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答此举全是为她:“丫头,你真是不知好歹,我早不想在这里住下去,可是陛下不让我走,你母亲又殷殷求了我来,总不能就此扔下你不管吧?我,是好人。”

“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干嘛扯上我?”他还是一口一个丫头,她却不敢当面再问他叫大叔,在心里暗暗叫了声大叔,啰嗦的大叔。

正与云澜斗嘴斗得痛快,突然鸣玉跑了过来,喘着大气不成声地道:“小姐,你快去!大小姐……大小姐带人要拿了沉玉走,我瞧她是气得狠了,怕会出大事。”

阮梦华心中一凛,怎地这么快就寻来了?

烟开兰叶香风暖(三)

未入殿门,阮梦华已听到几声喝斥,依沉玉的性子,必不会安安生生地任人摆布,反抗在所难免,看来还来得及。她在门外停了下,喘口气,进得门来看到母亲与阿姊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两名精壮的仆妇欲拉沉玉走,只是沉玉抱住殿中的柱子,跟那两个女人比起了力气。她鬓发散乱,身上的单衣被扯碎了几块,一见阮梦华进来,眼泪终于忍不住掉出眼眶,却什么也没说。

殿中不太结实的物件如贡瓶、晶兽等已碎了一地,紫星殿的宫侍个个伏跪在地上,想是被风华夫人喝令不得起身。

好威风啊好威风,母亲愈发地惯着阿姊,竟纵容她到这里来了。

阮梦华忍了又忍,上前拦住那两名妇人:“住手!”

左首一名仆妇边使力边道:“梦华小姐莫怪,这婢子使坏毁了大小姐的物件,该好好惩治才是。”

她眼睛扫了扫满地的东西,轻轻“哦”了一声:“什么物件如此重要?”

风华夫人看了看阮如月,叹道:“梦华,你姊姊前几日把那盆玉色烟花带回去养,谁料竟死了,找人来看,才知道花根早被切掉,平日一直是沉玉来看顾的,不是她还有谁?我倒要问问,是谁给她的胆子!”

沉玉咬着唇一声不吭,只是倔强地抱着柱子不撒手,死也不跟她们走的模样。

阮梦华先不看她,对阮如月道:“阿姊,平时你可是请都请不动的贵客,为何这几日频繁入宫,你看看,这才不过几天,已进宫三次了。”

阮如月傲然道:“你以为我真想来这种地方?”

“不想也已经来了,怎么,这回又想要带走什么,带沉玉走?第一次是要邵之思,你我姊妹情深,我让给你了,第二次是要邵之思送的劳什子花,好,我也给你了。阿妹愚钝,着实想不出沉玉会跟邵公子有什么关系。按说你要什么有什么,为何偏偏要与我过不去?”

“你!我岂是你说的那种人!” 阮如月气得脸色煞白,衬着一身雪白的衣裾,更是让人心疼。

阮梦华淡淡地接着道:“那花死便死了,阿姊何必强求,再说人的命还比不得一盆花?”

她从没有一刻如此厌憎那盆玉色烟花,看高它的时候,绿色花朵就是稀罕物,如今想来,连棵菜都不如,菜还能吃呢。

“你知不知道那花有多珍贵?你又知不知道若是没了这盆花,邵老太君会不让我进邵家的门?”阮如月冷笑一声,她向来颐指气使惯了的,尤其不喜阮梦华,便又道:“该不是阿妹你支使沉玉这么做的吧?”

阮梦华立时反驳道:“我又不是先知,怎知你会来要这盆花,阿姊未免小人之心了。”

眼见着两姐妹便要吵起来,风华夫人不得开口:“梦华,怎么可以这样跟姊姊说话!”

“母亲要梦华说什么?若非你带了阿姊进宫,她又怎会胆大到来宫里拿人,紫星殿不是风华夫人府,沉玉进了宫便归宫中所管,”她顿了又顿,转身对着门口道:“怀姑姑,你说是不是?”

门外站着的正是眉头微皱的怀姑姑,她领着宫侍走进紫星殿,对风华夫人施了一礼方才道:“不知夫人今日进宫,老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怀姑姑免礼,我也是突然想起来找梦华有点事,刚好让姊妹二人聚一聚,你也知道,梦华刚回来便进了宫,她们姊妹间向来情谊深厚,下月初八如月便要出嫁,更是要多见几回的。”

姊妹间情谊深厚?阮梦华不禁笑弯了眼,上前扯住阿姊的衣角摇了摇:“阿姊莫要生气,梦华不过几句玩笑话,你别往心里去。”

阮如月扯了两下没有扯动,当着外人面不好发作,只得作罢。

风华夫人在殿门口扫了几眼,心中疑惑这老货怎地突然到来,口中却客气地问道:“怀姑姑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老奴才从内务府过来,想到紫星殿前日来报说是有些物件损旧,就进来瞧瞧,有什么该换的该扔的,老奴好早些换新的来。”她眼角一扫,装作才刚看到了伏卧在地上的沉玉,意外地叫起来:“哟,这不是沉玉丫头吗,好好地干嘛这副模样?还有这地上,啧啧,想来这些东西真的损旧不能用了。”

这个老人精,明明一进来就看到了满地的狼藉。阮梦华强笑道:“没什么,丫鬟不懂事,犯了个小错,母亲想惩治她来着。”

怀姑姑体谅地道:“到底是刚入宫,遇事不知轻重也是有的,我看不如这样,回头送到我那里好好学学规矩,万不可轻易饶过。我瞧也不用再一一记下该换什么,明儿我便差人来全都换上新的。如此老奴先回去了。”

“让姑姑费心了,慢走。”

怀姑姑又恭敬守礼地向风华夫人告退,啰嗦了一堆话才走。

送走了她,风华夫人叹了声气,道:“梦华说得对,皇宫毕竟不是风华夫人府,沉玉既然跟着入了宫,便是宫里人,不能再由咱们阮家惩治,今日天色已晚,咱们回去吧。”

“母亲,那女儿如何向邵家交待?邵老太君她……”说到这里阮如月地落下眼泪,她内心焦灼,不知如何是好。

阮梦华已听到两次邵老太君之名,却不懂此事为何要牵扯上她,花是邵之思的,且只不过是盆花而已,当初想着阿姊是瞅着邵之思送自己的东西不顺眼,硬要抢回去,现在想来,该是邵家的意思。

是邵之思吗?

她好心好意地劝道:“阿姊,你别哭了,就说花早被我给养死了便得了。”

谁知人家不领情,怒道:“你说得容易,邵老太君最看不惯咱们阮家,如今却不得不迎阮家的女儿作孙媳妇,如何肯善了。她早叫人告诉我,若是没有那盆玉色烟花,我就别想进邵家的门。”

她意带怨怼,风华夫人有些不自在地哼了声:“亲事是板上钉了钉的事,还怕他们悔婚不成?”

上京城中有许多人看不惯风华夫人,偏邵家心中怨气最大。这其中有个缘故,先皇后便是姓邵,是邵家老太君的唯一一个女儿,仁帝的心全都放在风华夫人身上,叫先皇后无颜,邵家如何容得下风华夫人之女进门。但当年的婚事却是先皇后在时,和仁帝一起定下来的,那时阮梦华刚回上京,在宫里迷路,不知怎地走到了芷慧宫,先皇后便让怀姑姑送她回去,婚事便是订在这一面之缘后没几日。

说实在的,风华夫人对与邵家结亲一直是心有芥蒂,先皇后因病而亡,那病多半是被她气出来的,她心里不是不知道,而且婚事来得太突然,彼时她并不在场,后来苦思无解,只能归结于阮梦华天真活泼,不知哪里让膝下无子的先皇后喜爱上了。再说与邵家结亲是好事,她没理由拒绝。如今连大女儿都喜欢上了邵之思,且一无反顾地要嫁入邵家,真真是孽缘。

阮梦华心中气苦,婚事婚事又是婚事,为何此事没完没了,还要当着她的面说多久?她细声细气地道:“阿姊不如回家再想,留在我这紫星殿难道就能想出法子了?”

阮如月怎会听不出她有逐人之意,立时被得罪:“你别得意!母亲,若是邵家问起,我只能说是阿妹缺家少教,连丫鬟也没规矩,主仆合谋毁了那株玉色烟花,此事可怨不得我。”

缺家少教?说她无人教养?她何尝想远离家人,独自居住?她被伤得极重,母亲此时却不发一言,似乎突然作聋。阮梦华想到过去几年回来受阿姊的种种冷待,声音平平地道:“自然,万事都是我错,在阿姊眼中,自小梦华便一无是处,也不在乎多上这么一桩了。我劝阿姊把心放回肚子里,邵之思有眼睛,若不是他看上你冰清玉洁,知书达理,也不会舍我而选你,娶妻是是他,何必在乎邵老太君区区难为。”

风华夫人喝道:“好了,都别说了,此事我会亲去邵家解释清楚,如月,我们先回去吧。”

两人就此撇下阮梦华与满地宫侍转身离去,待到人影也看不到,阮梦华才低低地,恭顺地开口:“母亲,阿姊慢走,不送。”

鸣玉刚才被阮梦华派去叫怀姑姑,可又怕被夫人和大小姐看到是自己叫来了怀姑姑,只好守在外面,等夫人走了才进来。宫侍已扶起倒在地上的沉玉,正不知接下来该如何,鸣玉只得吩咐他们带沉玉下去上药,再把拉扯中损坏的物件收拾好,上前扶住自家小姐,问道:“小姐,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阮梦华本想问为何母亲与阿姊那么清楚是谁一直照料玉色烟花,但想了想又作罢,强笑道:“也不是头一回被阿姊欺负了,算不得什么,鸣玉,我很累,要休息一下,晚饭就不要送进房里,没我的吩咐谁都不要进来。”

关上房门,她低下头靠着门站了半天,仿佛真累得走不动,一步步挪到床前仰面躺下,耳朵里嗡鸣得厉害,半天也静不下来。刚刚被母亲阿姊闹了一场,她只觉心力交瘁,好在沉玉没有被她们带走。一时间她突然有个念头:下月初八快些来到,阿姊快些嫁给邵之思,她眼不见心不烦,多好。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昏沉沉中闻到一股饭菜独有的味道,阮梦华晚饭没用,早饿得狠了,当下居然连连腹鸣,睁眼一看,屋内多出一个人,正独享一桌好菜。

却是云澜云大夫,见她起身,脸上挂笑招呼她:“快来快来,菜香酒浓,便只等你一人了。”

烟开兰叶香风暖(四)

看着他手持杯盏意态悠闲的模样,阮梦华几乎要怀疑是自己睡梦中自己走到了他的住处,先是一惊,后又面容平静,不动声色的触了触袖笼里的东西,发现并无异常,便抬手理了理乱发,走到窗前离云澜远远的,好半天才高声开口:“云大夫是母亲口中备受推崇的君子,却为何要夜半潜入我的卧房?”

云澜轻轻笑道:“丫头,不必费力说那么大声,我还听得到,至于外头的人,他们都睡了,此时好梦正酣,你再大声他们也听不到。”

说完放下杯盏,从从容容地拿起筷子夹了几样菜放到她面前的盘子里,道:“我知道你喜欢吃这几样菜,来尝尝我的手艺。”

他的手艺?阮梦华无法想象如谪仙一般的人物拿着锅铲的模样,一时难辩真假,撇嘴道:“真真好手段,不知云大夫到底想要做什么?”

云澜站起来,一步步地走过来,灯光下姿态潇洒,有种说不出的魅力,他平日定是风流惯了,做这种事轻车熟路,连脸上的笑也比往日温柔些许。微微的酒香一点点传过来,她对情事并无经验,邵之思与她之间的来往只是几次白日人前相会,几个微笑,几次书信来往,连梦里也不曾如此接近过。她的心开始止不住咚咚地跳,云澜的才貌实属上乘,哪个少女不盼着情郎能有如此人才。

可一想到他今夜不知是何动机,阮梦华立时清醒,低下头道:“你……你别过来。”

他真的停在她面前三步远,半天没有动静,忽听得“吱呀”一声,却是他推开了窗户,望着天上的小半个月亮嗟叹一声:“唉,如此良宵,我却得来哄小丫头吃饭,真真煞风景。”

语声幽怨,倒也有趣,阮梦华一乐,暗骂自己多想,紧绷着的身子松弛下来,便也抬头望月,大概估摸了下时辰,怕是已近子时,她一向觉得紫星殿的这几扇花窗造得极不好,高长且窄,一眼看出去,只能看到小小一片园中景致,今夜就着小窗,看着半轮明月,忽然有一种夜静人寂之感。

她想起午后的事,又觉颓然,虽然她没让阿姊占到便宜,但心里却极难受。突然饿得狠了,又不愿与云澜窗前并立,便转到桌前,拿起筷子待要吃饭,却又犹豫起来,这饭菜不知有无问题。

他也跟了过来,一看便知她心有顾虑,调侃道:“怎么不吃啊?是不是嫌菜凉了?”

“不是,我突然又不饿了。”话音刚落即腹鸣不止,恼得她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对着一桌子好菜暗流口水。

云澜继续游说她:“丫头,不是我说你,做人万勿太过较真,我好心好意送来了饭菜,你却连谢也不曾,还满心防备。来,我先替你试菜,在我面前用不着假装斯文秀气,只要做你自己便成。”

“笑话,我怎地就不是我自己了?这怪不得我,半夜三更有男子闯入卧房,是女子都要防备万分,啊对了,你把外面的人怎么了?”

“不要紧,只是让他们睡个好觉,方便你我叙话。”他边说边吃,每样菜都当着她的面尝了一点,又斟了杯酒喝下,道:“如此你可放心?”

她还是摇摇头,犹豫半晌道:“我听说毒药都是有解药的。”

若是菜中有毒,他大可事先服用解药。

“我害你做什么?”她立马一脸“我怎知道”的表情,云澜有些无奈:“风华夫人曾言,你天真可爱,最是容易知足,自小便不爱哭闹,也不喜与人计较。我现在真怀疑,你是否她口中的小女儿,从何处听说这些东西。”

“很容易啊,若你自小没人约束着,成天出去游逛,万事都会懂些。”这几年她年纪大了,胆子也跟着大了,一年之中那么长时间,她总得出几次远门散散心,再说了,杏洲别院里一直养着仁帝派去的羽林卫,有这些人跟着,去哪里都不怕。

她思量再三,明知不可信他,但忍不住饥饿,还是拿起筷子吃菜,边吃边为自己找借口,依这位大叔的功夫,不必在菜中下毒也杀得了她,没必要多此一举。

菜是好菜,确实有几样自己一向爱吃,味道也与平日御厨所做的不同,她说不出来有什么不同,总之要好上不止一筹。

云澜听了那番话,慢慢品出味来,想她一个小女孩子独自呆在杏洲,身边没有人能约束她,想干什么便干什么,虽然恣意,总觉带着股凄凉味道,道:“看来风华夫人一直不知你在杏洲是怎么过的。”

许是饿得过了,她吃了一点便觉得不怎么饿了,与他说起话来:“此言差矣,母亲自然是知道的,但我年纪尚小,贪玩也是有的,何用管束?”

“话不是这么说……”

她歪歪头打断他的话:“你果然老了,啰哩啰嗦的,我一直未曾问过你的来历,不如今夜我们把酒畅谈,如何?”

他把酒壶一倾,半天才滴下一滴,笑道:“只怕要让你失望了,你还懂得喝酒?”

“莫要小瞧人。”

“我哪敢小瞧你,初见那晚你弄得我焦头烂额之事,至今记忆犹新呢。丫头,虽说当时是我大意,可你手中的物件也挺不凡,拿出来让我瞧瞧?”

她有些得意,摇头道:“不行,就是给你提个醒儿,以后别总一副风流舍我谁家的模样,不定哪天就吃了亏。”

他装作心惊,故意凑趣地道:“看来以后真要离你远点。”

那样倒好,她正求之不得,不知是否她多想,总觉他在不时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且能轻易看穿她的心事,这一点让她有些烦躁。

但他接着又道:“不可,若我走了,你又该如何是好?”

“什么我该如何是好?”

“你这么爱哭,又不知爱惜自己,一点小事就不吃饭,我如何能放心。”一番话说得正气凛然,仿佛关心她是天经地义的。

此人一向在人前如谦谦君子,人后却鬼祟得很,今日之事他定是躲在某处看了个够。阮梦华皱眉道:“云大夫,非礼勿视这句话你该记在心中。”

“啧,丫头,你若是对着那位大小姐也这般伶牙俐齿的便不会受这许多气。”

她自觉还没有沦落到要他来关心的地步,但总算一番好意,当下摆摆手道:“你不懂,我与阿姊向来不曾亲厚,她也不容易。”

阿姊那个人,总觉天下人负了她,说话从不容情。难得有她中意的人和事,不免紧张了些。

云澜又笑了:“这天下还有我不懂的事?”

如此张狂的话语,让阮梦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无奈地道:“这是真的,我也不想这样,我长到六岁才知道自己在上京城还有个家,那里不叫杏洲别院,而叫阮府,嗯,现在是风华夫人府了。自那之后,我就开始盼着秋天快来,通常夏天没有过完,我就急着收拾东西,等母亲从上京派人来接我,每年我会在上京城住两个月,也只能是两个月。所以我说,你不懂。”

夜深露重,云澜没有出声,静静地听她说话。她却没有再说下去,自顾陷入深深地回忆。

还记得头一回从杏洲入京,她紧张了一路,船行几日她便晕眩了几日,脚踏上实地那一刻,她又欢喜起来,早知道家中有位如同小仙子一般的阿姊,想见阿姊的心倒比见母亲还要急切一些。

可阮如月不见她,阮家的奴仆把她挡在大小姐的门外,并不曾把她真正放在眼中。母亲虽然呵斥了那些奴仆,但也拿阮如月无法。

她在杏洲的日子虽然孤独,可未曾有人给过她脸色,逆过她的意,小小如她,性子也有些骄纵,当下大哭一场,不明白为何会是这样。

后来她明白了,因为阮如月姓阮,而她阮梦华,却该姓夜。

夜梦华。

她曾经在心里默念过这个名字,一时恨透这个尊贵的姓氏,一时又怨为何不能生来便叫夜梦华。一日日地长大,知道的事也越来越多,来返与杏洲上京两地之时,看着流水迢迢,发誓总有一日再也不要如那些冬来南飞的鸟儿一般,年年往返两地。

如今终于不必再回杏洲了,不必远离母亲与阿姊,仁帝也打算认下她,马上她便能改口叫她父皇,她却来不及欢喜,便得面对邵之思与阿姊的婚事。

若是阮梦华此时抬头,定能看到云澜眼中有抹重重地忧色,可在她抬起头那一瞬间,他又挂上平日惯见的不经意的笑:“别管我懂不懂,只是可惜了那盆玉色烟花,唉,这东西再难找到了。”

她扬了扬眉毛道:“不过是盆花,有什么了不起,邵家不知道想做什么。”

万事由不得她做主,婚事已经不是她的了,那盆玉色烟花还不还给邵之思,她都没有意见,沉玉把花根切掉,她也觉得没什么打紧,难不成花死了她就出气了?只是没想到阿姊会如此在意,邵家又如此难缠,早知道她当初就不要这盆花。可世事难料,早知今日,她就不该认识邵之思这个人。

云澜突然问她:“你可见过邵家老太君?”

她摇摇头,与邵之思也只是几面而已,十根指头数不完,此时真不想再想起邵家。想想今夜她居然和一个男人独自在卧房里吃菜谈话,有些不可思议,敲敲桌子道:“我说,你该不会打算一整晚都不走吧?”

“丫头真狠心,居然要赶人。我还想与你彻底长谈,伴你到天明呢。”他说得情深款款,似乎在暗示她今晚想做什么都行。

“不必费心了,还有,”她指了指桌上的碗盘,“这些东西你怎么带来的,就怎么带走。”

其实她很好奇他怎么把这些菜带进来的,只见他在房中的屏风后拎出来一个红漆描金的大食盒,打开来把桌上的菜一样样收拾进去,忍着笑道:“很容易,不是吗?”

阮梦华只得“哼”了一声,看着他轻轻跳出窗外,又探身回来:“丫头,不送我一程吗?”

她上前恨恨地关上窗子,说道:“不送,快走!”

醒来已是天光大明,鸣玉与沉玉守在门外多时,此时听她唤人,忙进来服侍,怕小姐饿了多时,洗漱间已送上来饭食。鸣玉隐隐闻到一股酒香,心中疑惑,却不敢多言,沉玉昨日受了惊,只是默不作声。

阮梦华才刚用完饭,听得宫侍来传,道是仁帝要见她。

烟开兰叶香风暖(五)

人世间常以亲情为重,只是做皇家的女儿,却极难有这个福份。

阮梦华跟着来传口谕的小宫侍走过一道道宫殿之间回廊,宽大的顶檐挡住秋阳,行走间只觉阵阵阴凉。她住进紫星殿已十日左右,最多只到过华太妃的慕容宫,去御花园里走过两回,还未曾与别的宫妃有过来往,故而对子夜皇宫并不熟悉。

从前是想回来不能回来,如今长住上京,却又困在这宫里头,她不禁自嘲人心果然是不知足的,若真叫她回风华夫人府,又是何等情形呢?其实那里不好算是她的家,府中奴仆多为阮家旧人,大概都知道,她是个顶着阮家名姓的私生女,即便是皇帝老子的私生女,那也是不名誉的,故而人人都瞧不起她。

子夜皇宫景致甚美,她走得不快,顺带将各色美景浏览一番。宫侍知她身份,一路上甚是恭谨,时不时为她指点那处葱茏的竹林是翠明宫所在之处,这湖净水一半都在镜羽宫中,走了半晌,阮梦华瞧出些门道,蓦地停下脚步:“你且站住!皇上召我过去,为何咱们总在后宫里行走?”

那宫侍见无法隐瞒,躬身道:“梦华小姐莫要怪罪,非是小人假传圣旨,实在是有个人想见一见你。”

一时间淡淡的失望浮上心头,回来这许多天,仁帝并没有单独召见过她,除和风华夫人一起见过一次外,再没有别的。当然,日常所需及额外赏没有忘了她,跟以前一样,丰厚到令人赞叹。但她知道,那不是她心中想要的父亲对女儿的慈爱,很遗憾。

是什么人要在那里见她?失望过后便是浓浓的疑惑,她年纪不大,却警觉得很,马上想到几种可能,最有可能的是有人看她这个未正名的公主不顺眼,已胆大到要在宫里动手。可怜今日见驾,她身边一个人也没带,倒是与人方便了。

本来还在为了她的皇帝老子第一次召见有些雀跃,哪怕是母亲入了宫才召她前去,谁知竟另有蹊跷,真是令人沮丧。

小宫侍催促道:“梦华小姐请随我来,前面便到了。”

她望了望,前方是丛茂密的花林,一条石径蜿蜒其中,不知通向何处。

这一处偏僻寂静,连个人影也无,阮梦华慢慢理了理繁琐的裙裾和衣带,尽量不让这些碍到自己,暗中蓄力,张口道:“我为何要去?究竟是何人如此胆大,竟敢冒用陛下之名,你这小子模样老实,没想到奸滑得很,快说,是谁?”

她是忖了一下双方强弱,那小宫侍瘦伶伶地没有几量肉,若敢来硬的她推上一把便能脱身,说真的她还没机会跟人打架,往日见人街头斗殴便兴奋莫名,看得不亦乐乎。

“梦华小姐……”小宫侍哪敢跟她动手,心想果然传言无误,这个养在外头的皇家公主太不寻常。

忽听得有些许动静,那从花林中走出一名蓝衫少年,发黑如漆,面冠如玉,直叫阮梦华看了心中微苦,心道:“原来是他。”

此时日未近午,斜斜映在二人身上,小宫侍微一施礼,悄没声地退下去,还没走两步,阮梦华喝住他:“站住,你还想溜走?”

转头忿然道:“邵公子来得正好,此名宫侍居然假传圣旨,说陛下召见我,将我骗到这里,你说是不是天大的胆子,诛九族也够了,你说是不是?”

小宫侍暗暗叫苦,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邵之思本有满腹话语,万般愁肠,见她看似在说宫侍,实则想安诛九族的罪名给他,也不禁莞尔,清声道:“好了,别顽皮,放他走吧。”

看着那宫侍逃命般离去,阮梦华只得暗记下此人形貌,回头定要问清楚这是哪个宫里的人。

因入了秋,花林的花大半都已凋零,只剩些黄绿叶子,她佯装着看那些落败的花枝,也不愿去看身边的男子。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在想,邵之思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另选阿姊。但越想越苦,无论什么也是背弃了她,这不是件小事,是关乎到与谁一生为伴的事。

她满心不是滋味儿地过了这么多天,今日他却寻了来,会说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