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凌身侧突然传来清亮的声音。

抬头望去,是和他一样选择站远点看热闹的刘祁。

“我是第一次喝酒。”

刘凌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好丢人的。

“也是,父皇从未让你跟我们去祭过天地和社庙…”

刘祁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父皇会这么不待见老三,虽说他从小并不出众,但至少皮相不错,个子在兄弟几个之中也算是拔高的,要是好好教养,未尝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子。

不过也幸亏他不是个合格的皇子,如今的局面已经够麻烦的了,再来个厉害的,日子也不要过了。

“静安宫里没酒,我也对酒不感兴趣。”刘凌摇了摇头。“陆博士说酒能催人肝,也能断人肠,我可不想肠穿肚烂。”

“我也不喜欢酒…”

刘祁大概是想起了什么,神色变得微微有些柔和。

兄弟两人离得远远的,竟觉得从未有过的融洽,哪怕这种融洽是因为刘恒出丑而引起的,可这般安静地坐在这里,似乎已经是很久没有过的事情了。

***

“老大晕了?怎么回事?”

刘未听着手下的通报,压低着声音询问。

“听说是三皇子吃东西噎着了,二皇子帮着灌酒给他咽下去,结果吐了过来查看的大皇子一身…”

皇帝的贴身随侍岱山显然觉得有些好笑,只能拼命忍着。

刘未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是什么脾性,闻言了然地摇了摇头:“下次这种小事,不必特别过来通报。”

“这…”

“无妨,你在一旁候着吧,叫你那帮徒子徒孙也不必这么担心。”

“是。”

岱山汗毛一惊,担心这是皇帝变相地警告他不得结交皇子,只能越发小心地低着头退到了皇帝身后。

朝宴里请的大多是一些年高德劭却已经不在朝堂上任职的老臣们,也有各地政绩突出正等着升迁的外放官员。刘未不觉得几个儿子弄出来的闹剧是什么大事,只一心和蔼地和各位官员攀谈,间或聊聊各地的风情和人俗,俨然一副关心各地民间疾苦的样子。

京城里的大臣们都还好,毕竟皇帝每年都来这一出,可外地回京来述职的官员们有许多却不知道啊,顿时感激涕零大呼明君,回答起皇帝的提问也一个个“士为知己者死”的模样,将自己在任职之地施政的难处倒了个干干净净。

刘未起先还一本正经的听着,待听到什么“寒门潦倒,书院凋敝”、什么“大族侵占良田,强行蓄水屯田”云云时,顿时也感觉到隐隐的蛋疼…

寒门潦倒,书院凋敝,那是因为寒门学子出头无门,乡野间情愿让孩子去学手艺也不愿他们去读书…

但追根究底,还是权贵们希望把持着“科举取士”的上升之路。

至于蓄水屯田,侵占良田,这种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每年都用雷霆手段惩治一波,但治标不治本,所谓恶霸无赖都是这些大族的爪牙,砍了一波又生一波,除非彻底撕破脸,否则也是个痼疾。

宴请大臣、热闹欢庆的场面说这个,该说这些外放的年轻臣子们是“一腔热血”急着出头呢,还是当官当傻了一点都不明白人情世故?

看着有几个郡望在这些“告状”的官员辖管之地的元老宿臣们脸色已经隐隐有些发黑,刘未担忧这些年轻人出了这道宫门就被料理在哪条偏僻的巷子里,只能佯装头疼地拿出几个儿子来打断他们的“滔滔不绝”。

“朕想起来,刚刚还有人通报老大晕了过去,朕得派人再去看看…”

说罢,给了岱山一个眼色。

可怜岱山刚刚因为这个被敲打,皇帝眼睛一眨又变了主意,岱山只能在心中暗叹一声伴君如伴虎,乖乖地出去吩咐。

这原本只是刘未的托词,但也许是他之前过于和蔼放大了不少朝臣的胆子,再加上已经酒过三巡都喝的有些熏染,竟有胆肥的官员居然就在席间站了起来,直言上谏。

“陛下,既然说到几位皇子的事情,臣也要说上几句。我代国皇子人数稀少,仅有三位,陛下应雨露均沾,多多留下后嗣才是!陛下虽春秋鼎盛,但储君事关社稷,不可长期空悬。大皇子已有十五岁了,一没有成婚,二没有就藩,若说陛下有意让大皇子为储,也该早作考虑。二皇子与大皇子只差一岁,两位殿下比邻而居,明争暗斗…”

说话的是御史台的御史中丞。

“放肆!你竟敢窥探禁中之事!”

刘未脸色黑的不能更黑,一声疾喝立刻脱口而出。

“陛下,若说贵妃独占圣眷是陛下的家事,臣等不敢赘言,那储君之事却攸关国体,算不得什么家事。自古储君稳,则江山稳,储君悬,则江山乱,陛下难道要将三位皇子困在宫中直到成年吗?那岂不是代国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怪事!陛下若继续执迷不悟,那先帝之乱就在眼前…啊!”

乓!

刘未手中的琉璃杯被他掷了出去。

正在皇帝席下痛陈利弊的御史中丞只觉得风声扑面,还未反应过来就额头一凉,接着又热又冷的东西混合着流了满面,额头上也是剧痛,忍不住痛呼出声,又惊又惧地摸了把额头…

全是血。

“这里是举行宴会、观看乐舞的含元殿,不是听政的宣政殿!”刘未即使盛怒,也没有站起身子,只是瞪着眼睛,眼中的厉色犹如实质一般向御史中丞射了过去。

这御史中丞在御史台中资历最老,只是因为过于刚直,所以一直得罪了不少人,原本最该胜任御史大夫位置的他,到了四十多岁依然还干着御史中丞。

他此前就喝了不少酒,如今酒气上头,再听到皇帝不但不允许他直谏,反倒出手伤人,顿时倔劲上来,大怒道:“臣从未听过天子接受谏言还分什么地方!天子设公卿大臣,难道不是为了匤正错误难道是专作阿谀奉承的吗?臣既在其位,总不能只顾个人安危,见错不说,使皇帝陷于不义之地!”

刘未见他执迷不悟,抓着龙案的手掌都隐隐生疼,恨不得直接召进外面的武卫将他给拖出去。

有些和御史中丞关系还不错的大臣看情况不好,连忙离席上前拉他回去,给皇帝和他一个台阶,结果这位中丞见皇帝毫无反省地样子,更加气愤,在殿上就这么大叫了起来:

“陛下当效仿高祖,平衡后宫前朝,尽心抚育皇子,就算不能著《帝范》千古流芳,至少能保证储君是才德兼备、足以独当一面之人,陛下怎能一意孤行,将皇子们视作无物!这简直是罔顾人伦!”

“李中丞,你实在是太过放肆了!就算你是御史中丞,也不得对陛下如此无礼!”方孝庭忍不住站起身,左右看了看,连连叫道:“殿中侍卫在哪儿!还不把喝醉了的李中丞‘请’下去!”

许多大臣纷纷松了口气,刘未没有阻止,几位高大健壮的殿中侍卫立刻欺身上前,想要将御史中丞架出去。

“方尚书不必为我找台阶!”

面对周围冲上来的侍卫,李中丞长袖一抖,整理衣冠,众人还以为他要自己走出去,谁料他正完衣冠,突然脚下发力,身体猛地前驱冲到了皇帝面前!

刘未曾经历过魏国公夫人行刺之事,对这种事已经不慌不乱,随手扯了个侍酒的宫女就挡在身前,旁边皇帝的近身侍卫纷纷拔刀,眼见着这位御史中丞就要刀剑加身,却见他将头一低,一头碰在龙案之上!

皇帝宴饮所用的龙案乃是玉石所雕,何其坚固?只听得一声闷响,那红的白的溅出老远,御史中丞须发皆张,脸上却还带着“虽死犹荣”的笑容,眼睛瞪得老大,软倒在龙案之前。

到了这般地步,刘未哪里还能坐得住了,站起身子直冲到李中丞的身前,抓住他的手满脸骇然。

“储君…皇子…”

御史中丞口中吐出几个不清楚的字句,再也没有了声息。

刘未深吸一口气,重新站起身子,目光如电般射向方孝庭,方孝庭脸上还是一副怜悯的表情,待发现皇帝看了过来,连忙低下头微微躬身,避开了刘未的眼光。

“命人将御史中丞李源抬下去,此人直谏而死,理应厚葬。”刘未沉着脸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接下来的事情:“着太常寺官员进宫,议定李源的谥号和丧葬之事,其余诸人,即刻离开宫中…”

他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发展到这样,心中更是一阵挫败,只死死地看着李源的尸体,冷声命令:

“散宴!”

“是,陛下!”

“陛下请保重龙体…”

好好的宴席吃成这样,后面大皇子要知道自己晕过去能牵出这么桩事来,恐怕又要再晕一次。

待人都离开的差不多了,刘未召了身边一个侍卫,让他去请刚刚离开的沈国公回来。

他今日在麟德殿匆匆忙忙就走了,不仅仅是因为外朝还有许多大臣等着他主持宴饮,而是在等一位老臣打探来的消息。

沈国公戴胜一脉是开国国公,一直深受君恩,只可惜从第三代起,子孙多为纨绔子弟,大多不成器,在吃喝玩乐一道上门门皆精,什么文韬武略,是说起来人人都摇头。

正因为如此,虽然沈国公满门勋贵,但历经几代在朝堂上也没见过几位站的住脚的,子弟们一级级降袭下去,也都快不入流了,唯有嫡脉还顶着国公之爵。

但世间的事情有得必有失,也是因为沈国公一家都是昏昏碌碌的庸人,每次宫变、政变,这家人倒是没出过什么大麻烦,加上人脉颇好,亲友也愿意伸出援手,竟成为代国为数不多地一直到现在也还鼎立着的国公之府。

刘未找这任的沈国公戴勇来不是为了别的,而是相传沈国公府里藏着一卷高祖的立像,这幅立像作为家庙中主祭的神像一直承受香火,外人从未见过。

这幅画像乃是当年的画圣丹青子为高祖亲绘,后来由高祖亲自赐给沈国公戴胜,沈国公一脉皆将此画像视为珍宝,非沈国公家中嫡系,不得入家庙参拜此像。

可以说,这世上除了刘未,任何人想要将这幅画像请出戴家的家庙,那都是痴心妄想。

侍卫很快就把跑的满头是汗的戴勇请进了殿中,这位身材矮小的沈国公身后还挂着个小皮囊,入了殿中侍卫们先让他在门口开了皮囊、取出一个小筒,又从筒里倒出一副画来,直到把画卷全部展开确定没有任何武器,才对他放行。

那边刘未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还没等到画卷完全展开就已经几个箭步上前,劈手夺过了画卷。

这一天就没什么好事,刘未已经迫不及待的等着有什么好消息振奋精神,那戴勇是个出了名的老实人,见家传的宝像被皇帝这么粗鲁地抢了过去,顿时也顾不上刘未是皇帝了,疼惜地大叫:“陛下,你轻点!轻点啊!哎哟,这样臣受不住!受不住啊!”

刘未哪里管戴勇叫什么,将那画像一展,一副栩栩如生的神仙画像就显现在了他的眼前。

说起这幅画像,其实是代国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

丹青子擅长画人物,尤其是峨冠博带的仙人形象,高祖三十岁后寻仙,一直想要让丹青子画一张肖像,只是丹青子乃是前朝公主之子,刻意躲避高祖的寻访不愿进京,又喜欢游历名山大川,高祖遍寻不得,最终只能叹息无缘。

开国功臣戴胜也擅长画人物,了解到高祖的遗憾后,故意找人将“戴胜画人天下第一”的名头传遍天下,最终用激将法激的丹青子来京中“切磋画技”,并且以神仙为题,在道观中比试。

戴胜是个有德有智之人,丹青子入京后,他请了高祖微服出访,乔装成道人,假装要在道观里随便抓个道士,却指定了高祖为作画对象。

丹青子自然不明真相,但画神仙和画鬼怪不同,首先就要人物原型样貌出众,高祖身长八尺,相貌堂堂,哪怕穿着道袍也难掩不凡之气,丹青子要找原型当然愿意高祖那样的,而不是随便什么道人,见了高祖立刻就满是灵感,根本不用催促,立刻泼墨挥毫,成就了一副传世名作。

戴胜虽然擅长画人物,但他陷身于俗务之中,出身也并不优越,画神仙这种题材,自然比不上出身豪门大族之家、一生沉浸于“画之一道”,已然入圣的丹青子,更何况他也不是真的来夺什么天下第一的。

这场比试,自然是以丹青子取胜。

高祖一见画中的自己腾云驾雾,佩剑服玉,手持琼玉之芳,礼容极为恭肃,当即就一喜。再见画中的自己身前有钟鼓、竽瑟、歌唱、舞蹈之人纷纷祭祀,灵巫艳装,蕙兰遍布,即使只是画卷,也觉得香飘满堂,更是连声呼“绝”。

戴胜画的是高祖飞渡升天之景,可谓是中规中矩,不过因为这是高祖心心念念的心愿,虽中规中矩,也算是讨人喜欢,也不失为一幅佳作。

但这意境和技巧,无论怎么比,高下立判。

戴胜输了也不恼怒,高祖更是心中欣然,这时候丹青子突然屈身跪拜,以下臣叩拜皇帝之礼对身着道士打扮的高祖三跪九叩,顿时惊骇了诸人。

原来高祖身为开国皇帝,浑身气势不同于一般,画神仙当然画不成散仙,但凡在任何一道上超凡入圣之人,在见识上都有不凡之处,这丹青子在捉摸高祖神韵之时察觉此人绝非普通道人,心中便隐约有了些猜测。

世上能让戴胜这般张罗,不惜自坏名声的,也只有那位皇帝了。

丹青子对政治毫无野心,否则也不会出身尊贵却云游四方,但他一方面不愿为自己和家族惹祸,一方面来高祖的气质确实适合帝君这样的人物,便画了先楚神话中统御天地的天君形象,其神名曰“东皇太一”。

画完之后,又立刻干脆地以俯首称臣之礼敬拜,告知皇帝刘志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而且并非因为不愿称臣而数次推脱,实在是怕陷入俗世俗务之中,不能继续钻研于画之一道,这才不愿入京。

这世上的人,只要是听到别人说“你天生与众不同,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样的话的,没有一个会不高兴,高祖也不例外,不但没有怪罪丹青子几次刻意避开他的使臣,反倒赐下重赏,也没有强迫他入宫担当宫廷供奉。

戴胜算计了丹青子一把,也十分有风度地施礼求情,将高祖求才若渴、只是隐士们品行高洁,不愿入世,不得不出此下策的为难说的十分恳切。

丹青子见皇帝并没有强迫他留在京里已经是十分高兴,又得到允许可以入宫随意学习宫中藏画,当然是欣然接受了他的道歉,并且在后来和戴胜已画为友,成了莫逆之交。

只是丹青子这一副“东皇太一图”后自称再无超越的可能,从此不再画神仙像,而是改为画精怪山鬼之流,从此丹青子的“神仙图”在这幅“东皇太一图”后已成绝响,后来丹青子的“神仙图”也就成了可遇而不可求的神作。

当时百废俱兴,人才凋敝,许多前朝的官员和杰出之士碍于自己曾经的过往不敢出仕,哪怕朝廷数次下“招贤令”也不愿出山。

但这件事名传天下后,各方有所顾虑的人才纷纷接受了招贤令,高祖人才捉襟见肘的困局才慢慢好转起来。

后来,喜好云游的丹青子在一次登山的过程中失足坠崖,尸骨无存,在京中的戴胜得知消息后呕血不止,大病一场,半年不能离床。

高祖心中知道戴胜失了丹青子,就犹如俞伯牙失了子期一般,遂长叹一番后,将宫中收藏着的“东皇太一图”赐给了戴胜,以解他心中之悲戚。

从此供奉皇帝御像的延英殿里挂着的就是戴胜的那副“升仙图”,而不是丹青子的那副“东皇太一图”,虽然戴胜远不及丹青子画技高超,但高祖对戴胜的关心爱护之情,可谓是让人动容。

先帝宫变之时,延英殿里不知为何着了火,从高祖到恵帝的画像、以及那么多名臣良将的随像全部被付之一炬,无人再知高祖和其他列祖列宗的真容,就连刘未自己,都已经记不起先帝是什么样子。

如今刘未将这画像一打开,顿时觉得眼前一亮。他出身尊贵,从小就见识过了不少好东西,丹青子的真迹宫中也有留存,自然是一眼就看出这绝对是丹青子的手稿。

其画历经戴家六代,却依旧保存的极好,画面上的抚剑神仙不怒而威,见到人间祥和平静,眼神中还隐隐露出喜悦之意,加之画面中灵巫随神各个不凡,越发衬得这位东皇太一卓然不群。

最主要的是,这位以高祖为原型的东皇太一剑眉星目,五官深邃,身材高过身后的随神们大半个头去,显然不是一位文弱神仙。

刘未仔细端详,越看越觉得太一眼熟。

他之前就听宫中曾打理过延英殿的老宫人隐约传出过,说是三皇子的长相有些像高祖的画像,只是这些只是私下的窃窃私语,若不是岱山当成闲话说给他听解闷,他根本就不会知晓。

刘未心中一直有着心结,当年四皇子被宫人传闻肖似先帝,他便恨不得立刻将这个儿子拱上御座,如今这画像里的人和刘凌的眉目其实只有五分相像,可刘未心中也把它看成了九分。

尤其是那眼睛…

丹青子画人最传神的就是眼睛,刘凌的眼睛和这眼睛相比,足足像了八成!

“陛下!陛下!您别捏,别捏啊!”

见刘未激动的将画像的轴捏的嘎嘎响,戴勇在一旁痛苦的哀嚎,这声惨叫终于惊醒了刘未。

“这画像很好,朕留下了。”

刘未霸道地一挥手,就这么下了决定。

“啊?什么?陛下!这是臣家传的画像,是高祖当年赐下的啊!臣若失了这画像,怎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戴勇痛哭流涕地跪地号角,甚至没有形象地左右乱抖,显然是极为不愿。

刘未心中高兴,见戴勇御前失仪反倒觉得他是个真性情的人,不由得语气轻快地开口道:“怎么?你不愿意?也是,朕这样未免有些夺人所好,我记得你那小儿子已经成年许久了,身上还没个正经的官位,鸿胪寺缺个主簿之位,就让他去顶了吧。”

“呜呜呜,臣的小儿子不学无术,当不得如此重要的职位,陛下请勿如此厚待臣的儿子,那真就是个废物,当了主簿也要丢臣家中的名声,求陛下收回旨意!”

一个主簿就要我家的画?不干!

‘你家还有什么名声!吃喝玩乐的名声吗?’

刘未头疼地看着戴勇一边哭一边在地上用脸蹭地,顿时觉得脚下都黏答答了起来,摸了摸下巴后沉吟着说:“朕记得你好土木山石,京郊有一处园子,朕嫌它实在太小,不过园中有温泉数处,又养着珍禽异兽,不如就把这处皇庄赐给爱卿,如何?”

“呜呜呜呜,如是这样,那别人更要说臣卖画求财了…”

一个破园子,我家也不知道有多少!

刘未叹了口气,想了想也没什么更能拿得出手的东西,索性咬了咬牙:

“今年直入金殿殿试的名额,好像还有两个没有赐下,原本是准备留着给功臣举荐所用,你既然不要园子,也不要为家中子弟谋取前程,就把这两个名额拿去吧。无论是做做人情,还是攀个交情,都是极好的。就算都不需要,你家小儿子不成器,总还有几个成器的子弟吧?”

陆博士真是料事如神!

戴勇心中一喜,顿时腿也不酸了,腰也不疼了,眼泪也止住了,立刻就地一滚,忙不迭地叩地谢恩。

“你这无赖…”

刘未哭笑不得,只觉得沈国公戴胜一世英名,留下这么一堆子孙,实在气的在墓里都要站起来。

戴家那么多草包,就算有了殿试的资格,也是要被刷下去的,只能上来走个过场,还不如拿个园子,或是干脆给小儿子谋个出身,省的一把年纪了连媳妇都讨不到。

不过草包总比包藏祸心好,想起方孝庭,还有那明显被人利用着死谏了的李源,刘未的眼神又冷峻了起来。

戴勇立刻后背一凉,脸上却露出一副“哎哟我家的画儿啊你让我多看一眼吧”的表情,眼睛不停地扫过那副神仙图,让刘未也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画轴,就怕戴勇突然一下子改变了主意,什么都不要了撒泼打滚要自己的画。

高祖和戴胜那是君臣相惜,若到了他这里就变成君夺臣爱,传出去他才是无颜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想到自己的三子和四子,刘未心中松快,再见戴勇那眯眯眼都觉得可爱起来,正准备让戴勇赶快走别老盯着他手中的画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又开了口说道:“听说你家老大的长子,又气跑了几个先生?”

说到这个,戴勇心中一凉,连忙露出“家门不幸”地表情,满脸伤心:“臣的长子本来就没个正经,臣的大孙子也是从小愚钝,学什么都学不会,先生现在都不敢上门啦!”

“正好,朕那老三开过年就要去东宫了,身边一个伴读都没有,他一直没有正经上过学,估计也要从头学起,找个聪明的伴读倒要让他不自在,你那大孙子今年已经十三,和他年纪相仿,就进宫为他做个伴读吧,许他五日回家休沐一次。”

刘未说话的口气不是在商量,而是下命令。

戴勇的长子戴执没官没职,戴勇这身板看起来再当二十年沈国公不成问题,他没官职,又等不到继承爵位,一天到晚就带着夫人游山玩水,留下三个孩子在家中替他“尽孝”,这大孙子尽孝没尽到,反正全给京里的人“尽笑”了。

这样的孩子给刘凌当伴读,既不眨眼,也不会给刘凌树敌,而且教学相长,说不定也能有些促进。

刘未想的周到,那戴勇却是一脸无奈,就差没有哭天抢地了。

“陛下,陛下,臣的家训,不得结交皇子啊!陛下!”

“这不是你主动结交,是朕给你家孙子一个机会聆听圣贤之道。你就当是恩赐吧。”

他越不愿意,刘未越觉得他自己的选择正确。

“宫中的先生都是大儒和有德之士,你那孙子总不会也敢那么放肆吧!他日后说不得就是继承国公之位的人,怎么能如此不学无术?就算戴公你,当年的学识也是人人称赞的!”

“陛下您就别笑话臣了,若不是臣大哥逃婚跑了个没影,气的家父将他除了位,哪里轮到臣袭爵…”

戴勇的脸红到了脖子,显然刘未昧着良心说他学识人人称赞连他自己都受不住。

刘未又被他逗得发笑,挥了挥手,立刻让他下去,显然不想听他多提了。

戴勇期期艾艾,见刘未一脸不耐烦,只能满脸颓丧无奈地离开了殿中。

刘未最喜欢大臣在他面前一筹莫展、予取予求的样子,直到戴勇离了殿,依旧手中抚着画卷,面带微笑。

嗯,戴勇这般有趣,以前他怎么没发现?怪就怪他身上只有个虚职,不爱上朝,又不愿往他身前凑…

以后经常召他入宫聊聊,说不定能排解排解。

唔,长得那般矮,看着也比其他人顺眼些。

***

这边被赶出殿外的戴勇满脸难过的拖着步子走了老远,沿途走过的宫人和侍卫都满脸不解,似乎不明白这个出了名的“宽心人”为什么会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难不成是被皇帝训斥了?

他垂头丧气地召来自己候在外面的随侍,低声吩咐:“去看看夫人那边好了没有,我已经准备出宫了,去后面求见下掌事的内侍,让夫人速速过来东内这边,我们一起回府。”

外命妇大部分是不会单独出宫的,毕竟有许多年纪很大了,她们一般跟着在前朝的丈夫或儿子一起回宫,外间宴会没散时,都有等待回去的单独阁间,有热水炭火,也有小食可以享用。

前面的宴会因为死谏的事情不欢而散,其他的大臣肯定都领着家中的诰命在宫门外汇合着回去了,唯有戴勇被留了下来,那沈国公夫人一直没有消息,自然是不愿出宫在冰冷的马车里枯等,必定在凌德殿外殿某处阁间里候着。

那侍从腿脚轻快,连忙扯上一个认识路的宦官,飞速前去传话。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麟德殿那边,毕竟沈国公夫人已经等得许久了,麟德殿里现在也是乱成一片,里外伺候的宫人们也很为难。

沈国公夫人这边得到了消息,确认了一遍:“你确定是东内那边?”

麟德殿掌事的宦官点了点头:“夫人家中的家人是这么传话的。”

沈国公夫人也不多言,起身就要出去,旁边伺候的宫人们连忙跟上,送这位国公夫人离开。

离开阁间时,一个身材圆胖的宦官冒冒失失地冲过走廊,惊扰了沈国公夫人,那掌事的宦官正要发火训斥,一看是在袁贵妃面前还算说的上话的王宁,顿时就有些为难地看向沈国公夫人…

“无妨,他恐怕也不是故意的。”

“是是是,谢沈国公夫人宽宏大量,奴婢伺候的殿下听说是噎着了,奴婢正要去瞧瞧!”

这焦急倒不是装出来的,他先听到刘凌噎着的时候吓得半死,无奈沈国公夫人还没出来,他也不敢随便离开附近,如今见她出来,立刻就跑。

“噎着了?那以后可要小心点。凡事都不能太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沈国公夫人矜持地颔了颔首,飘然而去。

“还不快走!”

掌事宦官瞪眼。

“是是是!”

王宁擦着汗连忙离开,待走出许远后,手中已然多了张纸条。

上面用果酱写着——

“大事已成。”

第58章 真画?假画?

除夕当夜,一干留在国子监没有回家的博士们只好召唤三五好友,想法子不要让除夕过的那么无聊。

陆凡自然是没家室的,今日大事已成,他相约了几位同道在一起过除夕,朱谦家就在京郊,陆凡从沈国公那里得了两坛好酒,便定了在朱谦家喝酒相聚,权当是助兴。

陆凡家中早已经没人,薛门被灭后,他担心自己会受到牵连,遂回到家乡三年不出,因为确有才华,当地一位无子的致仕官员喜爱他的才华,将收做嗣子,何凡便改何姓为陆姓,继承了陆家的香火,并凭借这一层关系改换了身份,回到京中参加科举。

他是当年的探花,然而那时候王英把持朝政,他的义父并非王英一派,陆凡见上升无门,果断改入国子监,一边结交同样出身、满腔抱负的士子,一边想办法查探当年薛家被灭门后留下的遗孤,这一查,倒让他查出了几位莫逆之交来。

擅长绘画的王韬和能言善辩的朱谦便是其中之二。

“沈国公府的酒果然是好酒,不愧是以善吃喝玩乐闻名的人家,只是想想,就知道他家的日子过的是何等安逸…”

王韬喝着沈国公府特有的美酒“霜露白”,舒畅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我倒不觉得他家日子过的安逸,否则也不会听从我们的建议将那幅画交给我们做手脚了。”朱谦喜欢另一瓶“烈火烧”,辣的眼眶通红还忍不住要再倒一杯,“他家几代不敢恋权,如今总算是安定下来没有什么祸事了,自然要想着重回朝堂…”

“正是如此。”

陆凡胸有成竹的笑着。

“你莫小看沈国公府一门不务正业,京中那么多人家,有几家如他们家这样数代人都不出仕依然过的如此安逸的?正因为他们家的人精于吃穿用度,但凡有一点什么东西被他们家人夸过,那就是好东西。就如这霜露白和烈火烧,原本只是两处偏僻之地名不见经传的地方酒,就因为沈国公府的老大从外游历带回来各家送上,便成了京中炙手可热的美酒…”

“这不是很正常吗?这酒确实很好。”

朱谦挑了挑眉。

“酒香不怕巷子深嘛!”

“那你们有没有发现,一处是西境边关的陈酿,一处是南方泉眼里浸出来的甘露,如今京城中也买得到了…”

陆凡笑笑,“当然,没关系,没钱,还是买不到,但至少有了,而非只能听说,有价无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