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锋对面,姬沧赤衣乌发随风飞舞,似是与这夜色狂焰融为一体,手中一缕妖艳的血色,铮然出鞘。

  汐水江畔,撤离息川的王师在离七松岩不远处的山岗上暂停前进。虽然隔着数里之遥,仍然能感觉到大地骇人的震动,不远处的汐水因此掀起滔天巨浪,黑夜之中,汹涌不息。

  子昊站在山顶高处扶手遥望即将毁灭的息川城。风中送来浓重压抑的雨意,让人感觉窒息的闷雷一阵阵滚过黑暗,不断向着人心头压下,但他容色始终冷静若水,眼底那种漠然的悲悯让他在黑暗中看起来似乎更像一个无情的神祗,世人的命运挣扎,永远不会令之动容分毫。

  叔孙亦沉默地站在他身后,看着不远处天本地裂的景象,直到这时方才明白,为何此次东帝必要亲留在息川。这一座城池的毁灭,数万百姓的生死,根本不是他与宿英能够担负的责任,哪怕这一战终将扭转天下战况,带来九域一统的宝贵契机,可这以鲜血开辟的局面,亦必将受尽世人诟病,而史笔如刀,千百年后史书尖锐的评价,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得起。

  叔孙亦深深吸了口气,对眼前这个年轻的帝王,除了素有的敬服之外,居然生出了丝丝惧。如此决绝无悔的手段,楚国可灭,宣国可亡,哪怕王域臣民的生死亦不能动摇其心志。于毁灭中缔造重生,一手更改千年王朝的命运,倘若有朝一日九夷族阻挡了他的脚步那么也必将与这息川城一样,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一道惊闪划破夜空,在息川上方突然裂开狰狞的电光,巨大的声响自城楼上响起,轰然传遍天际。

  此时汐水对岸,由方飞白和召玉率领的烈风骑驰上一道高坡。召玉遥望息川惊心动魄的情景,担心地道:“君上为何一定要冒险入城?赤焰军一毁,外十九部首领各有异心,其中赤哈等三大首领更与君上达成同盟的共识,姬沧便是不死也难再威胁到我们,更何况息川城如今的情况,又有几人能逃过这般浩劫?”

  方飞白抬头看了看浓云密布的夜空,叹了口气道:“姬沧与君上十年交情,非同一般,区区一座城池根本困不住他,就算是君上亲自出手,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杀得了他。”

  召玉随口道:“若君上杀不了他,那岂不是……”话说一半骤然停住,方飞白接着道:“息川之战唯有一次,就如姬沧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与东帝联手暗算君上。事到如今,他们双方都已无留情的余地,此次不是他死,便是君上再难回来。”

  召玉闻言心头一惊,这时深夜中两道身影掠上高岗,瞬间到了眼前,二人箭矢瑄离与吴期,纵马迎上前去,先后问道:“城中情况怎样?”

  瑄离回头看了一眼烈火冲天的城池,没说什么。吴期道:“赤焰军余下几名上将被我们宰了,城内江水倒灌,已无立足之地,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息川城便会消失。”

  召玉焦急问道:“那君上呢,他人在何处?”

  此时瑄离转回头来,淡淡道:“他们决斗的城楼很快要被淹没了。”

  吴期蹙眉道:“城中所有出路已被水火封闭,若非瑄离先生熟知机关,我们俩也难出来,但相信君上的武功不会有事。”

  瑄离轻轻一弹衣袖,道:“唤作平常倒也罢了,少原君什么阵仗没见过,不过若他和姬沧交手时受了伤,那便绝对出不了息川城。”话音方落,脚下高岗一阵剧烈的震动,汐水浪涛冲天,地面出现一道巨大的裂缝,向着高岗这边一直延伸过来。前方息川城半边城池徐徐倒塌,往洪水之中淹没下去。

  众人都为这剧烈的地动儿震惊,眼见江水灌入裂缝,山石不断垮下,似有形成断谷之势。方飞白只得传令烈风骑向后撤退,众人驰马奔向高岗。召玉走在最后,频频回头,突然一咬牙,竟掉转马头向息川城奔去。

  前方地裂越来越大,召玉娇声轻叱,纵马而过,跨越汹涌而来的江水,落在对面,身后传来呼叫之声,她却置若罔闻,急策骏马冲向快要毁灭的城池,凤凰中传来浓重的烟火气息,闷雷滚滚,隐约在云层背后响起。待接近息川时,地面裂痕如织,江水横流,纷涌着向城中灌去,每行数步便有土石塌陷,马蹄深陷其中,再难前行。召玉索性掠下马背,施展轻功赶至护城河前,乌云下一道轻闪掠过,只见息川城已经坍塌大半,城门淹没水中,根本无法出入,半空中飞火纷落,骇人耳目。

  召玉自幼在海边长大,熟知水性,眼见无法入城,随手将外袍甩掉,露出贴身劲装,纵身便跃入激流咆哮的护城河中,深深潜了下去。

  护城河与地底机关相连,湍急冰冷的水流向城下暗河,复又涌入城中。召玉凭借内功闭气不断下潜,饶是她水性极好,也是险象环生,但江水向城中倒灌,顺流而入却也节省了不少力气。过了许久,前方数道激流翻涌,形成大大小小的漩涡,更有许多泥沙杂物卷落。

  召玉知道已到城中,借势而上冲出水面,刚刚睁开眼睛,一道黑影带着火光当头坠落,却是城上倒塌的鼓楼砸了下来。此时息川城早已看不到半寸实地,水面上到处露出楼宇屋角,放眼望去,牛羊人马浮尸成片,火光噼啪蔓延,一片天地将倾的骇人景象。

  召玉避开落石,抬头看向城楼,就在她转身之时,唯一尚未被洪水淹没的城楼上突然爆开一道惊人的光芒。

  即便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召玉亦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剑气冲流,江水掀起半丈高的惊浪,城头火焰在剧烈的气旋下向着乌云重重的夜空射去。赤色如血的剑光,伴着金色烈芒直冲云霄苍穹,瞬间刺目如盲。

  黑夜似被血色笼罩,云层之后闷雷震响,忽然裂开数道纠缠的电光,照亮水火大地。

  一片白衣,一道赤影,在重云电光箭同时飘落。

  姬沧放声长笑,“皇非啊皇非,竟能挡我百招剑法不露丝毫败象,天人交感,这一场雷雨可来得恰到好处。”

  皇非抬头看向刘辉纷纭的夜空,淡声说道:“星火陨,王者逝,此战之后,天地将崩。”

  姬沧点头道:“天命难违!”

  皇非唇角勾出冷冽如霜的微笑,追日剑锋芒渐盛,突然自他身前爆起一团耀目的光影,剑影雨落,刹那间姬沧周身前后尽被火焰笼罩,令人生出天罗地网的错觉。

  姬沧狂舞的衣衫倏然静止,手中血鸾剑却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龙吟。

  剑啸贯耳,焰光陡暗。追日、血鸾二剑以肉眼几不可察的速度骤然交击,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皇非清啸一声,忽然向侧斜移三步。

  若是此刻夜玄殇或是子昊那般高手在侧,定然会击掌大赞,只因皇非变招之间倏忽进退,完全任由身体做出最精微的反应,已到了心神合一,妙至毫巅的境界。

  剑下无情,无胜负,无生死,亦无成败得失。

  就在此时,姬沧妖冶的红衣蓦然被风吹拂,猎猎狂响,周遭水雾急转如飞,生出于骤风急,诡异莫名的景象。

  天地雷鸣,再次滚滚而过。召玉目瞪口呆地看着城楼之巅赤龙般疾飞狂舞的雨光。周遭燃烧的烈火似是云焰丛生,在那惊心的赤色之上笼罩重重金色的光芒,如同神迹般离奇骇人。

  皇非冷峻的双目中爆出慑人的精光,逐日剑烈芒大盛,先是破空而起,跟着速度激增,长虹追月般划过两人之间的风雨肆虐的夜空,向着姬沧眉心电射而去。

  大雨倾盆而下阻挡了召玉的视线,凌空肆虐的剑气更是激得人睁不开眼目。

  绝无可能臣服对方的两大高手,唯有以生死一决胜负,征战天下的王者之路,永远是为强者所开。

  姬沧纵身长啸,冲天斜飞,一个翻腾竟到了城楼之外,双足之下便是水火交流的城池,而他如神魔降临一般凭空虚立。

  随着周遭真气不断流转,血鸾剑邪异的光芒好似血凤展翼,可见这最终的一击将是怎样的惊天动地。

  皇非唇畔的笑容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决绝冷酷的神情。剑芒忽然敛去,现出卓傲的身姿,便如白龙穿云,直略而去,完全无视身处烈焰飞舞的高空。

  半空中追日剑金色的锋芒掠过风雨水火,带出席卷八荒的凌厉剑气,无光无色,唯有一片沉沦的血红。

  日落千山天地终。

  血凤亦在此时惊云破雾,冲上雷霆九霄。

  电光闪过,现出两柄绝世利器令人目眩神颤的交锋,召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骇得魂飞魄散。重云之下厉啸震耳,突然爆起了光照数里震破虚空的电光火团。

  大片大片的乌云当空倾泻,息川城上日月无踪,天地失色,一道刺目的流光划过无底的黑暗,向着岐山方向摇摇落去。

  日落星陨,直坠苍天。暴雨渐收,露出危楼残城,火光之中对立的两人。

  飞焰迎风起舞,在华魅无双的赤袍上徐徐盛开,血流沿着城楼石阶蔓延而下,曼殊花开漫山遍野,无边无际的艳色,染透了一人手中逐日光芒,点点滴滴自剑尖落下,化作一泓晶莹潋滟的碧泉。

  四周楼阁早已经不住剧烈的冲击,纷纷下沉坍塌,逐渐没向洪流之中。漫天火舞,仿若落花,流水滔滔,长逝而去。

  姬沧仰头向天,看向风雷云动的夜空,血鸾剑回手入鞘,说道:“好一招日落千山,好一柄逐日剑,好一个少原君。”

  皇非转身道:“我曾经说过,我若再胜了你,你的性命便是我的。”

  姬沧长叹一声,走向那张血玉古琴,“今日之后,世上血鸾剑葬,夺色琴绝,可惜直到今日,你我终究还是敌人。”

  “的确可惜。”皇非忽然笑了一笑,“一山不容二虎,这样的道理,宣王又岂是今日才明白?”电光火舞中,他白色的衣衫随风飘舞,脸上的神情看不出是喜是悲,那一丝笑容亦倏忽而逝,只余下相对的双眸,十年的光阴。方才两人最后一招交手,逐日剑一式“日落千山”终占上风,犀利的剑气早已震断姬沧心脉,此时生机尽绝,全凭他浑厚的内力支持,任是大罗金仙亦再无回天之力。

  姬沧漫然而笑,落座案前,“不错,所以本王毁掉烈风骑时也从未手下留情。只是有些事情本也分不那么清楚,不论敌友总算相识一场。”他抬手斟酒,皇非落座对面,举杯一饮而尽。

  姬沧杯酒沾唇,广锈落处衣上瑰红刺目,流离弥漫,已将飞云金线徐徐淹没,“没想到宣楚两国叱咤风云,如今皆灰飞烟灭,倒成就了王族一盘江山棋局。”

  皇非轻拭重归于手的逐日剑,说道:“天下战局弹指存亡,不过寻常而已,带到终局之时,我必会让东帝付出应有的代价。”

  姬沧长眸微阖,低声道:“他的条件是什么?”

  皇非淡淡道:“血玲珑。”

  “血玲珑吗?”姬沧手腕轻震,掌心一泓赤光幽艳泛浮,血色灵石被他以仅余的内力催动,越发照得其人容色妖肆,直夺眼目,“九石出,天下一,这九域诸国分立千年,如今终于要到尽头了。”

  玲珑幽光映入皇非俊眸底处,浮沉明暗,一片莫名的色泽。姬沧杯中酒尽,身子忽然微微一震,一缕艳红徐徐自唇角溢出,白玉杯上,色若琉璃,一直染透细狭的长眸,流出慵然笑意。

  “也罢,今夜便再奏一曲,日后相见无期,你我缘分当绝。”

  他随手抛掉杯盏,拂袖转身。

  血色沿着冰弦漫开,一缕琴音响起在漫天战火之下。曾经沙场烽烟回眸相见,血战千军放手相搏,曾经大漠残阳纵马逐敌,碧波万里仗剑惊涛,放马江湖,曾有多少山间醉饮,共看清风流云,星月满天。琴上飞歌,曾有几度并肩红尘,共见千里繁华,烟雨江山。

  杯中酒已尽,烽火漫天地。皇非自琴音响起便始终一言不发,眼底水火交流,仿佛一幕幕往事飞掠心头。几多胜负笑语,一时生死约誓,弦上音,三尺剑,都随这一天烈焰,化为残云飞烟。

  千峰似海,曼殊花丛中,曾有一人一曲,苍山绝响,一人醉卧花海,白衣如雪,笑如风。

  待到一曲终了,姬沧忽然仰首长笑,弦断琴裂,笑声戛然而止,空中雷电交加,风云催,高楼崩,此时的皇非,一口鲜血喷出,手中玉杯成片。断琴晶玉碎成齑粉,红衣白袍同时向着城下坠落,召玉惊叫一声,“君上!”纵身扑了过去。

  皇非一口心血喷出,坠入水中,顿时清醒了数分,抬手触到一人娇软的身躯,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己向上推去,想起方才隐约听到召玉的声音,反手拉住身后之人,同时冲出水面,回头看向城楼。

  整座楼崩塌下来,随着滚滚惊浪淹没殆尽,再无片痕。烈风暴雨从天而降,瞬间天地尽暗,曾经刻骨铭心的琴音飘然而逝,血鸾剑葬,夺色琴绝,这世上再也没有一柄剑,能与逐日争锋,也再没有一个人,能与少原君并肩纵横,指点江山。

  “君上快走吧,息川城要毁了!”召玉看着四面洪水席卷而来,忍不住出声提醒。皇非微一闭目,断然转身,与她一起潜入水中,向来路而去。这时江水肆虐,巨大的洪流不断冲入城中,狂涌咆哮,召玉之前顺流而来,未费太多力气,可是现在逆流而出,却几乎绝不可能。两人数次闭气下冲,皆被激流卷回。皇非与姬沧一战虽然斩杀宿敌,但自己也受伤不轻,如此牵动伤势,又是两口鲜血呛出,刹那间竟有种精疲力竭的感觉。

  雷电风雨更添洪水威势,召玉眼见无法原路返回,潜下去摸索一番,回来道:“君上,瑄离先生说过,王师在西面城门都设有机关,只要找到机关枢纽,我们便能从城门出去。”

  皇非调息片刻,道:“玉儿你无需在此送死,凭你的水性,一个人出去应该不难……”他话未说完,召玉忽然在水中紧紧抱住他,叫道:“君上!玉儿既然回来找你,今天就算死也要和你在一起。玉儿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是独自离开!”

  倾天暴雨淋漓激溅,电光下女子秀艳的双眸仿若火焰一般,有种决绝炽热的光彩,即便是漫天大雨之下亦那般清晰动人。皇非看她半晌,倏然一笑:“说什么呢,本君怎么可能死在这里?启动机关需要时间,我们要在城毁之前找到枢纽所在才行。”

  召玉眼中掉下泪来,滑落脸庞却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跟着又是一笑,返身向水底潜去。两人一同寻到城门处,水中视线模糊,几乎分不清方向,一口真气用尽,不得已又浮上水面。城中暴雨遮天,仿佛末世降临,四周到处都是骇人的漩涡。两人再次下潜,依旧一无所获。召玉摸到城门却无法探知机关,不由心急如焚,拔出腿上水刺奋力戳向城门。皇非抓住她的手,摇了摇头,正要带她上去,却突然感觉城门轰隆一震,忽然徐徐向上打开。

  召玉大喜之下,张口欲喊,但是城门开时,外面一股激流迎面冲入,猛地将她向后推去。

  皇非反手拉住她,却被激流一同卷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城门处忽然有人伸手扣住了召玉肩头,将他二人向外拖去。

  召玉水性本佳,得此助力,与皇非一起全力上冲,过不多久三人同时冲出水面,暴雨中看不清那人是谁,跟着一个巨浪打来,将他们再次向下冲去。

  那人显然水性更甚召玉,始终紧扣她的手臂。三人顺流漂浮,有惊无险,最后终于在汐水下游上岸。召玉刚刚喘了一口气,发现救他们出城的原来是瑄离,放要开口道谢,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

  她蓦然回头,只见整座息川城全然沉没在黑暗之中,再也见不到半点踪迹,她永远忘不了此时皇非望向息川的眼神,那是一种绝利的眼神,那是一种绝利的锋芒,更是一种深刻如刃的感情。当息川城与赤焰军一同毁灭,曾经威震天下的烈风骑踏破雨夜呼啸而至,皇非吐掉口中鲜血徐徐起身,亲口发出了追击王师的命令。夜空之下暴雨止息,乌云风雷滚滚而来,卷向黎明之前的九域大地。

第五十六章 明修栈道

  东帝末年,息川城毁于战火,方圆百里化作废墟,赤焰军十万雄兵葬师城下,宣王姬沧薨。

  宣国国主薨逝的消息尚未传回,王都五门已被潜入城中的烈风骑暗中封锁。癸巳月戊午,少原君回师支崤,假传宣王旨意,与天工瑄离设计风云殿,诛杀宣国十三重臣,控制王宫政权。失去赤焰军的支崤城翻天易主已死的数名的赤焰军上将被宣布为叛臣,罪连眷属,各府府兵意欲联手反抗,惨遭烈风骑铁血镇压,一日枭首七百余众,悬示中门。

  与此同时,宣国外十九部重兵横扫王域,一路攻城略地,烧杀洗劫,所过之处沃土化为赤地。汐水江畔战火肆虐,血流千里,一直染透冰封的大地,向着帝都汹涌而去。

  癸巳月辛酉,穆王玄殇发白虎军精兵三万阻击进犯雍江的速伦兵部,于于东临渡大破敌军,亲手斩杀速伦,歼敌万余。速伦残部匆匆北逃,被赤哈、莫多两部联手偷袭,金银财物被洗劫一空,从此除名北域。

  百里战场硝烟未熄,遍布雍江两岸,塑风残雪,席卷杀伐之气。夜幕降临时,白虎大军燃起丛丛篝火,照亮一望无际的雪原。子娆乘坐跃马帮战船返回帝都,早已听说捷报,此时到达大营,战士们扔在收拾战场,救治伤兵,搬运粮草补给,各营一片忙碌。

  穆王大帐设在中军之前,风雪吹动篝火闪烁,不时有战士巡逻而过,传来肃然整齐的脚步声。帐中数盏卧虎金灯高燃,彦翎跷着二郎腿躺在整张虎皮铺就的王榻上,嘴里叼着块肉干,一边大嚼一边道:“不对不对,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金灯下的人正挥笔签发诸将拟送上来的军令,头也不抬一下,随口嗯了一声,彦翎见他半晌再没动静,又道:“喂,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什么?”夜玄殇仍旧专注于案前文案,灯前侧颜轮廓分明,一举一动淡去素日散漫,颇有些冷峻滋味。

  彦翎一个骨碌爬起来,抽出案头一封密信,道:“美人堂主几天前冒充百仙圣手接近皇非,人在伏俟城中。”

  夜玄殇点头又嗯了一声。彦翎继续道:“据颜菁回报,九公主刚刚从伏俟城接了个神医出来。”

  “嗯”

  “哎,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彦翎忍不住跳起来道,“九公主接来的那个神医是百仙圣手蝶千衣。”

  夜玄殇签完最后一道军令,终于抬起头来,“来人!”一名白虎秘卫快步而入,取了军令退出之后,他才问道:“那又如何?”

  “别告诉我你想不到。”彦翎凑到灯前,“九公主去找皇非要人,哪里有这么轻而易举?定是用了什么重要条件作为交换,如今换回个假神医,你说会怎样?”

  夜玄殇从他手中取回密信,说道:“姝儿此次行事极为隐秘,就连白虎军中亦无人知晓。皇非之前若未察觉神医有假,那她早便应该得手,不会拖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宣都支崤也已成为无主之城。若她没有得手,皇非便是知道其中不妥,顺水推舟将人交给子娆,双方交换利益,姝儿想要借机脱身,自然也不会说破。”

  彦翎靠着王案,吊儿郎当地道:“所以我才说不妙,你想按九公主的性子,被人莫名其妙摆了这么一道,岂会跟美人堂主善罢甘休?弄不好你便要后宫起火,殃及我这条负责通风报信的池鱼。”

  夜玄殇道:“姝儿一心对付皇非,于各方皆是有益无害,所以我当时也未多加干涉。至于蝶千衣之事,不过阴错阳差,实属意外,而且并非无法弥补。姝儿既然冒充了神医,便必然知道真正的蝶千衣现在何处,寻她出来并非难事。”

  彦翎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不知九公主会不会这么好心性?美人堂主心机多变,她不说破此事,只怕是想借机对帝都……”话说一半,外面响起白虎秘卫的声音,“殿下,九公主他们到了。”

  彦翎哎呀一声,“不好,说来就来了。”再一回头,见夜玄殇起身出帐,急忙跳起来跟了上去。

  江畔战船靠岸,殷夕语早已摔人下到码头,督促帮众搬运辎重粮草。看见夜玄殇过来,众人纷纷侧身行礼。夜玄殇挥手命侍卫留下,登上二层甲板,子娆正独自站在船头,江风寒月,吹动紫裘玄衣,隔着茫茫夜色勾勒出女子修魅娇娆的身姿,迎面战船列阵如云,两岸白虎大营气势森严,令人不由联想到沿途激烈的战火,十九部大军进犯王域,势头甚盛,但此次穆国正式参战,对于阵脚未稳的宣都来说绝对不是什么有利的消息。

  听到脚步声,子娆自远处收回目光,转眸看向身披玄氅龙行虎步的男子,漫然笑说:“恭喜穆王殿下今日打破敌军,速伦军部乃是宣军十九部实力最强的一部,不料甫一交锋,便被白虎军杀了个落花流水。”

  夜玄殇在她身旁站定,眉宇轻轻一扬,“可惜你来迟一日,否则这场仗便可并肩杀敌,更加痛快。”

  子娆凤眸细挑,不疾不徐得道:“来日方长,不急在这一时,宣国虽失国主,却也并非朝夕可破,何况还有皇非手中的烈风骑,往后少不了硬仗要打。”

  夜玄殇颔首道:“皇非一旦稳住支崤城的局势,很快便会有所动作,这外十九部军队留之难以驾驭,除之未免可惜,不过是他提前送来消耗我们战力的弃子。”

  子娆斜倚船舷,慵然道:“既是弃子,扫除了便是,不也正遂了你练兵的心意?”

  夜玄殇负手远眺,倏然笑道:“知我者子娆,再有三五场仗打下来,白虎军便唯我王令是从,大家各得其所。”

  子娆眸光流莹,魅然转视身边男子,“你倒是坦白,不说什么九域诸侯效忠帝都,出师勤王也是理所当然的话,否则我还真要好好想想该如何回答才是。”

  夜玄殇目露笑谑,微微倾身向她,从这角度恰好能够欣赏女子清艳妩媚绝色的眉目。微风轻拂她柔魅的长发,在两人之间曼妙起舞,夜色成丝,迷人眼目。他微笑惬意,闲散说道:“场面上的话我且留着去与东帝客气,大家讨价还价,说不定多有收益。至于你我,又何必拐弯抹角?九公主一句话,本王可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子娆含笑嗔他一眼,“我那王兄心深似海,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到时若是吃了亏,可莫怪我没有提醒你。”江风霰雪,明月倾洒波涛,夜玄殇潇洒耸了耸肩,姿态从容,随口问道:“蝶千衣可在船上。”

  子娆侧首望向船舱,“这位神医似是有些孤僻,路上一直独处一室,很少出来见人。”

  夜玄殇挑了挑眉梢,已知船上必然是白姝儿所扮的冒牌神医,此举自是为了避免穿帮,略加斟酌,道:“有件事情跟你商量,我想请蝶千衣在白虎军暂留几日。”

  子娆睫光微动,流露询问之色,数步之外,负责保护蝶千衣的聂七、萧言等人听到亦觉得诧异,大家皆知九公主费尽心思自少原君手中换出这百仙圣手,为的乃是东帝病情,而且一出伏俟城便调了跃马帮战船连夜赶路,片刻不曾耽搁,如何肯让人中途无故滞留。子娆看了夜玄殇片刻,问道:“出来了什么事?”

  夜玄殇凝望她清眸颜色,微微一笑,抬手替她一拢披风,说道:“是我军中一点小事,也没什么要紧。十日之后我亲自将人送回帝都,顺便向东帝文安,如何?”

  一轮江月分明,照见雪光浮沉,夜色下男子深邃的双眸一言望不见尽头,叫人仿佛置身苍山云渊。但无论何时何地,他唇畔那些散漫的轻笑却永远让人想起江湖初遇,那个恣意潇洒而又风流冷酷的夜三公子。

  人生如初见,知己一杯交。子娆心中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不由多看了夜玄殇一眼,眼梢隐隐流过清莹的微光,“不由分说便来要人,可抵我欠你那一顿美酒?”

  夜玄殇摇头笑道:“那可不行,酒债归酒债,人情归人情,不抵不赖。”

  子娆挑眸道:“你这人做了穆王怎么反倒小气起来,莫非我这一位神医还抵不过你一顿酒钱?”

  夜玄殇道:“那是自然,与没共饮的机会千金不换,怎样,这人你给还是不给?”

  子娆修眉一漾,刹那间轻笑妩媚,风月流光,“不抵便不抵,本公主比你大方,十日后在帝都等你,你便拿神医来换酒好了。”

  这一句话便等于将东帝的安危交付,明知事出有因却好不追问。萧言、聂七转头对视,眼中都露出难掩的诧异。这时一名白虎秘卫匆匆登船,在夜玄殇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夜玄殇剑眉微蹙,转而看了子娆一眼,道:“这里便交给秘卫吧,先让人送你去王帐休息,我处理点事情,稍后便来。”

  白虎大营中一处军帐,穆王到时,彦翎、颜菁、卫垣、虞肖等已皆在帐中,片刻后扮作百仙圣手的白姝儿一抽身赶至此处。帐外有白虎秘卫把守,闲杂人等一律不得接近。秘卫首领虞肖见过穆王之后微一示意,旁边秘卫掀起当中担架上的白布,露出一具女子尸身。

  那尸体白发紫衣,面容虽已被水浸泡,但仍能看清几分眉目。虞肖回禀道:“这是秘卫在雍江上游发现的,看情形乃是数日前真元散尽而亡。我们大都未见妙华夫人真容,不敢断定是否是她,所以立刻回报殿下。”

  “是她。”夜玄殇微微点头,命秘卫掩上白布。白姝儿见到这尸体,心中倒觉得三分惊讶,不知妙华夫人怎会落得如此下场,但见夜玄殇面色不改,似乎早已料到此事一般,不由暗自思忖,却无意中发现当夜玄殇确定此人便是妙华夫人时,近旁卫垣眼中依稀掠过一丝异样的神色。

  虞肖挥手令人将尸体抬出,跟着问道:“殿下,妙华夫人死因似乎有些蹊跷,是否要着人仔细追查?”

  夜玄殇深思片刻,道:“不必了,这事到此为止,不准任何人走漏消息。”跟着转头问向白姝儿,“真正的蝶千衣人在何处?”

  白姝儿道:“当日我换了蝶千衣出来,便将人送去了一指峰,借她的身份接近皇非,可惜后来被皇非识破,迫我配合他蒙蔽宣王,暗中夺权,此番倒是便宜了他。”魅眸稍转,复又问道:“殿下可需姝儿继续借这百仙圣手的身份前去帝都,探查一下东帝的真正底细?”

  夜玄殇抬眸扫去,眼底含笑却看得人心头一跳:“卫将军觉得是否妥当?”

  卫垣咳嗽了一声,目光往颜菁一瞥,蹙眉道:“东帝虽然年轻,为人却使人精明,此事若处理不好,反而影响我们与帝都的关系。不过白堂主也是替穆国着想,究竟如何,还请殿下定夺。”

  这话说得四平八稳,不偏不错,白姝儿眉色轻掠,闪了一眼外面,“殿下是否当真信任王族?东帝一年之内灭楚伐宣,如何肯眼见穆国安然坐大,成为唯一与王族抗衡的力量。我们若无防备,只怕有朝一日兔死狗烹,诸侯国便都真真成了他手中的棋子。”

  彦翎在旁点头道:“美人堂主的顾虑也不是全无道理,不过话说回来,若是九公主真成了穆国王后,那就另当别论了。”

  虞肖在旁点了点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颜菁此时亦道:“殿下,这是最稳妥的法子,两全其美。”

  夜玄殇隐约一笑,说道:“我会亲自入帝都与东帝一谈,一切待到之后再作决断。”随后转向白姝儿道:“十日内,你调动自在堂所有人手,给我将蝶千衣平安带回。”

  “是。”白姝儿媚眼流转,些许微芒轻藏睫下,低下头道:“殿下放心,九公主既然急着要人,姝儿便一定让她满意。”

  离开大帐时,虞肖自去处理妙华夫人后事,颜菁等人另有军务禀报,亦随夜玄殇而去。白姝儿待众人走远,行至卫垣身旁,袅袅停步,“卫将军。”

  卫垣目送一队巡逻士兵经过,头也未回地道:“堂主方才未免也太不小心了,那颜菁乃是帝都的人,有些话在他面前还是多加斟酌的好。”

  白姝儿轻笑一声,冷冷说道:“将军不也一样是帝都的人?食我王俸禄,忠我王之事,他若是敢出卖穆国,我便让他此生有来无回。不过将军毕竟比姝儿思虑周全,不知那妙华夫人,将军可是发现有何不妥?”

  卫垣侧头看来她一眼。白姝儿美目轻转,说道:“姝儿与将军一向配合得当,各得其所。如今殿下若以九公主为后,颜菁等人必受重用,宫府大权旁落,恐怕最后就连殿下也难控制全盘,将军与我不若早作打算。将军不妨仔细想想,倘若一统天下的是穆国而非帝都,那情势又将如何?”

  卫垣面色深沉,不露分毫情绪,“堂主可曾知道,那九公主背后的帝都有着何等势力,撇开东帝不说,单凭王族正统的名分,九域天下便人人都要另眼相看。殿下若与王族联姻,对穆国来说是有益无害。”

  “姝儿当然知道联姻的好处,否则当时为何要费尽心机破坏王族与少原君的好事?但以现在的形势来看,只要我穆国保存实力,帝都与北域很可能两败俱伤,到时候九公主嫁与不嫁,便也无关紧要了。”白姝儿娇声软语,眼中漾着冷媚的轻光,“将军不必多想,其实姝儿也不过是想问上一问,不知方才将军可曾看出些什么,又知道些什么?”

  卫垣目光在她媚艳动人的脸上转了一转,片刻后说道:“方才那具尸身虽然被水浸泡,面目有所改变,这妙华夫人的模样看去也已经十分苍老,却让我依稀想起一个人。”

  白姝儿道:“哦?是谁?”

  卫垣抬头远眺,若有所思地道:“这人让我想起九公主的生母,昔年襄帝的宠妃,婠夫人。”

  “婠夫人?”白姝儿眸心倏然一收,雪月之下,掠过了一道寒冰的冷光。

  赤峰山,宣国王陵。

  巨大的赤峰石墓门徐徐滑开,现出深长寂静的墓道。瑄离屏退侍卫,独自一人沿着森然的灯火走向着耗费了十余年时间数十万工匠建造的宣王寝陵。一排排青铜壁灯幽暗闪烁,道路尽头,一个红衣男子正负手静立,抬头望向镶嵌于石壁之上原本属于宣王的黄金棺椁,四面宏伟精致的壁画构成一幅幅瑰丽玄虚的图案,一眼望去,人立画中,恍入神界。

  瑄离来到他身后,暂时没有说话。他也并未回头,说道:“从你来到宣都的那一日起,花费了多少心思,直到今天,这座陵墓终于完工了。”

  瑄离停下脚步,道:“若非君上下令日夜赶工,甚至亲自督造,仅凭瑄离一人之力,这寝陵绝无可能这么快顺利完成。”

  皇非转头看去,他在那锋芒乍现的目光中低头欠身,掩下眉间浅浅神色,说道:“王域刚刚传回消息,速伦军部日前被白虎军重创,全军覆灭,赤哈、莫多两部昨日与王世交锋,似乎也吃了不小的亏。”

  皇非俊美的面容之上闪过一缕淡淡的冷笑,“外十九部三大首领各具野心,既然他们着急,便让东帝先行调教一下吧。”

  瑄离道:“穆王发兵参战,对我们威胁不小,外十九部恐怕抵挡不了多久,不知君上的伤势如何了?”

  皇非与姬沧息川城一战受了不轻的内伤,但回到宣都之后闭关数日,已是功力尽复。此时赤焰军诸将“叛国弑主”早已是不争的事实,宣都发布令旨,以为宣王复仇之名清洗余孽,同时大肆征兵,举国备战。宣国素来国力强盛,不虞粮草军饷,不过半月时间,除了烈风骑原有精兵之外,便招募大军数万,单就兵力而论,足以取代曾经的赤焰军。”

  皇非凝望高悬于上的黄金棺椁,道:“宣王既然遭众将围攻而亡,本君的伤自然也不能好得太快。你传信出去,给外十九部首领指条路,让他们集中兵力,进攻洗马谷。”

  “洗马谷?”瑄离眉梢微挑,略加思忖道:“洗马谷已属于昔国境界,并非战略要地,就算被攻占,对王域也不会构成任何威胁,东帝恐怕不会放在眼中吧。”

  皇非扬唇道:“你放心,只要洗马谷受到威胁,东帝就一会发兵救援,他虽然干脆利落葬送息川,但绝不会坐看子民受戮,更何况,哪里还有九夷族遗民,待到王师阵脚大乱,穆王要应付烈风骑,便得付出一点代价了。”

  瑄离心思灵透,一点即明,笑道:“君上当着料事如神,不想短短数日,帝都的一举一动竟早已在君上眼中了。瑄离现在越发庆幸选择了一个正确的盟友,如今想来,宣王死得也并不冤枉。”

  石壁上一双巨大的神兽附身下望,目光仿佛洞穿远古,注视着如今站立在北域王权之巅的王者。高悬在上的灯火照亮赤衣红袍,如同火焰烈烈燃烧,令人不能鄙视,然而皇非的语气却是冷的,“他以为每次都能赢得了本君,甚至狂妄到自断臂膀,殊不知胜负不过一线之间,本君岂会接连两次输给他。”

  息川之战皇非虽除去生平劲敌,重夺兵权,但似乎并无十分畅快,较之以前风流狂傲,却多了几分深沉狠戾,就连曾经追随他出生入死的烈风骑的将领,现在在他面前都颇有几分畏惧之心,瑄离眸光微抬,带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宣王本就是个狂妄自大的人,一个人太过狂妄,便会目空一切,除非遇到一个和他势均力敌的人。所以一直以来,赤焰军将领一旦战败唯死而已,宣王根本从未将那些人放在眼中,更加不会在乎他们的生死。但是在整个北域,无人不对宣王畏若神魔,心甘情愿为之所用,这个却是狂妄的魅力与气度。”

  皇非目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好似岐山之畔划落的流星,冰冷而又炽热,“赤峰山相遇,我与他斗了整整十年,他的确是个好对手,但最终还是要死在我的剑下。”

  瑄离道:“所以君上正是那个与宣王势均力敌的人,既相互吸引,而又渴望毁灭彼此。”

  相互吸引,而又渴望毁灭彼此。皇非徐徐闭上眼睛,息川城中惊天的烈火仿佛仍在眼前燃烧,那人魅肆的神容也在烈火的背景下如此清晰,直到现在,他依然记得剑锋刺入他胸膛的感觉,那生死刹那,他分明在笑,如此痛快惬意,就像多年来每一次与他开怀畅饮或是并肩纵骑,伴那星月飞扬的笑容。

  面对着冰冷的黄金棺椁时他才突然发现,十年争锋,十年快意,与那人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总能听到他的笑声,看到他的笑眸,鲜血染透剑锋,永远无法洗清,那双眼眸,竟然也已刻骨铭心。

  黄金棺椁下是一篇空洞的黑暗,那人早已与息川城一同毁灭,他的琴,他的剑,他的人。皇非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收紧,这双手放眼天下已再无真正的对手,从此以后少原君剑下已再无人不可杀。这时候,瑄离的声音忽然重新响起在耳边,“说到底,君上还是太了解宣王了,否则也不能巧妙设计,使他以为君上始终处于掌控之中。只是有一事我却不太明白,白姝儿与君上有杀亲之仇,而且如今已经投靠穆国,君上为何这么轻易便放她离开?”

  皇非回过头来,完美的面容在火光之下显得更加冷酷无情,“这女人颇有些手段。穆国此次与帝都的联盟十分稳固,等闲难以破局,但只要她不甘屈居人下,便一定会设法算计帝都,从中生事,本君若是这时杀了她,岂非白白浪费了一枚好棋子?”

  瑄离点头道:“君上万事料定,有备无患,但如此打算,是否还是为了那王族公主?”

  皇非唇峰冷冷上扬,道:“本君向来恩怨分明,王族与楚国这笔账,自是要着落在她身上。你即刻替本君送一封战书到帝都,若东帝仍旧不肯让九公主嫁入北域,那么,便让他做好迎接烈风骑的准备。”

第五十七章 同气连枝

  子娆将蝶千衣交给夜玄殇后,在白虎军中停留了几日。十九部重兵虽然有意南侵,却被穆军阻在雍江,一时气焰暂熄。数日后九公主乘船回京,穆国白虎上将卫垣与统卫府上将颜菁亦随行觐见,战船顺风顺水,一日之间便到了帝都。

  入城已时近黄昏,东帝却仍在九华殿未曾回宫。子娆听说北域一早遣人送来了战书,倒也不甚在意,命离司引了卫垣、颜菁前去参见,独自便往长明宫而去。

  晚雪修竹,御湖之上薄冰晶莹,倒映几株寒梅娇娆轻放,风吹薄暮,点点幽香如缕,一路飘上衣带云袂,飘落岑寂沉静的寝殿。子娆步履轻慢,转过织锦回廊,拂开飞龙金帷,一直入了东帝书房。案前前数叠奏章散放,随手一翻,那些振振言辞之下偶见他冷凝的笔记,一转一折,无不勾画入心。她着眼看了一会儿,丹唇轻轻一勾,隐约便似轻笑,随手丢开那些奏章回头,一个丹红的“忍”字突然映入眼帘。

  一字隐忍,笔笔血艳。

  子娆凝眸静立,想起那日初出玄塔,在他面前挥袖而书,写就这肆无忌惮的心绪,今时再见竟恍如隔世。世事辗转,山河变换,多少国破家亡铁血生死,改了苍生运命,换了江山容颜,唯有那一个人,在她心头翻云覆雨,相思相见难相忘。然而他是她的王兄,天下的君主,此身重入帝都,这里的一人一物都提醒着一个事实--无论她是否是襄王的血脉,身心灵魂又是何人,至少在世人眼中,她是王族的公主,他是雍朝的天子。

  子娆细了凤眸,忽然轻轻一笑,抬手处那些奏章落上银炭,焰光腾地燃起,复又渐渐熄下,最终在她冷魅的注视中化作一缕轻烟。

  此时外面传来东帝回宫的通报。

  夜色如幕,宫人侍卫都远远停在殿外,只有一人的脚步伴着重重金灯径自入内。子昊独自进入寝殿,走到玉案之前突然微微停步,目光侧处,唇畔掠过一丝浅淡的笑痕。他自行丢开王氅,站在案前随手翻了一下奏章,身后忽然有双柔软的手轻轻遮住了他的眼睛。

  女子幽微的发香带着微暖的呼吸便在耳边,他削薄的唇角笑意略深,说道:“回来了。”

  身后女子柔声轻笑,“你也不问我是谁吗?”

  子昊抬手覆上她指尖,含笑转身,“长明宫中除了你,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奏章又藏到哪里去了?”

  子娆黛眉轻略,瞄了一眼旁边,“那些奏章吗?我烧了。”

  “烧了?”

  “烧得干干净净。”子娆容色侧映灯火,明暗间清绝妖魅,如描似画,“既然那些朝臣说我妖女祸国,便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妖女。我也那皇非如何要他们多管闲事,当时我既不不愿催皇非解释,现在自也懒得听他们聒噪。”

  子昊随意笑笑,道:“朝臣们自来如此,直言进谏也是他们的本分,不过几句闲话,你到认了真。”

  子娆冷哼道:“若说本分,昔日凤后当朝,怎不见他们如此仗义执言?庸庸懦懦明哲保身,你好心性不跟他们计较,我却不怕折祸国干政的罪名。这次不过烧基本奏章,回头让我撞见,看我不拔了他们的舌根一个个送去刑谳司。”

  子昊眼梢微微一扬,徐声道:“朕是不是太宠你了?这般性情手段,日后怕不当真要让你毁了朕的江山社稷?”

  子娆眸光轻转,“怎么,王兄可是后悔了?”

  子昊扶案落座,合目淡淡笑道:“你几时见朕做事后悔过?”

  “若说这个呢,好像倒也见过一次。”子娆在身旁以手支颐,蓦地转眸浅笑,曼声道:“朕这一生做得做错的一件事,便是答应子娆嫁入君府,让她离开了朕的保护。这样的错误已经有了一次了,便不会再有第二次……”她不紧不慢,字字句句软声道来,正是那晚宣军帐中他与皇非一席对话。

  子昊靠在软枕上半挑眉峰,明眸打量那灯火深处如仙似魅的女子,火光幽幽的跳动,照得那片片金云龙纹似是在烟香之中缥缈游荡,缭绕纠缠,渐渐地,他便轻轻眯了修眸,挑了薄唇。她不问他如何处置那北域的战书,他亦绝口不提此事,手中灵石串珠光芒流漾,仿佛一抹摄魂的颜色敛入那眸心,深深浅浅,染作墨色如玉一泓幽谭。待她含笑说完,他才开口道:“那些朝臣的话似乎只对了一半,妖女虽说是妖女,只怕还没修炼成精,说到底总还是要朕腾出手来护着才安心。”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修冷的眉目略带着三分清倦,衬那一身九龙簇云织银纹玄袍,灯下看去别有一番雍容风流。子娆轻轻地笑,随手把玩他腰间玉佩上的丝穗,一缕缕缠在指尖,“君无戏言,你要护便护得彻底些,反正你是九霄上仙,神通广大,我再怎么修炼也不过是个小小妖精,脱不了七情六欲,忘不了人间红尘,我也不想成仙,总归有人护着,说话算话便好。”

  子昊一笑道:“放心,朕既然说过了,到死也必护你周全……”话音未落,她的手指已抵上他的唇,声音幽柔,唇香轻漫,“别说‘死’这个字,我还没活够呢,你若不在,我找谁去兑现诺言?”

  子昊目光微凝,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脸庞,在那轮廓迷人的下颚处微微停留,片刻后笑道:“莫非朕还生生世世被你这小妖女赖上了不成?”炉中沉香弥漫寝殿,雕梁画栋,如染烟云,子娆睫光轻轻扬起,触到他柔和清邃的目光婉转荡漾,仿若桃色幽幽触落深潭。她俯在他的胸口轻声浅笑,柔柔呼吸吹向他耳畔,“来世太远太久,我先要了此生再说,我赖不赖你没关系,反正你赖不掉我的。”

  低沉的笑意漠然自他胸口传来,那带笑的气息如此温暖,像是要将人的心弦融化,化作丝丝香云,缕缕轻烟。有着温柔笑眸的君王,眉目间仿佛带了三分烟火气息,再不复那清冷云端无情的神祗。

  红尘人间风流欢喜,又有什么能比得上两情相悦,枕间相伴?金风玉露镜花水月,又有什么能比得上夜色如斯,佳人在怀?幽幽烟香入幕,云帐散落榻前,子娆慵然依偎在子昊身畔,过了一会儿,柔声问道:“子昊。”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抬手揽她在怀,轻抚她宛若流水般清冶的发丝。

  “子昊。”她闭目微笑,仍是低声叫他的名字。

  “子昊。”她闭目微笑,仍是低声叫他的名字。

  “我在。”

  “子昊……”

  他含笑的叹息化作她唇畔轻轻一吻。此时此刻,安静的寝殿中没有任何人回来打扰他们,长夜深处唯有彼此的呼吸纠缠,发丝流潋。轻纱影里灯火柔,帐外深宫雪落花开,青红满地,月光深处,一枝娇艳的红梅晶莹绽放,一天星月如许,灿烂安宁。

  东帝八年初,白虎军踞江而守,与王师两面夹击,连败赤哈、莫多两大军部。十九部大军屡次想要突破雍江防线,皆为穆军所阻,始终未能得逞。元月上旬,穆王玄殇命大将廖邺、少将虞肖驻军重山关,亲点白虎军三千精兵,与彦翎、白姝儿、殷夕语一道,护送百仙圣手蝶千衣南入帝都。

  穆王一行到达帝都时,恰逢东帝闭关未出,却早已传下王旨,以诸侯中最高规格的九章之礼迎接穆王,九公主与王后且兰、昔王苏陵一同,亲率六卿重臣出迎。

  巍巍帝宫,浮云漫雪,雍江金水绕城而上,三千白虎军驻扎城外,不再前行,以示侯国礼敬王族之意。王城禁军字雍门而内列开仪仗,九门神道天阙,放眼金旗华羽万道,琼光雪色里耀得天地生辉。

  御道两侧忠臣肃立,九重天阶尽头,凤衣流金的女子立于紫伞宝盖之下,姿容绝伦,恍若天人。夜玄殇随着典仪官员踏上金殿,抬头一笑,微微挑了挑眉梢,目光不掩惊艳之色。子娆魅眸轻转,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前附身靠近他耳畔,柔声说道:“惊云圣域冽泉酒,八百里快马刚刚送到,穆王满意否?”

  王女帝姬容光夺目,娇娆笑语却似兰芝玉露,温柔到醉人。夜玄殇哈哈一笑,欠身道:“公主厚爱,玄殇受宠若惊。”

  子娆含笑瞥了他一眼,两人举止亲密,不避耳目,再加上先前便有传言,九公主当日西入穆国,与穆王早已私订婚约,群臣如今有目共睹,不由面色各异。说到底现在九公主仍是名正言顺的少原君夫人,日前皇非接掌北域兵权,遣使携血玲珑南下帝都,面见东帝,提出和亲罢战之议。多数朝臣都进言以和为贵,当送九公主入嫁北域,息事宁人,其中甚至包括向来主张动兵的大司马叔孙亦、大司空宿英。谁知东帝当朝挥笔,复以战书,只骇得朝臣群相失色。东帝如此态度,众臣无不明白九公主早晚将承大统,日后雍朝必是女主当国的局面,如今又见穆国威势,更加对九公主惊怕憎畏,莫以言表。

  子娆转身时满含兴味地扫视众人,丹唇隐约一勾,随即伴了穆王扬袂而去。当晚流云宫中设宴,且兰等人与夜玄殇皆是旧识,何况穆国先时出兵,早已被视为帝都盟友,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甚是热闹,就连一向话语不多的墨烆也与穆王相谈甚欢。但除了若有所思的叔孙亦之外,且兰身侧的含夕一直神情落寞,只有在夜玄殇开口逗她的时候才多说几句话。酒宴方才过半,她便抱了云生兽起身道:“子娆姐姐,兰且姐姐、夜大哥,我觉得有些困了,想先回宫去了。”

  且兰笑道:“你这丫头今早便贪睡,怎么这时候就困了,是否刚刚贪杯多喝了酒?也罢,便让她们先陪你回去休息吧。”

  含夕看了一眼且兰重华宫调来服侍她的几名侍女,道:“我不会喝酒,明天再来找夜大哥玩。”说完便要带着侍女离开。正在这时,外面忽有先机营之人匆匆而入,到了苏陵身后低声说了几句哈,苏陵向来处事沉着,闻言却是脸色微变,紧跟着低声追问来人,神情越发凝重。

  子娆在席上瞥见,挥手令侍酒的宫人退下,“出了什么事?”

  苏陵起身道:“公主,前方刚刚传来军情,宣国十九部大将联手进攻洗马谷,现在先锋军已经到了昔国境内。”

  子娆心头一凛,目中闪过诧异,且兰与叔孙亦同时色变,“什么?十九部大军方重挫,怎么会突然进攻洗马谷?”

  洗马谷不但有九夷族人,更有日前自王域疏散而去的百姓。昔国驻军本便不多,眼下大半正追随王师作战,余者不足万人兵力,除了本国防御之外,要保护洗马谷的百姓根本力不从心。苏陵眉头轻蹙,说道:“军报已经证实无误,洗马谷中皆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昔国兵力不足,若不及时调兵救援,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子娆手把玉盏,一时不曾发话,片刻后转向且兰,低声问道:“九夷族人隐居之处,你是否曾对皇非提起过?”‘

  且兰摇头道:“绝对没有,洗马谷乃是当日王师练兵所在,更关系我一族安危,我怎可能轻易告诉他人。”

  子娆直起身子,修眉淡淡一挑,“此事蹊跷,对方如何得知洗马谷的情报?北域大军突然行动,目的显然是要引王师出兵,自目前王师驻地到洗马谷必经天道,若是对方在那处设下伏兵,我们根本无从防范。”

  在座众人无不久经沙场,对九域地形了如指掌,皆知此言非虚,东帝闭关前曾命九公主摄政,没有她的印玺,无人能调动王师一兵一卒,叔孙亦当即离席跪下,说道:“公主!洗马谷眼看危在旦夕,请公主看在九夷族为帝都出生入死的分上,千万施以援手,否则,此次非但九夷,就连昔国也难逃厄运!”

  子娆淡淡睨了他一眼,道:“洗马谷中皆是我王族臣民,我自不会见死不救,但若明知敌军设下陷阱,还要自投罗网,那便是愚蠢至极。”

  四周晶帘微光折入座上魅艳的凤眸,如同薄雪冰影,刹那一掠而过。叔孙亦呼吸一窒,顿时说不出话来。苏陵虽也心急如焚,却向来思虑稳重,沉默片刻深深叹了口气,道:“此时使臣手中的战书只怕还未送回北域,十九部大军已然有所行动。对方这是有备而来,摆明了要迫王师出兵,大乱我们在雍江沿线的军事部署,亦看准了我们不会坐视不理。公主,帝都的防御线绝对不能轻动,且让臣领兵回国吧,立刻启程或许还来得及。”

  他的态度虽然温文平和,但话语中已是存了一去无回的决心。作为昔国之主,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坐看子民受戮,但只凭昔国的军队想要对抗北域大军,无异于以卵击石。且兰即刻说道:“公子万万不可,若无大军应援,昔国势将难保。”

  苏陵微微躬身,说道:“殿下,大局为重。”短短数字,在座诸人无不凛然,整座流云宫忽然陷入一片安静,包括门口尚未离开的侍卫在内,所有人都看向苏陵。四周灯火倏暗复明,照出蓝衫湛湛俊雅如玉的身姿,他以“殿下”称呼且兰,而非“王后”,乃是昔王对九夷族宗主说话,更加透露出家国取舍之意,抬头之时,目光映了重重灯焰,显得清明坚决,“殿下应当清楚,我们的敌人并非只有十九部蛮族那么简单,日前与赤焰军一战,息川防线已失,若此时贸然抽调王师兵力,被对方趁机突袭帝都,那么后果便不是一个洗马谷了。昔国军队牵制敌军时,请公主与殿下审时度势,若有机会两面夹击,我们活着还能扳回这一局。

  ”苏公子……“且兰欲言又止,心中乱作一团,明知情势所迫,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说。叔孙亦抬头望着殿上,身侧双拳紧握。这时候,子娆忽然轻声笑了一笑,”真是有其主必有其臣,自己心中决定,总也不想想别人的心情。“她起身步下玉阶,徐声道:”我记得以前王兄曾经说过,棋局对弈最怕的便是被动应付。如今人家落一子,我们便应一子,人家想牵着我们的鼻子走,我们便投怀送抱。昔国损兵折将,东线防御尽失,帝都又能安坐多久?昔王稍安勿躁,传令先机营派出人手,且先打探敌军动向……“她话未说完,对面楼樊腾地拍案而起,大声叫道:“说来说去就是不出兵,等先机营回来,洗马谷早被夷成平地了,打仗便是看谁拳头硬,管那么多干吗!公主若是害怕北域,我们和昔王一道去救自己族人!”

  子娆倏然转身,眸光冷冷一挑,未及发作,且兰已抢先喝道:“楼樊,住口!”楼樊满脸不服,叫道:“苏公子对我九夷族有大恩,若他要与敌人拼命,我楼樊也愿舍命相陪!”

  子娆心知这楼樊是个莽汉,虽见他言行无状,也不欲与他计较,微微蹙了蹙眉,这时席间忽然有人朗声大笑,“楼将军之言甚得我心,恩怨相酬,这才痛快。”只见夜玄殇把盏起身,转向子娆微微一笑,“常言道兵贵神速,不知公主愿给穆国一个机会?白虎军驻扎之地距离昔国不过百里路程,且可绕开天行道进军,绝无后顾之忧,让颜菁快马赶去传我命令,亲自率兵出击,定可确保洗马谷的安全。”

  颜菁其实早有此意,见国君发话,当即跪地请命。彦翎丢开美酒来到夜玄殇身旁,“若是去终始山,我倒知道有条捷径,从雍江口过金石岭可以直达昔国。嘿,看在美人公主脸面上,我随白虎军走一趟吧,弄不好还能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喜,不想事情有此转机。且兰大大松了口气,对夜玄殇投去感激的目光,夜玄殇隔案举杯,对她潇洒欠了欠身。这时候他身旁的白姝儿突然转眸扫了卫垣一眼,卫垣与她四目相触,微一思忖,起身道:“臣已在帝都耽搁了多日,既然已经见过主上,不如与颜将军一同回去,讨这份功劳,定让北域大军知道我们的厉害。”

  他乃是白虎军的直接将领,此言合情合理,子娆凝视他片刻,微笑道:“也好,将军退敌之后不妨亲自走一趟洗马谷,或许能见到多年想见之人。”

  卫垣心头蓦地一震,自然知道她所指何人,子娆这一句话,等于放他彻底为穆王效力,此后无须再受帝都节制,然而话中之意也只有两人心知肚明。卫垣俯身拜下,口中称谢,低头之时,眼中闪过前所未有锐利的锋利。

  夜玄殇目光扫过殿前两名上将,对子娆扬了扬眉,悄然抬手一指案上酒瓶,目露戏谑之意。子娆睫光微抬,丹艳的唇角轻轻一勾,隔着琉璃灯影张开口无声无息说了两个字“酒鬼”,跟着展颜轻笑,那潋滟容光似水,只看得人心魂一漾。彦翎眨了眨眼睛,突然靠近夜玄殇,低声说道:“喂,小爷这次辛苦跑一趟,替你讨好美人公主,他日水到渠成,你可要记得我这份天大的人情。”

  “唔。”夜玄殇点了点头,压低低声音道:“那是自然,这人情我看不然现在就还了你。”彦翎不由一愣,夜玄殇一把搭上他肩头,转头对子娆道:“公主可否帮忙跟王上讨一个人?这小子看上了人家柔然族那个轻功不错的小姑娘,一直不敢吭声,这次想借机求王上做媒,成全他一片痴心,自己不好意思开口,要我帮忙问上一问。”

  彦翎顿时脸红而过,却被他压住动弹不得,咬牙低头道:“夜玄殇,你……你……小爷跟你有仇啊,这种事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下说!”

  夜玄殇笑道:“我是怕你去私下表明心意,万一被人拒绝了,金媒彦翎颜面何存?不如由王上出面指婚,想那遥衣姑娘怎么也不好违命。不过你若不愿的话,现在反悔也不迟,怎样,考虑好了没有?”

  彦翎窘得满面通红,但要说不肯,那是怎么也不能说出口的。子娆等人皆忍俊不禁,大家这么一笑,席间原本有些紧张的气氛立时冲淡了不少。子娆道:“放心好了,我即刻安排斛律遥衣专门负责传递白虎军消息,待你二人从洗马谷回来,便正式禀过王兄,将遥衣许配给你,如何?”

  众人纷纷想彦翎道喜,彦翎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却当真乐开了花,咧着嘴挠头道:“多谢……咳,多谢公主,那个……咳咳……”

  “谢我那句可免,两清了。”夜玄殇含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这才放手将怀中令符丢给了他,“如此你们快去快回,说不定还能在帝都喝你的定亲酒。”殿中说话之时,外面早已备好了数匹快马,彦翎三人当即辞别众人,持了穆王金令日夜兼程赶去军营。

第五十八章 桃夭忘忧

洗马谷虽有穆国相助,王师却也少不了一番布置安排,于是提前结束宴席,众人一同辞去。夜玄殇走在最后,刚刚步出大殿,身后灯焰流光,子娆披了白狐风氅来到他身边,含笑转眸,“跟我来。”

她自侍女手中接过一盏琉璃灯,对他回头一笑,轻盈踏雪向着夜色深处而去。夜玄殇欣然举步随行,子娆手中灯焰随着衣袂莹莹生辉。两人转过琼台御湖,穿过雪苑梅林,一直出了流云宫,来到一座废弃的宫殿之前。

子娆停下脚步,仰头望向那蒙尘的殿阁,夜玄殇就着她手中灯光看见前方匾额上题着“琅轩富”三字,听她轻声说道:“这是我以前住的地方。”她抬手推开殿门,夜玄殇接过她手中清灯,和她一起拂开积尘进入宫苑。半阙孤月淡隐天际,忽而被浮云遮蔽,唯余一片黯淡的光影。子娆踏着满苑枯叶残雪前行,这宫殿显然已经废弃多时,四下空空荡荡阒无人声,不知何处几点梅花落在尘雪之中,仿若滴滴凝固的血色。

“我好久没有回来了,自从王兄亲政之后,琅轩宫便成了废殿,他不准我再来这里。”子娆一边漫步走过重重楼台殿阁,一边说道。夜玄殇随口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在这里被囚禁了整整七年。”她在一块空地处停住脚步转过身来,雪白的狐裘映了灯焰,有种清冷的风姿。只见她闭上眼睛,轻轻迈开脚步,“从这里开始,一共二十七步,再转过来走,也是二十七步。”她在雪地中走了一个来回,最终站在两排脚印交叠的中心,抬头仰望深夜,“这里原来镶嵌着一块晶石,不阴天的时候,倒也可以看见星星,但若像今天这样子,塔里便是一片漆黑了。我一个人在这里待了两千五百五十九天,天天都憎恨黑暗,憎恨那个将我囚禁的人。后来王兄派人拆了这座玄塔,做了太后凤妧的陵墓,现在我住着的地方,他也永远让人亮着灯火,彻夜不熄。

夜玄殇昔时虽为质子,却也曾听说过襄帝九公主被凤后囚禁塔底之事,更知道子娆其实与那凤妧关系非同寻常,叹了口气,来到她身后柔声问道:“好端端的,回来这里干吗?”

子娆回头轻轻一笑,“刚刚想起有样东西你定然喜欢,取了送给你。”说着对他招一招手,加快脚步向宫苑深处走去。这琅轩宫废殿甚是冷清,但越往僻静之处却似乎越觉温暖,待到后来,四周竟见花草之迹,星星点点若隐若现,折过一处山石,身畔忽闻花香,遥见几株花树亭亭而立,姿影绰约。夜玄殇原以为当此时节正值寒梅盛放,待走近一看,发现竟是一丛桃林含苞待放,不由甚是惊奇。原来这琅轩宫和重华宫一样,皆是靠近温泉海而建,眼下虽是隆冬,却因下有温泉地脉,自成温暖之地。只是此处地势较重华宫略偏,比之那般繁花盛开四季如春的美景自然略逊一筹,但也正因如此,方才形成了外面羽雪铺地,当中琼花灿烂的奇异景色。

两人走到桃花林下,子娆拂开花忮曲折而入,夜玄殇饶有兴趣地欣赏花中佳人。四周夜色清静,两人衣襟掠过花枝,几乎可以听到落花细微的声音,点点桃色在她晶莹的指尖晃动,灯光烁烁,仿若引人入梦,一片清幽绮艳。如此未行多远,子娆便在一株桃树下停住脚步,笑道:“是这里了。”

夜玄殇低头看去,只见这桃林环绕之处卧有数块光滑朴拙的圆石,人到此处隐隐便觉一股寒意,与周围温暖的感觉甚是不同。子娆招手和他一起搬开当中一块圆石,下面竟见些许冰雪,无怪四面桃林丛生,而这里却独独留出一片空地。子娆挪开圆石后,伸手道:“借你佩剑一用。”夜玄殇随口问道:“做什么?”子娆笑吟吟地指了指石下冰地。

夜玄殇不知她弄什么玄虚,将灯火交到她手里,反手拔剑出鞘,便拿纵横天下的归离剑做了掘地的铁铲,破开冻土向下寻去。子娆执灯在旁,不断提醒他小心。片刻后叮的一声,归离剑似乎碰到了什么硬物,子娆喜道:“找到了!”俯身同他细细清开泥土,露出一块白石。她伸手在四角按了一按,那石盏缓缓向侧移开,露出里面一方小小的地穴,灯光照处,两个光洁莹润的白瓷晶瓶并列在内。

夜玄殇忽然神情微动,说道:“好香!”转头去看花林。子娆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瓷瓶,笑道:“不是花香,是酒香。”原来这地穴中存着的是两瓶美酒,瓶盖未启,已是清香扑鼻,就连这一林桃花也是有所不及。

夜玄殇生性不羁,万物皆不萦怀,唯好寻访美酒,品尝佳酿,昔日与彦翎曾经踏遍漠北,只为寻传说中一处酒泉,更曾带子娆深入穆国雪域绝岭,破冰取酒,不醉不归。正惊讶这酒香清奇,子娆已打开瓶盖封口,含笑递到他面前,“你且尝一尝,这酒较之惊云冽泉、云湖玉髓又如何?”

夜玄殇抬手接了过来,只觉呼吸间幽香微苦,清心涤尘,啜饮一口,一缕清流缠绵唇齿直入肺腑。林下桃色万千,缤纷落上肩头,那丝缕酒意若隐若现,便如飞花流水,潋滟明澈,转折倏忽之间穿重楼过经府,顿时令人遐思无尽,心旷神怡。他微微闭目,一时不语,子娆不由催促道:“怎样?”夜玄殇睁开眼睛,轻舒一口气,说道:“好一个桃夭风流!”

“风流?”子娆看向酒瓶。夜玄殇点头道:“这酿酒之人,乃是天下第一通透心思,当世第一风流之人。若非如此,这酒纵然醇美却难令人心动。”

子娆听他称赞酿酒人,轻声一笑,说道:“这酒名作桃夭,是此处桃林第一年开花的时候,我陪王兄一起酿的。你却不知,单这酿酒的水,便是取了温泉海源头的清流,用正值盛放的桃花反复熏蒸了七次,每一朵桃花都是我亲手采摘,绝未经过他人之手。熏蒸之后的桃花水色若胭脂,十分美艳,但却失之浓郁,不能用来酿酒,所以王兄又命人研碎了数块东海晶石,一点一滴,用那晶沙将桃花水滤了三天三夜,去除其中的烟火之气,如此又是七次,最后总共也只得了这两小瓶,方寻了这冷暖相交的桃林深处存了起来。此处桃花经年盛开,地气灵秀,算来这酒已经藏了差不多十年,才有如今这般滋味。”

夜玄殇笑道:“我说这酒怎的如此清艳风流,原来是经了仙子之手。不过这制酒的法子好生麻烦,如此十年才喝得一次酒,岂不叫人等得心焦?”

子娆凤眸微挑,“我送你酒喝,你倒嫌我麻烦,若是不喝便还给我!”说着伸手去抢酒瓶,夜玄殇手腕急沉,向下避去,子娆抿唇轻笑,纤掌在半空画了个轻弧,倏地截向他腕脉,指尖微屈直点他内关、神门二穴,手法甚是巧妙。夜玄殇笑赞一声,小臂却忽然晃了两下,不知怎的便脱出她指掌范围,跟着左于轻轻—带,已握住她柔荑笑道:“送人的东西怎能要回去,再说这可是你欠我的。”

子娆自不是当真跟他抢酒,笑道:“堂堂一国之主,如何竟耍赖,莫非我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惊云冽泉不算酒吗?”

夜玄殇倾身道:“惊云冽泉王者之气,好虽好矣,但也不甚合我胃口。倒是这桃夭酒,风流洒脱,却又不失雅致,冶艳明媚,偏偏不失清傲,若说起来。倒是这个更胜一筹。”

子娆媚然道:“酒再好也就这一瓶,想要再喝,便等十年。”

夜玄殇道:“莫要小气,不是还有一瓶吗?”

子娆伸手在唇上轻轻一抵,星眸流转,悄声道:“这酒王兄原说有什么用处的,他这人说过的事可轻易不会忘记。我取这一瓶送给你,另外一瓶可要给他留着,若是都偷偷取走了,回头他怕是要生我的气。”

夜玄殇低头见她桃腮流晕,娇俏妩媚,灯火花色之下端的是美若仙姝,忽然间心中微动,手臂一收,俯身便在她唇畔轻轻一吻。男子温暖阳刚的气息带着花色酒香倏然掠过,仿佛一丝电流直入心间,子娆吃了一惊,睁大眼睛看他,不知为何面上竞似火烧一般。一片落花轻盈飘落,恰恰掠过娇软柔唇,停在男子修长有力的指尖。夜玄殇见她这副模样,倒也有些意外,俊朗的眸中不由流出一丝戏谑的微光,“美人投我以琼浆,我报美人以风流。”

子娆只是愣了片刻,随即恢复如常,目光妩媚轻扫,一转起身,“风流非君子,无怪你与彦翎那小滑头交好,两人原来一般德性,既是好酒,又是好色。”

夜玄殇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欣赏她轻嗔薄怒的颜色,笑道:“食色性也,缺一不可,玄殇本非君子,公主莫非今日方知?”

子娆听得此话,忽然想起当日与他共赴魍魉谷的情景,心头微微一暖,算来不过年余光阴,但却不知为何,感觉两人似已相识多年。以前从来不知,原来茫茫尘世中会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于你的生命之中,一丝微笑,一次凝注,一瞬回眸,无关血缘,无关宗族,无关你是天潢贵胄还是平民百姓,你便是你,我便是我,但彼此之间很多话无须多说,很多事无须多问。

子娆含笑回眸看了他一眼,复幽幽一叹,转身去掩那石盖。夜玄殇收起酒瓶俯身帮她,突然目光一瞥,道:“这是什么?”子娆凝眸看去,咦了一声。伸手自石窖中取出了一样东西,打开查看一番,轻声道:“居然没有坏掉,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飞起来。”

夜玄殇移了灯火过来看,只见她手中拿着一盏细竹编制的天灯,灯罩所用的材质似乎有些特别,映着火光时泛出一层浅浅淡淡的银色微芒,上面依稀绘了两枝盛开的桃花,枝叶娇娆,显得格外别致。子娆将它托在手上,指尖徽微一亮,便以焰蝶之术点燃了灯火。过不一会儿,那桃花灯微微晃动,冉冉上升,自一片桃林之间轻盈飘转,向着夜空徐徐飞起。

黑暗中金焰流光,几只焰蝶翩跹展翼,紧紧伴在桃花等旁,焰光照透灯上花枝,远远看去,竟是一片灿烂夺目。子娆前行几步,目送灯焰蝶光越升越高,唇边渐渐流露出欢喜的笑意,仿佛那夜空中浮泛的光明是记忆中最为美好的事情,红尘之中最为眷恋的想念。那样的神情目光,令人心动亦觉心疼,夜玄殇斜倚花树,静静相望,时间仿若回到当初魍魉谷中,她也曾用这样的目光遥望虚空,那时他曾经相问,而此刻却已不必再问。

竹苑琅轩中,子昊站在临湖回廊之上,忽然抬头望向天空。一盏桃花灯,伴着几点焰蝶升向虚无的夜色,桃影蝶光,流散如雨,仿佛点点星光照亮了那双深邃的修眸。子昊静静望着灯焰深处娇艳盛放的桃花,星雨晶莹,飘落衣襟,缠绵流连。许久以后他终是无声一笑,转身之时,那灯光遥遥隐灭,花焰悄逝,夜空复作黑暗一片,再无任何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