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心事重重的死寂中,太后的声音就显得特别响亮,“好、好……”

众人神色都是一动——在这样的死局中,太后的表态,可能又是个变数。

可,才是说了这么一句,屏风后人影一动,仿佛是个仆妇掩上前去,在太后耳边轻声细语地说了几句话,太后的笑声,就这么戛然而止。

毕竟是隔得远,众人都听不清楚,只有徐循扭头看了周嬷嬷一眼,眉眼微舒——她却是听到了周嬷嬷的说话。

“又不是亲生的,您对他难道还不够仁至义尽?皇长子还这么小,您还得指着郕王给养老送终呢……就是郕王长子,难道就不是您的孙子了?”

周嬷嬷多年都是太后心腹,可谓是亲如家人,这一番话,说得也是掏心挖肺,诚恳无比,由不得人不动容。——这是全盘站在太后的立场上看待问题了,太后如今身体已弱,掌权希望成为泡影,她还需要一个和睦的家庭关系,来让她安度晚年。现在和郕王就是把脸撕破,除了逞一时之快外,还有什么好处?就算为将来的皇长子,留下了再起的余地,那也是皇长子的好处,和她太后有什么关系?

又不是亲生的……难道太后对先皇一系,还不够仁至义尽?就是当年有罪,这罪也早在一次次的宽恕和容忍中,都赎完了吧?现在放弃皇长子,又何必有什么愧疚之情?人,总是要为自己考虑!

——周嬷嬷的这一番话,算是把太后的心理给揣摩绝了……字字句句,都是说到了太后的心结上。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即使心中也有那向着正统的心思,但这又如何比得上对自己前程的考虑?周嬷嬷年纪也大了,人不会嫌自己的晚景太优裕的,她也是要为自己的晚年考虑!这一番话,足以保她周家两代的富贵了。

只是,此时此刻,怕是太后也未必能考虑到周嬷嬷的小心思了,她闭着眼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徐循瞥见几滴晶亮,滚落已带皱纹的眼角。

她亦是低低地叹了口气,别开头不忍去看,耳中只听得太后说道,“郕王太拘泥了,非常时行非常事,又何须执着什么规矩……”

她乏力地歇了一口气,喃喃自语,“既是宋代,不也一样是兄终弟及……昭宪太后有云,国有长君,国家之福,此言诚不我欺……众卿家又是怎么看呢?”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太后的意思,还需要更明显一些吗?

吏部尚书王大人上前一步,弓身道,“娘娘此言有理,文皇帝代建庶人,乃是建庶人倒行逆施、败坏祖宗家业,此人已不堪为帝,其子孙又有何资格承继王位?今日土木堡之失,国家精锐十去其九,河北局势至此糜烂。燕云十六州光复不过百年不到,又有落入敌手之虞?先帝之过,倍数于建庶人!其纵未死,又有何面目存世?臣请娘娘昭告天下,立郕王为帝,郕王长子为太子!”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先皇长子,能留一王爵,已是天恩浩荡!”

要做,就做到尽!既然站到了郕王这边,对先皇世系,当然要赶尽杀绝,倍言其过——先皇的罪过越深重,越多人知道,郕王的皇位就越稳当,这里头的道理,任谁都想得明白。

屋内陆陆续续,也响起了附和的声音,但却并不响亮。

太后点头道,“王卿此言,甚合吾意……唉,此子素来悖逆,昔年我中风,又怎是王振一人之过,早在当日,心中便觉不妙,亲政以后,更是倒行逆施,大行廷杖,侮辱斯文。果然今日,果然是做出这等癫狂昏庸之举,几乎断送了祖宗家业。郕王素习孝顺恭敬,定能复兴家业,振作山河,诸卿务必好生辅佐……与我等共度眼前难关。”

她一开口,屋内顿时就静了下来,都是恭听太后发言,却不料太后反手一刀,立刻就给先皇扣下了‘不孝’、‘无道’两顶帽子。徐循即使在屏风后,都能感受到那仿佛是肚子中了一拳的错愕感,正自从诸大臣身上散发出来。

“娘娘圣明!”王大人现在只可能附和这些话语了,来自太后的支持,也的确让他精神一振,“郕王殿下聪慧孝顺,定可不负娘娘所望!”

附和声如今是更响亮些了,只是气氛仍有些冷淡,徐循冷眼旁观,此时忽道,“不过,若还有卿家持有异议,也不必隐瞒,不妨就在此刻说出来。”

有意见就现在说!不要现在虚与委蛇,回去还想着怎么匡扶正统,为先皇长子奔走!

得她一语提醒,态度保持沉默低调的数位大臣,顿时收到了不少戒备、敌意的眼神——这种事,就好像是溺水,已经在水里的人,是不会喜欢站干岸看热闹的那些人的,尤其大家身份没差,我都下海了,你还故作清高,这什么意思?

要么是现在提出反对意见,然后等郕王登基以后被远远贬谪,甚至是迎来破家灭族之祸——永乐初年的腥风血雨,可是还没过去多远。要么就是现在保持沉默,在郕王登基后,一样被视为异己,加以打击,而且还会失去此时殿中同僚的善意,被这些重臣落井下石……

殿中陆陆续续,又响起了不情愿的附和声,这附和来得是晚了点,此后随之而来的,必定是长达十数年,甚至是数十年的宦海挫折,不过即使如此,那也比破家灭族之祸来得好些。

没有人为先皇长子坚持己见,建庶人以国士待方孝孺,方孝孺以国事报他,先皇当然也不是没有宠信大臣,只是都被带在身边去土木堡了,如今留下的,也没谁和他情分深厚,不过是对伦常大义看得更重而已。只是官都做到这地步了,谁还不知道变通啊?自己死无所谓,落得个方孝孺般诛十族的下场,那又是何苦?

终于,声音统一起来、响亮起来了。“臣等,请娘娘昭告天下,立郕王为帝,郕王长子为太子!”

郕王还在屏风后谦让,不过这只是个姿态,没有人会当真。太后也吃力地半坐起了身子,说着劝慰的话,令郕王接下皇位。徐循却是闭着眼,没有看向任何人。

终于争取到了。

她和郕王终于是得到了他们最想要的东西:大臣对于郕王继位正统性的承认。

这皇位,不是郕王谋算、争取来的,是太后与大臣商议共举而来,世系变更,也不是阴谋诡计而来,而是公议得出的结论。郕王得位之正,日后将无人可以质疑。

恍惚间,十多年前,帝位传承时的风风雨雨,似乎又再现眼前,当时的疑惑与忐忑仿佛还是历历在目:虽然大势不会因为她而扭转,毕竟因为她轻微变化,她也要为栓儿登位,担上责任。若是栓儿不堪为帝,她又该情何以堪?

事到如今,最坏的结果已经出现,但徐循心中,在沉重以外,却是有种说不出的解脱。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在做出决定的那一瞬间,谁也不知将来会发生什么,她只能尽力去做。

当日的错,今日一样是尽力去弥补,当日捧得上,今日便摔得跌,当日的错,终于是得到一定的弥补,先帝和他的子息,将再和皇位无缘。

第289章头疼

最重要的继承问题一旦定了下来,接下来的礼节反倒是简单了。瓦剌就在城外不远处,这时候还要精益求精地准备登基大典,纯属主次不分。不论是郕王还是徐循,都没挑典礼安排的毛病,而是顺着大臣们的商议点头就是了。反正,投名状都交了,今日在殿中拥立郕王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给他下绊子,反而会自觉团结在他左右,形成一个紧密的利益集团,排斥着所有对郕王即位正统性有怀疑的人。自然,也不可能在皇帝登基典礼上玩弄什么花招。

今天朝会后的议事格外冗长,商定继承问题以后,天色几乎已经入暮,大家连午饭都没吃,整整一天就在殿中问答,虽然徐循代太后给众臣赐了座,但大家也都是累得够呛,关于军事方面的议题,只能是放到明天来讨论了。

太后晕眩以后,的确是出现了卒中前兆,定下了最重要的问题以后,自感支持不住,已经提前从文华殿出去,下午的小朝议就是由徐循和郕王母子主持,不过一样也是说话的时候不多,大多数时间都是让大臣们商议礼仪的事情。现在散了会,郕王也很自然地就跟着徐循回了清安宫——此时也不需要再避讳什么了,虽然太后还居住在清宁宫,但宫中的主宰,已经是悄然间换了人。

母子两人相对,都是有些兴奋后的茫然,国朝皇位,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换了主人,这么剧烈的变化,搁着谁身上,谁也难免都要晕一下的。

“娘。”郕王欲要下拜,却为徐循止住,他也就不再坚持,而是顺势坐到徐循身边,多少有几分困惑地问道,“眼下……该怎么办呢?”

再是有心机、有城府,受的也不是帝王的教育,郕王现在的状态也就比刚接触政事的太后、太妃好点,毕竟还是受过完整的士人教育的,不至于四书五经都不给读。不过对政事的生疏却是丝毫不逊色于当年的徐循和太后,说白了,要不是他本来就没封地,要跑也根本没能力跑,都未必是会接过这如烫手山芋般的帝位。毕竟坐上来以后要面临的问题,实在是极为棘手。

之前几日令人精疲力尽的冲突和风波,只是整件事的开始而已,顺利登基,对于现在数百里外的状况并没有什么帮助,现在该怎么办,郕王心里肯定是没底的,他要能在刚转换身份时就拿出一套完整的对策,还需要徐循坚定他的信心,才敢发言吗?

徐循眼看郕王长大,对他的性格自然多为了解,郕王心思是有的,但也许是自卑于身世,并非那种一言九鼎的人物,性格总的说来,和善中有些软弱,就说和自己的几次冲突,最终都是以他主动让步来调整关系。虽说徐循自己的做法也不算过分,但以此就可见郕王并非强硬刚愎一派。现在乍然登位,朝中必定又是面临迁都和抵抗两种看法分歧,徐循很难想象他会在瞬间坚定信心,然后英明神武地领导军民大败瓦剌,这种才具先皇并不具备,没理由郕王忽然间会来个大变身。

从他表情中的忧虑来看,大臣们在朝堂上倍言的瓦剌威胁,多少也是让他有些恐惧了。并不是说郕王胆子就非常小,只是他对国朝军事几乎一无所知,人因无知而恐惧,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眼下这局势是棘手了些。”她宽慰着郕王,“但也没到亡国灭种的地步——文皇帝都快把蒙古人的根基都打断了,这才过了二十年而已,就是天命所归,二十年也根本都不够作养国力的。瓦剌的确占据了些优势,不过终究人少,就如同一个壮汉闯进大宅院抢劫,抢一把就走自然是可以的,但若想留下来反客为主,凭他一人之力又绝对做不到。即使以辽国国力,当时澶渊之盟都没有灭宋的心思,瓦剌和辽国又何能相比?而我国朝和宋比,国力又不知是强盛几许了!”

郕王的反应还是很快的。“娘的意思,是不愿迁都?”

徐循不否认自己的确觉得迁都的反应有几分过火,虽然她也不能解决眼下京师面临的危局,但是迁都的坏处却是显而易见的。

“去把天下舆情图取来。”她吩咐使女。

天下舆情图很快就被送到了案头——这还是徐循当年观政时遗留下的老物了,也就是因为最近的紧张局势,才被重新取出来随时张看。徐循指着地图,“现在瓦剌在怀来逗留,宣府、大同一线却还没打下来,他们现在直奔京城而来,一个是京师富庶,有钱,还有一个,从地图上看,入寇京师以后,宣府、大同的补给线会被完全切断,失去补给以后,两城无法坚守,北方就将是瓦剌人的天下了。”

她的解说简明易懂,郕王显然也有过类似的考虑,闻言也是连连点头,“不错,一旦下令迁都,就等于是把半壁江山全数放弃了。”

河北一带是千里平原,无险可守,瓦剌现在直插中路,一旦京师失陷,就可以往左右扩张,不论是耕地还是牧场,都是应有尽有,而国朝一旦失去了北方,就顿成南宋那样无险可守的局面,覆灭只会是时间的问题。徐循道,“一般说来,历代北人南下,都是比南人北伐胜算要大得多……”

郕王现在已经有点站在皇帝的思维上考虑问题了,这么大片的土地要拱手让人,没人会舍得的,他面上浮现肉痛之色,又犹疑道,“可现在瓦剌刚得了大批辎重,如虎添翼,已经可以支撑长线作战了……”

“此言差矣,”徐循尚未说话,韩女史在旁已经忍不住插口了——她曾是郕王老师,现在在他跟前,地位也比别人更高。“天下兵马,三大营能占几成?虽然中军失陷,十不余一,但各地军队还在,两到三个月的时间,足够召集数十万兵马入京勤王,瓦剌全族不过数十万人,比长线,如何同国朝比?”

徐循向韩女史投去赞许的一瞥,“且不说长线必败,只说这批辎重,不错,中军辎重,应该是泰半便宜了瓦剌,甚至还包括一些准备战胜后给将士们的赏赐……不过,也因为此,现在的瓦剌已经是吃得很饱了,从汉至今,自来蛮夷入侵,都以打草谷名之,打草谷为的是过冬。彼处天气苦寒、缺衣少食,所以民兵一体,凡是放牧的男丁,都可以射箭作战,随着首领入关抢掠。但也正因为如此,瓦剌将兵,没可能如臂使指,必须要照顾到各部族的需要,现在钱粮都有了,蛮人愚蠢,烧杀抢掠中,不会特意留下车辆吧,能运回自己帐篷的财物最多也就是这么多了。这一次入寇那十几万人,都快吃饱了吧?除了也先以外,还有谁是野心勃勃,一定要占据中原之地才会安心的?再往下打,多出来的财物也运不走,可掉下来的头颅却是自己的。”

郕王并不愚笨,只是无知而已,听徐循普及了一番常识,也是若有所思,“既然如此,瓦剌肯定无法坚持过久,只要等下了雪,入了冬,京城之危,便可自解了?”

现在是八月份,还是中秋时分,到入冬还有两个月时间,徐循是觉得瓦剌连两个月都坚持不了。“蛮夷从来不擅攻城,到京城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要能顶过最开始的半个月,速攻不下,考虑到各地勤王军队已经在路上了,瓦剌军心必然难以保持。这一次入寇他们是大赚了,即使攻不下京城,也无损于也先的威望,我看他们不会死拼的,攻不下应该就会转移目标,也许去打大同、宣府,也许就是撤回关外。只要能守稳京城,抵抗过最初一波攻击,最难的一关,应该就会过去。”

这番分析并没有什么王师威武的空话,而是实打实从瓦剌的利益角度分析,再有澶渊之盟这个类似的例子放着给郕王做对比,郕王经过一番思索,也是认可了徐循的看法,“不错,要不是哥哥实在……”

他打了个磕巴,但还是很坚定地往下说,“实在是过于轻浮愚蠢,行军犹如儿戏,瓦剌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地突破怀来,甚而连大同都未必会败。这一次的进展,连也先都没料到,他根本没做好吞下北地的准备,抢到这份上,其实差不多也够了……打京城就是个添头,打不下来也不会恋战。只要能挺过最初一波攻势,北地大局,不会完全颠覆。”

基本立场统一了,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该如何抵挡瓦剌最初也肯定是最猛烈的那波攻势。

“京城乃是天下雄城,”徐循对此的态度是谨慎乐观,“虎踞幽燕、墙高枪利,当年靖难之役都能挡得住李景隆的十三万大军攻城,之后迁都时又多番加筑,只要能得一良臣守卫,要挡住瓦剌的攻势,不会太难吧?”

“但京中得用的武将,都被带到河北了。”郕王有几分踌躇,“朝中人事,我又不熟悉,焉知谁人可用,谁人又是李景隆一般的‘人才’呢?”

自然而然,他把求助的眼神投向了徐循。

“我熟悉的那些人名,也有九成都去了河北。”徐循如实说,见郕王顿时有些沮丧,忍不住要发笑,“不过此事却又好解决得很——明日朝会,自然要议论军事,你且听听群臣有谁支持迁都,有谁主张留守,到时再去将司礼监金英、兴安、东厂柳知恩传来,和他们商议着,从支持留守的大臣中,挑一名德望才干足以服众的,出来主持战事,不就是了?对朝廷政事,这些内侍,知道得可比我们俩都要清楚。”

一边说,一边心中也是暗叫侥幸——若非太皇太后生前的安排,此时的自己,又哪能如此从容不迫?只怕早就和郕王一道乱成了一锅粥,很可能连得位的正统,都不会拼命争取……就不知太皇太后做下决定时,又有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京中居然面临如此局面,连她这道最后的保险,都是用了上来。

“难道娘明日不跟我一道上朝吗?”郕王听了徐循语气,倒是一怔,不安之色又浮现了出来。“可您不来,我——”

徐循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摇头道,“国朝没有垂帘听政的事情,这个先例,不能在我这里开了。再说,我懂得也不多,帮不了你什么,这朝政一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你如此聪明,想必不过数日,也就能上手了。”

见郕王还要再争辩什么,她又道,“壮儿,你可要记住,你终究不是太子登基,我也不是太后……许多事情,我们不能不格外小心。”

郕王微微一凛,肃然道,“儿子知道了。”

又流露少许孺慕之情,“可娘也不能不放手不管——没有您掌着弦,儿子心里可不稳当。”

徐循想到还根本没来得及讨论的许多棘手问题,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她亦是担心郕王能否应付得来,口中却道,“我怎么是掌弦?无非帮着你查缺补漏吧,等这一难关过去了,还是得靠你自己——放心吧,连你哥哥都能安安稳稳的,只要你别和他一样自寻死路,也就是皇帝而已,难道还当不下去么?”

郕王思及前路,不免又露出少许不安,徐循只冷眼看着,却不再出言劝慰、保证什么。

即使是亲生母子,在皇权跟前尚且还有反目成仇的,很多事,与其等事发后再追悔莫及,不如从一开始就防微杜渐,把心病扼杀于萌芽之前。

第290章决断

宫外有宫外的事要忙碌,便是宫里,一样也有许多事要处理,好歹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徐循便起了个大早,去清宁宫探视太后——昨天太后退回清宁宫以后,自然是少不得扶脉开方、针灸按摩,不敢有丝毫怠慢,徐循回清安宫以后,又是亲自过问了,知道六尚已经安排了几个太医在清宁宫值守,方才是满意。

今日起来用过早饭,进到清宁宫时,太后也是才醒,精神看着比昨日要好多了,只是仍然头晕目眩、无法下床,靠在床头半眯着眼,见徐循要行礼,便有气无力地道,“免了吧,这都什么时候了,又何必讲究这些。”

徐循到底还是微微墩了墩身,方才在太后床边坐了,太后道,“你不跟着去朝会么?恐怕郕王一人应付不来。”

昨日朝会,太后出席,怎么说也是镇住场子,今日她去不得了,却还是关心着朝堂的事,徐循道,“我身份不正,若是去了,难免也惹得朝臣多想。横竖今日商议着迎敌的事情,我们原也都插不上嘴,就是郕王,也只能听着。”

太后面上就露出愁容来,叹了口气,方道,“是啊,昨日就光顾着吵帝位的事儿了,到底是该走还是该留,倒是没人敢做主。眼下这事怎么闹还没整明白呢……我走了了以后,你们可有章程了?”

徐循正要开口时,外间有人来报,“皇后到了。”

皇后已经是换了一身素服,身后带着周妃进了里屋,给太后、太妃行了礼,虽然眼圈还是红的,但倒没哭,“太后娘娘、太妃娘娘安好。”

也不知是徐循心理作用还是如何,总觉得她投来的眼神和昨日分明有所不同——不过,即使真是如此,徐循也不吃惊,帝位传承那么大的事,就算太后昨日意识不清一句话也没透露,消息也肯定会传到钱皇后耳朵里的。本来,帝位应当是属于钱皇后将来的嫡子,退一万步说,也该属于她名下的庶长子,现在让郕王即位,对皇后已经是极大的委屈了,不想郕王和她还要剥夺掉庶长子即位的权力,两边就算原来关系再好,现在肯定也得生出些别样的心思。至于太后反手一刀,那倒又是细枝末节了,皇后的仇恨若有的话,肯定也是先冲着徐循和郕王来的。

不过话说回来,皇后要是有能力影响局势,现在局面也就不会进展到这一步了,徐循并不在乎她的情绪,倒是向太后投去了一个疑问的眼神,见太后微微点头,便道,“娘娘现在精神不济,宫中由我主事——现在事态都到这一步了,也没必要再关万氏,去个人把她接来,大家一道说话吧。”

周妃和皇后此时倒又和睦起来了,两人恭声应了以后,便是彼此交换着眼色,面上都浮起了忧虑、绝望的情绪,周妃几次张口欲语,却都为皇后眼神止住。

徐循也不理她们,兀自和太后交代道,“昨夜我也和郕王商议了一番,若是可以,终是不愿迁都的。只不知大臣们意见如何了,一会朝会以后,少不得还要请娘娘和郕王共商御敌大计,把章程给定下来。”

太后苦笑道,“我现在如何共商大计?一切由你和郕王商议吧,只是这即位的礼仪,也该速办了。昨日下午,你们商量得如何了?”

“今天应该会有人来请娘娘下旨,后日把礼行了。”徐循也露出苦笑,“嗣皇帝就先住在南内,干清宫这里,等诸事告一段落后,再搬进来吧。至于别的赏钱,也等瓦剌退走以后再放了。”

她们两人旁若无人地议论着郕王登基礼,周妃终是忍耐不住了,噗通一声,就是跪了下来,膝行到太后床前,哭道,“太后娘娘!难道妾听说的乃是真事,您——您和太妃娘娘,真是要册立二弟为皇帝了吗?那您大孙子可又该怎么办?”

她是真的伤心——徐循相信满宫城里现在最为呕血的人就是周妃了,毕竟皇长子还是个婴儿,当不懂得为自己考虑,总之,周妃的郁闷情绪现在肯定是几乎已经胀破身子,连声线都是为之颤抖。只是太后却根本没给她发挥的余地,她面色一肃,冲周嬷嬷一挥手,周嬷嬷面如寒霜,便上前呵斥道,“大胆!娘娘身子正弱着,贵人这么做又是何意?帝位传承,自有长辈可决,哪到贵人多话!”

周妃脖子一梗,倒是来劲了,“我是大哥儿的亲娘!”

她恨恨地瞅了皇后一眼,“皇后娘娘脾气软不顶事,我不说话,孩儿爹又不在,还有哪个能为我们孤儿寡母想想——”

说着,已经是泪花满缀,抽噎了起来,一字一句,几乎都透着血。皇后吃她排揎,也不生气,倒是默默低了头,也陪周妃掉起了眼泪。

徐循看着实在不像话,也是摇头长叹,却又不好多说什么。

太后见周嬷嬷被周妃闹得一时说不上话,眼底凶光一闪,怒道,“连主母都编排上了?你们都是死人,就看着她这么闹?”

忙就有健壮仆妇上来,一边一个,将周妃死死架住,手掌一捂,别提哭骂了,周妃连气都喘不上来,挣扎了一会,便是头一歪,晕了过去,被抱着挪到了别室去。

“你也别哭了。”太后稍一烦躁,又有些犯晕,手捂着额头,惹来一群人大惊小怪,“——都一边去,我没事!”

她显然是已经忍到了极限,连举止言谈都失去了以往的精细得体,挥退了众人,又指着皇后道,“除了哭,你还会什么?把眼哭瞎了,也哭不回你男人,哭不退瓦剌。就知道哭哭哭,有什么皇后的样子?别说母仪天下了,一般当家主母都没这么当的!”

几句话说得室内鸦雀无声,皇后捂着嘴,肩头一抽一抽的,忙就跪了下来,鼻音浓重地请罪道,“太后娘娘恕罪,妾身无能,让娘娘失望了。”

“让我失望有什么要紧?”太后咳嗽了一声,“——下去,说了我没事了——现在你男人把三大营十几二十万人拉出去,连个会喘气的都没逃回来,瓦剌马上就要打到家门口了,不立郕王,难道立那个襁褓里的娃娃?这是哭能解决的事吗?你倒是说说,不立郕王,又该怎么办?”

皇后终究还有点脾气,口唇翕动了一时,方才低声道,“妾、妾身以为,叔叔登位,也是情势所迫、权宜之计,毕竟,先皇正统,终究还是应该由……”

“由谁?由大哥儿?”太后不屑地冷笑了起来,“算盘倒是打得好,也得问问别人能不能跟你响到一块儿,你现在要还想着这事儿,还是趁早歇了吧!先皇一去,你就是你们家的主心骨了,日后带了两个孩子该怎么活,我是管不得,全看你自己了!你要哭,那也由得你,别在我跟前,哭得我心烦!”

说着,冲周嬷嬷喝道,“把她带下去!等万氏来了,再让她进来见我——和这样人说话,黏糊糊的真不痛快!”

皇后的肩头又开始抽动了,旁人对她倒还不敢太不客气,哄着领出了里屋,太后目送她出了屋子,不屑道,“老娘娘给选的好皇后,这都二十三岁了,还活得和三岁一般,有个不顺,就只知道哭!”

徐循和太后不说彼此关系如何,至少还算是同一层次上的人物,其实连着当日的胡仙师、何惠妃,又有哪个不是玲珑剔透?皇后和周妃可能连眼下的局势都弄不明白,放在章皇帝后宫,只能和诸嫔勾心斗角。现在局面非常,也难怪太后会不耐烦,徐循叹道,“罢了,不是还有个万氏吗,现在他们这一系,也只能是由她来做主了。”

毕竟有能力的人,终究不会被埋没,别看平日只能屈居皇后之下,到了要紧关头,终究不可能被排除在外。万宸妃很快就被唤进了屋内,虽然也是面色苍白、神色变幻不定,但姿态却依然冷静克制,给太后、徐循行了礼,便是坐到一边,一副静等吩咐的样子。

“路上也有人和你说了吧?”太后还是发话的那个,说着也叹了口气,“怀来那边的变化,还有宫中如今的局面……”

“是,妾身原本居于宫中思过,对宫外局势一概不知。”万宸妃轻轻吐了一口气,“方才路上听说先皇噩耗,心中震骇悲痛已极,言行举止难免失措,还请娘娘见谅。”

说是这么说,可她根本毫无悲痛之色,语气还隐隐有些试探、猜疑,显然是料到了先皇现在的状态只怕并非那么单纯。徐循难掩心中的欣赏,也是难掩心中遗憾:如此素质,别说钱皇后了,就是郕王妃都远不如她,可惜,才是过门不到五年,方是生了个儿子,就要从人生高峰上跌落了。

“此事之后再说吧。”见太后有疲惫之色,她便接过话头,“今日让你过来,也是要和你们交代一番,心里也明白一些……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一会儿皇后、周妃那里,还要着落得你去劝说。”

万宸妃寻思片刻,又道,“方才匆忙,没能问个究竟,妾身还有几件事不解。”

她问了几句,倒都在点子上,一是问此事由谁提议,二是问郕王是什么态度,三是问皇嗣变更的脉络,徐循一一答了,整件事便是条理清楚了起来。

——万宸妃的反应当然是要比钱皇后和周妃都冷静得多,除了个人质素以外,也有个身份差别的问题,听了徐循说明,她默然片刻,便是苦笑道,“先皇居然真是败得如此惨烈,也是大出妾身意料,既然如此,也无他话可说。妾身会和姐姐们分说清楚的。”

又犹豫了片刻,方才是有所试探地道,“只不知,先皇既去,宫中原有殉葬的规矩……”

以刚才钱皇后和周妃那不配合的态度,尤其是周妃的愚蠢表现,换个心狠手辣点的当家人,直接就能给殉葬了去,免得日后还闹出什么事来让人堵心,就是钱皇后,要下什么暗手也容易得很,反正一直都在哭了,来个‘忧急成疾’也不是不可能。钱皇后和周妃要远早于万宸妃收到消息,两人指不定还商量过了,就这也没商量出什么统一态度来,还做出触怒太后如此愚蠢的事情,这根本就是对局势毫无了解,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对比万宸妃的表现,怎能不令人叹息?太后听了万宸妃此话,也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便目注徐循,并不回答。

徐循心中也是早有盘算,闻言便道,“殉葬本属恶政,自唐宋以降也未有这样的事,我意实无此必要,只还没和郕王商议罢了。”

话虽如此,但郕王现在如何会在这种事上和太妃斗气?徐循说出来的话,差不多已经等于是现实了。

万宸妃眼底,感激与放松也是一闪即过,她深深对徐循行了个万福礼,“如此,妾身告退了。”

太后和徐循目送她出了屋子,一时都是无人做声,过了一会,太后才慢慢地叹道,“这一代,好福气。”

徐循想起何仙仙,想起诸嫔,想起记忆中模糊不模糊那形形色色的妃嫔们,也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可惜直至今日,方能说出这句话来。”

记忆最深处的梦魇,又再现眼前,多少人在屋梁上成行排列,脚尖随风轻荡的情景,仍还历历在目,她仿似还听得到韩丽妃的哭声。

“娘,我去了,我去了,我去了!”

“娘,我要——”

第291章入门

不论身份有多尊崇,终究不过是后宫里几个女人罢了,她们的事情,现在还不够让皇帝操心,当日下了朝会,徐循直接就被请到文华殿去了——很明显,郕王心里还是有些发慌,总是希望徐循能在身边给他壮壮胆。

“朝会上争吵得很厉害。”金英是伺候郕王上朝的人选,此时也是在旁殷勤地为徐循解说着局势。“典礼所需的各色事物倒是都齐备了,只是这迁都还是留守的事,倒是没个准数,诸多大臣都是愿迁都回南京去的,在朝会上双方争吵不休,还是郕王殿下听了不耐,方才渐渐止住。”

徐循的眉头不禁一皱——郕王上位的事实,在得到现存重臣的认可后,已经是几乎无法改变的了,刚才金英也提到,虽然典礼还要明日举行,但今天众人对郕王已经用了大礼朝拜,郕王已经是事实上的帝王。当然作为帝王来说,他的经验还很新浅,要说有什么高妙的手段来平衡朝局,恐怕也是奢求了,不过最基本的手腕应该还是要有的。比如在双方争执不下时,身为帝王决定支持哪边,哪边就有压倒性优势,这点道理,郕王心里应该还是明白的吧?

进了文华殿,看到郕王的神色,徐循心里也是有底了:毕竟是经验少,还是比较冲动的年纪,自己这里给鼓鼓劲,就觉得瓦剌也没什么可怕的。等到了朝会上,大臣们吓唬几句,就是又害怕起来,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否率众抵御住瓦剌。

刚掌权,能做得尽善尽美的也没几人,只可惜他是临危受命,没有多少犯错的本钱。徐循在心里叹了口气,坐到屏风后头,几个大臣都是行了礼,吏部尚书王大人方道,“虽说什么星象有变,乃是佞言,但眼下没粮、没钱、没人,如何又能抵御瓦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怕京师被破,情况会更糟糕。”

金英一路上没说完,此时又继续和徐循解释,“刚才在殿上,侍讲徐元玉言星象有变,请迁都南京,为于侍郎所斥。”

徐循眉头微微一挑——难怪连素来稳重的王大人都说这是佞言,就是南迁,也不可能是因为星象有变,扯这个话题无非是觉得郕王和内廷需要一个南迁的借口,搞一把投机而已,此人人品,可见一斑了。

“他是钦天监的?”徐循问道。

“非也,翰林侍讲耳。”金英回答道,“此人博学广闻,曾献《武功集》,言兵政事,颇受称许。”

翰林侍讲是升官的快车道,一般来说,不是进士而至庶吉士,庶吉士而至编修的话,是很难得到翰林侍讲这个职位的,毕竟其接触皇帝的机会不少,很多想法都可以直接灌输到皇帝那里,将来就算入朝为官,也是简在帝心,升官的脚步会加快不少。别看位卑,但却清贵,兼且此人还有著作发表,听起来名声也不小,那就更增添了他的分量。徐循皱了皱眉,道,“此人我原来怎么没听说过——献书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七年前的事了。”金英小心翼翼地回答。

“哦。”徐循呵呵一笑:此人性子,看来也是真的很上进——正统七年,不就是先帝亲政的年份吗?上书言军政数策,一直都是后进出头的捷径,这个徐元玉,功名心不浅啊。“既然也不是朝廷新进了,怎么不知道私习天文乃是大罪?”

她进来以后,肯定要弄清楚现在到底在说什么,对此众人心里都是有准备的,都是静下来等徐循跟上节奏。因此,她声音虽不大,殿中人却是听得分明,只一句话,便令众人都是色变:说对方说的话是佞言,对方是佞幸,其实都没什么,朝廷辩论,这样的激烈言语并不罕见。太妃却是一上来直接给人打到私习天文居心叵测的行列里去了,认真要治罪的话,进诏狱都不是没可能。这怎么让人不要心中一凛?

郕王虽然年轻没经验,但太妃可是多年观政,掌过皇帝大印的,昔年不言不语,那是因为毕竟不是皇帝亲母,身受重重限制,今日只是一句话,便让人绝不敢小觑了她。

这些老臣各各都是多年宦海沉浮,方才爬到眼下这个位置,有哪个没经历过章皇帝逝世时的风风雨雨?思及这些年来太妃在朝廷风云中若隐若现的身影,心里都是各自戒惧:日后有些事,还是不能做得太过分了……

她这一句话,也等于是把自家的立场摆得清清楚楚了,郕王也道,“娘娘说得是,现在回头想来,此人用心,着实可恨,倒是把我当成什么了。就是要南迁,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惧怕瓦剌就是惧怕瓦剌,难道说是星象有变,天下人还真会信不成?”

当然,话说到这一步,那任谁也不想担上惧怕瓦剌的名声的,再说这南迁失土之罪,就算大部分的确要算在先帝头上,但郕王如果下令南迁的话,将来也扯不开这耻辱的罪名。再加上又有母亲坚决果断的表态,郕王声音一顿,本来的些许动摇,现在怕也是消散了,他直接点了于侍郎的名。“侍郎知兵,又是最反对迁都的,不妨畅所欲言,说说你对局势的见解。”

于侍郎上前一步,在众人复杂的眼神中从容地施了一礼,侃侃而谈起来,“如今敌军暂且得意……”

徐循在屏风后听着,其实于侍郎的做法也没什么出奇制胜的妙招,无非就是收束粮草、调令兵源进京,号召军民坚守而已,他提出了几个可以提拔任用的人选,并且说话底气十足,给人信心。——能做到这一点的,现在满朝文武里也是没几个人。在大多数人都是慌张失措的情况下,这样胸有成竹的态度,已经是让他自然而然便脱颖而出了。

看来应该率众抵御瓦剌的主帅,应该便是此人了,徐循在心中回想了一下,肯定其虽然不是如王大人般首倡郕王登基,不过也是第三位附和的大臣,也就安下心来——虽然这么说有点无奈,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是坚定站在郕王这边的大臣,他们母子肯定也不能放心任用。

至于朝局平衡什么的,那都是日后的事了,现在既然皇帝意思已经是赞同留守,而诸臣除了于侍郎以外,并无人有更完善的计划,那么顺理成章也就是由于大人来主持大局,郕王便和徐循商量,要给他升职为兵部尚书,说话时语气迟疑,还有些气虚。

徐循笑道,“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你和内阁商议决定就是了。若是生怕自己事情没办好,做错什么惹得人笑话,也可以问司礼监的奴婢们,他们对这些时也是懂得不少。”

“话虽如此,不问过娘,我心里也不安宁。”郕王看来却不觉得事事都问徐循有什么不好的,“若是娘觉得这样做好,我心里就有底气了。”

他略微踌躇了一下,又道,“还有一件事,想要娘给我分析一下个中利害——今日朝会上,除了登基、御敌两件大事以外,群臣也是众口一词,要求将王振族诛,党羽尽斩。可我觉得,王振入朝未久,此事就算有错,多数也在哥哥身上……族诛是否过于残忍了些?”

政治毕竟不是过家家,真的是会死人的,而且其最令人讨厌的一点,便是往往会牵连无辜亲属,但千百年来,朝廷都是如此行事,这其中自有一套规则在。如今王振兵败,本人应该已经身死,王家的富贵,业已化为流水,倒台只在旦夕之间。但他毕竟入宫不足一年,很多事情大家心知肚明,都是揣摩上意,奉承而为。说穿了,千错万错,最错的也就是先帝了,王振顶多一个从犯,而且郕王对于他如此作为的内幕也是很清楚的,多少是有些逼不得已的滋味,斩了他大概此事也就算了,还要族诛其家人,心中不忍,倒也正常。

“族诛虽然过分残忍了些,但是也不能让他们安然无恙,”徐循道,“抄家流放肯定是要有的,否则也难平众怒……以我之见,这件事还是要往大了办的好。”

郕王神色一动,“娘的意思是……”

和郕王说话,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徐循直接说,“现在都说先帝是死了,那是为了不扰乱民心,这当口要是传出皇帝被瓦剌俘虏,事情只会更复杂,群臣心里的犹疑也只会更多。但是明白人心里都是知道先帝到底死没死的,你看今日昨日说了这么多,就是没人说先帝葬礼的事情。万一他真的被俘虏,又居然没有自尽,瓦剌那边要把他送还,或者是让我们出钱赎人,而我们这里又把葬礼都办了,那朝廷可不就是贻笑大方了?都是在为日后的事情考虑呢。”

郕王脸上顿时掠过了一丝阴影,“儿子明白了。”

处置王振,只能说是抹黑——或者说抹黑也不适当,只能说是清算先帝所为的第一步,接下来自然少不得大肆贬低先帝的政绩,再进一步收买群臣心思,降低先帝的名望,这虽然不是当务之急,但很多事现在也可以开始伏笔了。徐循道,“如今日徐元玉一样的人,朝廷中是从来都不会缺少的。你今日把王振家人大办,明日就会有人献书倍言先帝之过。很多事你不能明说,不过底下人都会揣摩,谁揣摩得好,你就升谁的官,旁人看懂了风色,自然也就会有所抉择……这都是颇为简单的御下之道,多接触接触政事,你就明白了。”

郕王连连点头,“如此,明日便下令将王族与党羽都是抄家示众,下大理寺论罪。”

徐循对王氏家人根本毫无认知,其实,这还是她头一回真正主宰一件政事的进展,以她的意志来决定结果——只因她一句话,便让多少陌生人的命运发生转折,从此只怕是要流离失所,从云端跌落。她未能感觉到权力的甜美,心头倒也是沉甸甸的,只是点头不语,没有多少说话的兴致。

不过,她的话倒是勾起了郕王的又一重忧心,“事发至今,也快十日了,有人若逃出来了,应该也快到达京师,若是哥哥没死,被瓦剌俘虏……”

若是如此,这消息也该传到京里了吧?

也是巧了,母子俩正在商议时,屋外已经有人进来急报,“柳厂督有要事求见。”

柳知恩进来劈头第一句话,便是爆炸性的消息。“禀殿下、娘娘,奴婢刚才接获传书——安插在瓦剌军中的细作商人回报,王庭大帐中最近流传消息,说是……先帝——说是章皇帝长子,真是被活捉了!那细作看了一眼,真有个年龄和章皇帝长子相近的年轻人,被人押送着送到了也先帐中!”

徐循和郕王都没计较往他在称呼上的纠结,两母子对视了一眼,都是面沉似水:最坏的情况,终于发生了。

徐循还没开口,郕王就已脱口而出,“这——这可怎么办!若是哥哥回来了,我又该当如何?”

毕竟是变化太快,看似有点模样了,可心态上,根本还是没转变过来,根本没把自己当做皇帝。

徐循看着郕王面上的惊慌,在心中叹了口气,忽而想到了多年前章皇帝和她说起自己得子时的喜悦表情。这些年来,她渐渐地已很少想到章皇帝,可如今记忆浮起时,当时他的笑脸,却还是历历在目,仿佛连声音,都还萦绕在耳边。

就这样一步步往前走去的话,日后即使是到了黄泉,怕也再无颜面与他相见吧?他生前,她对他不起,没料到他死了以后,她还要继续对不起他。

心头是五味杂陈、酸楚难耐,可徐循开口说话时,语调却是斩钉截铁,毫无动摇。

“都到这个地步了,难道你还想让他回来?”

她的声音又冷又涩,传到郕王耳中,让他不由自主地就打了个机灵,甚至就连柳知恩,也是有几分愕然地抬起头来,和郕王一起,看向了面沉似水的贵太妃。

“到了这一步,已经不能让他踏入京城一步了。”徐循重复了一遍,她注视着郕王,缓缓道,“壮儿,你——还想做个十成十的皇帝吗?”

还想做的话,就不能让他回来!否则,以大臣们尊崇正统的心思,即使不会提出什么荒谬的迎他归位,郕王复为藩王的说法,郕王的权威,也必定是要大打折扣。还想要做个一言九鼎,只手掌控天下风云的实权君主的话,别说让他回宫了,就连京城,都是不能让他踏入一步的。

郕王面色数变,对于徐循的问话,一时竟不能答。

第292章局限

于大人捏了捏鼻子,疲倦地叹了口气,一欠身出了轿子,大步流星地穿过了兵部衙门的小校场,沿路不少来往胥吏,见到他都立定了行礼,于大人不假辞色,丝毫也不理会——他要烦心的事情太多了,一时还照顾不到这虚礼上来。

着急忙慌的,总算是把嗣皇帝的登基典礼给办了,于大人也是走马上任,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兵部诸事,并且是将军权给拿到了手中,他已经先行派出了素日里看好的几位卑官前去京外重镇牵制瓦剌,若能抵抗那是最好,若是不能,也能给京城决战争取出多几日的准备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