就冒出火和惨叫。机场亮如白昼。两架敌机斜斜地掠过头顶,定是刚完成任务回来。他们想必看到奇怪的一幕:机场上一架架飞机点着了,上百个战友推着汽油桶在烧飞机,汽车在跑道上烧,不长的跑道烟尘弥漫,炸得坑坑洼洼,烂东西堆得满坑满谷,端的无法降落,想稍微飞低一点瞅瞅,装甲车上的机枪就打上来,它们赶紧掉头飞走,摇着头去两百公里外的机场,油箱里没多少货了,天皇保佑它们别掉进山里。

见老旦得胜而归,伤亡很小,还捉了个将军,杨铁筠大喜过望。老旦站在装甲车的后座上,威风凛凛,颇有不可一世的得意。他和杨铁筠热烈拥抱,见机场被他们折腾得稀巴烂,老旦笑得眼睛都双眼皮了。杨铁筠让战士们搬上一挺重机枪和几架轻机枪,催促大家赶紧上车。

“老旦,真格的才刚开始……咱们在敌后百多公里的中心地带,几个方向的鬼子一定正往这儿增援呢。”杨铁筠一点没笑,揪着老旦上了车。

按计划,水稻突击连向东南方向一条小路撤退,沿途有两个村庄,就算有鬼子,也尽量不要冲突,能骗就骗过去,骗不过去就打,打也不纠缠,没有命令不许开枪,不许下车不许说话。几个伤兵运在车上,虽然止了血,但能不能顶得住,就看他们的造化了。弹药补足,几个宪兵弟兄把机枪架在车头开路,二子载着杨铁筠和老旦在第二辆,车队迅速向东南方向开去。

老旦和杨铁筠坐在车后座,二子开着车,小鲁抱着机枪坐在副驾,一声不吭地看着前面。

“连长,你说那鬼子……也是想老婆孩子了吧?”二子回头问。

“鬼子也是人,他们也是被骗来打仗的。”杨铁筠说完这话闭了嘴,可能是觉出这个“骗”字很不合时宜,就改口道,“鬼子受的都是军国主义教育,是用武士道训练出来的亡命徒,他们把天皇视为神明,都盼着死后能在靖国神社有个灵位……他们不怕死,就是怕没有荣誉和归宿。”

“啥社?”二子没听懂。老旦也没听懂,但二子嘴更快。

“靖国神社,就像咱的……祠堂,但又不太一样,我去过两次,日本人把那里当作归宿。”

“连长,你好像在给鬼子……说好话哩?”二子歪着头问。

“是吗?”杨铁筠哼了一下,“开好你的车。”

“是!连长说的对,今天砍了几个鬼子,觉得他们不像冲锋的时候那么凶,尤其是……掏照片这个。”

“什么照片?”杨铁筠被逗起好奇。二子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递过来,老旦接过来和杨铁筠看,小鲁打亮一支手电。照片上,穿着军装的鬼子抱着个梳辫子的女孩,女孩略带害怕地低着头,手里攥着个不知公母的布娃娃。旁边的女人穿着和服紧挨着他,定是他的老婆,这全家福里的鬼子毫无杀气,温和如穿着军装的羊倌。

“真不该看这照片,挺不舒服的。”二子轻轻地说,他刚才砍下了这鬼子的头。杨铁筠看了看没说话,把照片给了老旦。

“他老婆挺好看的。”小鲁伸过脸说。老旦推回他的头,把照片递回给二子说:“留着吧?”二子接了,却没揣回去,在手里握捏了片刻,只向上一抛,让它飘到夜风里去了。照片飞进月光,扑棱棱如油灯上的飞蛾。

第十三章 鬼子来了

板子村最老的老头郭天大死了。

郭天大虽然瘦得和麻杆子似的,可明年就一百岁了。九十九岁的麻杆子矮弱得像只虾米,却还能拄着拐杖下地溜达,虽然每步只挪一寸,却经常溜到村口外的遥远之地。他大老婆四十几年前病死了;二老婆十多年前老死了;就连两个儿子和家里一只养了六十多年的旱龟也没能熬过他,先后在前几年得病死了,仅剩个三十多岁的孙子,还被拉去打鬼子了。孙子一走便剩他自个儿,好在郭家有不少人照应着他,一天一两碗粥的吃喝,逢年过节再给点好的。也不是大伙格外良善,村东那个六十多岁的郭老家伙活活饿死也没人搭理的。村里人多只想让郭天大这了不起的热闹继续下去,都挨到九十九了,这老不死总要挨过一百岁吧?

郭天大还有牙齿的时候说他见过皇上——可不是瞎说的,他家里真有一顶御赐的帽子,帽子上有皇上的手印儿。郭天大原是个捏糖人的,曾在省城里干这营生。据说皇上私服出来找女人,一路溜达到此,对他的糖人很是赞叹。郭天大在袖子里捏了皇上的样子送了他,皇上兴起,抓下帽子送了郭天大,皇上旁边的奴才告诉他要是有了麻烦就给人看这帽子。于是郭天大后几十年都没麻烦,家里一直兴旺到民国初年,然后遭了难。一天,半空下来个奇怪的雷,劈出一把大火将他家烧个干净,郭天大和他老婆光着腚逃出来,烧得乳烂蛋焦的。那顶帽子没入火海,这一家就此败落。但郭天大家不管怎么败落,有一阵子都要饭去了,每天仍是乐哈哈的,板子村几代的人就没见这个郭天大生过气,二老婆被人睡了他都不生气,知道了就知道了,别人问起他就说等熬死了就再娶一个小的。郭天大越活越大,就被人叫成了郭命大,郭命大从不生气,也有人就叫他郭胸大。他九十岁那年袁白先生送了匾,上书:天命胸襟。老家伙看着匾呵呵直乐,就问袁白先生有没有听说谁家女子要嫁人,把这块匾换个女子回来。

郭天大生来脾气好,越老越爱说道,捉住一个就要说上半天儿。但他的话无人能懂——掉了三十年牙的嘴在说啥谁球知道?可郭天大才不在意,因为每次都是他说,并不听你的回答。他变得人见人躲,乡亲看见这老家伙一寸寸踅过来就赶紧装瞎走人。郭天大自是追不上,吼也吼不动,就慢慢不找人了。他开始和驴呀马呀猪呀狗呀的说个不停,开始和房檐下的燕子和大槐树上的鸽子喋喋不休,开始和带子河里的蛤蟆和盘旋的蜻蜓打情骂俏,最后就和空气和远方说话了。他越说越远,也不再揪着人说话了,越说身体越好,小寸步都走出村子去了,过了大槐树上了大路,村口的老家伙们都说这个老不死哪天要走得看不见了。

于是他就死了。但却不是走不回来饿死的,而是走着走着遇到一群和他差不多高的人,那些人问他一些事情,他却自顾自地往前走。那群人本来也不咋的,只有个脾气暴的,从后面一刺刀就捅穿了,就和捅窗户纸那么容易。路过的郭家人远远地看到这一幕,说郭天大看着胸口的刺刀,照例呵呵笑了笑,还用拐棍敲了敲那血红的刺刀,就风吹麦垛子那样倒下了,连点土都砸不起来。

郭天大的死其实不重要,鬼子不来真不是什么大事,大家无非哎呦一声,伸出手指头掐着算算他还有几天过百岁。郭天大的死因振聋发聩,村里人都在问鬼子的事。可目击者才不要和他们细说,只大喊了一声“鬼子来了”!就回家揪上娃和老人跑了。全村乱成一锅,翠儿当然听见了,在家门口慌得一团糟,她和很多女人一样等着袁白先生说点啥,可一抬头就看见袁白先生被鳖怪拉着跑,后面跟着和他差不多高的毛驴。先生光着一只脚,一条裤腿儿还没放下来,鳖怪嘴里也没闲着,举着他的喇叭跑一下吹一下,那调子要死要活,想必算是通知了,意思再明白不过:废话少说,赶紧逃命!

翠儿从炕上捞起有根,牵了驴绳就出了门,那些满园溜达的鸡傻乎乎看着她,翠儿一脚踢飞一个,说看你们的造化了。她刚出门,一头撞见拉着婆婆跑的山西女人,那个没裹脚的婆娘,几乎在拖着小脚老人跑,但她跑得可飞快呢。

“翠儿,快跟上,往山上跑。”山西女人大喊道。

“为啥往山上跑?”翠儿忙跑起来,毛驴似乎不大想走,低头坠着缰绳。

“都往山上跑了。”山西女人帮她在驴腚上踹了一脚,毛驴就跑起来。

翠儿心想有理,总不能往村口跑吧?她帮着山西女人托起老婆子到驴背上,哼哧哼哧跟着大家去了。又看见郭铁头背着他娘,跑得比她的驴还快,左手还拎着一只鸭子,此时他一点疯劲儿也没了。袁白先生站在不远的山上,旁边是慌张的鳖怪和他的毛驴。翠儿抱着有根牵着毛驴,真是跑不动呀,毛驴都跑到她前面去了。山西女人骂着驴背上吓哭的婆婆,才不管她乐不乐意。翠儿跟着山西女人的腿脚狂奔,她死盯着那双大脚。跑得累了她回头看了一眼,看得汗毛都立起来。她看见一些举着枪的兵远远跑来,一支枪上挑着个奇怪的旗子。他们一定是兵,又是和抓走老旦不一样的兵。他们像是对这边招着手,喊着谁也听不懂的话。翠儿抱着有根累了,一把将他夹在腋下,蹬蹬地就上了山路,山路上零散有乡亲们丢落的鞋,还有孩子的尿布和帽子,树枝子划着翠儿的衣服和脸,把有根也划得哭起来。可这些她都不在乎了,她只在乎山西女人前面跑着的那对大脚。毛驴开始爬山,山西女人的婆婆哇哇直叫,吐下奇怪的东西。翠儿发狠在驴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毛驴就咯噔噔地向坡上跑去了。

袁白先生果然在山坡上站着,脸上一会青一会白的。他不是在看着爬山的乡亲们,而是看着村口的方向。翠儿累死累活爬上了山丘的顶,看见大家都在这地方站着,就纳闷地回头看着。她见钻进村里的兵都在往回跑,跑得比她们还要慌张,村口停着同样大的卡车,他们都奔着几辆车跑去了。

“来了,来了……”袁白先生哆嗦着手指向村后,乡亲们也都惊叫起来。

“水,水……”有根伸着小手也指起来。翠儿顺着他们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片无边的大水,卷着黑乎乎的浪头钻过那片枣林,又淹了满是庄稼的田地,冲过带子河的时候浪头猛地大起来,一下子就把河卷得不知踪影,浪头也飞得五尺高了。这水带着巨大的声响,凶恶地扑向板子村,郭家人的一溜土房就和干牛粪一样轻飘飘地就冲跑了,村里的一切被黑水裹着翻滚。进了村子的水小了不少,顶多也就三尺,但它无孔不入地钻进一排排房子一个个院,有的土墙扑通通地倒了,倒下连声音都没有,因全是水的声响了。它们倒了翠儿也就倒了,全村的人眼看着就都坐倒或者跪倒了。翠儿想哭,但看见自家院儿里的鸡在水尖上扑着翅膀,好像要飞起来一样,又觉得有些滑稽,可还没要笑,它们就跳了跳不见了;山西女人家的鸡窝在水上漂着,打了个滚就沉下去了。翠儿也很大声地哎呀一声,好像她的孩子沉下去似的。并不很深的水里仍有不少人,多是老头老太,有郭家的也有谢家的,有些想必是炕头上院子里冲下来的,还光着屁股抱着荞麦皮枕头。山坡上的人惊讶地叫起来,也有人伤心地哭起来。翠儿紧绷绷地抱着有根儿,看着村里一大堆人就那么冲走了,吓得腿都软了。村里的鬼子们玩命介跑着,有人还灵巧地上了房顶,有笨的望风而逃呢,跑向他们的大车,那里正好是低洼之处,跑得慢的就卷在一人高的浪头里,红膏药似的旗子漂都没漂就不见了……上了车的也没用,几辆车刚开起来就被大水捉到,像是被一堵墙砸了似的,一辆辆就倒了,有一个都打起滚来了。鬼子们接二连三掉出来,和翠儿家的鸡一样在水上蹦跶几下,就不见了,还能看见的也顺着大水漂下去,一眨眼就漂出了一里多地去。

“哪里来的水呀?老天爷冲鬼子也别冲村子呀!”谢老四的女人哭着捶地。

“这是黄河开口子了……”袁白先生说,“不是老天爷干的……这么旱的日子……”

翠儿瘫在地上,看着黑水凶恶地撞着山坡,它们往上涌了一下,上不来又下去,转了转就奔着低洼的村口去了。只眨眼工夫,破落却齐整的板子村房倒屋塌,能倒的都倒了,能漂的都漂了,能哭的都哭起来,原本要进村的鬼子冲得没了影,房顶上那几个不知是担心什么,噼啪地跳进水里去了。翠儿既恨这水,又觉得万分侥幸。袁白先生的话她不懂,但只要还活着,有的是时候问他。

“咱村地势高,这水又去了旧道,淹不了几日,这下鬼子还来么?”鳖怪牵着驴问。

“打都打不走,一点水能冲走?”袁白先生背着手走了几步,又搭凉棚往远处看着,“就是水退了,村子一时也没法住,这水带着半尺泥,房子毁了事小,那些地今年却种不得了。”

“那咱可咋活哩?”想必所有人都在想这个,翠儿也在想,可仍是被山西女人问出来。

“是人就能活!人在就能活!”袁白先生斩钉截铁地说,“这水既害了咱,不也帮了咱?鬼子都冲得进不来呢。眼下又是夏初,咱饿不死也冻不死。这是过路的水,脸盆里漾出来似的,不才三尺多高么,黄河历来决口,总是要归到一个道里去。咱等水再落一落,就能回去整饬了,话说回来,你看那水黑乎乎的,虽然带沙,可也带来不知多少肥料。地就算晚收一年,没准还多长一倍的粮食,咱饿一年不亏呢……”

“都听袁白先生的!”郭铁头猛地来了一嗓子。所有的眼睛都瞪着他,郭铁头忙翻了下白眼,可能又觉得没劲,照地上吐了口痰,一张脸红得猴屁股一样。

大水来得快去得快,并未像翠儿想的那样卷过来丈高的大浪,没过两三个时辰,水里就没什么浪了,就那样汪汪地漫着了,东撞西撞,又急匆匆奔东南边去了。大水的无边和突然仍吓坏了翠儿,顿成泽地的家园令她眼泪汪汪,三十里外的娘家似在高处,却不知能否躲过。这一切来去得如此之快,她又满含希望。她就望向村口,大路被泥水抹平,大槐树下的老井不知踪影,村外的空地平坦如一面黑魆魆的镜子。老旦到了哪里,他们会不会也被这大水冲没了?他可是半个旱鸭子,个子虽大,也经不起这么凶狠的水呢。可翠儿不想哭,因旁人都哭出倾家荡产爹死夫丧的味儿了,再哭还有啥意思呢?那些老人们要么盘腿坐着,要么拄拐站着,只默默地看着眼前的水,既不说话,也不理会身边哭着的人。老人就像老槐树,活也活不爽落,死也死不了。翠儿摸了摸有根的脑袋,这家伙眼睛滴溜溜的,老旦是个包的,可这儿子却是个硬气的。可也硬得过头了呀,让他流泪比让他爹杀人还难。但不管如何,这总是不哭的两岁儿子让翠儿觉得有了力气,他只要大一岁就定会涨一分本事,用不了多久就是个结实的倚靠。翠儿不由得又看看他开裆裤下的蛋。虽然还是花生核桃的一小串,却也带了乃父风格,就冲这必然长大的东西,这儿子也是条龙了。于是翠儿就抱住他,在脸上狠狠亲了几下,说:“有根儿,你爹回来那天你去迎他,好不?”

“这一旬不会有雨……”袁白先生看着星空说。

那是个难挨的夜晚。天上月光蓝蓝,地上水波森冷。山坡像悬在半空的孤岛,四处望去都是黑暗。袁白先生不让在坡上点火,怕招来没冲死的鬼子,鳖怪等人就找了个背风的山腰,挖了个坑,劈了山上一棵死树,再舀上来一盆黑黄的水澄干净了,洒下袁白先生带的半袋粮食。大家在坡上围坐一圈,将孩子们放在中间,拿出一切可以取暖的东西护着。一盆粥夹着生带着土,却也是至美的佳肴。纵然星星都像眼泪似的,他们仍开始商量明天的事情。明天后天或很久的日子里,他们都将在这样的星空下过活,直到搭起新的房顶来遮住它们。这两百多号人史无前例地挤在一起,身体里有他人的温暖,呼吸中有彼此的味道。他们东一嘴西一嘴,黑乎乎里也分不清是谁,但他们说的都是希望,在这个黑夜里的山坡上,平日怎么走都觉得要遇到鬼的地方,说的仍是希望。翠儿紧紧抱着熟睡的有根儿——这小子说睡也就睡了哩,看着天上一串似熟非熟的星星,想起老旦推开窗子给她指它们的夜晚。老旦站在炕上像棵大树,强壮的臂膀伸到星星里去了,他喋喋不休地和她说那个星星是什么神仙,可翠儿只看着他仍未软下的东西,它那天就横着嵌在这一串星星里,像担在天门的一根门栓。

大水之后的暗夜,多了很多生灵的动静。山坡周围老鼠密集出没,还有些挤得狼狈不堪的野鸡。郭铁头是个有力气的,循着声响大石头砸下去,竟摸上来七八个砸晕的。老汉们拔了毛在火上烤,香味儿熏醒了孩子们,便有更多的人去砸野鸡。袁白先生让人掏上黄泥,将拔了毛的野鸡裹成一个蛋,放在火里烤着,小半个时辰踢出来地上一摔,泥巴碎裂,香喷喷的烤鸡鲜嫩可口,比火焰烧出来的好吃多了。

“鬼子会不会闻到这肉味儿?”

“是你操的心么?闻到早过来了。”

“真过来了咋办?咱是跑还是降?”

“那还由得你?让你干啥不就是干啥?没准连你和鸡一起吃了……”

“袁白先生说这大水吓不跑鬼子,那水退了他们还会来不?”

“那你问鬼子去。”

“咱村里啥都没了,男人也没了,他们还来做啥?俺家现在只剩身上这半篓子鸡蛋了……”

“不是还有你么?你是女子哩!”

“鬼子咋叫个鬼子?长得像鬼不?”

“来一个你就知道了……这鸡腿挺好吃的……还是袁白先生有办法。”

翠儿吃了小半只鸡,有根啃了条鸡腿,娘俩增补了气力,浑身热乎乎的。袁白先生卧在一个土坑里,身上盖了不知谁家的棉被。鳖怪裹着衣服,靠着一个大包袱睡了。火坑有人往里填柴,鸡骨头也都扔在里面烧着。毛驴没东西可吃,一个劲闻着翠儿的头发。翠儿被它拱得睡不着,望着月光下蹦跶的有根发愣。一颗流星急匆匆划过去了,有根指着天空吱吱呀呀。翠儿便说:“看见哩看见哩,那是你爹给你捎信儿来了,赶紧给你爹回个信儿……”

有根看着天转了转,迈着小步子朝一旁跑去,似乎要追赶那没了踪影的流星,可才跑了几步就一个跟头栽倒,摔得哎呦一下。他照例不哭,站起来又要跑,就听见他娘的召唤。翠儿跪起身低低唤他,怕他滚到山坡下的水里去。有根扭过头犹豫着,翠儿便举起他剩下的鸡腿骨,笑嘻嘻地逗。

有根身后本是漆黑的夜,黑得什么都没有。有根往回跑的时候,地下升起几个发亮的东西,在地面晃悠了几下便越升越高,翠儿又看到几根发亮的长物,等这些亮晶晶的东西都升到天上了,她才看到这是几个人,他们手里发亮的东西是几支大枪上的刺刀,他们头顶发亮的是个硬邦邦的盔壳,他们慢慢走上来分开站定了,将发亮的刺刀指着乡亲们,其中一个刺刀晃了晃,就指着瞪着眼的她。毛驴猛然长嘶起来,一声大似一声。翠儿终于看见来者那张可怕的紧张的黑乎乎的脸,上面沾满龟裂的泥。而那眼神更令人心生畏惧,像恶梦醒来瞪着她的老旦。

第十四章 逃亡

车队开出没多久,机场的火光冲天而起,又炸得乱七八糟,想是弹药库烧透了,各种炸弹来了个狠的。战士们低低地欢呼着,死守里面的鬼子定是拼死救火,终归被炸成灰了。头车的帆布扬起来,大鹏伸出半个身子,对着后面做了个手势。

“后面安静,前面有鬼子,准备战斗!”杨铁筠对老旦说。老旦忙站起来对后面做手势,卡车一辆辆都闪了下灯,命令会在车厢里传达。杨铁筠整了整帽子,又看了看老旦,让二子开到前面去。“躲不及了,准备打……”杨铁筠的声音带着点颤抖,领口一枚扣子怎么也系不上,老旦忙帮他弄好,杨铁筠自嘲一样点了下头。

车到了前面,老旦定睛看去,一串车灯正朝这儿迎面驶来,约有十多辆,这就是二百多人了。老旦把手枪打开保险,小鲁就掏出几个手雷放在脚边。战士们都得到很好的训练,他们会准备好的。

“车队放慢,小鲁下车,告诉每一辆掀开车布,仔细着装扮鬼子,看我动手就攻击,你到最后面的车上去,告诉重机枪手。”杨铁筠似乎改了主意。小鲁应了一声,放下机枪就跳下车去,地上滚了三圈才爬起来,这孩子胆小,却也是个不要命的愣头青,一个命令就这么跳下去。杨铁筠见他没事,又对老旦说:“如果你看见通讯兵背着个天线的,往烂了打……”

老旦应了一声,坐到了副驾上。见小鲁一个个车传达着,上了最后一辆车,那上面两挺重机枪都侧过来后,从后到前打来了手势。杨铁筠拍了拍二子,让他迎头开去,在错车的时候慢下来。

“连长,你啥意思?和鬼子唠家常啊?让俺怎么办?”二子登时慌了。

“你开你的车,谁也别看,看我动手就一起打,让你开你就开。”杨铁筠站起身来,开始对鬼子车队招手。老旦故作随意,手心早出了汗。杨铁筠这个秀才,竟这么大的胆儿。

鬼子车头有指挥官,见杨铁筠站着敬礼,懵懂站起一个来。杨铁筠哇啦哇啦喊开了日语,这也是先发制人,鬼子果然回答,两辆车慢慢交错了。老旦一眼看到鬼子军官旁边坐着个背天线的鬼子,怀里抱着个方盒子。后面车上鬼子拉得满满的,却没很警觉,枪口都指着天上,上面也似乎架着机枪,定是去增援机场的。老旦将脸绷出鬼子的样儿,坐得石头一样。一个胖鬼子死活瞪着他,老旦看他也不是,不看也不是,也只能咬牙挨着。二子目视前方,手神经质地摩挲着方向盘。

杨铁筠和鬼子头在对话,说着说着鬼子就骂起人来,一口一个“嗨依”!想必这鬼子是比他官大的“上级”。鬼子骂了一会儿,回头招呼自己的车队又开起来。杨铁筠依然站着敬礼,看着一辆辆车经过,就在最后两辆到了眼前时,他放下了手,老旦端着机枪就开打了,一梭子便将鬼子指挥官打去半个头,车上也打倒一串,剩下的全给了那个背天线的通讯兵,连人带机器打得碎碎的。

十辆车的战士们也开了火,鬼子割麦子一样倒下车去,他们连枪栓都没空拉开,子弹穿了这个穿那个,好容易躲过一轮,又被他们扔过的手雷炸飞了。也有机灵的鬼子,骨碌着跳了车,可两挺重机枪不会放过他们,纵是跑出几十米了,还是打死在黑暗里。

“连长,后面又有鬼子来了。”小鲁跑过来喊着,杨铁筠一惊,果然看见后面灯火成串,十几辆车是有的。

“行了,车炸了,赶紧走!”杨铁筠拍了二子一下。

车队飞速前进,每辆车都扔了手雷,炸瘫在路边。这简直是残忍的处决,鬼子只有挨打的份儿。重机枪手意犹未尽,仍在向后射击。老旦心花怒放,这伙鬼子可太倒霉了,可屁股后面又撵了一群,这可咋办?

“鬼子吃屎长大的吧?真把我们当鬼子啦?”二子笑得摇头晃脑,不时回头看着。

“那个指挥官以为咱们是另一路增援部队,刚才骂我们为啥走错了路,耽误这么多时间,让我们跟在后面去机场……”杨铁筠也笑起来。

“后面追来这一群哪来的?”

“不知道,先跑吧,够他们追一阵的,最后的车上有重机枪,他们追不上来。”杨铁筠毫不紧张道。

突击队车辆完好,风一样继续前进,按照计划,28军的一个游击营会在离机场八十里地的接头地点接应,掩护大家进入湖泊区。但在这段路中,杨铁筠估计至少还有个鬼子的哨卡和一个营的鬼子驻军,原定的计划是冲过去,突击连有充足的武器弹药,只要敌人没有坦克,应该问题不大。

车队继续行进,鬼子穷追不舍,一排车灯如影随形。老旦问要不要下来打个伏击,收拾了狗日的算了?杨铁筠没有同意,任何耽搁都会错失和接应部队的会合,就让他们追吧。天蒙蒙亮了,还剩十公里的时候,猛地看到一大群鬼子横在路上,躲在路障之后,哨卡两边的机枪手都在,显然是早有准备。

“连长怎么办?”老旦有点慌了。

“机枪,鬼子的机枪架着呢……”二子吓得有点脚软,车速就慢下来。

“向前开,别停!”杨铁筠回头看了一眼,脸上浮起狡黠的笑容。太阳从地平线露了出来,照亮了他左边的脸,就像老旦在武汉突出部之战前看到的一个战士。

“冲过去?”老旦有些不知所措,杨铁筠开始让他害怕,他的胆子要比天还大么?

“开过去,老旦你和我来,就说后面就是袭击机场的敌人,穿着我们的衣服,我们人少打不过,要求一起拦截他们!”

这疯子样的计划让老旦瞠目结舌。二子也大张着嘴,却踩了几脚油门,看得出来,他也豁出去了。

“来不及通知弟兄们了……”老旦回头道。

“没事,他们会明白的……”杨铁筠检查着手枪。“咱们有番号,我有名字,机场和装甲营的鬼子没传出任何消息,你刚才还把通讯器打烂了……后面这队鬼子是瞎追来的,谁也辨不清。”他将枪插回腰间,见老旦的刀在二子身边,就拿过来递给他,“挂上,装像一点。”

杨铁筠大老远跳下车跑去,声嘶力竭地喊着日本话。老旦咬着牙跟跑在后面,后脖颈子凉得见鬼一样。路卡上两个鬼子军官狐疑地看着这两个人,机枪手听这人喊着日语,就犹豫地直起腰了。杨铁筠跑到路障前,发现两个鬼子头儿竟比自己军衔低,立刻就摆起了派头,一句句硬话扔了过去。老旦听不懂,但仍看得出他是在发令。杨铁筠走过路障后,又问了几个问题,鬼子摊着手答不出。一阵熟悉的“八格”传来,他扇起鬼子的耳光了。胡劲也是个聪明的,车停好后一溜小跑跑过来,大喊着老旦都听得懂的一句:“敌人来啦,敌人来啦!”

杨铁筠立刻指挥鬼子们搬开路障,老旦忙指挥车队开过去,在后面排成一串儿。老旦一辆车一辆车地给眼色。战士们会意地纷纷跳下来,按照老旦的手势散布在了路障两边,枪口一律朝向后面的鬼子车队。有话多的鬼子和自己打招呼,战士们就装听不到。杨铁筠早看在眼里,大声地呵斥着说话的鬼子。真鬼子不敢怠慢,和假鬼子纷纷拉开枪栓严阵以待了。

鬼子追兵追了半晚上,估计气也要气死了,也无法通知部队,不追还不行。这车队喇叭按得叭叭的,鬼子头脱了上衣举着望远镜。他们气势汹汹地刚进入射程,那鬼子头站起来要骂,杨铁筠立刻命令开火了。这执着的鬼子头躲不过七八挺机枪的招呼,连人带车打得一团烂了。老旦估计他死掉之前定在纳闷,这他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鬼子车队散开还击,因输了先手,车上栽下来不少,活着的蹦下来,拉足火力朝这边冲锋开火。鬼子的喊声完全淹没在枪声里,没人知道他们是谁。但这帮家伙火力凶猛,枪法精准,老旦顿觉他们是一线作战部队。但这般打法,没遮没拦的,神仙也不管用,他们玩命冲锋,眼见着被屠戮殆尽。杨铁筠打了一阵,给了老旦一个眼色,老旦会意,把打得兴起的二子揪出来。大鹏等人早就端好了机枪,分散地站在后面。

“准备收拾这儿的……”老旦低声道,“认清自己人和鬼子,那边打完这边就下手,别犹豫,全干倒!”

枪声渐弱,这边的二百个“盟军”——真鬼子和假鬼子一道,竟将追来的一百多鬼子消灭了,活着的也都在爬了。大家拥抱在一起欢呼,真鬼子还给受伤的假鬼子包扎伤口。杨铁筠命令真鬼子军官带人去检查战场。老旦见二子等人均已准备停当,照着正在抽烟的机枪手就是两枪,五支机枪同时开火,工事后的假鬼子呼啦全趴在了地上。近在咫尺的弹雨把真鬼子打得惨不忍睹,去检查战场的鬼子惊恐地回过头来,一堆手雷便麻雀样飞来,密集的子弹紧接而至,他们蹦跳着躲,哪里躲得及?很快就和那些倒霉的鬼子追兵死在一起了。

战士们放声狂笑,怪叫着散出去,刀扎脚踹枪托砸,忙得赶时辰种地似的。这简直是游戏嘛,鬼子和傻子一样啊。这一场只死了几个弟兄,可既干掉了追兵,又干掉了堵截,全连目前只死了十三个,这和阵地防御简直是天上地下啊。杨铁筠连长站在那儿颇为得意,腰板儿挺得真的像鬼子,不抽烟的他竟接过二子递过的烟抽起来了。老旦副连长笑得和出嫁的大闺女一样,他旁边的鬼子脑浆崩流,肠肚外翻,他竟还在那儿笑出花来,掏出烟锅就点上了。只有那个老宪兵大鹏不依不饶,推着一堆新兵,让他们每人都要干掉几个有气儿的,用枪也行,用刀也可,反正你要弄死一个,这大好的机会你哪里找去?

弟兄们大声地说笑着,各自补充弹药。二子兴奋地唱起听来半截的豫剧,没人听得懂他在唱啥,就让他闭嘴了。二子也不在意,就去鬼子身上摸东西去了。老旦抽完一锅,见杨铁筠举着望远镜看,额头汗水细密,就让战士们赶紧上车。火红的朝阳在地平线翻滚着,映着满载成就感的车队。杨铁筠不苟言笑,一个劲看表,令车队全速前进。他说接应点不远了,但愿能顺利到达。

后面这十公里人烟稀少,除了一条几乎荒废的路,别说鬼子,野狗都见不着。可越是啥也没有,老旦越心里发毛,望远镜看得头都晕了,正低头缓着,杨铁筠拍了拍他。老旦抬头看,知道接应点就要到了,他心里一沉,不远处的村庄火光熊熊,静悄悄藏在山凹之前。

车队放慢靠在路边。二子带着人摸上去了。其他战士搜索周围,确定没有埋伏的痕迹。但杨铁筠仍不放心,令大家全部下车散到路旁。陈玉茗跑回来,大汗淋漓。老旦心下不祥,握紧了手里的枪,胜利的喜悦化作一身冷汗。陈玉茗说村里刚干过一场,死的都是接应部队的弟兄,不见鬼子,死尸都不见……但出了村往前看,山口似乎有鬼子埋伏……往前走只有这一条路,只有这条路可以进山。

不敢熄火的发动机嗡嗡作响。杨铁筠咬着嘴唇,前后看着,嘴里念念有词。

“感觉像个圈套,但我们没办法,进去吧……”杨铁筠对老旦说。老旦也不回答,只对着路边的弟兄们一挥手,大家就纷纷站起来了,司机们开车前进,战士们熟练地分成几个小队,快步跑向村庄。二子站在村口的房顶上用望远镜向前望着,回头冲大家招了招手。

村子空着,但仍带着住人的气息。战争来得快,村民也跑得快,没了猪的圈里味道依然刺鼻,一些人家门口还有鲜红的对联。村里到处是弟兄们的尸体,数了一下,人数和胡参谋说的差不多。老旦和杨铁筠揪着心上了房,指挥着弟兄们守好了。望远镜里,山口处大约有鬼子两百人守着,有不少机枪,似乎还架着迫击炮,后面并排停着十几辆汽车。

被歼灭的75师野战1营是一支倒霉的部队,攻坚在前面,撤退在后面,于是就没跑出来。但这队伍颇为强韧,一百多人的残部没枪没炮,愣是在敌后打了几个月的游击,四处乱捅,一不留神干掉了一个运输队,上面有三十多个从日本拉来的新军官。他们常用电台和第2军情报部门联络,这个任务一开始不想接,因为太难,但最后还是答应了。穿越到这么深的地带要冒极大的风险,夜里翻过销子山,再行军五十公里,路上很可能暴露了。看着弟兄们的尸体,老旦知道这战斗必定残酷,但这两百多鬼子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干掉这支战斗力不俗的特工部队,着实令人生畏,想必也是偷袭。杨铁筠不停捏着拳头,一下下咬着嘴唇。

“鬼子为什么不在村里设防?还让我们进来?”老旦不解。

杨铁筠摇摇头,只让大家都隐蔽好,不要让鬼子看出来。

“我们到之前,鬼子的哨兵肯定看到了,在这村口往后看,五里地跑不了。”老旦朝后指着,“他们就是想让咱们进村子,可能想让咱们看这一地死人,想让咱们怕了活捉了?要不怎么一个鬼子尸体都看不到呢?”老旦指着地上抬到一起的1营弟兄们。

通讯兵呼叫着军部,那边回复:特务1营昨日就失去了联系,已无其他部队接应,突击连要自行判断情况,建议向东南方向突进。

东南就是进山的方向,要么冲过去,要么回头。

“怎么办?”杨铁筠将老旦拉到一旁。老旦一愣,他第一次这样问。“这不是遭遇战,特务1营这么快就被打掉了,连个消息都来不及发……鬼子是有准备的……兵力不少,战斗力很强,保不齐还抓了俘虏,对咱们知根知底……咱把鬼子毁得这么厉害,他们想捉了咱们请功呢……这帮鬼子……”杨铁筠有点结巴,这是紧张,老旦想。

“咱们不冲,后面还有鬼子追来,两边夹着死得更快……咱弹药虽够,吃喝快没有了,留在这儿也是等死。面前这两百多鬼子只有机枪迫击炮,咱不比他们差太远,值得一拼……”老旦说着,又见胡劲等军官在不远处看着他俩,就问杨铁筠是否叫他们过来。“这时候,大家心里没底,你要顶得住……”

杨铁筠摘下帽子,弹了弹不存在的灰,又稳稳戴上,对胡劲和两个排长招手。

“要不我先带一个排冲一下?”胡劲一来就问。

“不行,这是送死。”杨铁筠立刻否定了。

“冲吧,鬼子没在村里等我们,也可能刚才那一战损失也不小,摆个空城计吓唬人呢。再等没准鬼子更多了……能撞就撞过去,过去几个算几个……咱还有两挺重机枪呢。”老旦抽着烟说。

“进了山我们就安全很多了,到处都能藏……”胡劲打开地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