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踞喝道:“说实话!”

雪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兀自嘴硬:“奴婢、奴婢没有。”

脸上跟口吻却都透着气虚。

赵踞不理他,扫视其他太监:“你们谁知道?说出来朕就放了他!”

众太监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个小声说道:“皇上,其实、其实雪茶公公也下了注的……”

既然有人出头,其他也有几个跟着道:“是是,公公也下注了。”

雪茶匪夷所思,回头瞪着几个人,气的咬牙。

赵踞上前在他肩头踹了一脚:“混账东西,你居然带头为非作歹。”

雪茶俯身求饶:“皇上饶命!”

正在这会儿,殿门外有人笑道:“哟,这里好热闹,我以为皇上怎么还不去演武场呢?”

门口站着个跟赵踞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只是一身鲜明铠甲,显得英气勃勃。

这人唤作颜如璋,论起辈分,赵踞甚至该叫他一声小舅舅。

原来颜太后之父老来得子,宝爱非常,赵踞以前在宫内不受宠,颜家便经常借故接了赵踞去府内住上数日。

赵踞虽年幼,脾气古怪,对府内其他的人还且罢了,只有颜如璋比赵踞小一岁,性子又甚活泛开朗,两个少年竟玩到了一块儿去。

及至赵踞登基,就也隔三岔五叫颜如璋进宫玩耍。

地上雪茶本正愁眉苦脸,见了颜如璋来到,却如同见了救星一般,忙道:“小国舅救命!”

赵踞作势又要踢他,雪茶已经主动自个儿捂住了嘴。

说话间颜如璋已经走了进来,眉眼带笑问道:“皇上又在玩什么呢?”

赵踞冷道:“这些狗胆包天的奴才,私设赌局胡闹,给朕捉了个正着,你说该怎么罚他们?”

颜如璋拉拉他的衣袖,悄声笑道:“今儿是皇上选秀的大好日子,何必理会这些烦心琐事?何况他们只是闲着玩闹,不会作奸犯科的,实不相瞒,以前我闲着无聊之时也插过一脚……若是皇上要罚,岂不是连我一块儿罚了?”

他说着便又眨眨眼,打躬作揖道:“皇上还是高抬贵手,把我们都放了吧。”

赵踞跟他感情甚好,见他求饶,脸上不由流露几分笑意:“你也弄这些?你的胆子也大了,竟是不学好,改日告诉了太后,瞧她怎么说?”

颜如璋忙又向着他连连作揖求饶。

赵踞哼了声,回头扫一眼地上众人,说道:“方才主动告雪茶的那几个,拉出去各自打三十板子。”

大家正在惊异,赵踞走到方桌前,从其中捡了一块儿较大的银子,扔给那最先出首指认雪茶的太监。

那太监吓得慌忙接过,却不知所措。

赵踞道:“你主动出卖雪茶,很不讲义气,但是你也算是见机的快,对朕也算是忠心,这银子赏你了。”

太监急急磕头谢恩。

赵踞环顾周围:“剩下的统统打二十!银子充公。这次且如此,以后再敢,就别怪朕要了你们的脑袋!”

众太监虽然要受皮肉之苦,幸而没有性命之忧,又听皇帝判决的出人意料,却竟很是巧妙,于是都心悦诚服地伏地谢恩。

赵踞转身往外走去,雪茶也跟着爬起来,经过那领了银子的太监身边之时,忍不住抬脚踢了他一腿:“你这没义气的混蛋,以后跟你算账!”

雪茶捂着帽子飞跑出殿,跟上赵踞和颜如璋,正赵踞告诉了颜如璋这些太监居然在赌鹿仙草的生死。

颜如璋意外之余大笑,见雪茶跟了上来便问道:“茶公公,你是如何赌的?”

雪茶不大好意思:“回小国舅,奴婢赌了三两银子。”

赵踞冷哼了声:“亏你是朕的身边人,居然才赌了三两,寒酸之极。”

雪茶瞠目结舌。

颜如璋又大笑问他赌的是多久。

赵踞说道:“他很没有胆,估计得是半年。”

雪茶忙道:“这个皇上就小看奴婢了。”

赵踞诧异:“哦?”

雪茶伸出了两个手指头。

颜如璋问道:“莫非是两个月?”

雪茶摇头。

颜如璋还要再猜,赵踞却并无这个耐心,冷冷地瞥了雪茶一眼。

雪茶忙道:“奴婢猜她活不过下个月初二。”

离三月初二还有六天时间,赵踞跟颜如璋对视一眼,赵踞不由道:“看不出你倒是个狠人,就这么巴不得她死?”

雪茶傲然挺胸道:“当然了,奴婢是最忠心于皇上的,这臭丫头之前居然对皇上动过手,奴婢巴不得她今儿就死。”

颜如璋笑了笑:“我倒是可怜起这位鹿姑姑来了,竟这样招人恨,想必她在宫内的日子也过的并不轻松啊。”

赵踞不言语。

颜如璋知道他不愿提起徐太妃以及她的旧人,当下话锋一转:“皇上今儿选秀,可看到中意的人了?”

赵踞淡淡道:“无非是些庸脂俗粉罢了。”

颜如璋笑道:“要给太后听见了,只怕大失所望,太后可是对今儿寄予厚望呢,从先前就一直念叨,连我都知道有个朱太妃的什么亲戚也要入宫,皇上觉着如何?”

赵踞想起朱冰清那脸上带伤的样子,又想起方才那些太监们议论的话,因对雪茶道:“朱冰清的脸是鹿仙草打伤的?”

雪茶说道:“奴婢一直跟着皇上,也是方才听他们说的。”

赵踞喃喃道:“死过一次,她倒是越发嚣张了。那她在冷宫如何,你总该知道吧。”

雪茶当下眉飞色舞地回答:“那冷宫里缺衣少吃,自然是不好过的,奴婢隔几天就过去瞅瞅,看到她倒霉落魄的样子,心里不知多痛快。皇上不杀她实在是英明之极,留着慢慢折磨岂不更好?”

雪茶高兴地说完,却见赵踞的脸上依旧不阴不晴。

颜如璋微微蹙眉,因看赵踞沉默,就也没有做声。

雪茶咽了口唾沫,忙又道:“奴婢还听人说,她像是疯了,也不知从哪里找了个铲子,每天在冷宫里刨啊挖的,也不知是挖些什么,活像只野狗……”

正说的尽兴,却给颜如璋一把拉住。

雪茶定睛看时,见少年皇帝负手往前,不知何时脚步竟然变得很快,可是却并不是往演武场的方向。

小鹿姑姑把西南角那一块儿地方刨了个遍,身上已经微汗。

当初从浣衣局给救出来,还是个小丫头的时候,因为徐太妃喂养得当,整个儿圆滚滚的十分可爱。

后来慢慢长大,到了十二岁,身体就开始慢慢地显山露水了,不再似小孩子般胖滚滚。

又因为遭遇大变,来到冷宫后,整个人越发纤瘦了,一身简陋宫装在身上也显得松松垮垮的,只有脸儿还带一点婴儿肥的影子,却因恰到好处,便显得尤为楚楚可人。

小鹿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把苏子瞻先前送过来的一个纸包打开,原来里头是许多的种子。

有个大胆的废妃走到身旁:“这是什么?”

小鹿道:“这是菜籽。种下去后,只要下一场雨就能发芽。长大了就能吃了。”

这里关着的虽都是不得宠或者争宠失败的女子,但多数出身高贵,当然不认得这种东西,一时好奇地打量,听到说“能吃”,才本能地流露出喜悦的神色。

有人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拈了一些放进嘴里,却又忙不迭吐出来:“你骗人,不好吃。”

小鹿嗤地一笑,也不跟她们多话,蹲在地上小心地将种子撒进地里,又将土埋上。

做完了这些,她已经累得精疲力竭,头上也汗腾腾地,索性坐在地头上,抱着膝盖歇息。

另外两个废妃见状,便一左一右地也靠在她身边坐了。

你推我,我挨你,不知为何就嘻嘻哈哈笑起来。

小鹿给她两个夹在中间,左右看看,这会儿身体累极了,心里却难得地空泛宁静起来。

忽然见其中一人手中拿着根斑驳的短笛,仙草便拿了过来,用衣袖擦了擦笛口,放在唇边吹了起来。

仙草吹的正是那首废后张氏唱过的《虞美人》: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潆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这短笛虽然破损古旧,可是自她手底流淌而出的却是极为悦耳动人的音调,刹那间原本似群魔乱舞般的冷宫之内,竟前所未有的安静。

每个人都沉浸在这天籁一般的乐声里,连向来面色冷冷的废后张氏,眼中也忍不住泛出了一丝柔和的涟漪。

正吹到“为君沉醉又何妨”,院子外突然响起一声厉喝:“是谁在吹曲?”

紧接着,“哗啦”一声,原来是冷宫的门给人狠狠地踢了一脚,那熟悉而威严的声音喝道:“快给朕将门打开!”

里头鹿仙草在听见小皇帝出声之时,已经吓得脸色泛白,浑身一抖,那短笛也从她手中掉在地上。

她猛然站起身来,转头看向冷宫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君报到,加油看看能不能三更~

第 5 章

少年皇帝隔着院墙听见了熟悉的笛韵,但在他的印象里,现如今在冷宫中的这些人里没有一个能吹出这样的笛曲。

守门的太监惊慌失措的赶来,拿了钥匙将冷宫的门打开。

赵踞一步迈过那高高的门槛,站在了门檐底下,冷锐的目光带些许急切地环顾在场的所有人。

很快他发现了一根短短的竹笛,被人握在手中。

那个人,却正是坐在屋檐底下大圈椅中的废后张氏。

赵踞无法置信似的,双眼微睁。

他身后雪茶却也瞧见了,虽然不懂皇帝为什么对这笛音反应如此强烈,但从皇帝的举止来看,显然这不是什么好事。

雪茶当机立断地呵斥道:“大胆的罪人们,在冷宫里居然不老老实实的,还敢吹什么曲子!”

因为皇帝的出现,冷宫内的废妃们在最初的诧异之后都反应过来,赵踞俊美的容颜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他身上穿着的龙袍,那金龙如此醒目,却正是她们朝思暮想的东西。

一刹那的惊悸之后,狂喜覆压上来:“皇上,给皇上请安!”

“皇上,臣妾等您等的好苦啊。”

七嘴八舌,大家行礼的行礼,上来迎驾的迎驾。

因为无人理会,冷宫里的所有人都在自生自灭,衣着褴褛面容枯槁,简直不像是在这金碧辉煌的紫禁城里能存在的。

可偏偏就存在着,事实上之前小鹿没来冷宫之前,这些女人们的处境更加难堪,如今已经算是稍微改良了一些,有几个废妃身上甚至穿着之前小鹿给她们拿来的徐太妃的衣物。

雪茶吓了一跳,忙挡在了赵踞跟前儿,张手喝道:“退下,不许过来!”

一边对赵踞道:“皇上,这里甚是危险,咱们还是先走吧?”

赵踞已经看到了鹿仙草站在西南角一块明显新翻过的泥地旁边,她低着头,显得很是恭顺。

“是你吹的笛子?”少年皇帝的目光从小鹿身上一掠而过,看向檐下的废后张氏。

张氏垂着眼皮,并不回答。

雪茶立刻狐假虎威地说道:“你、你还不立刻答应皇上,是不是你吹的?”

因见张氏不言语,雪茶又对赵踞道:“皇上,笛子在她手里,当然是她吹的,奴婢看吹的也不怎么样。”

赵踞的牙关紧紧一咬,正欲转身,突然看见其中一名废妃身上穿着的棉衣。

他皱了皱眉,眼中浮现一抹疑惑之色:“你身上穿的……是哪里来的?”

与此同时,少年飞快地扫了一圈,即刻发现了在场好几个人身上都穿着有些眼熟的衣袍。

赵踞有些震惊,目光转来转去,最终落在了鹿仙草的身上:“她们穿的是什么!”

小鹿低着头说道:“回皇上,因为天冷,有几个人都冻病倒了,是我、奴婢从紫麟宫里拿了几件不用的衣物。”

“谁许你这样做?”少年的声音里惊怒已经很明显了。

小鹿道:“反正都是不要的东西了……”

“闭嘴!”赵踞气的脸色发白,“朕没有吩咐,你竟敢自作主张?”

雪茶不失时机地补上说:“进了冷宫你还这么不老实,皇上,这次千万别饶了她!”

小鹿歪头看了一眼赵踞,终于躬身说道:“皇上,这里缺衣少食的,月前因为冻饿已经有两位娘娘相继身故了……奴婢、只是觉着太妃娘娘的故衣若能够为还活着的人挡风御寒,也算是一件功德,所以才自作主张的,请皇上恕罪。”

赵踞虽然面带怒色,可目光所及,打量着眼前这些形貌骇人的女子,却反常地没有出声。

雪茶有些吃不准少年皇帝的心理,一时也不敢嚼口。

“你,以后如果还这么自以为是,别怪朕饶不了你。”终于,皇帝沉沉地开口,他说完这句后,又看一眼手拿笛子的张氏,转身要走。

雪茶在后向着小鹿一指:“听见没有?这次便宜你了!”

赵踞迈步出门,将下台阶的时候,他又转头对门边太监道:“以后吩咐御膳房,别少了这里的吃食……”

太监很震惊,跪地领命:“是。”

赵踞却又回头看了鹿仙草一眼:“就是不许给她。”

雪茶露出笑容:“听见了没有?”

少年皇帝一行人去后,小鹿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转头看着废后张氏,眼神有些复杂。

刚才在皇帝踢门的时候,她正不知如何是好,不料身边的一名疯疯癫癫的废妃突然俯身把地上的笛子捡了起来。

与此同时,坐在屋檐下的张氏抬手一招,那废妃想也不想,即刻跑到了张氏身边儿,将笛子交给了她。

就在张氏手握笛子的瞬间,冷宫的大门给打开了。

小鹿看着张氏,对方却抬头望着头顶有些阴沉的天色,脸上浮出一种类似惘然的表情,好像忘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假如本宫的彤儿还活着的话……”张氏喃喃低语了声,手里握着那根竹笛,突然又放声大哭起来。

次日,冷宫看门的太监将门打开,把鹿仙草叫到跟前儿:“小鹿姑姑,皇上吩咐,让您去御膳房给各位……拿吃食,皇恩浩荡,您且去吧?”

小鹿道:“多谢多谢。”

另一个太监似笑非笑地说:“小鹿姑姑,皇上还特意交代了没有您的份儿,您可记得路上别偷吃呀。”

小鹿正气凛然道:“那是当然,我从不干这种偷鸡摸狗的行径。”

御膳房向来是宫内最炙手可热人人向往的地方,对仙草而言自然是轻车熟路。

沿着宫墙而行,还没进门的时候就嗅到了一股香气若隐若现。

“好香,”小鹿掀动鼻子,“这闻起来好像是佛跳墙。”

喃喃低语了一句,双腿却已经情不自禁地往前快跑了起来,虽然知道这种好东西是轮不到冷宫享用的,但就算是多闻一闻也是好的。

御膳房内当差的众人显然对鹿姑姑也并不陌生,见她来了,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

有小太监迎着说道:“姑姑是来拿冷宫的餐饭?请跟我来。”

小鹿一边随着他走,一边扭头向着佛跳墙的味道传来的方向不停地嗅着:“这道菜是谁要的?”

那小太监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佛跳墙。

“这是皇上孝心,特意命做了进献给太后的。”小太监回答,看她跟狗似的嗅个不停,不由笑道:“是不是极香?毕竟都是用的名贵的材料,什么鱼胶,瑶柱,鲍参翅肚……那叫一个齐全,鹿姑姑也想吃吗?可惜了,若是徐太妃娘娘还在的时候,自然是可以可着劲儿吃的。”

小鹿说道:“香是很香了,只不过里头多了点东西,只怕太后不爱吃。”

头前的太监吃了一惊:“这是什么话?掌勺的可是咱们御膳房的首席王御厨,这也是他最拿手的菜了,你小心给他听见了不高兴,何必惹祸上身呢?快别说了。”

小鹿不由叹气:“唉,不听我的话你是要吃亏的。”

小太监把给冷宫的两个食盒提了,交给小鹿,又说道:“还有两个呢,姑姑没带帮手的话恐怕要多走几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