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捕快见他年纪不大,却豪气狂放如此,不由也有几分钦佩,便道:“我去叫大夫来如何?”

赵六挥挥手,那捕快果然忙去了,赵六坐在台阶上,徐徐地又呼出一口气,仰头往上,见阳光从葡萄架中倾泻而出,细细碎碎,此刻世界,跟方才在地下,却如天堂地狱一般。

赵六微微眯起眼睛,忽地蹙眉,却见那葡萄架外,廊房正中的栏杆处,静静地站着一人,此刻垂眸正也看着他,也不知看了多久。

赵六先是一怔,继而挑唇笑了起来,道:“小丫头,你又救了六爷一次,六爷该怎么谢你才好呢?”

云鬟只漠漠地看着他,也不做声。

赵六撇了撇嘴,道:“做什么,不认得六爷了不成?对了,你放心,那贼被六爷打跑了,六爷是不是很能耐?”

云鬟仍是面无表情,只扫他一眼,便转过身去。

此刻阿泽正也自廊桥过去,急急地说:“凤哥儿,如何闷声不响地就跑了出来,可知又吓我一跳?”阿泽说着,便拉住云鬟的手,仿佛仍怕她离开一样。

赵六看着这幕,才又皱了皱眉,本来满漾着明亮笑意的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阴翳,眼睁睁看两人进了廊房,又顺着下来,竟是出门而去。

原来云鬟因见案情即将大白,剩下的黄诚自然会料理的妥妥当当,她便先吩咐阿泽,乘车欲返回素闲庄。

谁知才出了袁家大门,便听见身后有人道:“稍等片刻。”

云鬟回头,却见赵六被捕快扶着,那捕快陪笑道:“凤哥儿,六爷的腿摔断了,他又想回鄜州,可否借庄上马车,捎带六爷一程?”

云鬟皱眉不答,赵六却笑道:“罢了,何必劳烦呢,我骑马回去就是。”

云鬟淡声道:“我并没有说不可。”说罢,便自己先上了车。

赵六听了,就也笑道:“知道你是菩萨心肠,舍不得六爷吃……苦……”说到这里,却见云鬟回过头来,眼神冷冷地。

赵六吐吐舌头,便只当什么也没说过的。

阿泽在旁看着,因说道:“哟,这可是一物降一物呢,你怎么不犟了?先前怎么还跟我还一套一套的。”

赵六哼道:“好好当你的跟班儿就是了,谁让你多嘴来。”

阿泽道:“我自不是你的跟班。”

赵六道:“不是我的,你就高贵许多了?你如何不是皇帝的跟班儿,那还是公公呢。”

阿泽气的竖起眉,那捕快忍着笑,扶着赵六上了马车,阿泽少不得忍着气,又拉了赵六的马儿过来,随车而行。

马车缓缓往前,云鬟靠着车壁坐着,一眼也不看赵六,只是垂着眼皮。

赵六却也识趣似的,并不做声。

风撩动车帘,车厢内光线明明暗暗。

云鬟心底波澜乍起,忽地也想起某一幕场景。

那天同样是夏日,她照例前往天王寺礼佛,车驾出城,行到中途,不知为何马儿受了惊吓。

车夫被颠落出去,马儿失去掌控,越发发疯似的,拽着马车跑出车队,于山路上左转右拐,险象环生。

车内只云鬟跟灵雨丫头陪着,被颠的撞来撞去。

正在无计可施之时,却听得急促的马蹄声从后传来,灵雨抬头看出去,喜道:“是王爷来了,是王爷来救咱们了!”

云鬟却并不抬头,连看也不看一眼,直到那马蹄声近在咫尺,她听见赵黼的声音:“崔云鬟,快出来!”

云鬟脸色雪白,却仍旧不动,灵雨拉住她:“娘娘,快!”

云鬟咬着唇,轻轻摇头,灵雨一惊,外头赵黼逼近,一把扯落车帘,厉声道:“崔云鬟,到前头来,我接着你!”

云鬟抬头看向前方,此刻车门大开,依稀可见前头是个拐角,十有八九,马车便会被甩落沟壑。

灵雨拉着云鬟:“娘娘,快呀!”

云鬟目光转动,终于伸出手来,反而推了灵雨一把,灵雨睁大双眼,明白了她的意图:“娘娘,你不要管我!”她拼命拉扯着云鬟往外,不料云鬟抬手,握住车窗边缘,并不肯动,只轻声说道:“你快出去。”

车窗外,赵黼看个正着,原本就极凌厉的眸子里,更多了一丝难以描述的盛怒之意,他咬了咬牙,清斥一声,竟打马往前急奔而去!

那时候的马蹄声如惊雷,叫人窒息。

云鬟记得,从车窗外,他的影子一掠而过,不多久,便跟那惊疯的马儿旁并辔急行,当时他披着一件黑缎子的披风,被风卷起,烈烈微光,如一朵挥之不散的黑云。

忽然耳畔有人笑道:“你在想什么呢?”

云鬟蓦地抬眸,正对上对面赵六明亮带笑的双眼。

云鬟看他一眼,却又转开头望向别处,赵六不以为意,仍道:“唉,这次若不是你,六爷要死在那密道里了,不过好歹六爷也是为了救你才掉下去的,还折了腿呢,可算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不用总是这样冷脸对我罢?”

云鬟垂眸说道:“这次若不是六爷执意要跟着过来,自然也不会有这一番苦头了。”

赵六道:“你是拐弯说我自讨苦吃?不过,六爷还是自讨苦吃些好。——试想倘若我不来,你自个儿掉了下去,纵然不摔死,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地方,再遇到那个贼囚……简直无法可想。”

云鬟听了这番话,当即便又缄口不语,自此一路,便先送了赵六回到鄜州大营,自有军士接了他回去。

次日,阿泽又去县衙探听,半日方回,便把所知的消息告知云鬟。

原来昨日一番忙碌,通城缉捕,终于在王家将那王闫活捉回来,也并不安置在洛川县,一直上了枷锁落了囚车,运回了鄜州城。

一路上,听闻消息的百姓纷纷前来,有的看热闹,有的却往囚车上扔那石块,吐唾沫,把王闫打的头破血流。

今日黄诚升堂完结此案,袁老先生跟袁锦两个,一大早儿便来听审。

这王闫因事情败露,无可抵赖,便供认了曾以邓仵作家人相威胁,迫使仵作“偷梁换柱”,后来因得了性命,本来去了外地逍遥了一段时日,后来偷偷回到洛川后,无意发现袁家竟正搬到王平遗留的宅邸中。

这王闫小时候,常来伯父家中玩耍,这楼上机关,他自也是知道,只因王平已死,王女远嫁,因此洛川竟只他一个人知情。

他因记起此事,便蠢动起来,正袁家需要人手,他便假扮哑巴,在后院做些粗活,想要伺机行事。

后听闻袁小姐要订给陈秀才,他越发心火难消,一夜,便从这暗道攀上绣楼。

后来那次,却正是他无意中发现了嫣红引了陈秀才进门,便故意现身,以栽赃给陈秀才。

黄诚问明之后,便又追究王家人的同罪之责等,自写公文不提。

云鬟自不曾前往,然而午后之时,门上却报,说是袁家有人来见。

云鬟不明所以,忙出外相见,却见来者正是袁老先生跟袁锦两人,身后跟着几个丫头,手中或捧或提,竟都拿着许多礼物似的。

当下迎进了厅内,彼此寒暄数句,袁老先生因对云鬟道:“凤哥儿休要怪我们来的唐突,只不过,有句话要当面说知才好。”

云鬟道:“老大人有话,自传我过府聆听就是,怎么竟还亲自登门一趟。”

袁老先生含笑点头道:“那宅子,我也已即刻叫人发付变卖了,不日我便随着锦儿仍旧上京。”——那宅子原本跟仇人有些关系,更是爱女殒命之地,自然是一刻也不肯多呆的。

袁锦接口道:“我听黄知县说,那密道是凤哥儿发现的?”

云鬟道:“我也只是误打误撞而已,算不得什么。”

袁锦想了想,望着她道:“难得,难得。”

老先生见女儿说罢,便对云鬟道:“总之,我要替秀儿多谢凤哥儿。”老先生说着,便站起身来,竟拱手,端端正正地向着云鬟行了个礼。

云鬟忙道:“老大人!我怎能当得起!”

袁锦扶住父亲,因和颜悦色地对云鬟道:“是该多谢你,不然的话,别说父亲,连我们也要怀憾终生了。”

两人又略说了几句,便要告辞离去,云鬟因见带了许多礼品,便只推辞。

袁锦道:“都是那宅子里用不到的东西,你不要,也是白扔了,我送来且还脸红的呢,只因你完了父亲的心意,也给我妹子报了仇,别说这点儿东西,要天上的月亮,我也要给你摘了来。”

袁锦说着,微笑看云鬟,见她如此容貌气度……心中尚还有一句话,倒也先罢了。

云鬟见说的如此,只得收了,当下亲自送了两人出了庄门。

袁老先生跟袁锦上车,过桥而去,才过小桥,窗帘掀动,老先生却仿佛看见,前头那绿柳漾波之中,蹁跹站着一人,窈窕秀丽,向着他徐徐下拜,然后一笑不见。

袁老先生倾身过去,双眸睁大,顿时之间,老泪纵横。

旁边袁锦见老父亲忽然落泪,不由轻声宽慰道:“爹,你如何又伤心了?”

袁老先生泪落不止,却摇头道:“不是,爹并没有伤心。”

且说云鬟站在门口,目送那马车远离,因想着……虽然袁小姐之事无法更改,然而袁老先生至少可以不似前世一般凄惨遭遇,且这十大悬案之一的“冤魂索命”,也终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云鬟点点头,正要回身回屋,却见前方柳下,似有一个女子的身影,若隐若现,面孔似有几分袁锦的模样,然而细看,却又像是青玫,望着她微微一笑,复又转过身去。

云鬟一震,往前走了几步,却见风吹柳浪,又哪里有伊人影踪。

第45章

话说云鬟送别了袁家父女,正自在门口发怔,却听耳畔有人相唤,原来是里头林嬷嬷使露珠儿叫她进内。

正陈叔也在院中点看袁家送来的各色东西,云鬟廊下瞥见,不免又吃了一惊,原来除了那些送进厅内的,外头也有些东西,只不知是什么。

当下叫了陈叔来问,陈叔道:“我正要跟小主子去说呢,略清点了一回,有六匹上好的锦缎料子,几担上乘粳米,四笼补品,燕窝人参鱼胶等物都有……都是日用难得的。”

云鬟听得如此,暗中惊诧,陈叔又道:“我本来见忽然拿了这许多东西进来,不知怎么样,他们来人说不妨事,还说已经告诉小主子了。”

云鬟因想到袁锦那番话,便没说什么,只依旧进了厅内,却见林嬷嬷正站在厅中发怔。

露珠儿因笑说道:“姑娘快看,这袁家敢情把他们家都搬来给咱们了不成?”

云鬟又略看了看里头的礼,见那盒子里有一对儿羊脂白玉如意,一双官窑青釉五福梅瓶……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匣子,放着几张纸,云鬟打开来看时,竟见是几张地契,细细地一瞧,才知道是袁老先生来至洛川后,在本地所置买的其他产业等,只想不到如今竟都给了她。

云鬟心下怅然,看了一回,便叫把东西都收起来,此刻林嬷嬷上前来,因问道:“姑娘,这国公府的坤少奶奶如何来了?”

云鬟道:“我先前跟黄知县去袁府,她是逝去的袁小姐的姊妹。”

林嬷嬷略有忐忑之色:“她怎么竟对姑娘十分待见呢?”

云鬟不想把案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说清楚,只怕林嬷嬷知道了底细,自然越发担忧,因此只道:“我在袁小姐一案中略出了几分力,他们是知恩图报的人家,是以如此。”

林嬷嬷叹了口气,微微出神,半忧半喜。云鬟问道:“奶娘怎么了?”

林嬷嬷看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只道:“我竟不知姑娘会跟坤少奶奶识的,可知道这位少奶奶的名头是极厉害的?”

云鬟不以为然,林嬷嬷便道:“先前我在侯府的时候,有此老夫人做寿,这坤少奶奶也随着他家的夫人去了一趟,为人真是极爽利能干的,人人称赞呢。”

林嬷嬷说着,便不住眼地瞅云鬟,口上虽不曾说,心中想着:“想不到凤哥儿跟坤少奶奶相识了,唉,真真儿的想不到竟有这番造化,这若是在京内……”

林嬷嬷自顾自瞎想,不料云鬟听林嬷嬷念了数句,忽然却想到另外一事,因又把陈叔叫进来,吩咐说:“小狗儿的娘亲病了,他家的豆腐坊也仿佛停了,只不知是怎么回事,可他们家中必然难过,如今袁家送了咱们这些东西,什么粳米补品之类的,陈叔看着,能挑些儿可吃的给他们送去,尽一尽心意也是好的,若使得,再给他们几两银子使使也可。”

陈叔答应,便自去斟酌料理。

顷刻,陈叔果然取了一担粳米,又包了两包燕窝,二两银子,便派人送到小狗儿家去了,只说是大小姐的吩咐。

狗儿娘见了这许多东西,惊喜之余,涕泪交零,推辞几番后,只欲留下粳米,那小厮说了几回,才好歹把燕窝也留下来,银子却万万不敢要,只说已经够使的了。

那小厮无法,才回来复命,陈叔自跟云鬟说了不提。

如此又过两日,这一天,小狗儿因来到庄内,找见云鬟,便说起相送东西的事儿。

小狗儿因说道:“我娘感激的不知怎么好,她说一辈子也不曾吃过什么燕窝呢,只不知怎么报答……”

云鬟笑着拦住他:“大娘可好些了么?有没有好大夫看?”

小狗儿道:“凤哥儿放心,我娘已经好了。”

云鬟见他神色雀跃,不似先前那样郁郁,便心头一宽:“这样我果然放心了,多半是时气不好,加上太过操劳便病了……”

云鬟本是随口说说,不料小狗儿听了,却摇头道:“凤哥儿你不知道的,我娘原本不是病,若说是病,也是被气病了的。原本娘不许我多嘴告诉人的。”

云鬟见仿佛有内情,便追问究竟,小狗儿自不肯瞒她,于是便将事情来龙去脉说给她听。

原来狗儿娘果然不是无缘无故就病倒了的,她们乡下人,勤快能吃苦是惯了的,每日磨那豆腐,也是早起三更昼夜不停,身子骨自然硬朗。

只因那日赶鄜州集的时候,不合有个当地的一霸,名唤“小霸天”的,因来强吃强喝,十分霸道无礼。

狗儿爹无意多说了一句话,惹怒此人,这霸王便发起疯来,因把个豆腐摊推翻,家什等全部打散,如此还不足兴,竟又把狗儿的爹娘也打伤了。

小霸天发作了一番后,又因方才他发疯之时伤了手,便又倒打一耙,硬说是被狗儿爹打伤了的,要他赔五两银子。

两夫妇都是良善怯懦之辈,哪里见过这等强横之人,本欲告官,那小霸天又百般威吓,便把他两个吓住了,郁郁回来,自此之后,狗儿娘才卧床不起。

此事自然甚是屈辱难堪,是以狗儿娘不想众人皆知,此刻因念雨过天晴了,狗儿才对云鬟明白说起。

云鬟暗恨道:“鄜州县还有这种恶霸地痞?他到底叫什么名字,你且说来,黄知县难道会不理么?你们只管上堂,辨明是非,管他什么霸王,看不打死!”

狗儿见云鬟动怒,便吐吐舌头,又笑道:“我还不曾说完呢,凤哥儿你别气——是前日我爹上街,那贼竟又来了,我爹以为他又是来打扰的,谁知道那贼竟向着我爹跪了下去,又百般磕头,口中千爷爷万爷爷的……”

云鬟目瞪口呆,道:“这人为何如此,失心疯了不成?”

小狗儿道:“可知当时我爹也这般想,都要吓坏了呢,后来他说了才知道,原来是六哥哥狠狠地打了他一顿,勒令他赔礼道歉的,把打坏了豆腐摊的钱都赔给了爹爹,又磕了头求爹的饶恕。六哥哥还说若有再犯,就要了他的狗命,听我爹说——这恶人被打的浑身是伤,头脸都包裹着呢,跪下磕头的饿时候,许多人都围着叫好儿,真真儿叫人高兴。”

小狗儿毕竟年纪小,说到这里,便乐得眉开眼笑,手舞足蹈起来。

云鬟听见如此,才想起前儿去鄜州县衙找黄诚之时,路上便正好儿看见赵六在当街追打一人——当时因那人被打的极狠,云鬟惊鸿一瞥,先入为主便认定是赵六又耍强横,因此心中对赵六还很有微词,如今知道了前因后果,不由哑然。

忽然莫名地那人冒出来,眉眼带笑对她道:“……若不是你,六爷便死在那里头了。”一刻,心底竟很不是滋味。

小狗儿又玩耍了一会儿,才自去了。

下午时候,响了几声闷雷,天阴阴地欲雨。云鬟因经过后院,却见前头游廊下,巽风正跟阿泽说着什么,阿泽的脸色有些差,顺风听他大声叫嚷道:“怎么竟这样儿?为什么只叫哥哥留下?”

云鬟心头一动,却听巽风低低地不知说了句什么,阿泽很是不乐,只却不曾多说,只横眉横眼儿,跺了跺脚,转身跑走了。

阿泽去后,巽风才转过身来,看见云鬟在此处,他一愣,旋即便走了过来,若无其事地招呼道:“凤哥儿。”

云鬟见他自行过来,便问道:“是怎么了,阿泽如何像是不高兴?”

巽风笑了笑,道:“其实少不得要跟凤哥儿说知,现如今庄上太平无事,加之黄知县又另推举了几个人来,因此我们三人里,阿泽跟阿雷不在此处了,只我留下陪护凤哥儿。”

云鬟微怔之后道:“阿泽就是因此不高兴的?他、他不是很不乐意留在此地的么?”

巽风眼底带笑,道:“我也正是这样说,然而他毕竟年少,心性难免反复,是以不叫他在这里当差反而也好,免得他年少冲动,乃至坏事。”最后一句话,却说得意味深长。

云鬟默默地看他一眼,不知为何竟想替阿泽辩上一句,便道:“并不至于,阿泽很是得力。”

巽风脸色如常,仍带一抹微笑,接口说:“无妨,以后我也会好生照料凤哥儿的。”

云鬟因上回听了他三人说话,自心知肚明,见巽风对答之中滴水不漏的,然而她又怎会不知道,在背后调兵遣将的,自然另有其人。

云鬟稍微定神,便道:“其实我何德何能,原本不必劳乏三位的,以三位之才之能,自不好总是屈尊降贵在此,这一回,不如巽风也随着阿泽阿雷一块儿去罢。”

巽风见她竟要“辞”了自个儿似的,他诧异挑眉,心中疑惑云鬟是不是在赌气的话,然而见她脸上神情淡淡地,也看不出什么来,巽风便笑道:“大小姐,莫非是嫌巽风了么?”

云鬟道:“我哪里敢嫌弃半分?委实是当不起的。”

巽风听她口吻柔和,有十分诚意般,才道:“既如此,且就顺承意思,留巽风在岂不是好?凤哥儿聪明,自懂该如何行事才是最好,要知近来虽则太平,但不可一日无防,只因一瞬疏懒,只怕就后悔莫及。”

云鬟听到这里,抬眸道:“阿泽……是因何忽然被调离的?”

巽风毕竟年纪大些,跟阿泽的跳脱不同,沉稳内敛,惜字如金,见云鬟这般问,只仍笑笑道:“阿泽年纪轻,且还要多多历练,凤哥儿不必多虑了。”

云鬟见他仍是如此不漏一字,当下不再多话。

且说两人问答之间,在偏院之中,阿泽正有些愤愤说道:“好端端地,做什么立刻要调你我离开?果然是四爷的令么?”

震雷在得到消息之时,早收拾停当,闻言笑道:“你不是日思夜想着要回京,如何今日成全你,你反而是这幅嘴脸?”

阿泽嚷道:“岂不闻此一时彼一时也,不兴我如今改变主意了么?”

震雷忍笑,走到他身边儿拍了拍肩头道:“既然如此,等回京见了四爷,你的主意自然又变了。”

阿泽忍不住推开他的手:“如是四爷的命令,如何只留下巽风哥哥呢,可知巽风哥哥是最顶力得用的人,若四爷差遣,自然要先调巽风哥哥,我是个没用的……留在这里岂不停当?”

震雷听到这里,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你还有脸说么?前儿在洛川县的事儿,你当无人知晓?好端端地叫你跟着人,竟然弄了个‘失踪不见’!虽说后来转危为安,然而……你当此事四爷会不知情?再加上上回你失言走漏消息,给那小丫头听了个正着……”

阿泽脸色一白:“你、你们要向四爷告状?”

震雷叹道:“你可真是傻了?这还用我们说么?你且看如今四爷的安排就知道了……他之所以调你跟我回去,只怕早就想到了你的性情不适合留在此处,你且想,前几日你还叫天喝地的要走,这会子又不依不饶地想留,若再呆长一些,谁知道你又是个什么样儿?四爷就知道你性情不定,只怕不妥,加上如今素闲庄情形安稳,故而要调你我回去。而巽风哥哥素来稳妥,所以留他一个人,也足够了。”

阿泽后退一步,坐在榻上,兀自发呆。

震雷见他如此,有些不忍,因想了想,便走到跟前儿,低声道:“你是怎么了?忽然竟这样不舍得离开?”

阿泽张了张口,转头看向震雷,却有些说不上……这短短的几日来,因为袁家的案子,他跑前跑后,见了多少稀奇古怪的场景,而心思缜密的黄知县,性情爽快的秦捕头,甚至是那个想起来就叫人恨得牙痒痒的赵六……都活泛生动地一一浮现眼前。

另外,自然还有令人琢磨不透的凤哥儿,那个看似安安静静,实则眼中时常会有一团儿淡雾的女孩儿。

阿泽本是个无心过客,然而这数日来,却忍不住对这些人有了一份难以释怀的羁绊之情。

如今叫他陡然离开,又怎舍得?

可是这些,震雷又怎会懂得?

因此阿泽并未开口,震雷见他不答,自忖度了片刻,便道:“也罢,索性告诉你,让你这傻小子定心也好,四爷调咱们回去,一来是因为我先前说的那些考量,二来……巽风哥哥私下里曾跟我提过,说是这凤哥儿,最终是要回京里去的,故而你又急什么?若有缘分,迟早晚仍能见面。”

阿泽听闻,才惊喜交加看他:“我如何忘了这个,巽风哥哥怎么也不跟我提呢?凤哥儿什么时候回京?”

震雷点头叹道:“你这急脚鬼似的,肚子里藏不住丁点儿东西,巽风哥哥对你说才是怪了,至于凤哥回京之事,却是说不准,多则一年两年,少则……”他皱眉想了会儿:“少则半载都不出……自然,这是我跟巽风哥哥私底下的猜测罢了。”

阿泽听了这两句,却才转忧为喜起来。

三日后,两人便启程离去,临行前,阿泽便一本正经地对云鬟道:“凤哥儿以后可会忘了我么?”

云鬟听这般孩儿气的话,不由一笑:“不会。”

阿泽见她仍是昔日黑白装、小小道童的打扮,也同样是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喜忧,他心中叹息一声,便把那离愁别绪压下,道:“好了,我去了,以后你且记得听巽风哥哥的话……”阿泽本想提一提京内相见的话,见震雷在侧,倒也罢了,又见云鬟极乖的模样,很想摸摸她的头,然毕竟……最终只说:“阿泽哥哥去了。”

云鬟垂了眼皮:“阿泽跟阿雷哥哥一路顺遂,望早日平安回京。”

话说阿泽跟震雷去后不几日,果然黄诚亲领了两名护院来到庄上,都是他亲自过目的可靠之人,又在厅内落座,同云鬟亲自说了一番。

云鬟谢过,便道:“大人这数日可好?”

黄诚道:“甚好,便是有些睡得不足。”

云鬟见他眼圈儿发黑,不由笑道:“大人虽忙于公务,可也要留意身体才好。”

黄诚笑着摇头,原来只因他相助洛川县将袁家冤案解破,这名头儿越传越响,因此各州县府郡内,有些难以破解的沉冤以及迷案,竟也纷纷地求助过来。

加上这数日黄诚又料理王闫案的后续等事,自然忙的分身不暇。

黄诚忽地说道:“那袁家的宅子,此后我又去瞧了一遍,委实建的玄妙,里里外外看来,都毫无异样,哪里能想到曾在一角有暗道呢?难为当初怎么造的。”

云鬟道:“这宅子自是有些年岁了,想开国之初,因为兵荒马乱,时常有流匪侵扰等,这王家的祖先只怕才想出这法子,让住在楼上之人可以躲避灾祸,谁知道后来,竟被歹人用来行凶作恶。”

黄诚见她连这个都知晓,越发钦佩,又道:“那贼仗着这密道不为人知,何等肆意猖狂,幸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袁小姐所受的冤仇也终究得报了。”又笑道:“很多亏了你,不然的话,连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光是那袁家的二小姐,已经能生吃了我了。”

两人说了半晌,黄诚才起身告辞。云鬟随之起身,忽地道:“大人。”

黄诚回头,不知她有何事,云鬟对上他的双眸,因此刻巽风不在跟前儿,便问道:“听说先前巽风他们三个护院,是大人所举荐的,不知大人从何处得来这三位能人呢?”

黄诚张了张口,原本他要说谎也是极容易的,可是跟云鬟一路至此……心底竟已经把她当作个小小知己,且又因对她有一种莫名敬畏之意,当下黄诚皱眉静了片刻,才字字千金般道:“其实,是有人托我举荐。”只短短说了这一句,便转身飞快而去,仿佛怕云鬟再行追问一样。

黄诚去后,云鬟默默思量,将黄昏时候,便叫了陈叔进来。

此刻陈叔正在外头算账,因问道:“大小姐有何吩咐?”

云鬟轻声道:“前日袁老先生所赠的地契等,陈叔可选些可靠的人家,一一典卖了可好。”

陈叔一惊:“卖地,这又是为何?”

云鬟道:“只因我有一件事,想了很久了……”

云鬟见厅内无人,便叫陈叔上前,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陈叔听罢,惊疑不定,又悄悄地问道:“好端端地,怎么去那个地方置……”

云鬟打断他道:“陈叔先不必问,只是这件事务必要行的机密些。不要让他人知道才好。”

陈叔皱眉想了会子,他对谢家从来最是忠心,如今听云鬟的话,心下掂掇了会儿,便下定决心道:“倘若做的机密,倒是要我亲自去一趟才好。”

云鬟体恤他年高,便道:“来回也要月余时间,陈叔只怕耐不得颠簸。”

陈叔摇头道:“小主子说哪里话?如今谢家只你一个了,我又算什么,自是火里火里来,水里水里去,再无二话的。只不过……我虽不知小主子到底是想如何,但知道小主子历来是最有主张的,只盼你认真想清楚妥当……”陈叔说到最后,便殷殷看着云鬟。

云鬟自然知晓他的心意,因一笑道:“陈叔你放心,此事我自然早就想过千百回的。”

陈叔见她如此坚决,自然无有二话。

如此次日,陈叔收拾妥当,自带了两个小小心腹,便启程离开庄子。

陈叔对林嬷嬷等只说是出去讨账,并不曾提过其他,是以庄子上下都这般以为。

一直到过了八月中旬,还并不见陈叔回来,林嬷嬷才有些焦急起来,暗中道:“这老头子去哪里疯了?年高体弱的,收账这些事,不拘叫哪几个小子去就罢了,如何偏要自己亲力亲为的,这快一个月了都不曾回,叫人替他担心。”

云鬟心里也有些忧急,只不便说出口,巽风这段日子来出入都陪着她,也知道庄内上下人等谈论陈叔不回之事,有次,他便做无意问起云鬟,道:“陈叔去何处收账了?这许多日子不回,可知众人都议论纷纷,地方可远?”

云鬟只道:“我隐约听说是去了雍州罢了,也不真切。”

巽风挑眉:陈叔对她最是忠心,陈叔去何处,自然对她交代的一清二楚,如今这般回答,自然是不欲透露的,巽风知机,当下不再追问。

如此渐渐地进到九月,秋风乍起,黄叶遍地,陈叔还是不曾回来。

这下连云鬟也有些坐不住了,林嬷嬷更是整日都在撺掇着云鬟去报官,正在云鬟迟疑之间,素闲庄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当时门上小幺正在懒懒地扫地,那风卷着细碎的柳叶,满地乱跑,因没有陈叔督促,众人自然便有些惫懒,正在此刻,却听得车声响起。

小幺本以为是陈叔回来,忙握着扫帚仰头张望,却见来的竟是接连三辆马车,这车驾一看便不是素闲庄的车辆,车身大而气派,头前三匹高头骏马,毛色油亮,膘肥体壮,凡经过处,似雷声过耳。旁边跟着随从若干,都是些统一服色,佩刀提枪、英武张扬之辈。

这小幺哪里见过如此阵仗,吓得把扫帚扔了,便飞跑进了庄内,叫道:“不好了,像是些强盗,来到咱们门口了!”

第46章

因天儿越发冷了,云鬟连日也不曾外出,只在庄内,或者看书,或者练字,偶尔便做些针线活儿。

忽然听门上小幺儿惊慌失措来报,说是一伙儿来历不明看着凶恶的人直奔庄上来了,云鬟正不知究竟,这边儿巽风早出外探看,顷刻功夫回来,对云鬟低声回禀了一句,便自行隐退身形。

且说云鬟听了巽风的话,双眸蓦地睁大,眼中透出不信之意,她扶着桌面,缓缓起身,抬头看向厅门处。

正林奶娘听了消息,出来问发生何事,云鬟心头忍不住阵阵惊颤,那种种诧异惊疑之外,却也隐隐地有一丝微甜微苦,随之轻轻翻涌。

云鬟一刻恍神儿,忙收敛心神,低了头道:“不必惊慌,不过是京内来了人罢了。”

林嬷嬷闻听,大为意外,云鬟却不待她回答,又道:“奶娘随我出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