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听着先前那话,像是和大臣们争执了起来。

再这样杠下去,恐怕陛下身子撑不住。

偏偏陛下身子抱恙的事情不能随意对人言…

于公公正急得团团转,心急火燎地想着怎么把眼前的僵局暂时解掉。一转眼,瞧见腿旁站着的白绒绒的小团团。

——穿的圆滚滚的小姑娘正眨着大眼睛盯着里头瞧呢。而且,目光正落在了陛下的身上。

于公公眼前一亮,再顾不得其他,故作刚刚到来一般,扬声说道:“陛下,奴才把人给您带来了。不知是否即刻就见?”

他的声音乍一响起,殿内少年缓缓侧首,朝着这边看了过来。

年少的帝王一身白衫,立在殿中。温暖的阳光透窗洒入殿中,似是畏惧一般,止步于他的脚下。

淡淡阴影笼罩中,少年姿容卓绝,眉目冰寒宛若利刃,清冷到极致,刺得人心底发颤。

清雾看到他那犀利的眼神,心里突地一跳,不由自主就后退了半步。

就在她有点心慌想要逃离之时,少年却是明显地怔了下,然后眼底的冷意慢慢消融,渐渐带上了些微暖色。

于公公看霍云霭表情有所松动,知道僵局能解了,赶忙再喊了句:“陛下?”

霍云霭唇角尚还紧抿成线,但眼神已经不似先前那般令人不寒而栗。

他朝于公公点点头,道:“把她带到偏殿等我。”又朝跪了一地的人道:“你们暂且退下。此事稍后再议。”

“可是陛下怎能随意处置功臣!”一位长髯中年男子迈步上前,痛心疾首地道:“沙大人跟随先皇多年,征战沙场,没功劳也有苦劳。如今你这样实在是…”

“哎?我来得好像不巧啊?”

懒洋洋的声音响起,郑天宁举步进屋。环顾四周,将视线定格在了长髯男子身上,“咦?大哥?你怎么来了。哦,来给陛下讲课?这倒是不错。不如,愚弟也跟着听听?”

“荒唐!”郑天安跪在地上呵斥道:“不明情由肆意开口,谁准你这般!”

郑天宁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若我没听错,是沙将军的事情罢?我记得,他好像跟贪墨案牵连甚大。陛下令人将他投入监牢,有错?”

“郑小公子有所不知,”旁边一位须发花白的干瘦老者走上前来,“沙将军跟随先皇征战多年,如今陛下这般做,实在是寒了这些老人的心呐。”

“祝阁老?”郑天宁慢慢起身,拱了拱手,“晚辈敢问一句,当先沙将军有功之时,先皇可曾亏待了他?”

“未曾。”

“那他官儿够不够大、给的俸禄够不够足?”

“…自是够的。”

“那不就是了!他该得的已经得了,之前的功劳自是有了交代。如今陛下严惩他,是为了让他所犯错事付出代价,又有何不可?”

郑天宁说着,唇角勾起了个懒散的弧度,“还是说,大家觉得陛下年少,就能任由你们拿捏了。”

郑天安气得脸都变了色,当即呵斥道:“放肆!”

“放肆?单看诸位的表现,确实可知‘放肆’二字如何写了。”

殿外响起个带笑的声音。紧接着,一个玄衣少年跨着大步进入屋内。怀里,还抱着个白绒绒的一团。大致看过去,好似是个年岁不大的娃娃。

少年将那白团儿往霍云霭怀里一塞。旋即转身,猛地拔出腰间佩剑,手握剑柄往地上垂直一立。

剑尖刺向地面,发出铮然之声。

帝王殿内可以挥剑拔刀之人,普天之下,只有两个。

一位是故去的镇国大将军。另外一位,便是这位玄衣将军。

秦疏影半眯起眼,冷冷地扫过在场众人,哼笑道:“诸位这样的做法,恐怕不妥罢。君王之令,一言九鼎。诸位竟是不顾帝王威仪,硬要陛下收回成命不成!”

“可是…”

“沙松一案铁证如山。朕的旨意,绝不更改!”

霍云霭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雷霆之势,让所有反对的争论言语在那一瞬戛然而止。

“朕可承诺,定罪之时,只判沙家有罪之人,绝不牵连其无辜的亲眷族人。郑先生,请回罢!”

少年天子铿锵说完,再不多看屋内旁人一眼,搂紧怀里的小白团,拂袖而去。

一到偏殿,霍云霭就支撑不住,倒在了榻上,大口大口喘息着。

清雾奋力地从他胳膊底下钻了出来,头一件事就是去摸他的额头。

好家伙,真烫啊!

她看霍云霭的脸颊上都烧得泛红了,心下焦急,挪动着小身子就要往床下面爬。谁料刚刚到了床沿,身边的少年长臂一伸,就把她又捞回了床上。

之前的一切努力都成了泡影。清雾欲哭无泪。刚想质问他,就听霍云霭弱弱地说道:“小心点,别掉下去,摔着。”

一句话,瞬间浇灭了清雾心头的怒火。

见他病中还惦记着留意她,清雾不忍心再抱怨甚么。恰好这时候于公公端着又一碗新的汤药进来了,清雾便好生劝道:“你慢点睡。先喝药。”

之前刚到了喝药的时间,那帮文臣便来了。耽搁到现在,才有时间再喝。

谁料霍云霭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又往里朝她侧转了身子,双目一合,竟是要立刻睡去。

清雾推一推他,他也不睁眼。

清雾接过于公公手里的药端到他的跟前,他抿了抿唇,依然不理睬。

清雾这便有些恼了。

看着他脸上的红晕越来越重,显然是烧得越来越狠了。清雾忍了再忍,没忍住,朝他喊道:“你到底、想不想好?不想,便算了!”

霍云霭慢慢睁开眼,看着小姑娘气呼呼的模样,暗暗叹了口气。

他实在不想说实话。可是,不说的话。好似她就不肯“饶了”他。

少年帝王皱了皱眉,撇开眼,半晌憋出来一个极轻极轻的字:“…苦…”

清雾正想发火呢,一听这话,彻底呆住了。

她千算万算,没料到是这么个答案。

…于是,面对刀剑面不改色、面对群臣毫不退缩的皇帝陛下。

居然怕苦?!

第35章

之前霍云霭不说实话,清雾又是发愁又是气恼。如今面对着说了实话的他,她倒是气不起来了,直接哭笑不得了。

怎么办?

还能怎么着…

清雾左思右想没了办法,只能认命地放软了语气去哄他:“不吃药,好不了呢。不如,乖乖地吃了,然后就好了。”

她本就声音娇软,这样再刻意放软了去说,直接甜糯到人的心里去。

霍云霭哪里被人这样哄过?

而且,对方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

少年帝王顿时红了脸,却又不好意思让女孩儿发现自己的羞赧,只能闭口不言。

清雾见他没反应,只当自己说的还不够到位,所以还没起效用。于是再接再厉,更加卖力地说道:“快吃罢。吃了药,病好了,我…”

话到一半,有点接不下去了。

清雾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自己能许他甚么好处。最后悲哀地发现,他几乎拥有了一切。

这世上最为位高权重之人,甚么都不缺罢?

无奈的清雾只得认命地随便扯了个借口:“…我带你去玩?”

谁知就是这么随意掰扯的一句,却使得眼前的少年长睫微微动了下,显然有所触动。

清雾暗暗称奇,索性挨着他坐好,搜肠刮肚地讲了起来,“快过年了,外头,很好玩。泥人,糖葫芦,说书,唱戏。最好的是,有很多杂书。你看过话本么?没有罢。外头有呢…”

她一一列举自己所能知道的外面的东西,不管他知道不知道,都说了出来。待到口干舌燥了,看他还没反应,她就又探手试了试他的额。

凉凉的小手碰到滚烫的肌肤,顿时被灼烫一般瑟缩了下。

清雾心下焦急,正想着怎么才好,就听霍云霭又轻轻说了个字:“苦。”

清雾本打算再劝,此时忽地想起来,自己儿时不肯吃药,家人都是在药里稍微加一点糖让她吃下。若是如今在他的药里搁点糖,会不会也好一些?

她记得,家里人说过,发烧的时候不能吃红糖,会加重病情。冰糖和白糖性凉一些,可以稍微用一点。

想到做到。

清雾也不说要给霍云霭放糖,只说自己想吃几颗冰糖。待到于公公给她拿来,她先好生收着。等于公公、窦妈妈都出去了,她就往药汤里了搁了点。

她要糖的时候,霍云霭已经醒了,定定看着她,不言语。

清雾也不说话。只等一切做好了,才又将药碗端到他的面前。

汤药本是极苦的。就算加上一点点的糖,也并不能顶太大的用处。

可是,不知是不是因为看着冰糖入内的关系,想着其中有那甜腻之物,黑涩的药汁入口,便好似没有之前那般苦涩难当了。

霍云霭大口喝完,口中便被塞入了蜜饯——那是于公公一早就备好、专为吃药后食用的。

把空空的药碗搁到一旁,清雾这才放下了心。让他躺好,又爬到床上给他细细掖好被角。

刚做完这一切,门外响起了说话声。不多时,于公公来禀,秦疏影和郑天宁求见。

霍云霭硬撑着坐了起来,这才让他们二人入内。

秦、郑两人一走进殿中,便自动止了低低的议论声,认真地过来行礼。

霍云霭问起了那些文官的动向。晓得他们已经各自散去后,便低低地“嗯”了声。而后朝郑天宁淡淡地看了眼,转而问清雾道:“小雾今日为何会来?”

那一眼看似不经意,但郑天宁莫名地就十分心虚。他总觉得霍云霭或许已经猜到了答案。

不然的话,他们不在的时候陛下问小丫头就好了,干嘛非得人到齐了才问?

郑天宁顿时有些急了。

他哪敢让霍云霭知道真相啊。若陛下知道是他把小丫头拐来的,而且还让小丫头看到了陛下凶巴巴的样子,那他哪里还能有活路…

郑天宁忙不住朝清雾使眼色——看在师徒一场的份上,徒儿你就帮帮为师吧。

幸好清雾朝他这里稍微瞥了一眼,刚好瞧见。先前的大实话在唇齿边绕了一圈,到底没能说出来。

可是一时间让她哪里去想个借口去?

清雾顿了顿,只能说了个很是百搭的理由:“好几日没见,想着过来,看看你。”

霍云霭抬指揉了揉她头顶的发,未再多说甚么。转而与秦疏影和郑天宁商议起沙松一案的一些细节。

秦疏影早已习惯了霍云霭甚么都不避着清雾,故而十分淡然。郑天宁却是头一次看到这情形,不由多看了两眼。

霍云霭身子虚弱,说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已然额头冒了虚汗。

清雾生怕他吃不消,朝秦疏影使了个眼色。

秦疏影会意,便告辞离去。临走前,又喊上了清雾。

“听说你家里人也有人病着,要不要回去看看?”

清雾一直在担忧柳岸风的病情。听了这句,下意识答应下来。

她不放心霍云霭,看着他躺下,又爬上去给他掖好了被角,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出了殿门的时候,秦疏影用手肘碰碰郑天宁,嗤道:“怎么?怕了?”

“怕甚么。”郑天宁闲闲地扯了下嘴角,“我有甚么可害怕的。”

“少来!小丫头刚才没说实话!人肯定是你带来的!我都能瞧出来,陛下会看不出?”

秦疏影哼笑一声,眼看郑天宁的肩膀又跨了点,方才说道:“你也不用紧张。想想之前陛下发怒,哪一次能好得这么快?小丫头这是来对了,所以,陛下不会与你计较的。”

郑天宁想想,确实是这样。这样一思量,心里到底好过多了。

两人嘀咕完,这便想到了他们口中的那个小姑娘。

秦疏影正打算回过头去把她抱起来,却见小家伙突然停了脚步,微微低垂着头,一脸的沉思。

窦妈妈伸手要去抱她,也被她轻轻推开了。

“姑娘?”窦妈妈不解,“可是落下了甚么?”

落下了…甚么…

清雾总觉得心里头不太舒坦,好似遗漏了甚么一般。听了窦妈妈这话,就不由得回头看了眼。

厚重的高门,将屋内和外面隔挡开来。

外面是清新的空气,灿烂的阳光。里面,只有浓重的药味,还有那沉闷不堪的空气。

“窦妈妈,三哥那里,现在一定有很多人陪着罢。”清雾轻声说道。

窦妈妈不解她是何意,闻言一怔,继而答道:“正是如此。夫人在陪着,不多时老爷和两位少爷回去,也会陪着。”

清雾点点头,又摇摇头,“那你先回去罢,帮我看看三哥,替我和他说声对不住。他因我而病,我却暂时回不去了。”

窦妈妈惊讶,“姑娘是说…”

“我要留下来。”

说出这句话后,清雾心里莫名地轻松了许多,再开口,便没那么难了,“我想等他退烧后再走。父亲母亲若是问起,便说,”她看看秦疏影,促狭一笑,“便说我是去了秦将军那里罢。至于理由,问秦将军好了。”

秦疏影一脸的憋闷,咬牙切齿地道:“小鬼你就这么欺负我?”

清雾朝他眨眨眼,又用力点了点头,“礼尚往来。”

听了这四个字,秦疏影一下子想起来,上次自己诓了她一回的事情。气呼呼地低声说了句“小丫头真记仇”,又暗暗叹气,认命地答应下来。

清雾朝他认真道了谢,再和三人道了别,这便义无反顾地往回走去。

殿门被推开。床上躺着的孤独身影,映入眼帘。

刚刚要走之时,清雾不知怎地,就想到了之前哄霍云霭吃药的时候,单单一个“带你去玩”都能让他有所触动。她的心里,便莫名地涌起了一股心酸。

他看似甚么都不缺,却少了一样连初入此地的她,都拥有的东西。

——家人的陪伴。

她生病的时候,有父母兄长为她担心,有秦疏影为她奔走,还有霍云霭不辞劳苦宫内宫外地护着。

试问他病了的时候,身边有谁?

无非是太医、宫人罢。

可那些和亲人的陪伴怎么能一样呢?

她看着他的睡颜,伸出小手,将他鬓边散乱的发顺到耳后。

想到他对她无微不至的爱护,想到他救她时的义无反顾,清雾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种感情。这种感情那么热烈,那么真切,使得她萌生了一个念头。

她抬起手指,虚虚地在空中慢慢描画着他好看的侧颜。仔细看着霍云霭,再三确认了他已经睡着,这才口唇微动,轻声低喃。

“莫怕。往后,由我来做你的亲人,可好?”

霍云霭本是不想惊到她,故而装睡。

不料,却闻此肺腑之言。

坚强刚毅的少年帝王顿时心神大震,指尖轻颤,差点落下泪来。

第36章

霍云霭之前因着有事,心里一直惦记着,故而能够保持清醒。

虽然坚持了一段时间,但,他毕竟正在生病,又是高热之中,身子最受不得累。安静下来之后,不多时,就真正地睡了过去。

为了让霍云霭尽快退烧,洛太医开的药含有发汗的成分。每隔一会儿,身上便会出一身的汗。

清雾一直守在霍云霭的身边,时常用温水拭去他额上的汗珠。又不时地给他掖好被角。

——霍云霭正在出汗,身上必然不自在。虽说是在睡着,仍时不时地去掀开被子。

可是,天气本就寒冷,即便屋里烧了火炉,屋内温度也不足以高到可以让生病之人不盖被子便可入睡。霍云霭这样做,很容易再次着凉。

于是清雾便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擦汗和塞被角,防止他的病情加重。

于公公觉得她辛苦,时常过来帮忙。可是每次都无功而返。

说来也怪,清雾给霍云霭擦汗的时候,他都很平静地任由她施为。每当于公公过来的时候,霍云霭便会挥手将他拨开。而且即便是合着眼在睡梦之中,依然眉心微蹙,显得极不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