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她说她也不记得了。”康桥摇头。

“年纪?在哪里认识的?有没有共同的朋友?”孔令书摸着下巴说。

“我妈只说是她读中学时的一位学长,曾经是风流倜傥赛潘安、一枝梨花压海棠…无论是德、智、体、美、劳,任何方面都很出色,是当时学校里所有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怎么听上去这么像电影台词。”老严掏了掏耳朵,说道。

书店老板倒是破天荒地以一种务实的口吻说:“但是还是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信息。”

康桥点头:“所以我已经想好对策了。”

“?”孔令书和老严不约而同地看着她。

“我打算去请一个临时演员,”康桥抬了抬眉毛,“反正她既没有照片也没有名字,过了这么多年,她可能连‘白马王子’长什么样都忘记了。再说人都会变的不是吗,也许过了几十年,‘白马王子’早就变成了秃头老伯伯…不过当然了,我还是会在应聘的人选当中挑一个最符合‘白马王子’要求的。”

“…”孔令书和老严面面相觑了一番,好像都对她的这个对策有点无语。

就在康桥对自己的计划充满信心的时候,老严却说:“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你租来的老头演技不够精湛,被你老妈拆穿了怎么办?好比说当你老妈拉着他一起回忆当年的时候,却发现他完全没有共鸣,或者根本不明白你老妈在说什么。”

康桥皱起眉头,双手抱胸,认真地看着老严:“那么我必须在面试的时候增加临时应变能力的环节。”

“又或者这老头家里的老婆很凶,如果被发现他以这么暧昧的身份去跟你老妈见面,于是闹到医院去…”

“这么说来,”康桥摸着下巴,“我还需要增加一个面试条件——必须是单身。”

老严错愕地眨了眨眼睛,觉得自己简直无法跟她再好好说下去。于是他想了想,决定换个方法来表达自己的观点:“这样吧,我给你讲个故事。”

“你说。”康桥和孔令书不约而同地看着他。

“有一间侦探事务所,里面有个侦探,专门帮人查找各种线索。有一天,有一个混黑社会的男人找上门来,说是要找很多年前,在他老大家弄堂门口卖菜肉馄饨的师傅。这个黑道老大如今已经身患绝症,临终前唯一的愿望就是再吃一客记忆中美味的菜肉馄饨。于是这个黑社会男人就派了手下四处去打听,但是始终未果。但是他又想,反正不就是一客菜肉馄饨,他找好一点的师傅给老大再做一份就是了。所以他找来了各个有名的餐馆的主厨,那些主厨用各种美味、珍贵的材料做出不同的菜肉馄饨,端到那位老大的病床前…不过基本上,老大只尝了一口,就立刻愤怒地说‘这根本不是我记忆中的味道!’。黑社会男人没有办法,只能到处拜托侦探去找。”

说到这里,老严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折扇,“唰”地一下打开,伸手捻了捻嘴角的胡须,继续道:

“侦探听了之后,决定接下任务。之后的几周,他就根据黑社会男人提供的线索和描述,到处去找。最后终于,被他找到了。”

“…”

“那家饮食店的老板听说了侦探找他的理由,感到很吃惊,因为老板自己一点也不觉得当年自家的菜肉馄饨受欢迎,相反的,他当年就是因为生意不好所以店子才倒闭的。不过侦探告诉他,如果他愿意用当年的方法再做一次菜肉馄饨,黑社会老大愿意出很多钱。于是老板欣然同意了。”

“等等,”康桥忍不住打断老严,“黑社会老大愿意出多少钱?”

“你能不能别打岔!”老严还没来得急跳起来,孔令书已经在一边咬牙切齿了。

“我只是想知道请一个这样的人来得付出多大的代价。”康桥无辜地摊了摊手。

书店老板白了她一眼,然后递给老严一个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老严接过翎子,继续道:“隔天,饮食店老板就带着准备的各种材料去了黑社会老大的家。因为事先说过,就用几十年前的老方法做就可以,所以老板就带了简单的材料去了。等到一碗菜肉馄饨烧好,端到黑社会老大病床前,老大挣扎着起来吃了一口之后…”

“?”

“整个人为之精神一振!说‘没错,就是这种味道’。”

“啊…”孔令书和徐康桥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小时候那些坐在校门口看手艺人捏面人的小学生。

老严看着他们,满意地摆手挥动着手中的纸扇,继续道:“于是黑社会男人不解地问‘为什么,到底老板在馄饨里放了什么,是菜或者肉的原料很特别吗’,饮食店老板摇摇头,老实地回答‘原料都是在隔壁菜场买的’。于是男人又问‘那是馄饨馅或者皮子里有什么特别配方吗’,老板还是摇头。男人很困惑,不知道这碗菜肉馄饨到底特别在哪里。最后,一直在旁边看着没有说话的侦探说了句‘会不会是汤料’。原来几十年前,还没有鸡精的时候,所有汤料里放的都是一种粗粒的味精,这种味精有股特别的鲜味,这老板人比较粗线条,每次总是在汤里摆一大勺味精…所以实际上,黑社会老大记忆中最喜欢的,其实是那股浓浓的味精的味道。”

听到这里,孔令书和徐康桥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么,”回味许久之后,徐康桥说,“你告诉我们这个故事,到底是想说明什么?”

还没等老严开口,孔令书已经给了她一个白眼:“意思是说,你老妈记忆中‘风流倜傥赛潘安、一枝梨花压海棠’的王子,说不定也只是存在于她的记忆中。也许当你真的找到本人,你会发现也许他根本没有什么特别,甚至不能说是‘王子’。”

说完,他耸了耸肩,自信地把头转向老严:“对吧。”

“不对!”老严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我给你们说这个故事只是想告诉你们一个道理…”

“?”

“就是找人还是得找侦探呀。”

说完,老严收起手中的折扇,继续低头按起了计算器,只剩下孔令书和徐康桥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任由初夏的微风轻轻地吹乱了发丝…

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四周很安静,安静到连窗外的麻雀叫得如同黄鹂一般…

不远处传来人们叫喊的声音,但是听不真切,像是做梦,又像是真的。

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靠窗的座位上,有一个穿白衣的女孩趴在课桌上睡着了。渐渐地,她慢慢睁开眼睛,也许是被远处的叫喊声吵醒了,又或者是因为夕阳西下,橙金色的光芒照在她的背脊上,将白色的棉布照得发烫。

女孩就在这片光芒中醒来,支起手肘,尽管微微地睁开了眼睛,却被夕阳刺得皱起眉头。女孩的脸庞稚嫩且白皙,浓密的睫毛随着呼吸扇动着,那双深褐色的眼瞳,也被夕阳染成了橙金色。

不知道过了多久,女孩终于完全清醒。她看了看墙上的时钟,不禁吓得立刻站起身来。原来已经这么晚了,她得立刻回家。

她开始整理桌上的课本,然后站起身,将桌上所有的东西都塞进布包里。当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她不经意地往楼下的操场望去。那里有一个身影,一个高大又健康的身影,正在操场上来回奔跑,似乎是在独自默默地训练。

她下意识地看着那个身影,无论他跑到哪里,她的目光都紧紧地追随着。然而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许是因为将将大梦初醒,又或者是初夏的夕阳照得人头昏脑涨…她只是穿着一身干净的棉布白裙,站在那里,看着那个身影。

忽然,那身影停下来,他已经浑身是汗,因为疲累,他低下身子,双手撑在膝盖上方,喘着粗气。汗水从他额前的发梢上滴下来,简直是一滴连着一滴,他的皮肤本就是白里透红,此时在夕阳的照耀下,更加显得通红。他的五官十分立体,眉毛浓密,鼻梁英挺,嘴角总是带着一种似有若无的微笑。

在一片橙金色的夕阳中,如同感知到了她的目光一般,他抬起头望向三楼窗台前的她。两双充满了稚气和青春的眼睛在空中相连,一瞬间,两人仿佛看到了五彩而绚丽的烟花…

“以上,”徐康桥说,“就是我妈告诉我的,她跟初恋情人初次相遇的场景。”

孔令书冷冷地撇了撇嘴:“听上去像是一出拙劣的言情剧。”

康桥很想反驳他,但是又打从心眼里觉得他说的没错。但她立刻抛开这些负面情绪,充满斗志地握了握拳:“别多废话,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要找出那个白马…老头。”

书店老板仍旧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然后转身看着身后白底黑色的牌匾:“所以你确定这是你老妈以前的学校吗?”

“不会错,”康桥眯起眼睛抬头望了望远处的夕阳,推开黑色的铁门,“因为我跟我老妈是校友。”

“…”孔令书扯了扯嘴角,表示终于明白了这对母女的相似之处。

已经快到七月了,校园里几乎是一个人也没有,校门口传达室的老大爷似乎跟徐康桥很熟,看到他们进来只是点了点头,就继续听他的广播去了。

“你可以告诉我你打算怎么找吗?”书店老板双手抱胸,有点无奈地跟在徐康桥身后。

“先去找以前的相册。”康桥熟门熟路地在校园中拐弯。

她今天也很少见地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身裙,当她走过拐角的时候,橙金色的阳光照亮了她的轮廓,孔令书不由地愣住了。

也许是用眼角瞥到了书店老板的异样,康桥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干嘛?”

“没、没什么…”书店老板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她瞪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很快找到了一间办公室,敲门进去。一位戴着老花眼镜、两鬓已经斑白的老太太正坐在靠窗的办公桌前看书,看到他们走进来,立刻放下书站起来迎接他们:

“康桥。”

“校长。”一向趾高气昂的康桥此时却像一只乖巧的小花猫,连眼神也是温柔的。

“我早就退休啦,”老太太笑起来很有风度,“别再叫我校长了。”

康桥只是微微一笑,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但她很快发现老太太正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孔令书,于是她指了指身后的书店老板,说:“这是司机。”

“…”

她没理会孔令书从空中传来的不满,继续道:“我要的相册找到了吗?”

“当然。”

老太太一边点头一边转身往另一间相连的办公室走去,她很快拿着两本大相册走出来,放在桌上。她打开其中一本相册,翻翻找找了好一会儿,才指着其中一张黑白照片,说道:“这就是你妈妈。”

康桥低下身子,凑到那张照片前面,顺着老太太的指尖,仔细辨认着照片中的人。

那是一张模糊却又充满着青春气息的脸孔,脸的轮廓跟康桥很像,鼻子和嘴巴也是,但眼睛却全然不像。照片中的“女孩”真的穿着一件白色的棉布连身裙,脸上的笑容带着腼腆,跟几十年后每每对她冷嘲热讽时的眉眼全然不同。

“青春真是一样好东西啊,”站在康桥身旁的孔令书忽然用一种文学家的口吻说出了她的心声,“它让人看上去不那么…”

她直起身,瞥了他一眼:“你是想说‘不那么讨人厌’吗?”

孔令书摇摇头:“你不觉得‘讨人厌’一点也不押韵吗,换成‘世故’比较好。”

“…”康桥翻了个白眼,决定不再理他,于是她转过身看着老校长,“那你知不知道我妈当时有个‘初恋情人’?”

话音刚落,她又觉得其实这么说也不对,于是补充道:“不是真的谈恋爱,就是那种…也许是暗恋吧,或者类似于柏拉图式的。”

“啊…”老校长笑了笑,靠在椅背上,摘下老花眼镜看着她,“你怎么不去问她?”

“我问了,”康桥耸肩,“但她自己也不记得了。”

“那就是了,”老校长笑得慈祥,“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其他人怎么可能还记得。”

“…”

“…”

康桥和孔令书面面相觑了一番,都觉得无话可说。

“不过她有没有给你什么线索?”老校长又问。

“没有,只说是年级比她高,擅长体育的。”

“我有个办法,”老校长站起身来,“我这里有前几届的毕业照,你拍下来拿回去问她是哪一个,我们再来看怎么找。”

“也好,”康桥点头,“不过说真的,我怀疑那家伙可能连这‘初恋情人’长什么样都忘记了。”

“这种感觉真好啊…”老校长一边打开墙边的柜子,一边说。

“?”

“连对方叫什么、长什么样、哪里来的、又去了哪里…这些全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却还记得当时爱慕的心情——这就是藏在内心深处的‘初恋’啊。这种感觉也许一辈子都忘不了,多好。”

“…”康桥和孔令书又对望了一眼,发现对方眼中都有一种踩到地雷般的不以为然。

看着老校长怀着赞叹的心情寻找相册的样子,康桥咬着牙低声对孔令书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好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也有这种感觉…”孔令书也咬着牙低声道,“我觉得等下你最好还是去网上发布征集临时演员的信息比较好。”

“你那个什么协会里有没有现成的人选?”

书店老板白了她一眼,像是都懒得拿正眼看她:“我参加的可是正经的‘填字谜协会’,又不是话剧社。这事别扯上我好吗。”

“啊,找到了!”老校长高兴地从柜子里抽出一本相册,仿佛找回了当年美好的时光。

“你推荐的人选如果被我录用了,”说这话时,康桥正咧着嘴角对老校长微笑,“我就把我爸书房里那套1936年版的两卷本《辞海》偷出来给你。”

“成交。”书店老板答得毫不犹豫。

八(中)

窗外的知了仍然肆无忌惮地啸叫着,空气里弥漫着让人窒息的闷热。教室里又是空无一人,穿白色棉布连衣裙的女孩渐渐从睡梦中醒来,汗水顺着她的额头缓缓地淌下来,尽管全身燥热,她却仍是那样安静地趴在课桌上,感受着间或吹来的一丝凉风。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决定睁开眼睛,像是终于决定回到这闷热的现实世界。她轻轻地用手指抹了抹脸颊和额头上的汗水,感到了指尖的粘腻。她摩挲着手指,直到湿润的感觉消失,才撑起了胳膊。

耳朵里嗡嗡作响,就像是跟这世界暂时隔离开了,直到楼下拍球的声音渐渐清晰,她才回到这世界。

女孩站起身,心底有一种莫名的悸动,像是冥冥之中感到自己将要见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她的心跳微微加快,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外探去…

啊,果然是他!

那个身影在她看来是如此熟悉,尽管他们不曾相识,但他仿佛已在她身边很久、很久…久到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在烈日下运球,上篮。篮球与水门汀地面撞击的声音生生地传到她耳朵里,仿佛也在撞击着她的心。

终于,他累了,停下来。然后,如同听到了命运之神的召唤,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她。

女孩屏住呼吸,心跳加快,勇敢地迎接那两道灼人的目光。

两人的视线终于在闷热的空气中相交,就像是两道灼人的电波一般,打破了平静。然后,女孩忽然握紧拳头,惊诧地喊道:

“孔令书…你他妈的在这里搞什么鬼!”

徐康桥倏地睁开眼睛,整个人像是还陷在时空的陷阱里,吓得不轻。原来…刚才的那一切都是只是梦…

为什么是孔令书?!难道就因为老妈说孔令书还不错,是她喜欢的类型?

可是…孔令书跟年轻时候的老妈?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

“喂,”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你每天到医院来到底是来看我的还是来打瞌睡的?”

“没办法,”康桥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看到你就想睡觉。”

老妈白了她一眼,像是根本懒得理她:“喂…”

康桥扯了扯嘴角,通常情况下,她老妈以“喂”开头的都不会是什么好话。

“这里的东西真的做得不好吃,你下次来帮我带点好吃的。”

康桥一边在心里默念“果然…”,一边强迫自己耐着性子说:“你想吃什么?鱼翅还是鲍鱼?”

还没等老妈答话,她就抢白道:“先说好,这两样我都不会给你买——买不起。”

老妈嫌弃地瞪了她一眼:“花了那么多钱让你读书真是白读了,连这点东西也买不起…当初还不如干脆让你每天呆在家里学煮饭,然后早点找个好人家嫁出去一了百了。”

徐康桥冷笑了一下:“就算是那样,我现在也不见的买得起。”

也许是认清了无情的现实,老妈没有再跟她争辩,而是哼了一声,赌气地躺在床上。

“你干嘛不叫朱阿姨给你出去买。”沉默了一会儿,康桥还是忍不住先去搭话。朱阿姨是在她家做了很多年的保姆,老妈每次说她一点也不像她其他朋友的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的时候,她总是回嘴说有朱阿姨这件羽绒服就够了,还要什么“小棉袄”…

“她不肯,”老妈的眼珠转了转,像是怕“羽绒服”进来正好听到,“医生说我不能吃油腻的东西,她就一点油也不肯让我碰。”

康桥深吸了一口气,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那你到底想吃什么…”母女俩又互相瞪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道。

“我…”老妈忽然眯起眼睛,那表情仿佛是在回忆自己精彩的一生,“我就想吃一碗你外婆家门口的菜肉馄饨。”

康桥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太远,不顺路。想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