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耸了耸肩,像是无奈,又像是无所谓:“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不过我觉得你一定没问题。”董耘又说。

蒋柏烈皱了皱眉头:“你指什么?”

“女人啊。”

“…”医生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庆幸这家伙并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

“你很懂得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之道,”董耘诚恳地说,“在这方面,与其说你是我的医生,还不如说,你是我的老师。”

蒋柏烈本来还想嘲笑他几句,但看他一脸坦诚的样子,最后也只是抿了抿嘴,说道:

“跟人相处并不难,只要你勤于观察,很快就能学会其中的诀窍。即使你学不会也没有关系…”

“?”

“说拜拜就行啦。”

董耘怔了一下,然后不得不佩服地点头。

“与此相比,”医生倒在椅背上,淡淡地说,“最难的并不是懂得如何与人相处,而是要学会如何…跟自己相处。”

所以这天傍晚,当董耘结束了跟医生冗长的谈话——或者准确地说,是医生再也受不了他的絮絮叨叨并把他赶出来——之后,他带着一肚子想说的话,来到了久违的书店。

当他推开门走进去的一刹那,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事情,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Hi, everyone…”他笑起来。布满了青色胡渣的脸颊上仍有深深凹陷的酒窝。

可是,预想中盛大的热烈欢迎并没有出现,反而…有点冷场。

老严坐在收银台后面,手指还放在计算器上;小玲正爬上梯子取书,爬到一半,怔怔地看着他;书店老板手里捧着一堆新书,大概原本是要摆到哪里去的样子,此时也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种莫名又难以言说的情绪…

至于说正在打哈欠的徐康桥,此时咧开的嘴角也十分僵硬。她大约是跟他同时踏进店内的,因为她身后那扇木门还在摇晃着,以至于,跟整个书店内凝滞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回来了。”董耘露出一贯的微笑,仿佛他并没有消失四个月,仿佛他昨天还在这里,今天来打个招呼而已。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一贯淡定的表情之下,却是一种久违的…澎湃的心情。

他终于又…回来了!

“你…”徐康桥往孔令书身后躲了一躲,大着胆子说,“你是人是鬼?”

董耘伸手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他的确是…又回到了这个,满是怪咖的世界。但他随即又忍不住苦笑,其实,他自己也是怪咖吧?也许正是如此,他才会在这里找到一种归属感。

“你说呢?!”董耘瞪着徐康桥。

后者从书店老板身后探出头来上下打量着他:“你转个圈试试。”

“…”董耘翻白眼,“我不要!”

徐康桥深吸了一口气,从书店老板身后走出来,直直地向他走去:“真是你?!”

话一说完,她已经来到他面前,狠狠地一拳打在他肩头。

董耘虽然吃痛,但还是开心地笑着,所以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很古怪。

“你…你…”徐康桥瞪他,像是气得不轻。

就在董耘想着要怎么躲开接下来即将出现的拳头时,徐康桥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哭了!

她扁着嘴,哭起来的时候还是…跟小时候一样难看!

这下轮到董耘傻眼了,其实不止是董耘,书店里的其他人也仍然沉浸在看狗血情景剧的震惊之中。尤其是书店老板,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们,认真地就像在看尼采的巨著。

“你到哪里去了!”徐康桥一向是个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的人,随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接着就开始大吼,“手机也不带,还学人家寄什么明信片——你几岁了,以为自己在拍青春文艺片啊!”

董耘看着她,抚了抚发痛的肩头,又伸手抹掉她嘴角残留的鼻涕,手指在她肩头擦了擦,微笑着答非所问:

“嗯…我真的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下)

“你到底去了哪里!”等激动的情绪过去了,徐康桥站在书店二楼的露台上,无奈地看着董耘。

董耘靠在露台的围栏边上,双手抱胸,看着不远处散发着微弱光芒的路灯。春天到了,雨停了,整座城市的温度又开始变得温暖。这是一年中最短暂的时节,也是他最喜欢的时节。

“去了…”一开口,却又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很多地方。”

“你去干什么了,”徐康桥对于任何她想要得到的答案,都始终保持一种孜孜不倦的态度,“去了那么久,一个电话也没有。”

“我想可能重点不是我去干什么,”跟医生长谈过后,他似乎对于自己、对于这些日子、对于那段旅程,都有了一种更直观更豁达的理解,“而是,我要离开这里。”

徐康桥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有点愤怒,又有点无奈:“你到底要逃避什么,到底还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董耘看着她的眼睛,除了苦笑,好像也想不出其他的表情:

“你比较勇敢,康桥。我没有你那么勇敢。”

“?”

他转过身,双手的手肘架在围栏上,看着眼前这条种满了梧桐树的街道。只是此时,所有的梧桐树都还只是萌着新芽,看上去仍是光秃秃的。

“我很迷茫。自从‘那件事’之后,就变得很迷茫。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不知道该有怎样的目标,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人…”

徐康桥撇了撇嘴,很不客气地说:“你会不会太矫情了?”

“…”

她翻了个白眼:“我没有比你勇敢。我们最大的区别在于:你整天在研究自己的内心,思索自己到底有什么问题,而我担心的只是下个月的账单能不能付得出来。当我被这个问题弄得一个头两个大时,根本没闲工夫去考虑你说的这些鬼话!”

董耘有点哭笑不得,忍不住伸手打了一下她的头:“你听着就行了,谁要你吐槽。”

徐康桥又翻了个白眼,算是勉强同意。

“或者,你就把我当是一个病人,”董耘垂下眼睛,自嘲地说,“一个忧郁症患者。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表面上看上去很乐观,但其实内心悲观。”

徐康桥愣了一下,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有些迟疑。

“有的时候我在想,人真是一种复杂的生物,”他继续缓缓道,“大多数人都表里不一。”

“会把心思全都写在脸上的人是傻子…”徐康桥叹了口气,走到他身旁,趴在围栏上,同样看着眼前这条种满了梧桐树的街道。

董耘轻笑了一下,说:“我想说的是,人往往并不是看上去的样子。”

“比如说?”

他想了想,说道:“比如你,比如我,比如孔令书,比如…邵嘉桐。”

“?”徐康桥挑了挑眉,等他说下去。

“比如你看上去很毒舌,说话刻薄,你很少体贴别人,也从来不懂得赞扬和肯定别人。你只是单纯地从‘对’或者‘错’,或者是你一直在执行的某些狗屁规则在衡量别人——当然,实际上别人到底是怎么样的,你其实也从没在意过。总而言之,你看上去就是这么一个尖刻又不通人情的人。”

“…”徐康桥嘴角僵硬地看着他,似乎想说点什么来强烈反驳,但是任她眼珠转了半天,也找不到有力的说辞。

“但是,”他又说,“你不止对别人刻薄,对自己也要求严格,一旦发现任何问题,你不会逃避,而是积极地去想办法解决。你不赞扬和肯定别人,是因为你在大多数事情上,的确能够做得比别人好,所以你不觉得别人值得你赞许。而且在我看来,最重要的一点是,你是善良的。”

“…”这番话,又把徐康桥说得愣住了。

“当然我说的善良不是说你会为别人着想——你都不懂得怎么去体贴别人,就更不要说想人所想了。但是你有很强的是非观念,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甚至有的时候,你还愿意舍己为人…我觉得这就够了。跟那些首先把自己的利益摆在第一位的人相比,能坚持公平原则的你,已经属于很善良了。”

一直没能说出话来的徐康桥感觉自己像是坐了一趟云霄飞车,忽上忽下的。最后她只是撇了撇嘴,咕哝了一句:“我就说我是好人嘛…”

“其实孔令书跟你很像,你不觉得吗?”董耘又说,“他也是表面看上去不通情理,但实际上很善良——当然,你们互掐的时候除外。”

徐康桥又翻了个白眼,几乎要吼起来:“我不懂,为什么你们人人都说我跟孔令书那家伙像…哪里像了?!我跟他根本是完完全全、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地方一样的好吗!”

董耘好笑地看着她,没有反驳,不过嘴角的微笑像是在说:没事,你就继续否认好了…

徐康桥叹了口气,决定不要再花力气在这件事情上。

“又比如说…”说到这里,董耘顿了顿,像是在思索着要如何接下去。

“?”

他苦笑了一下,才继续道:“又比如,我跟邵嘉桐。”

徐康桥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似笑非笑。

董耘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可是眼角的皱纹却充满了笑意:“她看上去很柔软——当然,她也有被炸毛了像泼妇一样的时候…”

徐康桥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可她毕竟是一个女人,总是给人温暖的印象。假如你不了解她,甚至会以为,她会是一个容易受伤的人…”

“但事实呢?”徐康桥像是已经听够了他说的那个“表面上的邵嘉桐”。

“但事实是,”他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像是在说一件多么好笑的事,“她的内心远比她的外表坚强。她的那种‘柔软’其实不是软弱,而是一种韧性,一种可以应对任何情况的韧性。”

“所以…”徐康桥眯起眼睛看着夕阳下的老友,“你的意思是说,你消失或回来,她都不会生气?”

董耘愣了一下,然后又开始苦笑。

说真的,关于这个问题…他一直没有认真想过。不是没想到,而是不太敢想。因为越想就越觉得害怕,不知道邵嘉桐会怎么治他…

在短暂的静默之后,徐康桥又说:“你的话还没说完,刚才说到邵嘉桐,还差最后一个。”

董耘大叹了口气,愈发觉得自己不是女人的对手:“我吗?我其实…也跟表面看上去不一样。”

“?”

“我看上去对什么都无所谓——当然事实是,我也确实对很多事情无所谓——名利、权力、女人,这些对我来说,不能说不重要,只是…没那么重要,我不在意这些。”

徐康桥张了张嘴,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脱口而出:“那么你在意的到底是什么?”

董耘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好像她又抛出了什么重磅炸弹似的:“我…”

他开了一个头,却又不知道要怎么往下说。徐康桥看着他,忽然摆了摆手,意思是先别管这个问题:

“董耘,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同意你的想法。”

“?”他挑眉,表示怀疑。

然而徐康桥却不紧不慢地说:“无所谓的人最难被人抓住弱点,也很少被什么牵制。但是,尽管你看上去‘无坚不摧’,事实是,你的内心要远比你的外表软弱。”

董耘诧异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天色渐暗,离他们只有两米远的一盏路灯忽然亮了起来,那种昏黄的灯光照在他们脸上,有一种不太真实的错觉…

徐康桥靠在露台的围栏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董耘,说道:

“所以,在这一点上,你跟邵嘉桐恰恰相反。”

可是无论如何,董耘也想不到,那个与他“恰恰相反”的邵嘉桐,会用一记耳光来迎接他的回归。

“啪”地一声,董耘感到自己的脖子正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转着,脸颊上火辣辣的,至于说脸上的表情…应该是扭曲的吧。

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邵嘉桐只留下一个无情的背影,然后,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整个书店内很安静,安静到让他想哭。所有人都用一种或是错愕,或是同情的眼神看着他。然而他只是苦笑了一下,便拔腿追了出去。

“嘉桐!”

董耘推开书店的玻璃门,邵嘉桐没有走远,路灯下,他看着那个背影,忽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他离开了多久?

也许是四个月,也许…是更久。

“时间的长短,有时候并不以分钟来计算…”

他脑海里忽然闪过这句话,连他自己都错愕不已。

邵嘉桐并没有加快脚步,反而,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喊声。他飞快地向她跑过去,一伸手,就抓住了她的肩膀。

“你干什么?!”在短暂的错愕之后,邵嘉桐尖叫起来。

董耘气喘吁吁地看着她,在看清楚她脸上的表情时,错愕的人变成了他…

邵嘉桐竟然哭了!

这个看似柔软实则比金刚石都坚硬的邵嘉桐竟然流下了眼泪?!

“你…你…”一时之间,他甚至连话也说不出来。

邵嘉桐深吸了一口气,胡乱抹掉脸颊上的泪水,忽然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说:“我现在很生气,你最好别来惹我,有事明天去公司再说。”

说完,她转身要走。

董耘却下意识地一把拉住她。

她沉默地站在那里,使劲想把手臂从他的手掌中挣脱开来。他也沉默地站着,手指硬得跟石头一样。

路灯下,这对古怪的男女,正以一种古怪的方式较着劲。

“——董耘!”邵嘉桐勃然大怒。

“——对不起!”他直言不讳。

两人都皱着眉头,在昏黄的灯光下对视着,仿佛谁先移开视线谁就输。

不知道过了多久,邵嘉桐忽然叹了口气,投降似地开口道:“好吧,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点什么来。”

董耘眨了眨眼睛,一时间,千头万绪。

他脑海中闪过一些片段,他在铺满了厚厚的积雪的山坡上前行,眼前是一望无垠的白色,与深蓝色的天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深深地喘着气,觉得自己的气管变得越来越窄,仿佛氧气就要从他体内被抽走一样。他脚下一软,眼看着就要摔倒,却有人从后面扶了他一把。他回过头,原来是他登山的同伴,那人脸晒得黝黑,戴着一副镜面的护目镜。从那浅绿色的镜面里,他看到了他自己。下一秒,他下意识地咧开嘴笑了一下,镜面中反射的他,仿佛从来没有想要放弃…

在那一刻,他忽然明白,有时候推动着人们前进的,并不是什么强大的意志力,而是一种本能!

“你…”董耘又眨了眨眼睛,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晚饭吃过吗?”

“…”邵嘉桐像是已经失去了耐性,一脸木然地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