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车驾到了咸阳宫。何惠妃下车进了正殿,正要唤人前来询问呢,她宫里的刘美人已经是急匆匆地进了屋子。

“娘娘。”刘美人压低声音,很是急切,却也不乏一丝兴奋地道,“坤宁宫那里……有动静了!一个时辰前就传了太医……”

见红,止不住,传太医……这明显是小产啊!

何惠妃站在当地,一时也是作声不得,她忽然间已经全明白了孙贵妃的话。

——先帝亲口夸过有福运的徐循,真的是太有福运了啊,叫人不服气都不行了……

哪怕是再晚一步流呢,她和皇后说不得都要撕破脸了,可现在倒好,皇后没了做坏人的机会,相反,却是又迎来了一个不得不大做好人的契机……她这一胎,是再不会有人来为难了。

沉浮

“啊?”刚听到消息的时候,徐循也是大大地吃了一惊,“昨儿还好好的呢,怎么今日就……”

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没等柳知恩提示,便吩咐道,“严加约束宫里,这时候有谁在外头哪怕是流露出一点笑意呢,被我知道了,回头就立刻撵出去。”

柳知恩当然没有异议,连着几个嬷嬷都是赶紧站起身出去了,永安宫里服侍的宫女自然有人去告诉,她们这主要是回下房去给那些还不知情的宫人们传信。免得有谁倒霉多笑了几声,就这样撞到枪头了。

却是没有谁说徐循严厉得不对:风头火势的时候,大家的眼睛除了盯紧坤宁宫,也就是看着永安宫了。就是永安宫这里有一丝幸灾乐祸的表现,传到外头去那都是故事,三言两语间,徐循和皇后的交情,还有她自己的名声可就是全完了。

柳知恩亲自给几个小中人说过了这事儿,盯准了再三嘱咐,这才满意地回了屋子。徐循还在炕上靠着,一边抚着肚子,一边和钱嬷嬷说话,“……怎么会突然间就不好了?”

“生孩子的事就是这样。”钱嬷嬷倒是不大吃惊,“孩子没落地,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皇后娘娘这一胎怀相也不是太好,前一阵子就有过下红的事儿。一般过了四个月,都很少下红的……”

“啊?”徐循放下了手,“我怎么不知道呢?”

“您知道这个可不利于养胎。”柳知恩插了一句嘴。

钱嬷嬷也是认可地点了点头,“都说这两个孕妇间会互相冲犯的,这事儿要没这么大,咱们也不会和您说。皇后这一胎,是一直都不大好,下面淋淋沥沥的,不是下红就是流水,反正很少干净过,本以为会一直这样到生产的,不想现在还是保不住。”

她和柳知恩对视了一眼,都看出来了——这都是努力在保持平静呢。徐循刚说了不准露出一丝不体面的样子,身为她身边的大宫女、大中官,可不好立刻就违反了娘娘的意思。

不过,不管怎么说,皇后的孩子一去,宫里的局势立刻就清明安定下来了。尽管这还没半个时辰,甚至连天气都没变化,但心态一变,柳知恩都觉得这天色亮堂了不少:从此以后,永安宫可以不必这么仔细地维持着外松内紧的防备了。

“唉……”徐循也明白钱嬷嬷的意思,她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摇头叹了口气。“你们也别出去打探消息了,只希望姐姐吉人天相,能保住这一胎吧。都说七活八不活,正是七个月呢,指不定还能保住也是难说的。”

“娘娘说的是。”柳知恩躬身道,“皇后娘娘福泽深厚,定能有惊无险地度过这一关。”

他和钱嬷嬷对视了一眼,便起身告退,出了里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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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意义上来说,柳知恩也不算是违背了徐循的吩咐,他并没有刻意地去打探什么,只是回到景山自己的下处,往屋里一坐,许多消息就洪水一样地被冲到了他耳边。

从一开始觉得不对,到怎么去请太医,到太医进出时的脸色,再到开出来的药方……不消半个时辰,柳知恩连太医的诊断都已经听清楚了。“——也不至于吧,太医院那帮孙子,什么时候把话都说得这么绝了?”

给天家看病用药,和一般人家也不一样。一般的病人被医死了还有打上门来要负责的呢,太医院服侍的都是人中龙凤,这万一是误诊了呀,或者话说得大了呀,小了呀,那都有可能给家里带来杀身之祸。或者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所以历代沿革下来的规矩,一般的小病倒也罢了,但凡有个疑难杂症,那是恨不得把话给说得不能再圆。把好转痊愈到恶化死亡的可能性都给涵盖在内,这也是为了撇清自己的缘故。可这一次,给皇后娘娘扶脉的太医是直接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最好还是令娘娘给大公主留几句话,以备万一’。

这不等于说皇后有很大可能会死吗?除了明确说,‘娘娘要死了,速请亲属’以外,再没有比这话更严重的了。所以别说皇帝了,连清宁宫的太后都没坐住,刚才直接赶到坤宁宫去了。

给他传消息的小黄门是冯恩的干儿子,闻言也道,“可不正是呢,我干爹听说也是吓了一跳。一般滑胎很少有这么严重的——说是血就和水一样,哗啦啦地趟,孩子还没下来呢,人就先晕过去了。惯常给娘娘用药的周太医压根都是束手无策,还是刚刚进了太医院的刘医正上前给扎了针,让请大公主的话就是他说的。”

柳知恩有点坐不住了,除了深深的纳闷以外,等待他的还有说不出的紧张和兴奋:不管滑胎去世有多罕见,大出血的妇人确实很少有能救活的。皇后去位,在短暂的哀悼期后,虚悬的后位必将又引来好一阵是非。到时候,若是徐娘娘生的是儿子……

按他对皇帝的了解,这虚悬的后位,只会留给皇太子的生母,甚至于说如果生母不让人满意的话,就此一直这样虚位以待下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而徐娘娘虽然平日里娇憨了点,却绝不至于让皇爷不满,只要、如果……

心中的惊涛骇浪,透露在面上的只有一丝隐隐的忧虑,对小黄门面上那露骨的羡慕之色,柳知恩仿佛是无知无觉——能看穿这点的,显然不止他柳知恩一人,要不然,冯恩也不至于这么着急上火地就打发人来报信。“阿弥陀佛,谁能想得到又有这一番变化?只盼着能逢凶化吉罢!才刚出了昭皇帝的周年,宫里可别又来一遭儿丧事了。”

小黄门热切地点头附和了几句,便起身告辞而去,他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而柳知恩呢,走出门看到眼底一样隐隐透出热切之意的中官们,忽然间有点头疼了。他拧了拧眉心,不消格外做作,已经是露出了满脸的官司。

越是这个时候,就越是要战战兢兢,一点小疏忽,都有可能坏了娘娘的大事。

就算最后徐娘娘没能正位中宫,柳知恩也不愿这原因里有那么一分半点,和下人们不够谨慎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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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这会儿也在纳闷呢。他背着手,在坤宁宫外间来回打着转儿,好容易积攒下来的什么养气功夫,现在已经是全抛到九霄云外了。

“怎么忽然间就这个样子了!”他好像是自问,又好像是问着皇后身边的宫女,又或者是已经汗出如浆抖抖索索的周太医。“这昨天还好好的呢,今天就……”

太后也是面色铁青,一时间很难接受事实,不过她毕竟是经过的事多了,还是比皇帝更沉得住气,“好了,现在问这些做什么?先保人吧。”

“对啊,人能保住吗!”皇帝也是紧跟着就又问了一句:虽然帝后感情平平,但怎么说也是成亲这些年了,皇帝也没有盼着妻子就这么去世的道理。孩子保不住那没办法了,人能保住才是最要紧的。

“娘娘吉人天相。”周太医现在也只有这句话了。

皇帝瞪了他一眼,不愿再搭理他,“刘太医呢?还在里面没有出来?”

“你坐下安生等吧。”太后有点晕了,索性直接把大囡囡塞皇帝怀里,“囡囡和你爹在一处。”

身为皇帝的长女,大公主虽然还没有封号——国朝皇女,一般都是长成以后才封号嫁人的——甚至于说现在还没有留头,就是个光秃秃的小黄狗发型,可这一切却都不妨碍她父亲对她的喜爱。现在大公主眼角含泪,窝在皇帝怀里一抽一抽的,皇帝顿时也有点不行了,“乖囡囡,别哭了。娘肯定会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啊,一会儿就好了……”

里间安安静静的——可越是安静,就越显得有几分不祥,皇帝攥着女儿的手,手心里窝的都是汗,可脊背底却是一阵阵地发凉,也不知过了多久,刘太医终于擦着汗走出来,给太后、皇帝行礼,当然也是立刻就被谕免了。

“娘娘已经睡过去了。”从他神色来看,这个睡是比较正常的含义。“至于哥儿……却没能保住。”

竟真是哥儿!

皇帝心口就像是被重锤击了一记一样,一时间闷痛得连气都有点喘不上来了。太后亦是不禁按了按眼角,屋里静得是落针可闻。两个太医都是垂手侍立,大气也不敢喘,宫女、太监们,当然更不可能出来触霉头了。

“人没有事就好!”却到底还是太后老于世故,恢复得比较快。她扫了周太医一眼,不动声色地道,“这里可要人留下值守么?大公主……”

“娘娘睡一觉应该就没事了。”刘太医尽量平静地道,“只是乍逢变故,心境未免不调。若是大公主能在一边陪着说说话,对病人的心情也是有好处的。”

现在当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大公主立刻就被带下去在坤宁宫里安置一个地方休息了。这里按着旧日的例,留太医轮流上夜值守谨防有变。在太后的锐眼下,一群人是都动了起来——等一切都安排停当了,太后冲皇帝使了个眼色,便屏退了屋内的宫人、中官,只留下了当仁不让要值守第一班的刘太医。

“刚才没有细问,也是要顾忌周卿家的脸面。”太后开门见山,夹枪带棒地就戳了周太医一下。“皇后这胎,不可能是一直都没有征兆,忽然间就发展到这样的吧?刘太医你老实说,是不是之前就发现了不对?”

在得罪同僚和得罪上司之间,傻的都知道该怎选,更何况这也是不能瞒人的事,刘太医犹豫了一下,便如实说道,“从娘娘的脉案来看,娘娘素日里是气血两虚、面黄肌瘦有憔悴之态,虚不受补,确实不像是一般健康孕妇的脉象。这适才听娘娘身边的大宫女说起,半月前起,除了偶然下红以外,还有排出水泡样物事……再加上方才那哥儿,也是手脚相连,被水泡般的胎膜紧紧绑缚……有、有些畸形之……”

屋内哐啷一声大响,却是皇帝失手打翻了茶盘——这也怪不得他,听说妻子产下的是畸形的死胎,任谁都会大吃一惊。就连太后,也是唬了一跳,只见刘太医有些不安,却又忙稳住道,“说下去!”

“按典籍记载,月经不来,二三月或七八月,腹大如孕,一日血崩下血泡,内有物如虾蟆子,昏迷不省人事。”刘太医便背诵道,“唤为鬼胎,娘娘今日症状,除了内物不同以外,余下都是符合的——之前几次随周太医扶脉,下官便觉得娘娘腹大有异。如今回想,果然如此,鬼胎妇人似乎肚子本来就比一般妊娠要更大许多。”

太后和皇帝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的脸色都是沉得能滴出水来。太后追问道,“这得过鬼胎的妇人,以后……以后再怀上生产的可能性高吗?下一胎会不会也是这样?”

“这……”刘太医面露难色,沉吟了一会,便含糊道,“这要看皇后娘娘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此处没有外人,你也无需担心报复,”太后一竖眉,“说实话!”

她一发威,刘太医哪里还撑得住,扑通一跪也是说了实话,“娘娘明鉴,皇后娘娘能活下来已经是天公开眼了,先不说鬼胎会不会再犯的事,大出血成那样的病人,能再生育的,小人是一个也没见过……”

得,不必说了,刘太医等于是两个问题都给回答了——很难再生,即使怀上了,也有很大可能再犯这个症候。

按说,刘太医力挽狂澜,该赏、该勉励,可现在太后如何有这个心情?她捂着额头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觉得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倒是皇帝还能缓得过来,突道。“比起周太医,你的妇科看似倒还更上一层楼!”

他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便转向太后道,“娘,过几日等胡氏好些了,让刘太医去给小循扶扶脉看一看吧!”

这等于是宣告周太医事业生涯的完结了,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最高上级的信任。太后闻言,也是丝毫犹豫都没有地就点了点头,“应该的!”

她盘算了一下,便嘱咐刘太医,“等你这里换班了,就直接过去永安宫吧!”

刘太医哪敢有什么异议啊,自然是满口就应承了下来。

而这宫里,也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帝后和刘太医的对话是不可能流传出来的,但刘太医取代了周太医上位,以及下值后直接去永安宫扶脉的消息,却是和长了翅膀似的,不到半日,便已经传遍了宫内。

赵昭容立刻就收拾收拾打扮打扮,出发去给徐娘娘请安了。

炎凉

“这人是不是有病啊。”徐循听到消息的时候都快晕过去了。“她这是想干嘛?怕我气不死吗?”

在这个时候来给徐循请安,赵昭容简直是要逆天啊。连柳知恩都无语了,“赵贵人怕是就看到了一层,却没看到第二层。”

皇后已经快不行了,这一点谁都看得出来。就算没有听到刘太医和帝后两人的汇报,但是大出血和险死还生这都是不争的事实。世上也不知刘太医一个人知道大出血的孕妇很难再生育,就算她真的活下来并且痊愈康复了,生下嫡子的可能性也是大为降低。现在宫里最有希望崛起的,肯定是正怀有身孕的徐庄妃,想要在徐庄妃发光发热之前敲敲钟,也不能说是什么错事。

但这也不是说一听到这消息马上就来啊!

赵昭容是想害死她吗?这啥意思啊,头天坤宁宫里才差点出人命,第二天赵昭容就登门道贺了。这意思是不是徐循她特别盼着皇后出事啊?

你要来可以,起码过两天,找个更体面点的理由过来行吗?这样过来不等于是把屎往徐循脸上泼?

徐循真是被赵昭容气得都没脾气了,她第一次说了重话,“能把这个贱人打出去那就好了!”

但是问题就是她不能。

因为赵昭容名义上那就是来给她请安的,真的把她打出去,有病的人就变成徐庄妃了。徐循能做的也就是把她晾在外头,说明自己现在因为皇后的事心情很低沉,无心见客——还得客客气气地说,不能摆什么威风。赵昭容现在不归她管了,她要是越俎代庖地教育赵昭容,那孙贵妃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要不是孙贵妃想要教育这些不归她教育的小嫔妾,后妃之间也不会闹出那样大的争端。

进宫以后,徐循是第一次深刻感受到和‘姐妹’们相处的艰难。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找个人把赵昭容痛打一顿,揪出来扇上二十多个耳光再说。

要忍耐这口气,真的好难啊!

虽然几乎从没有做过仗势欺人这种事,但如果有机会的话,徐循都很难说自己会不会踩低赵昭容的,这个人最招人恨的地方就是她还不是故意的,只是蠢而已。她根本都意识不到自己的举动会把永安宫推入多尴尬的境地。

这下好了,虽然整个宫廷或迟或早也会意识到这一点,但那起码还有个‘或迟或早’在是不?现在赵昭容这么一来,不等于是敲锣打鼓地告诉所有人,她徐庄妃这一胎要是生得好,说不定就能上位成太子生母,后宫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了?

徐循身上本来就有压力了,现在这压力,那是陡然增大啊。这当口,她算是体会到了孙贵妃的心情:就算她根本都无心去动摇皇后的地位和权威,但时势变化到了这个地步,很多事根本都是由不得她了……

就像是为了验证她的担忧一样,赵昭容这一上门,所有其余嫔妾也坐不住了,这一两天内,在往坤宁宫请安后,陆陆续续地,都找了些体面的理由,来永安宫给徐循问好——虽然徐循必定都是不见的,她们来也只能是对着空座位行礼,但八个人在几天内还是都来过了一遍……

这也等于是说,皇后的脸在几天内已经被扇了八次了。

然后徐循还没法做什么。

她不可能亲身过去解释,第一,现在她有身孕不能轻易行动,第二,她现在过去坤宁宫那不等于是在皇后的伤口上撒盐吗?说到底,现在永安宫不论做什么,估计都会被坤宁宫那边理解为炫耀,所以徐循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就这么沉默着,一直沉默到孩子出生以后再说。

她冤不冤啊她,徐循都快被赵昭容给气死了——最气人的是赵昭容人家还是抱着讨好她的目的上门来的。这种荒谬的感觉,如果徐循不是当事人,说不定都还会被逗乐。

“真是世态炎凉。”她只能对现在唯一会上门看望她的皇帝发泄。“胡姐姐人还在病床上呢,这一个个地就都过来了,别人也罢了,都是赵昭容带的坏头。如此势利,怎堪为国朝嫔妃!”

但皇帝对这种事却不大在意,更关心的是徐循的情绪。“这些小事,哪值得你动情绪?你现在可是双身子,得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多收敛收敛你的性子。”

不是说皇帝不懂,但是和赵昭容的丑陋和愚蠢比,人家更在意的肯定是徐循肚子里可能的子嗣啊。这都三十岁了还没孩子,七个月的嫡长子伴着皇后生育的希望一起没了,这对皇帝来说也是个挺大的打击。他现在肯定是把希望都寄托在徐循的肚子里了,如果徐循生的是男孩,赵昭容等人的表现他说不定反而还会赞赏哩——这种姿态,对于徐循树立权威也有很大的帮助。

现在她受到的关注和呵护,同前一阵子比自然也有了更大的提升。周太医的地位完全被刘太医取代,皇帝和太后都是把刘太医几次叫去询问了,问的是什么徐循也不知道,就感觉他们好像很担心皇后的流产会传染给她一样的。刘太医对她的脉象把得可仔细了——柳知恩仿佛也知道一些内情,却不肯和她说。

然后,她的吃食呀,用药呀,甚至是起居呀,现在都被太后派来的南医婆给监视着,半点都不会有出错的可能的。清宁宫那边也是隔日就派人来询问徐循的情况,这都是以前不会有的待遇。然后这种种超卓,却也是增强了她的紧张感,徐循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紧张,但她的确是挺焦躁的,这几天她的心情就没有好过,就连柳知恩都无法舒缓她的情绪,而皇帝则只能火上浇油。

“娘娘,清宁宫赐来了朝鲜参。”这边红儿又来回报了,“还有从护国寺给求的顺产符。”

徐循扶着额头,无声地呻吟了一下,方才笑对南医婆道,“太后娘娘的厚爱,真令人受宠若惊……”

话音刚落,蓝儿也掀帘子进了里屋。“娘娘,适才咸阳宫也派人过来问娘娘的好……”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虽然徐循极力想要低调,但永安宫这几天,可是热闹得不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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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之下,坤宁宫就要冷清得多了。皇后大病未愈,需要静养。宫人中官进进出出,都是极力放轻了脚步,即使一屋子站的都是人,坤宁宫内外也和鬼城一样悄无声息,就连呼吸声都要极力去留意,才能听闻见那么一星半点。

失血过多,使得皇后的脸色一直都和宣纸一样苍白,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刘太医每天把脉两次,随时更换方子微调分量,这么着过了近十日,皇后的病情才终于说得上是真正的稳定了下来。——失血流产的妇人,很多都是就这么去了,即使暂时救回来的,也有可能随着再次出血而撒手人寰,尤其是皇后所患的鬼胎,更是以出血多闻名。刘太医也是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怠慢,十全大补汤里的人参都是加量开的,也不知用了多少上等老山参,这才是把皇后的命给吊住了。这要不是天家,最后会是怎样都还很难说的。

“脉象已经是全然稳定住了。”刘太医放下了皇后的脉门,满意地低声道,“娘娘近来睡眠如何?”

“一天能睡七八个时辰。”宫女悄然言说,“醒来时也是有些迷糊,多数时间都在闭目养神。”

那是因为刘太医开的药也有安神助眠的成分在,他点了点头。“久睡虽然养气血,但睡多了对神智也有些不利。今日起便不再开安神汤了,娘娘徐徐进补,一年半载内,当可恢复无恙。”

太医说话,不是特别场合那都是特别委婉含蓄的。不再开安神汤,意思就是皇后大体已经恢复到可以被准许思考的程度了。——也就是说,身边的从人们,可以稍微放心地把事情的真相告诉皇后,而无需担心她受到刺激再次引发大出血,就此撒手人寰。

虽然这样的风险还是存在,但只要皇后清醒,有些问题是肯定会问的,哪个下人敢做主瞒着?清宁宫、干清宫对于这事也没个交代,皇后有问,底下人就必须如实回答,这件事上并不存在第二个选择。

欧阳嬷嬷去后,皇后身边最受信重的大宫女就是藕荷了。皇后真正清醒过来以后,理所当然地,也是点名让她到自己身边服侍。

“我睡了多久了?”声音自然是十分虚弱的。

“娘娘已经休息了十日了。”藕荷忍着眼泪,咬着唇努力平静地回答。“如今已是康复了许多,只要静心休养,当是能恢复过来的。”

皇后压根理也不理,直接继续问,“孩子没了吧?”

语气都是很肯定的——虽然当时到了最后,她已经直接是昏过去了,过去的十天内也一直都没有真正意义上地恢复神智,但肯定也还残留了一些模糊的印象在,现在回想一下,得出一个模糊的结论应该是不难。

“哥儿不幸……”藕荷已经忍不住开始哭了:在这件事上,她的悲痛之情甚至都不会比皇帝少多少。

皇后沉默了一下,又问,“以后还能生吗?”

藕荷嘤嘤的哭泣声已经是最好的回答了——也不用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当时太后和皇帝虽然屏退了伺候的人,但毕竟是在坤宁宫里,自然会有人试图偷听的。

皇后便久久地沉默了下来。

藕荷哭了一会,终于找回了自制力,她捂着嘴胡乱地抹了抹泪水,小心地看向皇后,想要观察一下主子的神色,推测一下她的心情……

却是才看到皇后的脸,便被吓得调开了视线。

脸还是那张脸,皇后没有在流产中毁容。但那种神情……

藕荷不是个文化水平很高的人,她没有言辞来形容皇后脸上的那种表情,她只是不敢去看——伺候了皇后这么久,两人间毕竟还是有些感情的,她实在也是有点不忍去看。

屋内便沉寂了下来,静默像是黑洞,肆无忌惮地吞噬着所有人的呼吸。气儿才离开鼻腔,似乎就被它咄咄逼人地吞进了肚子里。

过了很久很久,屋内才响起了皇后低低的声音。“庄妃那里,现在是怎样?”

藕荷忙振作起精神,把这几天去过永安宫的人都给数了出来。什么时候去的,怎么去的,呆了多久,她比徐循记得还清楚。“赵昭容第二日早上就过去了。那时候刘太医才离开永安宫没到半个时辰——刘太医就是当日救了娘娘的太医令……”

絮絮叨叨地说了一炷香时间,皇后像是听乏了,半合起眼帘,可她没表示,藕荷也不敢停下来,只是尽量简洁地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给陈述了一遍。“……永安宫那里也就是和咸阳宫、长宁宫一样,按时给您过来请安,没什么别的表示。”

然后就又是沉默。

“去……”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皇后的声音倒是洪亮了一点,也清晰了一些。“去永安宫,问庄妃的好。传我的话,让她好生保重身体,务必要平安生产。”

她的唇角居然似乎还扬起了一点弧度。“就说,我等着她抱着大胖小子来坤宁宫看我。”

藕荷大松了一口气,忙歌颂,“娘娘圣明贤惠!”

等了一会,却没等到皇后的回话,壮着胆子一瞧,却见皇后已经安稳闭目,仿佛是又睡了回去。

当然,这句很安抚、很鼓励也很大度、很贤惠的嘱咐,也在最快的时间内传递到了永安宫,把皇后的态度向徐循给表明了出来。——这句话,倒是多少安抚了徐循的情绪,让她能安然地等着自己瓜熟蒂落的时刻到来。

“不论别人想什么,我是信了这话。”她对柳知恩说,“我也真准备就把这话给当真了。”

她现在身怀六甲呢,柳知恩不管想什么都得顺着她的话说啊,他也说,“皇后娘娘素来贤惠,都这时候了,也不必说假话啊。您就只管安心吧,她肯定没把赵昭容的蠢事算到您头上。”

见徐循安稳闭目,他才慢慢地退出了屋子,站在廊下深深地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一直伺候在徐循身边的钱嬷嬷也踱了出来——娘娘睡了,底下人也能稍微回避一下,站在廊下的花盆边上,松松腿歇口气儿。

“私下那都是怎么传的?”钱嬷嬷确实是不知道,这一阵子她都在徐循身边贴身伺候,不知多久没回下房了。

柳知恩苦笑着摇了摇头,“什么说法都有,还有人说,皇后娘娘这就是在咒我们娘娘……”

树欲静而风不止,现在这局势,哪里是徐循又或皇后的意愿能改变的?皇后不管怎么说怎么做,都会被有心人解读出无数种想法,这种无奈,不独永安宫才有。

钱嬷嬷想了想,也是不由得叹了口气,“柳爷你觉得,皇后娘娘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坤宁宫的表态,确实是来得有点突兀和离奇,这时候皇后该做的、能做的也就是安心养病了,把自己的身体养好就得,别的事还能多想些什么?她现在就是对徐循秀出无限的贤惠和大度,也不能改变她在皇帝心里的印象。

无宠、无子,也难有子了……难道她还以为说上这么一句话,就可以把元后的权威重新握在手心?又或者她以为这么一句话,就能把徐循给拉拢过来,甘愿继续做她的马前卒?

虽然和皇后并不熟悉,但柳知恩也不觉得她会如此天真。他摇了摇头,却没有继续思索下去。

“现在皇后娘娘的意思已经并不重要了。”他说,又把眼神望向了不远处的屋门。“真正局面会怎么发展,两个月以后也就知道了。”

而这两个月内,不论是皇帝还是太后都不会允许宫廷中出现一点变化——主子们的这点心意,相信底下人还是能感受得到的。

不论是咸阳宫还是长宁宫、坤宁宫,在徐循孕期的最后两个月里都异常沉默,一切按部就班,而永安宫也成了真正的世外桃源,外头的闲言碎语根本就到不了徐循跟前。她要做的就只是吃喝拉撒,把自己当成个猪一般抚养。所有的一切,都交给了她忠心耿耿的下人们去处理。

终于,正月末的一个下午,庄妃娘娘散步时感觉到一阵腹痛——这腹痛很快就发展为了规律的疼痛。

由于她承宠次数多,月经也不规律,徐循受孕的日期并没法推测,也许是九个月初,也许是八个月末,反正不管是哪个时间段,都是正常的生育时机,而她也就这么正常地开始了自己‘脚踩生死关’的生育过程。

重轻

皇帝是在文华殿和内阁议事时收到消息的。

按说,内阁诸先生和皇帝商议的那都是国家大事,内宫除非是出了人命,有什么紧急的要务了,都不该过来打扰。可经过皇后的事儿,又有谁敢耽搁这个消息?马十鸟悄儿摸到了皇帝身边,在他膝下低语了几句,又鸟悄儿退了下去。

皇帝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波动,不过是眉毛一挑而已。几个内阁大臣互相看了几眼——当着他们的面,马十没敢附耳低语,几个大学士虽然都不小了,可却还算得上是耳聪目明。要不然,也不能在内阁的位置上稳稳地扎着根不是?

都三十岁了,还没个儿子,皇帝的心情大臣们也都是可以理解的。许多军国要事,本来是想当着皇帝的面吵出个结果的,你比如说交趾那边到底撤兵不撤兵,还有瓦剌诸部那边关系怎么处理等等,这些事从昭皇帝年间就一直搁置到了现在都还没个结果,朝廷的钱粮可不会因为政务的耽搁而停止支出……但现在,见皇帝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大臣们也都把话咽到了肚子里。虚应故事般‘议事’了一会,也没达成结论,便一个接一个地闭上了嘴巴。

其实说起来,大臣们和皇帝一样都是有几分心急的,对皇长子的夭折也都很心痛——皇后产下鬼胎的事,并没有闹得满城风雨,坤宁宫的人自然不会到处乱讲,而产婆们也都是知道轻重的。就连宫里都只是影影绰绰有些捕风捉影的流言,外朝这儿就更难收到消息了,所以,在他们来说,皇长子不过是不幸早产夭折了而已。若是运气好的话,其实还有养下来的可能。

皇后长子,光是嫡长两字,就足够所有维护正统的士大夫高.潮好几次了,现在一切成了泡影,也只好退而求其次,把眼神盯准了徐娘娘的肚子。内阁议事,破天荒半个时辰就完事儿了,连仁宗实录的修撰一事都没定下来。特地被叫进来的礼部尚书胡大人还没发言呢,个人就很有默契地都散开了。

几个大臣一道往文渊阁方向撤退了过去——那一片低低矮矮毫不起眼的小院子,就是内阁成员上班的地点。也是天下文臣最梦寐以求的地方,虽然自文皇帝年间设立至今还不过十年,但此处已经是成为了朝廷权力的中心,甚至是六部尚书的权力,都无法和这班无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实的内阁大学士们抗衡。

当然了,在很多时候,内阁大学士本身就兼任各部尚书,所以内阁和六部彼此间并不存在什么敌对的关系,就像是如今的这些大学士们一样,虽然有矛盾,但经历过了文皇帝年间的铁腕强权以后,大家更看重的还是戮力对付更大的敌人——文华殿里权威莫测的皇权。

今日便是对皇权很有意义的日子,几个人沉默地走了一阵,便有一位杨大人低声道,“国本不定,国家不宁啊。”

这个感慨当然不是无的放矢,内中含义几位大人也不是听不出来——都是天子近臣、国家重臣,八卦几句天子家事也没什么好忌讳的,这话就是放到天子跟前,皇帝都说不出什么不是来,毕竟是正理么。

但一时间也没谁搭腔,只有胡大人看着是有几分忧心忡忡地,接了口道,“庄妃盛宠,只怕重演汉武故事。”

从汉武他老爹开始,汉代好几个皇后都因为无子而地位不稳,然后被宠妃凭借着儿子上位的。虽然说国朝规矩,各种子嗣都是放在皇后名下教养的,但那也只是说由皇后来负责安排教养而已,再怎么教也不可能把生母是谁都混淆了。

后宫里的事,按说外臣是不该多管的,但既然是人,怎么可能没有八卦之心。帝后之间的纷争,大臣们心里也是有数的,只是轮不到他们多说什么而已。明摆着的事,皇后不但无宠,而且和皇帝的关系已经是淡漠到了十二分,皇帝连‘她也配当皇后’的话都说出来了,现在皇长子早产夭折,据说本人也是险死还生……这生子的要是个一般的宫人那也罢了,若偏偏又是素有盛宠,在皇帝心中地位一向非比寻常的徐庄妃,真是只怕连太后都保不住她。

而且,太后会保吗?皇帝喜欢庄妃不说了,清宁宫那里不也时常夸奖、召唤庄妃过去?大臣们的妻子进宫朝拜的时候,都是有眼睛看的。和勋贵命妇间往来时,多少也会说些八卦,心里都是清楚的:庄妃在宫里的地位,那是和孙贵妃一样,稳稳的坐二望一,这两人谁先生下子嗣,后位都有很大可能是要易主的。

而在南京和庄妃发生过严重冲突的胡大人,现在能不担心吗?

他不能去走徐家的门路,庄妃娘娘对家里人的约束也是有名的严格,家下亲戚稍一犯事,大嘴巴子就抽上去了。很明显,娘家人根本就做不得徐娘娘的主。再说,胡大人也丢不起这个人。

亲自向庄妃请罪,自然就更不可能了。胡大人和徐庄妃之间的梁子,那就算是结下了。庄妃若是正位以后,人心向背,胡大人的权威少不得是要跌上几分的,今儿这事,大家虽然都关注着,但最为牵挂的,肯定那还是胡大人了。

第一位杨大人嘴角一翘,半是幸灾乐祸,半是打趣地望了胡大人一眼,“老胡现在,譬如邻家失火啊。”

邻家失火,不救自危,胡大人和胡皇后虽然没有亲戚关系,但现在肯定有强烈的唇亡齿寒之感。

第二位杨大人眉头一皱,却是插话道,“诸公慎言,先不说还没个结果,即使有了结果,嫡庶之辩、伦常之纲,也是不容丝毫紊乱的。一切自有先例,如宋神宗故事,宋在汉之后,礼仪完备,自然以宋为鉴。汉武之前,儒道不尊,千年旧事,有什么值得讨论的地方?”

这已经是很明显在表态了:宋神宗的皇后向氏就没有儿子,唯一一个女儿还早早去世,和胡皇后的处境确实有几分相似。——到了三十岁上,神宗才有一个站住的儿子,也就是后来的哲宗。而哲宗生母朱氏,素来受到皇帝宠爱,接连生育了三次,其中有两个儿子,还都站住了,和皇帝的感情,在宫中的地位,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就是这样,朱氏一直也就是个妃子而已,太皇太后和太后两尊大佛接连把她压得死死的,连夸大臣都会被太皇太后当面训斥,受尽了污糟气,亲儿子哲宗从小也被养在向氏身边。即使后来父亲去世,哲宗即位,也一直都没有给生母加封皇太后,朱氏终其身仅为皇太妃,还是太后向氏屡次表态,这才有了超出诸妃之上的待遇——去世以后,这才给追封了一个皇后的名分,算是安慰奖。

朱氏这样的待遇,当然也是有其特殊的原因在,但哲宗这个亲儿子都没给她尊太后位,也算是嫡庶分明的典范了。在最理想的儒家社会里,庶子承袭皇位又如何?也不代表其母就能母以子贵地窃据皇后之位,而且,虽然当时的向后也算是名门之后,而朱氏只是平民之女,出身差距还是存在,但现在的胡后因为正统地位,一样会拥有一班大臣的支持。现在的伦理,已经不如汉代那样混乱不堪了,宋代理学大行,‘以孝敬为先,明宗支嫡庶’的风潮是遍及天下。第二位杨大人一提神宗故事,胡大人先就点头赞同,余下几位内阁大臣如金大人、黄大人,也都不能不颔首道,“杨大人说得是。”

第一位杨大人整个人都呵呵了,他轻蔑地一笑,并没附和,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行人都是人精,又有谁看不出来他的态度?金大人没搭理他,而是笑道,“弘济你怎么看?”

被点名的第三位杨大人摇了摇头,默然无语,好像根本都没听到同侪们的争吵一般,只是沿着墙角垂头而行。几人见了他的模样,又不期然有些轻蔑:这也算是个阁臣的样子?

不过是因为东宫嫡系,得一忠字,才能跻身于内阁之中,和这些天才横溢、功勋累身的大臣们共事而已。如前两位杨大人那般人物,又怎会把他放在眼里?

“是不是,还是等生了再说吧。”到底还是金大人老成持重,说了句结语。“若是男丁,怎么都好,国朝总算是后继有人了。”

这都三十岁了,昭皇帝三十岁的时候,已经有了皇帝,文皇帝三十岁的时候也早都有了昭皇帝。第一位杨大人就算再崖岸自高也好,有句话却是再没说错的:国本不立,国家不宁。只要庄妃诞下的是个男丁又能养住,必定会在冲龄被立为太子安定国本。至于后宫是谁上位……除了胡大人以外,有人会关心这个吗?就算庄妃是难啃的骨头,有皇帝在,哪怕是进驻坤宁宫了,也轮不到她呛声什么。

几个大臣很安稳、很优容地回家去了,享受着他们儿女满堂的天伦之乐。至于没孩子的皇帝现在是什么心情,他们则可以不必去关心,反正是男是女,各种消息渠道都少不得通报他们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