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成殊抬眼看见她眼中的水汽,但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滑落,只有微微颤动的睫毛出卖了她。他微微皱眉,似乎也有点懊悔自己刚刚的语气。但他并不道歉,只用棉签蘸了碘酒,在她的伤口上轻轻涂抹开来。

已近黄昏的夏日,夕阳是一种迷幻般的金紫色,照在顾成殊专注低垂的面容上。叶深深看见了他覆盖住眼睛的浓长睫毛,也看见了他紧抿的薄唇。

叶深深记得自己好像在书上看过,说睫毛长的人行事专断,薄唇的人冷漠无情。这都是不好的,可偏偏在此时的夕阳下,却显得那么动人。

在一瞬间叶深深忽然心旌摇曳,无法自己。

不管怎么样吧,叶深深平生第一刻,觉得自己像个公主,值得人温柔呵护。

接顾成殊的司机很快到来。

顾成殊让叶深深跟自己上车,先送她回家。

路灯已经陆续亮起,一盏一盏流逝在车窗外的夜空之中,就像一条条明亮的光线长长拖过去。

顾成殊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回头看着叶深深,问:“你准备,如何实现对路微发下的誓言?”

叶深深愣了愣,不知所措:“我…我还在想。”

他的唇角扯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喔?”

叶深深羞愧难当,又情绪低落,只埋头坐在车上,一动不动。

见她神情灰暗,顾成殊又问:“去方圣杰工作室的事情怎么样了?我听说你的设计图很受好评?”

叶深深嗫嚅着,竭力忍住自己的眼泪。真奇怪,刚刚无人帮助时,她只知道愤怒,可现在有人来问询,她却觉得眼中湿热,眼泪怎么都忍不住。

她抬起手掌,捂住自己的眼睛,颤声说:“不…路微赢了。”

“嗯。”他端详着她的神情,云淡风轻地说,“那件黑色的真丝衬衫,确实设计得不错。但你后来那件白色的短裙,也是受到了评审组的一致赞誉——我还以为,你有希望的。”

“我的样衣是0分。”她咬着牙,终于从牙缝间挤出这几个字。

“怎么回事?”顾成殊皱起眉,立即问。

“我不知道。”她依然捂着眼睛,可颤抖的双唇还是出卖了她,让他清晰地看见她的悲恸怨愤与无助,“我的样衣没有问题,送过去的路上也没有出问题,唯一的可能…是评审组的人,为了路微…给了我这个分数…”

“不可能。”顾成殊直接下了断语,否定了她的说法,“我认识评审组的负责人,他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叶深深听着他坚决的口吻,只觉得一种无力感涌了上来:“可是,从始至终都在我眼皮底下做好的样衣,怎么会出问题?我抱在怀里送过去的样衣,怎么会出问题?就算我的样衣做得不好…那也不至于成为废衣,一分都得不到!”

顾成殊皱一皱眉,直接拿出手机拨通了沈暨的电话,劈头就问:“方圣杰工作室的复试人选是谁?”

“是路微。”沈暨的声音缓慢,有点无奈,“叶深深送过来的是废衣,评审组的人一致给出了0分。”

顾成殊也不问衣服的问题出在哪里,只反问:“那件衣服,现在在哪里?”

沈暨思索了一下,说:“好几位评审都是设计学院的教授,学校就在旁边。废掉的衣服我想应该是他们拿去丢掉了。”

“丢了?”顾成殊皱眉。

“是啊,像服装设计这样的,每天都要出一堆废衣,我想可能会集中在一起丢弃吧。”

顾成殊不再问他,只转头问叶深深:“你们学校的废旧衣服,一般丢在哪里?”

叶深深迟疑了一下,说:“综合楼地下室仓库。”

顾成殊看了看时间,对司机说:“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开车。”

顾成殊带着叶深深来到学校门口,幸好守门的几位老伯记忆力不错,还记得叶深深,放他们进去了,又在后面喊:“快七点了,记得早点出来啊!”

“好的!”叶深深感激地朝他喊。

顾成殊跟着叶深深往综合楼走去,她的膝盖受了伤,一瘸一拐的,再加上穿的还是拖鞋,那姿态,那行动,简直不堪入目。

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让顾成殊终于开口说:“怎么每一次见面,你都这么狼狈。”

叶深深埋着头往前走,悲愤交加。

第一次被他的车子撞;第二次被赶出路微家;第三次在车库前堵他的车,第四次…就是这次了,摔成这样。可——她又不是故意的,而且,她会这么惨,很多时候,都是拜他所赐。

然而,好歹这个人现在是带着她去找她的东西,是在帮她,所以她也只好忍住回嘴的冲动,继续做那个软绵绵的叶深深,一声不吭。

综合楼的保安是个胡子大叔,听说她来找自己误丢的衣服,顿时同情地看着她:“哎呀,这事儿你看…今天确实有个教授过来了,好像扔了个扁盒子。结果他发现地下室都被衣服塞满了,就把管仓库的老刘训了一顿,让他把里面好好清一清。所以,就在你们来之前半小时,老刘刚刚找了辆大卡,衣服全都拉走,一件没剩了!”

叶深深顿时呆住了,绝望地问:“拉到…哪儿去了?”

“这个我还不知道,我帮你问问。”大叔十分热心,打了个电话之后,跟他们说,“没办法了,已经拉到城西废旧物品集中处理中心去了,卡车都回来了。”

走出学校时,天色已经昏暗。

整个城市的灯都已经点亮,明亮的光线交织在他们面前,几乎迷失了所有方向。

叶深深拖着沉重的步伐,跟着顾成殊走到外面的车子边。

顾成殊示意她上车,然后发动了车子,向着前方开去。

叶深深捂着自己受伤的膝盖许久,才忽然醒悟过来,愕然说:“我家…我家在反方向…”

“不去你家。”说着,他将车子停了下来,趁着前方红灯,在导航上输入目的地,“垃圾堆也好,处理场也好,我们把那件衣服翻出来。”

废旧物品集中处理中心,俗称垃圾场。

远离了城郊,荒僻野地中,一栋建得方方正正的大楼,四周全都是垃圾处理堆,有的勉强有个仓库,有的露天堆放着。在堆积如山的垃圾堆上,有几盏手电在晃动着。

门卫大爷剔着牙靠在门上,抬手一指那些手电的光点:“喏,这么多垃圾,一天到晚烧到头,焚化炉就这么几个,烧得过来吗?可不就赶紧被人捡走,捡得越多越好,越快越好吗?你看这些人连夜都在捡,真是勤劳致富。”

顾成殊向他打听:“那么,今天下午服装学院刚运过来的那车衣服,现在在哪儿呢?”

“哦,你说那堆奇形怪状的衣服啊?”门卫大爷顿时笑了,“专门捡旧衣服的刘老四抢下了那车货,结果发现不是缺个袖子,就是少个裤管,他都快气死了!”

叶深深解释说:“那些本来就是设计学院的学生试验制作的,都不能算是衣服…”

“所以他直接就倒后面坑里去了,准备卖给做再生棉的厂家。”门卫大爷指了指后面不远处。

叶深深站在关上的门外,还在迟疑,顾成殊已经转身向车子走去:“走。”

后面果然有个浅坑,里面成百上千蓬乱的破烂衣服堆在那里,被车子的远光灯照亮,一件件满是沙尘和泥浆。

站在车灯之前的顾成殊,毫不犹豫地挽起了自己的袖子。

身后明亮的光线照亮了他的身影。他挽起的衬衫袖子刚到手肘,在强光下略带丝绸光泽的140支纯棉面料,厚度2.5mm的海贝母扣,衬衫明晰的轮廓与利落的线条,无一处不妥帖的细节,昭示着只有全定制才能做到的分毫不差。

然而穿着高级定制衬衫他却直接下了那个泥坑,伸手开始翻找那些乱七八糟的肮脏衣服。七零八碎的破衣烂衫,在坑底不知道沤了多久的布条,沾着各种不明污秽的料子…他仿佛完全没有在意,只迅速在衣服堆中翻找着。

叶深深愣了愣,赶紧也下了浅坑,在离他不远处,借着车灯的光芒,埋头寻找自己那件衣服。

“被教授丢掉的时候,应该还在盒子里,如果能原封不动找到,那是最好。”在埋头翻找时,叶深深听到顾成殊这样说。

她点了点头,默然直起身子看他。满天的星辰都在他们身上,夜风吹过荒原,带着悠长的回声,从他的耳际擦过,又从她的身边流过。

她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波动,不由自主的,她向他走近了两步,开口想要说什么时,脚下却被布条绊住,膝盖一痛,顿时向前重重摔倒。

一双手将她即将与荒地接触的身体抱住了,及时而稳当。黑暗之中,她看见顾成殊明亮的眼睛,就像此时郊野天空的星子坠落于其中般,含着一点无法掩去的光芒。他扶着她站起来,皱眉问:“你就不能小心点?”

叶深深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窘迫地说:“我…太着急想找到那件衣服了…”

第18章 飞鸟与下蛋鸡

顾成殊盯着她低垂的脸,皱起眉,再回头看满坑的破衣烂衫,说:“这样不行,估计到天亮也找不到你那件衣服。”

他转身就往上走,叶深深赶紧跟了上去。

他出了浅坑,回头向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拉出,却并没有放开。而叶深深只觉脚痛得更厉害,她一瘸一拐地被顾成殊扶着,也没有力气倔强了。

顾成殊带着叶深深到刘老四得活动板房前,拍着门大喊:“刘老四,刘老四在吗?”

一个老头儿开了门,钻出头来看他:“你谁啊,找我?”

“我要找一件衣服。”顾成殊简短地说,“应该是被你丢到后面那个坑里了。”

“自己找去!”刘老四没好气,就要关门。

顾成殊却抬手撑住他的门,刘老四一个干瘪老头,无论怎么使劲也无法关上大门,气得瞪了他一眼。而顾成殊盯着刘老四,从包里掏出一叠钱:“找到衣服的人,这些给他。”

刘老四看了他半秒钟,还没出声,顾成殊又拿出一叠钱,说:“帮我叫人去找那件衣服,这些给你。多于十个人,给你加一倍。”

刘老四立即转身抄起屋内的应急灯,出门冲着板房内大喊:“起来,都给我起来,找一件衣服!”

半个小时后,一个纸盒子放在了顾成殊的面前。

盒子上,被撕破的字条还留着开头的“奇迹”和最后的“深深”四个字。叶深深只觉得心口一阵剧跳,她抢过盒子,打开来一看,白色的短裙,被胡乱塞在那个塑料袋中,透明的袋子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叉,预示着淘汰。

顾成殊丢下钱,带着叶深深回到车上。

在行驶的车上,叶深深将衣服拿出来,放在自己的眼前,慢慢地看过。

车窗外照进来的晕黄色路灯光,照在她手中的衣服上,一件完美的衣服,如烟似雾的薄纱,摇曳多姿的藤蔓,花朵的质感娇艳又别致。

然而,在白色的薄纱上,一团一团的粉色乱七八糟地晕染开,领口、胸口、腰间、下摆…就像侵袭的肮脏垃圾,彻底毁掉了这件裙子。

“是谁…弄的?”叶深深死死地抓着衣服,将它抱在怀中,咬牙控制自己涌上来的眼泪,却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声音。

顾成殊瞥了她一眼,缓缓说:“我听说,评审组的安保做得很好,基本上,没人有机会接触到你送过去的衣服。”

“是…我亲眼看着工作人员封存的,钥匙也直接投到信箱里去了,只有评审组长才能打开。”

“那么,必定就是出在你的制作过程中。”顾成殊冷静地说,“想一想吧,能下手的人,究竟是谁,为什么。”

叶深深只觉得大脑嗡嗡作响,她努力回想,却一无所获:“不太可能啊,都是我妈妈的朋友,大家都认识的,热心地义务帮我的…”

顾成殊的声音骤然变冷,打断努力回忆的叶深深:“你妈妈的朋友…青鸟的工人?”

她点了一下头,脸色苍白。

“和路微争夺前往工作室的机会,居然还去找路家工厂里的人帮忙,叶深深,你的心可真宽。”他嘲讽地说道。

叶深深抓着那件被污了颜色的衣服上,僵直地坐着,一动不动。

她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从头到尾她都认真地和大家一起制作这件衣服,应该是没有任何被人动手脚的可能性才对。

“我告诉你怎么回事吧。”顾成殊拐过一个路口,眼睛瞥了她一下,冷冷地说:“是羽毛上的颜色,染到了裙子上。”

“可是,羽毛染好后,已经烘干了…”说到这里时,她脑中忽然一闪念,顿时呆呆地坐在了那里。

整烫的时候,喷出来的蒸汽,重新熏蒸了羽毛。然后,未等水汽蒸发完毕,就立即折叠好衣服,湿润的花朵被小心仔细包裹在了里面,珠光粉色晕染了一大片——而那个时候,她还满怀欣喜地将这件已经废掉的衣服抱在怀中,满怀憧憬地送去评审。

“就那么小小一个细节,不需要动手,不需要欺骗,连证据也不会留下。”顾成殊见她脸色惨白,显然已经明白了原因,才以冷淡的口气缓缓说,“对付你这样单纯无知的人,真是毫不费力。”

车子经过街道,顾成殊停下,伸手说:“裙子给我。”

叶深深木然把衣服递给他,他下车进了路边一家干洗店。

隔着车窗,叶深深听不到他说话的声音,但却看见店主人拿着衣服为难地看了看,又终于点点头,拿到里面处理去了。

他又回到车上,说:“估计要一个小时左右才能弄完。”

叶深深点了点头,觉得疲惫至极,便将头靠在椅背上,怔怔地坐着发了一会儿呆。

顾成殊看看时间,即将十点。

“饿吗?先去吃饭。”他问了她一句,却压根儿没征询她的意见,便带她去吃饭。

城郊的深夜,压根儿无处可去,只在附近找到一家咖啡店,叶深深喝了杯奶茶吃了两个点心。

时间还早,他们坐在里面消磨时间。顾成殊给沈暨打电话,却发现他电话关机了。他放下电话,抬眼看向面前的叶深深,她正急促地转开自己的眼睛,假装正在看窗外的黑夜。

他没说话,但那不动声色的了然眼神,叶深深简直跟裹着层玻璃纸一样,轻易就可以被他看穿里面的一切。所以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要帮我呢?”

顾成殊淡淡地说:“是啊,为什么要帮你?我们之间没有交情,也没有交易,甚至连寻常的交往都不曾有过。”

叶深深低下头,想起了自己毁约不接的那个电话,一种心虚羞愧涌上心头。

“然而,我是一个天使投资人。”他端着手中咖啡,双眼凝视着她,唇角轻微一丝弧度,“做天使拯救别人是我的爱好。”

叶深深想起被自己撕掉的名片,还有挂断的电话,嗫嚅着,难以启齿。挣扎许久,她才鼓起勇气,问:“我…我想问您,上次我们说的那个事情,还算不算数?”

“什么事情?”他仿佛已经全然忘记,将目光在她身上轻轻一扫,望向了窗外。

窗外有车子一闪而过,明亮的光线在他的眼中流星般滑过,愉快的光芒闪烁着。他不接她的话茬,只等着她下面的话,仿佛是俯视着一只溺水的蝴蝶,明知自己是她绝境中唯一的助力,却始终不肯伸出手指,只是嘴角挂上一丝似有若无的弧度,等待着她主动呼救。

而叶深深握着手中的杯子,想着自己如今面对的困境。路微的手段这么厉害,纵然她无望挣扎,从夜市到网店,可是无从依凭的孤身奋战、历经奔波终于还是一事无成的结果,让她的心口又涌上来一阵绝望。

她知道,面前这个人,可以轻易帮她抵达遥不可及的彼岸,然而…她的脑中又难以抑制地闪过他所有的极品事迹,她明知对面这个男人人品败坏,声名狼藉,又要如何能向这个混蛋,说出求助的话?

而顾成殊眼看她心中矛盾交锋,也不说话,只好整以暇地坐在她对面,平静地看着她。

终究,对路微的恨与对成功的渴望还是压倒了叶深深。她提高声音,狠狠地说:“就是你要帮我…”

好不容易积聚的勇气,终于挤出喉口时,却被急促响起的手机铃声淹没。

她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唇,将所有还未来得及出口的话吞回到肚子里去,伸手到口袋里去摸自己的手机。

顾成殊带着自己也不理解的懊丧,将脸偏开了。

那边是孔雀的声音,语气急促:“深深,你在哪儿?”

叶深深“啊”了一声,下意识地回答:“我在城东这边。”

孔雀在电话那头松了一口气,说:“哦…我在你家楼下等了很久,可你一直没回来,我有点担心。”

叶深深愣了一下,问:“担心我?”

孔雀沉默了一下,然后说:“路微的司机老金发了个消息。”

“…真是坏事传千里,消息居然这么快。”她无力地靠在椅背上。这么说,她在机场的事情,已经传遍了。

“重点不是这个!”孔雀在那边迅速转移了话题,“是我听说,你在机场宣称要超越路微,成为比她还厉害的设计师?”

听他这么一转述,叶深深有点羞耻,但她深吸了两口气,又镇定下来,说:“对,没错,我说了。”

“是吗?”孔雀停顿了一下。就在叶深深以为他又要说出“人贵有自知之明”之类嘲讽的话时,她却只说:“深深,干得好!”

叶深深沮丧又忐忑的心情,在这一刻忽然波动起来。她毫无把握、前途未卜的荒谬决定,得到了第一个人的肯定,这让她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般,紧紧攥住不放,又感动又喜悦:“真的吗?你…你不觉得我太没有自知之明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