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明沛堂与扶风堂、以及需要照料开春之后就一直卧病不起的司空宋羽望的江南堂外,百官基本是齐了。

虽然沉默,然而此刻的殿外,却有着无言的压迫。

一点一点的,压向大殿之中。

只是一个时辰过去了,又一个时辰…殿中始终寂然无声。

倒是沈、苏两家人随刘思怀之后赶到,一起参与跪宫——对于沈宣来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情,端木醒与卫煜已经把八成文武都带过来了,为国事百官跪宫,沈家苏家却不在其内,传了出去,举国都要以为沈家苏家胆怯或罔故国人死活都是轻的,这可是青史留下怯懦糊涂之名的大事。

为了几百年攒下来的家族名声不至于在自己手里蒙羞,这两家虽然对于圣上会被跪宫逼迫到不以为然,此刻也不能不过来做一做样子。

到第三个时辰时,日影已西斜,跪宫诸人里,已出现了身体不适、或昏倒在地、或靠着同僚才能勉力支撑的情况。然而宣明殿的大门,还是紧闭着,俨然无所知,亦无所觉。

仿佛殿中人沉迷于美姬艳嫔们的环绕,完全不知道殿外已有满朝文武长跪请命。

一直到天快黑时,才有一个手持银丝拂尘的绯袍内侍,拢手于袖,横拂尘肘间,满头大汗的出了殿,匆匆行到汉白玉栏杆边,低声道:“诸公还请回去吧,圣上…圣上去明光宫探望贵妃娘娘了!”

明光宫的位置靠近太后所居的徽淑宫,距离宣明殿颇为遥远。圣上选择在这时候去明光宫,用意分明。

端木醒与卫煜对望一眼,眼中满是苦涩…内侍的话声虽然轻,但百官跪宫一日才有人出来,此刻都是屏息凝神的倾听着。刘思怀、沈宣、苏屏展等人都听得清楚,不禁发出无声长叹。

场中寂静了片刻,端木醒却还是摇了摇头,沉声道:“无妨,我等继续等着圣上归来就是!”

见他这是铁了心要耗下去了,内侍不禁急道:“夜深露重,老太师年岁已长,这又是何必?圣上起驾前已经说了,今日会在明光宫安置!”

“那老夫就等到明早圣上还殿宣明!”

“圣上若在明光宫盘桓数日呢?”内侍摇了摇头,道,“圣上心意已决,太师与诸公何苦如此?不瞒诸位,圣上方才闻说诸公携百官在此,甚是…甚是不喜!”

但端木醒是铁了心,任凭内侍怎么劝说,就是不允离去。在跪宫诸人里,端木醒官居一品又身为一阀之主,论辈分居长,论年纪也是最大的几人之一。他不走,那些想走的人也丢不起这个脸,只好一起陪跪。

如此到了夜半,场中已经横七竖八倒了十几人。端木醒的身形也佝偻起来,偶尔回望因体力不支倒下的同僚,目光悲怆却坚持…沈宣委实看不过去,与苏屏展使个眼色,翁婿心意一致,苏屏展便移膝上前,轻扯端木醒袖子,低声道:“端木兄,我有一言,可否听之?”

许是因为长跪之下体力已经到了极限,端木醒摇摇欲坠,无心寒暄,沙哑着嗓子道:“苏贤弟若是要劝老夫罢手,老夫却不能从命。”

“我等跪宫于此,为的不过是燕州安宁。”苏屏展当然是为了劝说端木醒设法下台才开口的,但端木醒既然已经先拒绝了,他就换个说辞,道,“但圣上执意不听,如今更是远走明光宫相避,难道就这样一耗数日、任凭陆贼坐大不成?”

端木醒叹了口气。

他已经猜到了苏屏展的意思。

果然苏屏展声音更低:“百官于此,可见人心可用。圣上平素就不问政事,何不…?”

“难道只能先斩后奏了么?”端木醒望着黑漆漆的宣明殿,怔怔的道。

他也是一阀之主,在士族中的地位资历,与沈宣、苏屏展都是平起平坐的。然而他对于大魏却不似沈、苏这样淡漠。即使端木家同样因为被圣上猜疑受到极大的打压,以至于族中杰出子弟都不敢表现,但端木醒却是真心希望大魏能够继续延续下去的。

这跟端木醒乃是从先帝末年就辅政、这大魏天下近几十年来基本上是他一手在打理有关。

天下是申氏的天下,至少名义上如此。

可这天下实际上的打理者,却是端木醒。

从先帝懿宗晚年起,还年轻的端木醒在家族的支持上踏上重臣之路,开始了代替怠政君主治理这泱泱天下的生涯。

几十年呕心沥血,即使端木醒并非完全清廉自守,很多时候他不得不妥协于士族共同的利益以及端木家的需要,然而对于自己倾注毕生心血的皇朝,又岂能毫无感情?自僖宗起,至于今上,三代君主无一勤政,个个长年居于后宫,终日宴饮,只问酒池肉林、美人如玉,不问苍生不问社稷。

御书房中尘积数尺,太师府中却早已习惯了书房之中灯火通宵达旦、终夜幕僚不绝。

辅佐两代君主,惯执朱笔批注。

斡旋于错综复杂的士族、宗室、庶民之间,于重重负累里、于风雨如晦中,挣扎着维持大魏的运转与持续——似乎这种维持已经成了习惯。哪怕明知道跪宫这种方式必然会让圣上认为这是士族在逼宫,导致本就因燕州城一事对阀阅疑心日趋严重的圣上震怒且选择反对到底。

端木醒还是抱着万一的指望。

他不希望大魏衰落,更不希望大魏灭亡。

他希望圣上能够幡然醒悟过来,明白何谓急、何谓缓…

毕竟连太子面圣都失败,哪怕端木醒私下求见圣上哀求,其结果也无非是一样。

跪宫。

这是他所能够想到的唯一方法,急病乱投医也好,心存侥幸也罢。

总而言之,端木醒此刻已是走投无路。

锦绣端木跟凤州卫氏一样,文风昌盛之家,没有擅长武略的人才。

否则苏屏展能够想到先斩后奏,端木醒又怎会想不到?

但就像圣上不放心刘家一样,端木醒也不会放心刘家人带东胡军攻打燕州。

所以必须换将。

可能够取代刘家人统帅东胡军的,只有沈家、苏家的人才可靠。因为若是换上庶民出身的将领,万一学陆颢之了怎么办?刘家训练出来的东胡军虽不会随同其叛变,但这人若故意指挥东胡军败于陆颢之之手来做进身之阶呢?

纵然将其家眷控制了,但如今的局势这么做,必然会让朝中其他庶族大臣寒心!

人心一散,单靠士族哪里维持得了这偌大皇朝?

更不要说若非同样出身阀阅的主将,即使带着东胡军打下了燕州…那时候也未必压得住阵脚,届时,跟刘家人带军又有什么两样?

可端木醒私下与沈、苏商议,两家却全装起了糊涂。

毕竟在这两家看来,就算燕州夺回来又如何?天下已乱,国无明主,也不过是多拖些日子罢了,还不如省点功夫。

最重要的是圣上分明就是老糊涂了,前年士族联手易储时,圣上还存着一分清明,退让了。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圣上还打算让燕州暂时落在陆颢之手里好拖垮刘家…这种老糊涂的圣上最难伺候不过,一个不小心他盛怒之下直接下旨赐死你,你是反是不反?反的话,沈家立刻就被推上风口浪尖不说——西凉军还没找到理由进入中原呢!不反的话,难道就这么等死么…

何况世道既乱,能够让刘家削弱几分也没什么不好…

总而言之,端木醒不能说动沈家苏家出人领兵,他带人在这里跪宫,既是跪给圣上看的,也是跪给沈家、苏家,跪给满朝文武看的。

此刻听苏屏展松动了语气,端木醒却仍旧没什么喜色,疲惫的道:“那么苏贤弟打算几时…”

话没问完,却听苏屏展淡淡的道:“端木兄误会了,弟之意,是说燕州之事,咱们自处之就好,何必劳烦圣上?岂不知这些年来,圣上久居后宫,鲜少过问外事,已成定例?”

☆、126.第一百二十六章 周月光

第465节第一百二十六章周月光

天色快明的时候端木醒方安抚完群臣,又亲自送了中途昏倒的几人返回府中、目送他们被家人接进去,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太师府。

太师府中自然也是满堂人守着。

究竟上了年岁,才进门,端木醒见着子孙们一起上来请安,忽然头一晕,就这么当众倒了下去。

等他醒过来时,却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卧榻上。

头顶熟悉的八宝芙蓉华帐半卷半放,侍妾怜絮伏在榻边,歪着头枕着臂,似乎伺候着伺候着,太累,就这么睡过去了。端木醒侧头朝外看,外头点着灯,应是黑夜。也不知道是当天晚上还是隔了一天了?端木醒只觉得浑身无力,好在昏迷时有人替他喂过水,嗓子倒还没干得叫不出声。他出力叫了几声,惊醒了怜絮,抬头看到他睁着眼,顿时露出喜色,一骨碌的爬起身,惊喜交加的喊道:“老太爷,您可起了!”

端木醒的老妻逝世后,没有再续弦,如今上房里的侍妾们,就交给了这怜絮管着。她是老夫人的陪嫁,为人颇正,对端木醒可谓是忠心耿耿,也难怪众人放心她一个人守夜。

“燕州之事如何了?”端木醒此刻却无心理会怜絮的问长问短,嘶哑着嗓子,径自问道。

怜絮撇过头去暗暗擦了把泪,强笑道:“苏家三老爷与沈家大公子打算一起去…太尉给东胡写了鸽信,想来不出数日就会兵临燕州城下。”

苏屏展已经决定选择苏鱼舞,自然要偏重三房,苏秀茂跟苏秀葳兄弟两个都在伯仲之间。这次苏屏展让苏秀葳去,自是考虑到苏秀葳乃是苏鱼舞的父亲。想让三房借此事扬一扬名,给苏鱼舞父子铺路。

而沈家么…沈宣自己肯定是不能去的,沈宙也一样。这一次夺回燕州又不是单纯的混功劳,陆颢之非无能之辈,刘家有没有打什么心思都不好说。沈氏诸子之中惟有沈藏厉年岁最长、又在西凉磨砺过,最有经验,故而派了他。

端木醒揣摩了下这两家的想法,暗松了口气。苏秀葳父凭子贵,是未来的苏氏阀主;沈藏厉纵有不足,曾经也是被寄予厚望的阀主。这两人都非纨绔子弟,加上刘家想夺回燕州都快想疯了…

他正沉思之间,忽然闻到药香扑鼻,抬眼看去是怜絮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碗药进来:“老太爷快趁热喝了罢!这是八小姐亲自熬了三个时辰的呢!”

“芯淼?”端木醒一怔,道,“是她亲手熬的?”他的孙女他清楚,端木芯淼因为母亲抱恨而终,对整个端木家都没什么好感。平常端木家求医都要看她脸色,更不要说亲手熬药了。即使端木醒是她亲祖父,端木芯淼也没怎么给过面子他。

前年她是被哄回来了,但那是冲着端木家许给她的嫁妆…这孙女居然会给自己亲手熬药、还是足足熬了三个时辰吗?

怜絮看出他的疑惑,轻声慢语的道:“老太爷早上才晕过去,八小姐就主动上前诊脉了。之后开了药,本来大夫人想拿去叫人熬的,结果八小姐却说这药想熬出十成药性来,恐怕寻常下仆做不到,还是她来的好。然后八小姐就带着一个使女朱实,在厨下足足守了三个时辰,中间朱实只是替八小姐擦汗、打扇,整碗药都是八小姐亲手为之…大夫人方才还在感叹,说八小姐到底是您的亲生骨血,从前纵然对老太爷有些误会,可闻说老太爷不适,可不就是心急如焚?”

她又补充,“下人们都说八小姐熬药时几次落泪,为此还把人都赶开了。”

“这孩子…”端木醒叹了口气,他对孙女当然不会跟孙儿那样重视,近年来善待端木芯淼还是因为年纪大了,总是想起老妻。继而想到老妻生前最宠爱的大孙女、以及大孙女最关心的小孙女…

他摇了摇头,眼下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遂压下满腔心绪,吩咐道:“端来与我用。”

海内名医的高足亲自熬出来的药,自然效果明显。

端木醒吃了这药,未几沉沉睡去,次日一早就觉得身上轻快了不少。

对着儿孙们的嘘寒问暖,他甚至还有心情玩笑:“吾家有神医高足,区区小恙何须担忧?”

不过被当众夸奖了的端木芯淼并没有因为亲手给祖父熬药就变得整个人都善解人意,她淡漠的站在远处,对这句话连笑都没笑一下。

对于这位八小姐在端木家的格格不入大家都习惯了。很快就有玲珑的人把话题引了开去…

大家都觉得端木醒照这趋势下去怕是三五日就能起身视事了,端木醒自己也躺不住:燕州不是那么好打的…先斩后奏也好、斩了不奏也罢,总要收场…还有天下大乱,其他地方的平乱、安抚…

总而言之想起这些国事他就恨不得立刻好起来。

这种情况下有个医术高明的孙女真是叫人欢喜。

只是端木醒没欢喜两日,第三日上头忽然就又昏了过去!

这次怜絮被吓坏了,赶忙请了端木芯淼赶到。

端木家上上下下围在堂上等候她诊治结果。

少顷,端木芯淼才走出来,皱眉道:“祖父年事已高,跪宫辰光又太长,这次…事儿却有些麻烦。”

她的四叔端木琴急问:“那你能治么?”

“治当然能治,只是快不起来,得卧榻些时日颐养,不可劳心劳力。”端木芯淼环顾了下四周的长辈们,道,“然而祖父心系国事,恐怕未必肯全听我的。我只能给祖父开方熬药,其他的,却要赖父亲与诸位叔父了。”

“你只管开方,其他的交与我等便是。”端木醒的诸子彼此对望,皆颔首允诺。

这样端木醒再次清醒之后,就被家人牢牢的看了起来,死活不许他下榻、更不许他在榻上批阅公文。

由于跪宫一事,太师与司徒的名声大振。

端木醒因为身体的缘故被家人盯着不让视事,朝政大抵就都报到了司徒卫煜处——本来,朝政基本上都是由出身于代代从文的三阀里的太师、司空与司徒主持的。出身于以武传家的三大阀阅的太傅、太尉与太保不过是在大事上才协理。

司空宋羽望开春就告了病,如今太师端木醒也病了。司徒卫煜想不管事都难。

而沈、苏、刘也没有插手朝政的意思。

毕竟圣上虽然老糊涂了,但兵发燕州这种大事,要说完全瞒住圣上,尤其是在事后,怕是有些难。

到那时候他们三家总要留个辩解的理由——这么做是为了平乱,不是为了夺权。

只是众人都不知道,卫煜代替端木醒日理万机时,端木家的大夫人周月光正攥着帕子、一脸忧心忡忡的与她过门以来一直疼爱有加的继女端木芯淼诉说着:“…怎么劝,司徒都不允!这事儿又不能告诉太多人,免得你祖父被人议论,这可怎么办呢?”

端木芯淼蹙着眉,脸色很不好看,道:“我之前听说过卫司徒固执得紧,这会才晓得他简直固执到糊涂的地步了!”

“唉!”周月光不住的叹息,道,“你表哥好容易才从你表嫂那里听了一耳朵!也亏得他惦记着咱们娘儿俩,托人告诉了过来。不然等燕州平定之后,圣上震怒,少不得又是一场风波!这又是何必呢?朝廷俸禄又不是就养咱们端木家一家,其他人家都不管,老太爷他…”

也难怪周月光要指使继女在公公端木醒喝的药里做手脚,把端木芯淼原本打算给祖父预备补身子的药换成让他短时间里都起不了身做不了事的药:

去年年底,邓贵妃的侄女邓弯弯嫁给了周月光的侄子周见贤,贵妃就这么一个侄女,虽然不如侄子邓宗麒那么宠爱,但邓弯弯三不五时入宫陪伴姑母,也是很得姑母喜欢的。这不,跪宫之事发生后的次日一早,就是端木醒回家后不到半个时辰,周见贤就打发人悄悄给姑母送了个消息:圣上在明光宫里大发雷霆之怒!

重点是,圣上当着邓贵妃的面,咬牙切齿的发誓,这次燕州之变,是他给士族最后一次机会,谁敢违抗圣命,他必定下旨抄家,誓与士族玉石俱焚、也不再放任这些国贼继续得意!

跪宫的人里也有邓家人,邓贵妃当然要传递消息出来让邓家人想办法撇清关系。

邓弯弯跟姑母宫里人熟悉,传话给邓家的人顺道也给她报了一声。她自然要提醒夫家…于是周见贤又想到了嫁到端木家的自己的姑母…

所以之前被端木醒与卫煜煽动跪宫的人里,闻说圣上这次发了狠,有些人也迟疑了。

周月光是属于接到消息比较早、决断也下的比较快的人之一。

她自己没儿女,却养了个出色的庶子,还笼络了端木芯淼这样擅长医理的嫡女。早已把锦绣堂看成是自己的了,如何能够坐视端木醒去招惹圣上震怒、从而给锦绣堂带来麻烦?

所以周月光立刻说服嫡女端木芯淼。

而周月光的细心之处在于,她知道卫煜是端木芯淼的未婚夫霍沉渊的老师,所以不但建议端木芯淼用药让自己的祖父“病倒”不能视事,以尽可能的撇清关系。也自告奋勇打发人送了同样的药给卫煜…当然她绝对不会告诉卫煜自己公公是装病,实际上她也是打发旁人去这么建议卫煜的。

哪里想到卫煜倔强得很,根本不屑如此作。

周月光知道后,自要跟端木芯淼说清楚了,免得往后端木芯淼与她生出罅隙来。

不过端木芯淼向来冷心冷情,对霍沉渊这个未婚夫她也就是不讨厌而已,未婚夫的老师还要隔一层。既然已经尽了力,卫煜不听,她也懒得费心,淡淡的道:“人各有志,卫司徒既不愿意,咱们又何必勉强他?”

☆、127.第一百二十七章 沈敛昆

第466节 第一百二十七章 沈敛昆

帝都暗流汹涌之际,西凉,明沛堂中,却是一派融融和乐。

俗谚说小孩子“三翻六坐,七滚八爬”,生于去年六月的江荷月这时候已是八个多月,被贺氏养得胖呼呼的,小手伸出来,一戳一个肉窝,腿、臂都是藕节一样。她穿着卫长嬴送的五彩织金绣百蝶穿花袄裙,球一样在氍毹上滚来滚去,不住发出清脆的笑声或咿呀声,很是起劲。

和她闹出来的动静不一样的是去年十一月落地的沈舒燮,因为他才四个月不足,却还被包在襁褓里,被还不会叫的大姑姑沈藏珠怜爱的抱着,只能转着乌黑明亮的眸子,好奇而安静的看着四周的一切。

氍毹的东南角上是沈舒颜在教沈舒西认字,不管三岁的妹妹能不能懂,沈舒颜说到兴致头上,卷了袖子挥毫而写,运笔如飞煞有才女气势,说不得又把四周甩了一溜儿的墨汁…有几滴甚至飞到了沈舒西脸上。

察觉到这一点,沈舒颜忙又拿帕子替妹妹擦拭。她现在的帕子几乎都是自己做的,绣技精湛。沈舒西眼尖的看到红红绿绿的,一把抢在手里不肯放,沈舒颜几次训斥她都不成,就跑到姑姑跟婶母跟前告状——她过了年,是七岁了,沈舒西却才三岁,还是出生起就病歪歪的。长辈们即使因为她嫉妒心强烈让着点她,这会不免也要圆场几句:“就一条帕子,妹妹喜欢,你不如送与妹妹如何?回头姑姑再着人送你些上好的丝线与绸缎,你就辛苦点,再绣一条嘛!”

“你这孩子,还好意思说你妹妹。”卫长嬴则是把她拉到怀里,点着她额,又好气又好笑的道,“合着你是忘记几年前在帝都时,婶母到你大伯母那边见着你,你抓着婶母头上的发簪不肯放的事儿了?婶母可没心疼那簪子,当场就要给你的。你如今怎么还对妹妹吝啬一条手帕呢?”

沈舒颜嘟着嘴道:“为了那支簪子,二姐姐跟母亲都骂了我的!也没许我拿!”

不过她说归说,又在卫长嬴怀里腻了会,也就不提被沈舒西拽去的手帕的事了。再过了片刻,她听卫长嬴跟沈藏珠又说起家常里短的事情,觉得无趣,便挣开卫长嬴的手,重又跑去跟堂妹玩耍起来。

看着偌大明堂因为四个孩子跑来滚去显得格外有生气,卫长嬴与沈藏珠都觉得很是高兴。沈藏珠感慨道:“我有些年没在家里看到这样的热闹了。”

“大姐姐说的是,看这会倒比过年那几日还要热闹些,究竟小孩子多了才能热闹不断。”卫长嬴笑道,“不过说来也是多亏了大姐姐悉心照料,西儿现下是大好了。不然咱们替她悬着心,也没这心情在这里看他们闹腾。”

沈藏珠深以为然:“孩子们康健就是咱们最大的福分,但西儿能大好,还是要谢季神医…”

这话还没说完,门口就有小使女扬声禀告:“大小姐、少夫人,六公子来了,道是方才季神医来过,托付了件事儿,要来与少夫人说呢!”

“神医可真不经说,才一提人就到了。”沈藏珠跟卫长嬴怔了一怔,一起笑出了声。

卫长嬴道:“还不只是到了,咱们都不知道,竟又走了——快请六弟进来。”

片刻后六公子沈敛昆进了门,他穿着一身大红猎装,玉带束腰,足蹬皂靴,臂上缠着乌色长鞭,整个人显得英气勃勃。衣角上沾了几片新发嫩叶,进门时因撩袍落下,坠在猩红氍毹上格外显眼,似乎还散发着远山的清寒与草木香气——这小子一准嫌在祖堂里待着无趣,又跑出去狩猎了。

沈藏锋离开后,一开始的时候沈藏珠跟卫长嬴对沈敛昆没怎么拘束,任凭他自己到处闲逛着找乐子。但沈敛昆上回玩得太过火了,在勾栏里与个脾气桀骜的族兄争花魁也就是了,居然赌气之下昏了头,给那花魁赎了身不说,还扬言要把她带回明沛堂!

沈家这种人家,连庶民都看不起,更不要说风尘女子了。在勾栏里砸银子捧花魁那是在外面,逢场作戏取个乐,没有什么。可把人带回家,哪怕沈敛昆没说给她什么名份,但也是不可能的——照着时下的想法,这种人带进沈家、还是祖堂,这不是脏了沈家的门槛吗?

也是亏得沈藏锋不在,不然非把他吊起来打不可!而且沈敛昆的未婚妻霍清泠还没过门,就先弄个侍妾、还是勾栏里的女子,连自小伺候沈敛昆长大的使女都不是——即使霍家门楣不如沈家,但沈家自矜门庭,也不会准许这样扫未来媳妇面子的事情发生,堕了家声。

好在沈敛昆当时既喝多了又负了气,他身边的人还存着几分清醒,赶忙打发人回来禀告了沈藏珠、卫长嬴。两人知道之后又急又气,斟酌之下请了四叔公沈熏出面,将沈敛昆以及那与他斗气的族兄各打了五十大板,又使人将那花魁送还原籍,这才圆了场。

那之后卫长嬴为防发生类似的事情,与沈藏珠一起板起脸来狠狠训斥了一番沈敛昆,又派人知会西凉城各勾栏、赌坊之类三教九流的地方:谁敢再接待沈敛昆、勾引本宗的公子学坏,仔细本宗的大小姐与三少夫人发下命令来,拆了上下的骨头!

自此之后沈敛昆想再去寻欢消遣,各家老鸨掌柜都是长跪门前求他千万莫要进去…

沈敛昆起初还不肯就这么听了话,颇为不忿的去找姐姐跟嫂子理论。结果卫长嬴跟沈藏珠你一言我一语,苦口婆心长篇大论的说得他几欲昏死过去——这才知道之前三哥沈藏锋对他与沈藏机的管教是何等温柔!

毕竟沈藏锋管教他,下场最多也就是挨顿打。

亲生兄弟,沈藏锋手下自有分寸,最多也就是叫他受点皮肉苦,熬过去就成了。偶尔沈敛昆不服,还能跟哥哥犟上几句,闹腾一番。

但姐姐跟嫂子虽然不打他,可他受不了这两位的说教,难道还能跟姐姐与嫂子动手不成?!

是以沈敛昆现在乖得很,他也只能乖得很:要么在祖堂里发呆,要么就是出城狩猎。

看他今日装扮,自然是才出猎回来。

沈敛昆给姐姐、嫂子见过家礼,还没说事,不远处沈舒颜已经把饱蘸了墨汁的紫毫一扔,拉着妹妹沈舒西一起跑过来,行完礼后就欢呼道:“六叔六叔你可回来了!我想去骑‘赤炎’,现在就去好不好?”

又说,“也带上西儿!”

如今本宗在西凉的三个孩子里沈舒颜居长,她又是个天赋卓绝学什么都一点就通的主儿。因为喜爱狄人送的骏马“赤炎”,去年从迭翠关回来之后,就由三叔沈藏锋教导了骑术。当然她这么点大,又是女孩子,谁也不会让她单独骑。

沈藏锋离开后,沈舒颜想再骑马,卫长嬴就抓了沈敛昆这个六叔。一开始沈敛昆因为忙于花天酒地、赌牌九掷色子,还觉得教导侄女骑术浪费自己玩乐辰光,但碍着嫂子跟侄女的面子不得不答应。

后来他玩不了了,教导沈舒颜居然成了少有的差事之一。也因此,沈敛昆现在对几个侄儿侄女最喜欢的就是沈舒颜——话又说回来了,若是从为人师长的角度来看,沈舒颜这种长得俏丽胆子大天赋好、随便什么都是一教就会的弟子,恐怕没有做老师的不喜欢。

此刻他虽然是专门来给嫂子传话的,但还是笑眯眯的摸了摸沈舒颜的小脑袋,道:“颜儿乖,等六叔与你三婶说完话,就带你去!西儿却是太小了,等她长大些,到你这么大,六叔再带她去。”

沈藏珠怕沈舒颜不依,继续纠缠下去耽搁了沈敛昆说正事,就招手把沈舒颜跟沈舒西都叫到身边,搂住了不让她们闹腾。

沈敛昆就说了自己出猎归来恰好遇见季去病来拜访所托付的事情:“季神医说,其堂妹与甥女因为种种缘故,都没有姓季。如今想改回季姓。”

“哦?这是好事呀。”沈藏珠与卫长嬴对望一眼,道。

木春眠改姓,据她自己说,是因为季固伤怀于父母双逝、季英这一支子嗣凋零,可谓上无遮盖,下少子嗣,所以把“季”字去了最上面的一撇与下头的子字。不过这虽然可能真是其中一个原因,但另一个原因很有可能是季固身为逃犯,总是要掩人耳目一下,免得祸及女儿的。

但去年季固身份被确认,卫家就上表给他求了赦免的上谕。如今又有名满天下的名医季去病这个侄子为依靠,自然用不着再让女儿改姓…

至于说曹丫其实确实应该姓曹的,但曹家人之前就被季固父女捏在手心里,如今更没有他们说话的地方。曹丫跟谁姓、那还不是季固说了算?何况季家固然算不得士族,但地位待遇与小士族也差不多了。曹丫姓季绝对比姓曹有前途。

问题是,木春眠与曹丫改姓这种小事,季去病应该犯不着需要来告诉卫长嬴、只要他回了帝都之后给季固三人上户籍时说一声就成了吧?

☆、128.第一百二十八章 误会

第467节 第一百二十八章 误会

所以还有下文——沈敛昆道:“季神医道,如今天下不太平,想让其甥女学点武技傍身,也学点礼仪,免得往后回了帝都,惹人笑话。”

说到这里沈藏珠跟卫长嬴都明白了,果然沈敛昆继续道,“季神医的意思是,三嫂若是肯,想让其甥女拜三嫂为师。跟着三嫂学些拳脚功夫,更能学点规矩。”

这是季固在跟季去病见面前,得知季去病对卫家有恩后就一直在打的主意:怎么说他也才这么一个外孙女,即使不是他希望的外孙,总归是亲生血脉。

但曹丫出生流民聚居的曹家堡这一点知道的人太多了,根本无法隐瞒。即使她的父亲是曹家堡已故的堡主,这身份也就在曹家堡得意些,堡外可未必有什么人买账。更不要说那些重风骨的读书人家了。

小姑娘如今只论出身那肯定是被人当贼人之后看的…

趁着季去病才治好了卫长嬴之父,借一借卫家的势,给曹丫尽可能沾点光,往后也好嫁个好人家。然而季固这番如意算盘由于惊闻季去病居然年过百半还未娶妻生子给搅了——在季固心目中,外孙女虽然是亲生的,一来不姓季,二来是女流之辈,究竟不能跟真正的季家骨血比。

所以季固毫不犹豫的按下了给曹丫谋取晋身的念头,转为忙碌起了侄儿娶妻之事。这中间他也试图再提过,但他对卫家又没什么恩,也只能给曹丫求个使女的差事,只是还是被担心曹丫出身乡野、会把自己侄女带坏的卫长嬴婉拒了。

这过程,卫长嬴猜也猜到了七八分,只是由于季园前任总管齐山的禀告,她对曹丫印象实在不怎么样,所以一直装着糊涂。

但今儿个季去病亲自来说…这是救父恩人,卫长嬴可不敢怠慢。

思忖了片刻,她打发沈敛昆带沈舒颜去骑马,对大姑子使个眼色。沈藏珠会意,开口让乳母们把沈舒西、江荷月与沈舒燮都带下去。

清场之后,沈藏珠就不解的问:“三弟妹莫非是担心颜儿不能与那曹小姑娘好好相处吗?我看颜儿如今好为人师的很,没准那曹小姑娘来了,颜儿热心教导她,倒是用不上咱们操心了。”

沈藏珠只见过曹丫一两回,依稀记得是个秀美的小女孩儿。她因为是无子守寡,对小孩子们就格外宽容些,哪怕是下人或外人也一样。尤其曹丫长相并不逊色于大家千金,又表现得温驯乖巧。这让沈藏珠对她印象不坏——而且她还是治好了卫长嬴父亲的名医的外甥女。

所以沈藏珠认为,卫长嬴应该是考虑到两人的亲侄女沈舒颜任性娇气,跟自己的弟弟妹妹都老是处不好,更不要说出身不高的曹丫了,这才为难的。

这时候沈藏珠自要给卫长嬴搭个梯子。

毕竟祖堂如今无事,她们两个成天也就是带孩子。一个是带一群也是带,连江荷月都被抱在一起抚养了,更何况已经七岁的曹丫?

只是卫长嬴听了她的话却摇头苦笑,道:“大姐姐您不知道…我哪里是担心颜儿跟她处不好呢?这曹小姑娘心地倒不坏,只是她…许是在曹家堡里长大的缘故,这孩子…举止言谈,着实有失斯文!”

“你担心这个?”沈藏珠可不知道,卫长嬴委婉说来的“有失斯文”乃是曹丫对着亲外祖父成天一口一个“老不死”这么惊悚,以为只是寻常不懂礼仪的乡野女童,就不以为然道,“若这小姑娘是个礼仪齐全的孩子,想来季神医也不会托付给你教导了。咱们这样的人家,规矩礼仪,那都是浸润到了骨子里。所谓耳濡目染,小孩子家学得也快。这小姑娘也有七岁了,正是懂事又能学东西的时候,季神医到西凉也有年余,想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到现在才提的。我想起初咱们忍一忍,过上些日子,孩子学了起来,即使往后不能跟颜儿她们比,将来嫁个庶族读书人家,那是肯定没问题的。”

卫长嬴苦笑着道:“倒不是这些,若只是这孩子举止粗野,老实说我也不会很在意的。正如大姐姐所言,咱们这样的人家教点规矩那是随便拉个大使女出来都能做到的。但这孩子…之前听说,她…似乎对长辈有些顶撞。我却怕她来了,把颜儿她们都教坏了去。”

“这样?”沈藏珠也是一怔,片刻后才道,“想也是季家人太宠她了,这也难怪,季老丈半生坎坷,就这么一个外孙女,当成掌上明珠、任她顶撞也是情理之中。”她倒是觉得自己明白了事情的经过,露出恍然之色,道,“我还道季神医也好、季老丈也罢,不说多么的规矩十足,既是代代出太医的人家出来的,宫廷规矩那都是打小学起,曹小姑娘怎么会是有失斯文的人呢?原来是做长辈的舍不得下手去管,又不忍毁了她前途,这才托付到你这里。”

“呃…”看着大姑子一脸了然与理解之色,卫长嬴实在没好意思继续告诉大姑子,她口中所谓“把外孙女当成掌上明珠”的季老丈,对自己唯一外孙女的称呼乃是“赔钱货”…

摇了摇头,卫长嬴思索片刻,倒是有了一番计较:“这样吧,季神医说,曹丫拜我为师,是学武与学规矩。却也不一定要跟颜儿她们混在一起,回头打发人去季家问问,曹丫是住在明沛堂呢,还是早晚过来。若是住在这边,就给她单独收拾个院子,离大姐姐你带着颜儿、西儿住的院子远些。毕竟要习武的话,总归有点动静,别吵着你们。”

沈藏珠虽然因为误会了曹丫所谓“不斯文”的真相,不觉得有必要将曹丫与自己的侄女们分开,但见卫长嬴坚持,也不觉得有必要阻拦,道:“这样也好,颜儿最爱学东西,她又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没准知道曹丫跟着你学武,也要参与,二弟妹却不见得喜欢她学这些。”

“可不是?而且不说二嫂子的想法,我还指望她往后代我教光儿、燮儿呢!”卫长嬴决定了如何对待曹丫这件事,听得这话,便抿嘴一笑,打趣道,“看她把西儿教得那么好,往后我可预备要沾二嫂子的光,打算省一省事了!”

“就冲着你这些日子这样疼她,往后让她费一费这个心也是应该的。”沈藏珠掩口轻笑,“再说颜儿是乐在其中,却也未必觉得费心呢!”

两人又说了几句孩子们的话,沈敛昆却带沈舒颜骑完马回来了,沈舒颜红扑扑的小脸,一头的汗,沈藏珠忙吩咐:“去备水,快些沐浴更衣,免得着了冷。”

卫长嬴见状也起身:“我去看看其他人,这些小家伙,一下离了眼前,没准就要闹出叫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来。”两人就忙碌起来。

趁沈藏珠忙于安排沈舒颜沐浴、安抚想继续跟堂姐玩耍的沈舒西的光景,卫长嬴叫来黄氏,把自己的盘算大致给她讲了讲,让她去季园说一声。

…说起来季去病这些人现在还在西凉也是有缘故的。

季去病在去年九月,沈藏锋一行人返回帝都时本要奉叔父季固、堂妹木春眠以及甥女曹丫一道回京。流落西凉几十年才得脱罪还乡,季固心情激动万分,甚至早早就叮嘱女儿木春眠把曹家堡跟蒙山帮都快刀斩乱麻的处置了,迫不及待的要走。

没想到,他们跟着队伍走了不到十天又被一队士卒送了回来。

那时候卫长嬴身子重,当家的沈藏珠惊讶的使人去问了,才知道是因为走了两天,季去病在叔父压力之下娶的年轻妻子赵扶柳有些不适,就请丈夫把了下脉——竟发现有喜了。

季固这人本来就把子嗣看得很重,不止一次公开表示过对于自己只生了一个女儿、而女儿也只生了个女儿的遗憾与懊恼。跟季去病重见之后,最大的盼望就是能够抱上侄孙。

既知道此事,他毫不犹豫的要求返回西凉,免得前往帝都山高水长的叫赵扶柳的身孕出了什么差错。

尤其回来后没几日,断出这一胎是男胎,更是把季固喜得合不拢嘴,竟是一夜之间年轻了十几岁一样,日日对季去病耳提面命,要他好生照料好妻子,让赵扶柳务必顺顺利利的为季家生下子嗣来。

这段辰光,卫长嬴与沈藏珠也是三不五时的打发人送滋补之物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