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了一口冰镇啤酒,道:“电荒与重工业化和地产热有关,不仅是岭西,上海、广东、江苏和浙江,甚至煤炭资源丰富的山西,同样出现拉闸限电的尴尬,主要原因是钢铁、化肥、水泥等重点耗煤行业持续发展,带动用电负荷和用电量节节攀升。”

这时,老邢亲自端着一个大盆子走了进来,道:“两位领导,这是酸菜水米子,汤鲜肉嫩。”

喝着酸菜汤,品着细嫩的大河鲜鱼,侯卫东感受到了一片火热,这和当前的经济形势是息息相关的。

从2003年开始,国内经济内外俱旺,无比繁荣,与此伴生的是对上游能源的空前饥渴,上青林火佛煤矿猛然间变成了一个制造钞票的怪兽,从一月到八月,侯卫东数钱数到了手抽筋,他不止一次给父亲侯永贵打电话,让他控制一下进度,别光顾着赚钱,还是得注重安全。

侯永贵基本上住在了青林火佛煤矿,他每天早上起床,就能看到一辆一辆的运煤车等在矿上,无论他走哪里,总会有无数香烟和香烟后面的笑脸,作为曾经的派出所所长,现在火佛煤矿一把手,他清楚地知道,大家尊敬的并非他本人,而是掌握在手的煤炭,他皮笑肉不笑的接过烟,巡走在黑乎乎的矿上。

先当兵,又当了公安,一辈子都在阳气极重的部门,这让侯永贵带着些霸气,而司机们多是行走江湖的老手,俗称十个司机九个坏,还有一个偷油卖。此时老公安霸守着火佛,正好是一物降一物,火佛一片祥和,没有打架,没有偷盗。

有的司机在等着装煤之时,闲着无聊,聚在一起小赌几把,侯永贵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听到王辉议论起国内经济形势,侯卫东不由得想着父亲退休以后散发余热的劲头,心道:“学经济不必钻在大本理论中去,生活处处都是学问,衣食住行皆是经济学,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老邢的沙州印象和青林镇的火佛煤矿之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两人从用电谈起,很快谈到了侯卫东的新稿子。

“你的稿子我看了,总体上没有问题,从你的稿子看得出来,你接受了吴敬链的一些思想。国有企业改制是一个敏感话题,有太多针锋相对的观点,而且每一种观点都代表着背后的势力,所以你这篇文章,有可能会受到攻击。”

侯卫东一直在基层务实,虽然从上青林以来就喜欢读报纸上的社论,可是他毕竟长期在基层工作,和从事理论界的知识分子有着本质的区别,对于这里面的争端也不甚了了。

“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将实践中的所思所想提炼出来,如此而已。”

“就这么简单?”

“对,就这么简单。”侯卫东口里说简单,暗地里也下了大量功夫,他又道:“王主任,你注意到国务院的动作没有,今年三月,大家在抗击非典之时,国务院宣布成立了国有资产管理委员会,集合了原中央企业工委、财政部、国家经贸委和国家计委等部委对国有企业的管理职能,国资委直接管理的中央直属企业达到近两百家,这就是大家称的中央军,大多数是垄断企业。”

王辉聚精会神地听着。

“国资委的成立有相关政策的出台,意味着什么?”侯卫东反问了一句。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格局调整,大型国有企业全盘控制上游的垄断型行业,而轻、小、集、加为特征的民营企业在产业下游的则处于完全竞争领域,市属企业主要特点是什么。”侯卫东掰着手指,道:“轻、小、集、加,这就是沙州市属企业的特点,与民营企业高度重合,所以我认为可以全部改制。”

讨论了一个小时,王辉被说服了,道:“稿子水平倒是够发表水平了,与吴敬链的思想也接近,不过,你要做好受到攻击的准备。”

在八月底,侯卫东的稿子顺利发表。

他的文章经过删节以后,发表在了《岭西日报》上,虽然经过删节,可是其精神全部表达了出来。

由于非典影响子省党校的课程,因此从6月重新开学以后,课程安排得很紧,安排了十天休假,然后在九月份继续上课。

侯卫东的文章发表以后,原本以为会受到攻击,不料文章发出以后,除了小佳打来电话祝贺,如石落大海,没有激起半点波浪,这反而让他感到有些失落。

而调入省政府任秘书长一事,说了有两个月的时间了,却一直没有正式下文,这让侯卫东增加了一些忐忑不安。

岭西官场就如雪人,温度稍有变化就会变形,侯卫东在任周昌全秘书之时,见过太多的临时变卦之事,就算正式文件制作出来,只要没有发出来,仍然有翻盘的机会,所以江湖中言,只有正式任职文件发出来以后,才能算正式任命。

9月2日,省党校准备了一次视察活动,全体市局级干部班一起到了铁州,深入铁州的田间地头,视察铁州提出工业发展,并在铁州开了一次座谈会,新任省委副书记高义云发表了“牢固树立科学发展观,积极探索符合实际的发展新路子,努力走出一条生产发展、生活富裕、生态良好的文明发展道路。”

在座谈会上,侯卫东想到了两个问题,一是高义云升官以后,谁来当省委组织部长,二是什么是科学发展观的真正内涵。

这两个问题都暂时无解。

9月3日,侯卫东突然接到了段穿林的电话。

“侯市长,你的文章被批了。”

“什么,被批了,被谁批了?”

“8月30日,在首都召开了一次国有资产改革工作会,将你那一篇稿子当成了靶子,被列为了重点批判对象。”

段穿林顺手将一份杂志拿到手中,念道:“国企产权改革实际是国有资产的廉价大转移,是把五十年来职工用心血与汗水积累起来的国有资产转移到极少数权贵手中,一些官员与企业家合伙盗窃国有资产,最近,有一位叫做侯卫东的地级市副市长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在一份省级党报上发表了贱卖国有资产的宣言,他恨不得将所有资产全部转移到一小部人的手中。”

侯卫东自嘲道:“呵,还点了我的名字,这下我在全国范围内出了名。”

段穿林道:“你别小看了这些人,在现实中,理论总是为了现实服务的,你被人点了名,不是好事。”

聊了几句,侯卫东放下电话,突然间心神不宁,暗道:“我是不是办了一件蠢事,为了一张投名状,真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

转念又想到日收斗金的煤矿,他忍不住道:“真是傻,自己开了煤矿,又有石场,还写什么国有企业改制文章,这不是无事找事吗。”

“前几天到底在想什么,难道被猪油蒙了心。”

“做人一定要低调,老人家说得好,韬光养晦,办好自己的事才是正道。”

在房间里转了几圈,侯卫东想了想“每临大事有静气”的定心剂,一咬牙齿,恶狠狠地道:“文章已经发表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总结经验,人死乱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怕个屌。”

第744章 靶子(下)

接了段穿林的电话,侯卫东特意地在党校图书馆去找了那份“XXX思想”的杂志,看过杂志,他骂了一句:“操,龟儿子。”还书之时,他问图书馆的服务员,道:“这本杂志借阅的人多吗?”

服务员知道眼前之人是市局级班的干部,态度自然不错,道:“这杂志是赠送的,基本没有人借阅,这一期,你是第一个借阅的。”

听说影响范围如此之小,侯卫东也就不在意了,暗道:“见怪不怪,其怪必败,这等自我欣赏的小杂志,只有少数专业人员会看,不理也罢。”

侯卫东的想法确实挺有道理,十天过去,到了九月中旬,这篇杂志就被束之高阁,没有人再理会了。

九月二十日上午,侯卫东接到了通知,在下午两点陪同周昌全到省民政厅听取工作汇报。在往常,周昌全有事找侯卫东,都是由楚休宏打电话,而此次是由省办公厅直接打的电话。

他挂断电话,暗道:“以前楚休宏打电话都是私人关系,这次看来是公事公办了。”想通了这一点,他对于进入省政府又增加了信心。

当省民政厅办公室看到了省政府办公厅传过来的名单,几个人就凑在了一起,开始议论了起来。此时,侯卫东的身份仍然是沙州市副市长,陪同副省长到民政厅去听汇报就显得不合常规。

“侯卫东是沙州副市长,怎么会陪着周省长到厅里来,这种陪法不太对啊,肯定有名堂,莫非他要到省政府来工作吗?”

另一名女干部是从沙州民政局调到省厅来的,对侯卫东情况倒是挺清楚,道:“侯卫东以前是周昌全的秘书,现在是沙州副市长,他曾经是全省最年轻的县委书记,最年轻副市长,在沙州很牛的,也是我们广大机关女青年的偶象。”

几位年轻干部议论了一会,他们在省级机关锻炼了好几年,识人见人的本事都不差,一份名单,就让他们看出了一玄机。

常务副厅长黎洪与几位年轻干部比起来更是老狐狸,他掌握的资讯更多,看了一眼通知,便看出了其中关键,道:“省政府副秘书长现在还空缺着,很明显嘛,这位副市长十有八九要调到省政府,你们打座牌时要注意排序,要把侯卫东按照省政府副秘书长来对待。”

中午一点三十分,省办公厅派车来到了党校,接到了侯卫东。恰好此时,省办公厅副主任石小磊开着车出门,见到了办公厅的车,便停了下来,问道:“小陈,你怎么在这里,等谁?”

石小磊在是办公厅副主任,管着这些司机,小陈就拿着烟,下了车,来到石小磊窗前,道:“我来接侯市长,然后陪周省长到公安厅。”

听了此事,石小磊马上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省政府如今还缺两名副秘书长,目前虽然还没有任命,可是竞争对手无处不在,侯卫东作为周昌全的原秘书,沙州的副市长,具有极强的竞争能力,今天陪着周昌全到公安厅,就是一个极为不利的信号。

他神情不宁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随手拿起了《岭西文摘》,这是一份在岭西发行量挺大的文摘类报纸,信息量比较大,视野也比较开阔。翻了几页,他突然被一篇小文章所吸引,上面有一句话:“……有一位叫做侯卫东的地级市副市长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看罢文摘报,石小磊连忙到图书馆里去找《岭西日报》,很快就找到了侯卫东的文章。

“侯卫东这家伙不简单,能在岭西日报发理论文章,有资格当副秘书长。”

“文摘报有些意思,居然直接点了侯卫东的名字,看来文摘报的立场也有自己的立场,不知朱省长是什么观点,如果观点与侯卫东不一致,那么他想进入省政府就不那么容易。”

“从这一点来看,侯卫东是搬起了石头碰了自己的脚。”

石小磊梳理了自己的思路,又借阅了整本的《岭西日报》,他想认真研究省长朱建国的观点,如果与侯卫东的观点相左,那么机会就来了。

同为党组成员,省政府办公厅副主任与副秘书长还有不小的差距,石小磊在省政府办公厅多年,他明白,仕途最关键的就只有几步,如果他混不上副秘书长,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再往上走的几率将变得更小。

古人云,一失足成千古恨,现代官场云,一步领先步步领先,一步慢则步步慢。如此形势,让石小磊在不自觉中变成一个灵敏的雷达,凡是有关官衔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而众多石小磊们最初是防御性自保,慢慢发展下去,就会变成了攻击性的自保。

侯卫东此时哪里料到背后会多了一双眼睛,他跟着周昌全来到了省民政厅,受到了厅领导的热烈欢迎。此时的他做惯了领导,早已见惯了各式欢迎,与省厅几位领导握了手,便按着座牌坐到了自己了位置之上。

民政厅办公室的同志坐在角落里,看着主席台上年轻的侯卫东,即羡慕,又嫉妒。

常务副厅长黎洪用普通话道:“欢迎尊敬的周省长、欢迎卫东市长等一行来省民政厅检查工作……由于高厅长在国外出差,就由我来汇报执行《城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管理救助办法》的执行情况……第一,厅领导高度重视……”

在正式场合上用普通话,这是省政府定下的规矩,周昌全来视察,就是标准的正式场合,黎洪的普通话就如出土的文物,锈迹斑斑,让人觉得刺耳难耐,又充满了喜剧色彩。

至于内容,由于孙志刚事件早就在全国引起了轰动,国务院制定了新的管理办法,省民政厅自然会认真执行,所谓检查其实并不是太重要。

在2003年,孙志刚是绝对的新闻人物。

孙志刚,男,27岁,湖北武汉人,2001年在武汉科技学院艺术设计专业结业。他因未带身份证,被作为三无人员送往收容遣送站。当晚,孙因身体不适被转往广州市收容人员救护站。20日凌晨1时多,孙遭同病房的8名被收治人员两度轮番殴打,于当日上午10时20分死亡。

此次事件,经媒体宣传以后,导致了收容遣送办法的废除,《城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管理救助办法》取代了《城市流浪乞讨人员收容遣送办法》。

同时,媒体的作用进一步显露出来,特别是网络的力量得到了充分展示,侯卫东作为副厅级干部,虽然没有在网上发言,却时刻关注着孙志刚事情的进展,可以这样说,他对此事的熟悉程序远远超过了正在汇报工作的黎洪,以及听汇报的周昌全。

他一边听着汇报,一边暗道:“以后当了省政府副秘书长,要时刻警惕着网络,网络的力量太大了,而网民素质差异太大,加上躲在屏幕后更容易暴露阴暗的心理,如果用得好网络,可以将好事办得更好,用得不好,则把小事变大,坏事变得更坏。”

汇报完工作,周昌全带着人去参观了几个救助站。一路上,报社记者和电视台记者都跟随前往,忠实地向全省各地发出了要做好救助站工作的信息。

吃过晚饭,侯卫东和楚休宏一齐将周昌全送到了小区。

“周省长,我在岭西日报发表了一篇文章。”侯卫东这才有机会向老领导汇报工作。

“嗯,我看到了,写得不错,符合沙州现实,也符合岭西的实际。”

“我现在遇到一件事,XXX思想对我的文章进行了批评,还点了我的名字,我担心受到影响。”

周昌全脸色郑重起来,皱着眉毛想了一会,在门口停了停,道:“别理这些事,恐怕等不到市局班结业,调令就会下来。”他又补充了一句:“以后多专注做实事,别在理论上较争,摸着石头过河,在河里是不能多说话的。”

听到了周昌全的态度,侯卫东心便静下来了,不再去想点名之事。

在上海,郭兰在宿舍里化妆,她已经答应要同平凡一起出去吃饭。

张永莉正准备写国有企业发展的论文,在图书馆借了一大堆资料,摆了满满一桌子,恰好翻到那本XXX思想,这本杂志虽然发行量小,里面内容还是不错,她经常杂志里借一些观点出来。

“哈,哈,郭兰,你们岭西省被点名了。”

“点什么名?”

“你是否认识一位叫侯卫东的人。”

郭兰听到侯卫东的名字,手抖了抖,然后镇定地道:“侯卫东,你怎么知道他?”

“他被点名批评,说是伙同资本家瓜分国有财产。”

“有这样的事,我看看。”郭兰走到张永莉桌前,拿起杂志,站着认真读了读,脸色变得有些发白。

“你认识侯卫东吧。”张永莉看着郭兰的表情,有些好奇。

郭兰很委婉地道:“侯卫东是沙州副市长,分管南部新区,沙州大学就搬至南部新区。”说这话时,她脑中不由得浮现起那一串熟悉的电话号码。

平凡站在研究生大院门口,耐心地等着郭兰。

第745章 积案(上)

张永莉倒是心直口快,想着什么说什么,道:“侯卫东老老实实闷声当贪官发大财就行了,何必在报纸上出风头,他是个大傻瓜,没有政治头脑,或者说是政治投机。”

郭兰听不得其他人批评侯卫东,道:“侯卫东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这几年做了些实事,现在他正在省党校市局级班学习,发篇理论文章很正常,更谈不上政治投机。”说这话时,她暗道:“侯卫东平常并不写文章,突然在报纸上发表一篇文章,多半的背后的用意,莫非他又要升迁了?”

张永莉从椅子上跳将起来,扶着郭兰的肩膀,道:“郭姐,你挺顾着这位瓜分国有资产的侯卫东,是不是和他有一腿,老实交待。”

郭兰被张永莉无意中道破了心事,略有些慌乱,她理了理头发,借着这个动作让自己平静了下来,道:“侯卫东是我的领导,我们在一起工作过,因此比较了解。”

出门之时,她还是有些心神不宁,脑子里总是飘着那一串熟悉的电话号码。

平凡手里拿着一朵玫瑰,等到郭兰出了门洞,满面春风地递了过去。

郭兰接过了花,微微笑了笑,放在鼻尖嗅了嗅,道:“又送花,今天不是什么节日啊。”她现在对平凡的感觉很复杂,平凡是大学教授,在风度气质上与父亲很接近,他又是曾经的体制中人,看问题的视角与自己也挺接近,所以,她还是愿意和他接触。

平凡眼里,郭兰比玫瑰更加俏丽,她的五官精致,又拥有高贵的气质,正是他梦中的情人。

上了车,平凡问道:“川菜,岭西菜还是上海菜?”

“还是吃川菜吧,上海菜太淡,岭西菜油重。”

“到那一家。”

“你定。”

到了餐厅,上电梯之时,人稍多,平凡很绅士地扶了扶郭兰的肩膀,郭兰知道这是好意,却借着与另一位同行者调整位置,不动声音以地与平凡保持了距离。

共进晚餐以后,平凡邀请郭兰到酒吧坐一坐,郭兰委婉地拒绝了。

回到校区,两人漫步在林荫道前。

“我们到图书馆后门去转一转。”

图书馆后门是整个学校绿化最好的区域,素来是散步的好地方,用来谈恋爱自然也是不错。

郭兰看着平凡诚挚的表情,点了点头,道:“好吧。”

走在绿荫之中,听着平凡用沙州话天南海北地聊着,郭兰再次感受到了行走于沙州大学的相似情感,一瞬间,她甚至感觉到了时光倒流。

在九点半回到了寝室,站在窗前,透地窗帘看到路灯下平凡的身影。

张永莉正缩在床上看书,见到郭兰的动作,一溜烟地跟了过来,将窗帘打开,亦看到了站立于路灯下的平凡,她哇了一声,道:“平教授好有味道,我喜欢,郭姐,你们是绝配,不要犹豫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

郭兰在心里叹息一声,不语,心道:“那个人,他在做什么?”

此时,侯卫东已经回到了沙州,为母亲刘光芬过生日。

在未退休前,侯永贵是当之无愧的家长,等到两人都退休以后,刘光芬越活越光鲜,渐渐将夺取了家族主导权,成为了名符其实的主心骨,而侯永贵则远循江湖,在火佛煤矿当了山大王。

今天,刘光芬过生日,大老侯卫国、老二侯小英、老三侯卫东各自携家属以子女前来祝寿,老中小十一个人将一百二十平方的屋子塞得满满的。

侯小英的儿子带领着小囝囝,玩了玩具以后,又跑到小屋里围观侯卫国的儿子,被赶出屋以后,哥哥和妹妹就爬在地上玩玩具。

女婿何勇肚子愈发地饱满了,他的绢纺厂在近几年大获成功,在沙州,沙州绢纺厂是当之无愧的老大,可是近两年的时间,沙绢厂生产一直不正常,忙于内哄跑马圈地,无心对外攻城掠寨,这倒便宜了何勇,他的厂拿到了外贸许可以后,将市绢纺厂在南亚的客户基本上全部抢了过来。

尽管何勇有了钱,可是在侯卫国和侯卫东面前,他还翘不起尾巴,大舅哥如今是市公安局副局长,小舅哥更历害,不仅年纪轻轻就是副市长,而且还有个煤矿,有了大小舅哥,何勇在沙州也就可以横着走路了。当然,何勇是久走江湖之人,还是很有涵养,他知道如何利用这种背景,而不会让侯家人感到难受。

任何事情有利则有弊,同何勇一起出道的师兄弟们,多数人在发财的同时换了老婆,何勇在私生活上就检点得多,一来侯小英模样还算周正,性格亦泼辣,对何家屋里人也好得没话说,他狠不下心来旧貌换新颜;二来侯家势大,如果在侯小英没有犯错的情况下,他去找了小三小四,得罪侯家则存在着危险以及极大的损失。

趁着侯卫东夫妻到里屋看侄子之时,何勇与老婆侯小英耳语:“老婆,前几年我们到学习班,小三给了三十万让你出来,这么多年了,我们是不是应该还这笔钱了。”

侯小英瞪了他一眼,道:“小三比我们还肥,又没有摧着还钱,别傻不拉几地还钱,这是三十万,不是三千块。”

何勇见老婆大大咧咧的表情,道:“毕竟这是借给我们的钱,有钱不还,说不过去。”

侯小英压根不想还钱,道:“我们兄妹的事情,你别管。小三是大财主,哪里看得上三十万。”

侯卫东确实没有让侯卫东还钱的意思,他此时已经有两个来源,一是火佛煤矿,另一个是精工集团的股份,有这两个活水源头,他根本不在意这三十万。

此时他和大哥侯卫国关在房间里谈起了工作。

“你真要调省政府?”

“周省长有这个意思,而且我与朱省长也见了面,他似乎也不反感我。”

侯卫国道:“我与蒋笑好起来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她小时候称呼朱省长为座山雕,搭上这条线确实是无心之举。”

侯卫东笑道:“你别解释,我知道是嫂子主动追求你,不是你主动攀富贵。”又问道:“大哥当了副局长,头三板斧做什么?”

“结合省厅的任务,我的想法是破积案,集中力量打一场会战,给沙州刑警挽回点名誉,老粟和洪书记已经同意了这个方案。”沙州刑事破案率一直不高,这些年来好些案子都没有破,对于侯卫国这种老刑警来说,是一种耻辱,如今手里的权力增大,就有心从这个老大难问题着手。

“益杨检察院的案子,也是积案。”

“那件案子破了。”

“可是易中岭还在外面。”

“我知道在外面,协查通报亦发了,这种事就靠瞎猫遇到死耗子,不是我们重点打击对象。”

“这人太坏,留下来是个祸害,他进了监狱,我才心安,既然是破积案,对这种重大案子上上手段,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侯卫国叼了一枝烟,却并不点燃,道:“可以上手段,只是这人已经跑了,估计不会再回来。”

“不是没有办法,而是大家都没有在意,易中岭并不是孙悟空,他外逃时很急,银行存款、主要资产都没有带走,因此,他总得回家,公安局关只要认真,易中岭根本无处循行。”

侯卫国承认了弟弟的说法,口里却道:“易中岭只是众多案子的一件,不能特殊,我会统一安排。”

这时,刘光芬走了屋,道:“你们快出去,蒙秘书长来了。”

蒋笑父母都不在沙州,跟着蒙厚石长大,因此,蒙厚石是以蒋笑娘家人的身份与侯卫东走动。由于有朱建国的背景,他在侯卫东家里亦很受尊敬和欢迎。

“蒙叔,来了。”侯卫东此时已经将“秘书长”完全改成了“蒙叔”,这样的称呼更符合两家人的关系。

蒙厚石与刘光芬、侯永贵寒暄几句,便对侯卫东道:“卫东,你过来,我有事想同你商量。”

两人走进了里屋,蒙厚石拿出了一张报纸,道:“这是文摘报,你看看这篇文章。”

侯卫东扫了一眼岭西文摘报,道:“这篇文摘报莫名其妙,居然发这种文摘。”

蒙厚石又看了一眼报纸,道:“卫东没有经历过文革,不太了解那一段历史,在文革中,每一次政治运动都有理论支持的,海瑞到样板戏,都是代表着某种势力,我估计你这篇文章已经引起了某些人的反感,所以才会不断被当成靶子。”

“我当时接到了岭西日报的约稿,纯粹是对自己工作的总结,哪里想到理论之争。”侯卫东当时只把这篇文章当成了进入省政府办公厅的投名状,没有料到这篇投名状莫名其妙地成为了靶子,他无意中站在了吴敬链的一边。

此时听到蒙厚石提起此事,暗自担忧,心道:“周省长对此事没有意见,不知省里主要领导会不会觉得我出风头,如果留下了不稳重的印象,这会成为进入省政府办公厅的障碍吗?”

转念他又道:“我怎么变得患得患失,这是来自实践的工作总结,只是代表着个人的看法,又能算什么大错,人死卵朝一碟,不死万万年,我不怕。”

这一件事情,让侯卫东受到了莫名的攻击,而攻击者躲在暗处,让他根本找不到还手的对象。

蒙厚石循循地道:“我们政府官员毕竟是研究所,说出去的话往往代表着政府的观点,要负责任的,而研究所的人是做学问,他们的责任就是乱说话。”

他又道:“我有事到了建国家里,他看了你的文章。”说到这里,他停了话,看着侯卫东。

“朱省长也看了我的文章。”

“不仅看了你的文章,还看到了批评你的文章。”

侯卫东的心提了起来,问道:“朱省长是什么态度?”

第746章 积案(中)

据蒙厚石所言,朱建国是挺吴派,正因为此,他才让省政府力邀吴敬链到岭西开座谈会,以此来促进全省的改革。朱建国看了侯卫东的文章,还赞了一声:“小侯不错,有实践经验,理论水平也行。”

尽管阴差阳错地得到了赞扬,侯卫东仍然惊出了一身汗水,暗道:“省级部门与市级部门完全不同,讲政治成为很现实的东西,若是朱建国不喜欢吴敬链,我这一次就是搬出石头碰了自己的脚,以后一定要稳健,千万别乱出风头,这是一次深刻的教训。”

蒙厚石与侯卫东谈完话,一家人开着几辆车,到外面吃了晚饭,其乐融融。

侯建国想起小三所托之事,回到局里以后,便将年初省公安厅的文件拿出来查,很快就查到了省公安厅一份关于提高破案率的文件,而提高破案率,又是省政法委在全省政法工作会上提出来的要求。

有了这个理论依据,侯建国提出了破积案工作方案。公安局长老粟看了,表示同意。

沙州公安局新修了办公楼,十六层大楼挺立在南部新区,就如体院毕业生一般高大威猛。

在大门外的拐角处,一辆未带任何标志的小车停了下来,蒋笑从车内走了出来,然后这辆小车才开进了公安局办公大楼。

以前在刑警支队时,侯卫国还是刑警支队副支队长,蒋笑作为内勤,就经常搭着他的车来上班,名正而言顺。此时侯卫国当了副局长,座车由带有警察标志的公安车,变成了无任何标志的普通车,蒋笑反而不太好意思从这辆专车了。因此坚持在大门外的拐角处下车,然后步行去上班。

虽然这就是掩耳盗铃,可是有了掩耳盗铃的这个动作,多少也是一种姿态。而姿态也是一种文化一种修养。

侯卫国到了九楼办公室,新修的办公楼十分大气,副局长办公室足有八十平米,与寻常办公室相比,在柜子里多了一套警械,标准的手铐等几件套。

当了副局长,到一线的时候很少,他还是配备了一线警员的装备,有警棍、手铐、催泪喷射器、强光手电、警用制式刀具、警用水壶、急救包、多功能腰带、防割手套等必配项目和枪支、对讲机、警务通、防刺服和警用装备包。

公安局长老粟到新办公室来转了一圈,透过玻璃看到柜子里的这些装备,笑道:“卫国,你是副局长,要这些玩意做啥,真要轮到你上阵,沙州公安就玩完了。”

侯卫国陪着老粟看了办公室,道:“从警十来年,都在刑警队里,习惯了,坐在这间办公室里,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老粟拍了侯卫国的肩膀,道:“慢慢来,会习惯的。”

老粟走了,侯卫国坐在安静的办公室里,他有些六神不安,拿起电话,给刑警支队办公室打了电话,道:“你们几个上来,到我办公室开会,研究破积案的方案。”

不一会,刑警队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就到了办公室,这几人到了办公室,顿时就烟雾缭绕,雅致的办公室又变成了刑警队的会议室。

侯卫国从卷宗中将易中岭的案子抽了出来,道:“先来研究易中岭的案子,这人一直外逃,你们总得拿点措施出来。”

新任的刑警支队支队长罗金浩在县里当过公安局长,管过县局的全面工作,眼光与纯粹的公安并不一要,暗道:“易中岭此人与黄子堤联系得很紧,现在要加紧抓易中岭,莫非又是一场政治斗争。”他从县局调入市局刑警支队任支队长,是政法委书记洪昂亲自点的名,而洪昂与侯卫东曾经共同为周昌全服务,他身上的侯系影子已经很明显了。

侯卫国继续道:“我们刑警支队破案能力并不弱,只要专注于一件案子,破案的机率至少上升百分之五十,这一次破积案战役,不搞全面撒网的胡椒面办法,而是重点主力,打歼灭战,我大致把案子理了理,有三类,一是线索明显的,破案可能性较大的,二是有线索,但是有一定难度的,三是完全的无头案,我们集中精力在第一类上,争取破几个积案,给沙州刑警增光。”

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洪昂看到了市公安局报上来的方案,马上给侯卫国打了电话,“卫国,我看了局里报上来破积案战役的方案,总的来说,我同意。”他口气挺严肃,道:“你给我说实话,对于积案,你们到底能破几个案子,有几成把握,如果开始搞得轰轰烈烈,却破不了几个案子,那还不如不搞。”

侯卫国原先就是刑警支队长,对案子熟悉得紧,发起破积案战役之前,他再次认真研究过卷宗,心里也有些把握,道:“报告洪书记,这次至少能拿下五到七件案子,如果运气好一些,可以破到十件案子。”

自从朱民生主政沙州以来,洪昂已当了数年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他陷入了朱民生布下了无名网阵,左冲右突,却仍然在重重围困之中。

朱民生初到沙州之时,对地方工作并不太熟悉,遇到大事难事棘手事总是不敢轻易拍板,与周昌全杀伐果断的作风相去甚远。但是,朱民生是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不精于政务,却精于人事,三拳两脚,将沙州常委们基本上重新调整一遍。

几年时间下来,朱民生站稳了脚跟,对地方事务越来越熟悉,也越来越得心应手,洪昂也就越来越有突破重围的心思。当看到了公安局破积案方案,与侯卫国通了电话以后,顿时便有了新想法,让市委政法委写了专题报告,将破积案方案改成了沙州公安局破积案战役,一份送给省委政法委,一份送给市委。

此事的开端是侯卫东想抓住易中岭,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消除隐患。

公安局副局长侯卫国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纯粹是从公安角度考虑破积案,即满足自己多年愿望,又能给沙州刑警正名。

市委政法委书记洪昂则另有所指,省委政法委在年初下发了提高刑事破案率的相关指示,有了省委政法委文件,他就将沙州刑警破积案方案上升到政治高度。

宁玥是外地来的干部,破积案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坏处,没有反对。

朱民生看了市委政法委报告,略作思索,签到:“保一方平安是关系民生的大事,希望通过破积案战役,让人民更有安全感。朱民生。”

由于破积案涉及面广,就采取了内紧外松的策略,省里主要领导、分管领导都知道了沙州的破积案战役,也高度重视,但是新闻媒体上则相当低调,只字未提。

侯卫东是沙州副市长,平时市委市政府的相关文件都由秘书晏春平送到岭西,看到了朱民生对破积案战役的签字,颇为惊讶,心道:“我原先只想抓住易中岭,怎么事情搞得这么正式了,市委政法提出了正式报告,朱民生居然还签了字。”

洪昂做事素来堂堂正正,此时他将公安局一个小行动变成了一场关系民生的战役,而且直报省政法委,这引起了侯卫东的注意。

“大哥,你做事太高调了吧,我让你暗中抓易中岭,现在怎么变成了沙州一场大战役。”

侯卫国也在纳闷,道:“类似方案,市局每年都有好几次,算是例行的工作,谁知洪昂一下就提高到人民民主专政的高度了,你们这些搞政治的人,把简单的事情弄得这么复杂,脑袋装的是什么玩意。”

听大哥发了几句牢骚,又详细问了“破积案战役”出笼的具体情况,侯卫东判断是洪昂在推动着此事的发展。“洪昂是三年不鸣,这一次是什么意思,我想不会是简单的政绩工程吧。”

正在琢磨着此事,手机响了起来,见到号码,他暗道:“岭西人真的不能说,说曹操,曹操到。”

“卫东,我,洪昂,在党校吗,我在庆达集团的俱乐部,正在喝茶看风景,我派车来接你。”电话里传来洪昂的声音。

侯卫东给周昌全当秘书之时,洪昂由县委书记升任市委常委、秘书长,两人关系一直挺好,得到了洪昂邀请,爽快地道:“洪书记别客气,我开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