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之中,蜡烛有心,默然垂泪,而赵黼问罢,云鬟不答。

赵黼才看出她神色不对,正要询问,云鬟忽然道:“关于什么提亲之事,我的确不想应允世子,然而这件事的确不是我传的。世子却先认定是我。”

赵黼无言以对:他知道云鬟先前不过是缓兵之计,因此听外头传出此事,且知道此事的不过白樘等几个人,他们绝不会透露半个字,惊恼之中,便疑心是她自污。

一时有些后悔自己言语莽撞,便道:“阿鬟……”

眼神柔软了下来,赵黼道:“阿鬟……是我太性急了,你别放在心上,我只是、只是有些怕,毕竟从鄜州到如今……我……”

赵黼不动真则已,一动真,竟不知要如何说,口齿上便有些期期艾艾。

云鬟浑身虚脱,只死死地靠着门扇,连头也靠在上面,因此有些微微扬首的模样,双眸漠漠然地凝视着他:“别说了。”

赵黼道:“阿鬟,你信我……”

“别说了,”云鬟眼皮无力垂落,眼角依稀有一丝水色,轻声说道:“王爷,我们都别装了。”

第141章

烛火闪烁,浮光点点,一如银河星影婆娑。

这一句话说出,如梦如幻。

赵黼神情一变,几乎疑心她叫错了,然而那一声“王爷”,宛若前世今生于眼前交替,怅怅然然,婉婉转转,又怎会叫错?

而她靠着门柱站在彼端,微微抬头之故,显得下颌越发小巧,近来她仿佛更瘦了好些,本就年纪小,身量亦没长开,如此更觉弱不胜衣,形销骨立。

烟眉微蹙,眉尖凝着淡淡倦意。

赵黼涩声道:“你、你在说什么?”

祠堂内弥漫着蜡烛燃烧的气息,同近百年来木料陈腐淡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

云鬟微微睁开双眸,看见赵黼就在眼前,身后一排排或明或熄了的烛,火光跳跃,他背光而立,面容有些模糊。

从今生跟他相遇,直到现在,以她的记忆之能,只要略加细心回想,便会找出无数破绽。

先前在鄜州时候,他无意中曾叫过她“阿鬟”,虽说即刻解释过去,却已经留了一个信号似的。

此后,因那玉簪的事他兴师问罪,曾对她说“既然未做,又为何不解释?”而她答“纵然解释了,你难道会听?”

他们两人,本就彼此话中有话。

期间种种琐碎细节皆掠过不提,关键是在她欲往江南的时候,他竟暗中修书给崔印。

虽说后来,他不等她来质问,自己先给了原因,但云鬟已经并不能轻信了。

他们相遇之初,赵黼也不过是个懵懂未开的少年,这样顽劣的少年,纵然对人一时兴起,却也难以做到他这个地步。

上京中途拦阻,他无非是不愿她离开,无非不愿她离了他掌心而已。

来京之后,他头一次偷偷把她从凤仪强带出来,两人于酒楼之上,他点了许多吃食,竟都是她的口味,当时他大概是下意识之举,故而点过之后,有些醒悟过来,神色才有些不自在。

当时云鬟心里明镜一般,却只做不知。

再往后,便是沈舒窈到崔侯府,正赶上崔印请他饮宴,云鬟是故意留下沈舒窈的,只因她自明白,赵黼既然在府里,只怕必要找机会过来“叨扰”。

而她想见的,就是赵黼遇见沈舒窈时候,是何反应。

果然,不期然遇见了沈舒窈,当时世子殿下的表情举止,处处可以玩味。

如果说上面这些仅仅只是存疑的话,让云鬟确认了的,是那一夜,时隔两年后他再回京,竟夤夜闯入她的闺房,且身带佩剑。

当时云鬟并不明白卢离案将发,是以一头雾水。

一直到察觉是因“鸳鸯杀”之事,才蓦然明白。

赵黼之所以瞒着她,并未告诉她此案,不是因为她会怕,只是因为他极为清楚,此案对崔云鬟来说,影响会有多大。

按照前世的轨迹,她本该被送去家庙的,事实上白樘也正是打算如此,但是赵黼偏偏从中作梗,把她劫了来世子府。

如此大费周章,兴师动众,最初她还以为是他生性顽劣之故,可此后想想,自然是他早知道家庙不妥当,所以宁肯破天荒,也要把人留在身边。

更不必说,在他跟巽风,将自己和季陶然救了出来之后,她因将前世今生混淆,以为季陶然已死,是他在旁沉声提醒。

种种这些之外,再加上白樘的那句话——

当时在刑部养伤,云鬟因问起白樘此案,询问他到底是如何找到他们的。

因为前世卢离案中,的确是白樘救了她不错,而地点,却正是那哑巴胡同的曹家老宅,而非场外乱葬岗。

只因今生许多事有了改变,卢离除了掳劫她外,还将季陶然也劫了来,时间上更做了提前。

箭在弦上,只怕等不及白樘前来,云鬟为了自保,只得利用记忆,用言语恫吓,弄心机之术,卢离才临时改变主意。

白樘便把如何查到曹家老宅之时同她说明,想起当日危急,便又对云鬟道:“说来有一件事,略觉古怪。”

云鬟便问究竟,白樘思忖说道:“晏王世子,不知为何,竟笃定我会侦破此案,会救出你来。”

白樘又微笑道:“当时我亦分寸微乱,多亏他如此信任,我才得静心呢。”

原本赵黼是个跳脱急躁的性情,那一日却反是众人中最沉稳的一个,他对白樘说那句话的时候,其态度之决然笃定,让白樘印象深刻之极。

渐渐地便撑不下去了,也无法凝神去想,所有记忆都如扯乱了的飞絮,开始在眼前心底乱舞。

仿佛身体里的温度都在飞速流逝,云鬟终于睁开双眸,看着面前赵黼道:“王爷,何苦呢?”

目光相对,赵黼凝视着她淡漠倦怠神情,面色也逐渐起了变化,依稀有些冷,却仍是不言语。

云鬟轻笑:“若要报复我,何至于选这样一种方式。您不觉着委屈么?”垂落眸子,长睫蝶翼般拢着。

赵黼却仍死死盯着她,神情微冷之中,透出几分薄愠,但紧闭双唇,仍是一个字也不说。

两个人相隔很近,不过两三步之遥,然而这一刻,却仿佛天各一方一般。

寂静无声中,忽然听见外头脚步声传来,旋即有人推开祠堂的门。

原来是罗氏见势不妙,又不敢去惊动别人,就让人看着院门不许闲杂人等出入,自己飞快去请了崔印。

崔印推门而入,一眼看见两人面面相对,忙道:“世子……鬟儿……”因不知到底是发生何事,心里十分忐忑。

此刻罗氏也跟着走了进来,见云鬟脸白如纸,忙走到跟前扶着,口中叫苦:“跪了一整夜了,可别有个好歹才是。”

赵黼听了这句,眼神又是一变。

而罗氏话还未说完,云鬟已经双膝一屈,往前栽倒过去,得亏罗氏就在旁边,忙顺势拦腰抱住。

赵黼望着云鬟,见女孩子宛若一片轻羽似的,又如折了翼翅的翎鸟,无力地垂首靠在罗氏身上。

赵黼他本能地走上前,崔印却早抢先一步将云鬟抱起,因对赵黼道:“世子,暂时失陪片刻。”抱着往外而去,径直回云鬟的居处。

赵黼目送他们离去,本要跟上,不知为何却停了步子,正在怔忪,忽然听门口有人问道:“世子如何在这儿,我姐姐呢?”

赵黼定睛一看,却是崔承,他敛了心神,便道:“她昨儿真的在这跪了一夜?”

崔承闻听,扁了扁嘴:“可不是么,老太太真是固执,父亲母亲他们求也没用,还把我拉走不许我陪着姐姐……姐姐去哪里了?是回房了么?”

赵黼点了点头,又问:“为什么要罚她跪?”

崔承道:“还不是为那些传言呢,不知哪个多嘴的,跟老太太说了姐姐并没在家庙的事儿,老太太便动怒了。”说完了便道:“我不跟世子说了,去看看姐姐。”

赵黼见他着急要走,便叫住他:“小家伙。”

崔承回头:“做什么?”

赵黼问道:“据我所知,你原本并不喜欢崔云鬟,如何现在对她这样好?”

崔承皱眉,仿佛疑惑他为何问出这话,挠挠头道:“我哪里不喜欢姐姐了?一开始……不过是、不过是听了别人的混话罢了,姐姐实则是极好的人,对我也是真心的好,我为什么对她不好呢?”小家伙说到这里,便握拳道:“谁敢对姐姐不好,我就打他。”

说着晃了晃拳头,却仿佛怕赵黼会如何似的,也不等他说话,拔腿就跑的无影无踪。

且说崔印匆匆忙忙把云鬟抱回房中,探手试了试云鬟的额,早就沁凉一片,忙一叠声地叫请大夫来看,薛姨娘等人也惊动了,纷纷赶来查看究竟。

早也有人把此事告知了崔老夫人,老夫人正吃过了早饭,闻听冷道:“偏是会作妖,跪了一夜就这般情形了?也不知是做给谁看的。”

又道:“以前有些小逾矩的,倒也罢了,这次更闹出天大的笑话来了,不借机好生整治整治,给她一个教训,以后还不知要演出什么来呢!告诉侯爷,不许惯着她!”

才吩咐了几句,忽然门上有人来报,竟急急说道:“晏王妃来了。”

崔老夫人大惊,竟不敢信,忙起身亲自迎了出去。

原来昨儿晏王妃因跟赵黼谈过之后,清早听闻世子急急出了府,晏王妃知道他必是往崔侯府而来,她心底思来想去,又怕赵黼惹事,便忙跟了来。

崔老夫人迎着入内,略寒暄数句,晏王妃便笑道:“上回我宴请京中各家的夫人姑娘们,本也有贵府的一位小姐,只是那次她病了,竟不得见,今日不知如何呢?”

崔老夫人正纳闷晏王妃是因何而来,闻言心头一惊,只当是晏王妃也听说了那些传闻,只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

崔老夫人揣摩便道:“那孩子因自小在乡下长大,性子有些野惯了,规矩上也缺乏,且素日又三灾六劫的,因她近来又做错了事儿,被我训斥了几句,大概不受用了,又病倒了呢。”

晏王妃不置可否,笑道:“孩子们淘气是常有的,且我听说她年纪也并不大,是十几岁了?”

崔老夫人道:“过了年,就十三了。”

晏王妃点头道:“既然病了,不如我去瞧瞧她。”

崔老夫人本要劝止,然而见晏王妃意态坚决,倒是不敢说了,只得陪着她往云鬟的院子而来。

早有丫头先往云鬟的院子来通报,两人还未到,崔印便跟罗氏等人出了院门迎接了。

当下毕恭毕敬地行了礼,都随在身侧,陪着晏王妃往内,如此进了院门,往里屋而去,才进一重纱橱下,就听得里头道:“我并不知道你跪了一夜,又是我唐突了。既然是这样,你且安心养着,改日我再来同你认真说话。”

片刻,才听云鬟气息微弱说道:“绝不敢劳烦。”

赵黼道:“不必负气,有什么话说开了,倒也好。”声音也有些淡淡地。

云鬟似低笑了声,又轻轻地说了句什么,外头众人却没听清楚。

这先前说话的,自是个男子的声音,崔老夫人在外听见,早就气的变了脸色,不知这大清早儿的,竟是那个男人敢如此登堂入室,偏又给晏王妃撞个正着。

然而当着晏王妃的面儿,却又不便发作,又怕里头越发说出什么好听的来,于是先重重咳嗽了声,才回头看崔印,按捺怒气道:“是谁在姑娘房里?纵然是亲眷来探望,也要分个避忌才是,如何就这样毫无规矩的!”

谁知晏王妃的脸色更是难看,听崔老夫人说了这句,却还不言语。

崔印道:“这个不是别人……”

崔老夫人见他不应诺,还敢强辩,便低低斥道:“那到底是哪个!她不懂规矩,你难道也跟着疯了起来不成!纵得成了什么样儿!”

崔印还未回答,就见晏王妃早抬步往内而去,崔老夫人不及如何,忙跟着上前,因又说:“让王妃见笑了,还请勿怪……以后我会加倍教导他们的。”

晏王妃道:“老夫人不必如此,这个原本不关别人的事儿。”

崔老夫人正不懂这话,此刻两人因来到里间,果然见云鬟榻前立着一个人,身着玄色朱纹袍服,腰束黑金蹀躞带,不是晏王世子赵黼,更是何人?

崔老夫人猛地见了,脸上顿时浮现猪肝色,哑然惊心:“这、这原来是……”

晏王妃只看着赵黼,淡淡斥道:“黼儿,你越发没有规矩了!”

赵黼见这许多人进来,才转身上前,向着王妃行礼,口称“母妃”。

晏王妃面带嗔色:“这是女孩儿的闺房,如何轮得到你擅闯,是不是仗着你父王不在京内,没法子制你?”

赵黼只道:“并不是擅闯,原本跟侯爷说过的。且我看她跪了一夜祠堂,整个人如死了一样,心里担忧,才来看看。求母妃勿怪。”

晏王妃扫了一眼崔老夫人,崔老夫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却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世子,倒也罢了,世子原是好心,又且还有这许多人陪着,倒不必计较太多,王妃也很不必介怀。”

晏王妃才笑笑道:“多谢老夫人心宽,回头我仍要教训他的。”

说了几句,才抬步上前,却见云鬟早起身下地,跪拜行礼。

晏王妃凝神细看,见她虽是病弱之中,但却更见容色清丽,超逸非常,此刻虽是女装,却仍是一袭素服,不施脂粉,不戴钗环,故而一眼便认出是“小凤子”,然而却比先前更加清瘦了好些。

晏王妃又见她身形微晃,因想起赵黼“跪了一夜祠堂”的话,便道:“快起来吧,不必多礼。”丫头忙过来扶着起身,仍是站着伺候。

晏王妃留意又打量了一回,早在之前她见过“小凤子”之时,便早就暗自喜欢,只可惜并不是个女孩儿,先前听赵黼说“小凤子”就是崔云鬟后,起初还恼了一阵儿,认为赵黼简直“无法无天”,怪不得“小凤子”一言一行,都跟什么僮仆大不相同。

此刻见了云鬟,又回头看赵黼,却见他双眼紧紧定在云鬟身上,竟似再也看不进别人去。

晏王妃眼见此情,不由就想起那一日在花园水亭子里,他曾说“只有她配,也只有她能入我的眼”,当时还并不知情,如今回想,倒是让人悚然惊心。

第142章

晏王妃心中暗自惊跳,忙收回目光,又笑问:“是了,是犯了什么错儿,如何就要跪祠堂呢?”

崔老夫人从起初就有些吃不准晏王妃来意如何,又见赵黼在云鬟房中,更是意外中的意外,暗幸先前不曾说的太过分。

她本以为晏王妃必然也听说了云鬟那些传闻,因此先前还故意撇清来着,可现在瞧这光景,竟仿佛不是。

崔老夫人硬着头皮道:“只不过是……小孩子顽劣罢了。”

晏王妃笑道:“我知道侯府的家规向来是严谨的,您老自然也是为了孩子们好着想,只不过我瞧这孩子身子骨单弱,倒是受不住这样折腾呢。”

崔老夫人闻言,心中灵光一动,便道:“王妃说的是,我原本也是想吓唬吓唬她,罚她跪一个半个时辰就是了,只没想到这孩子这样硬气,竟弄得如此,如今倒是我心疼起来,以后再也不敢这样罚她了。”说着便呵呵笑了起来,崔印薛姨娘等也只得随之而笑。

晏王妃又看了云鬟几眼,见她始终静默垂眸,晏王妃也不多言,便道:“老夫人说的是,既然如此,我们且不打扰了,还是让她好生歇息,好生休养罢了,年纪轻轻的女孩儿,以后好日子也还长着呢,别真个儿垮了身子才是。”

崔老夫人心头震惊,却越发会意,立即正色吩咐崔印道:“可请好了大夫不曾?务必留神仔细照料,倘若再有个闪失,我是万万不依的。”

崔印跟罗氏等垂头称是,当下又恭送了两人出门,晏王妃将往外之时,见赵黼仍站在原地不动,便叫道:“黼儿!”

赵黼这才又看云鬟一眼,转身随她去了。

崔印罗氏送出院子,晏王妃命他们止步,只带着赵黼,由崔老夫人陪着往外,赵黼见她们两人总是说些闲话等,便咳嗽了声。

晏王妃扫他一眼,仍面色如常,只顾寒暄,赵黼忍不住道:“母妃,孩儿前日跟你说的话,可还记得?”

晏王妃道:“什么话?”

赵黼自然不信王妃是忘了,见她如此,心中一想,便不再多言。

只在晏王妃跟崔老夫人作别之时,赵黼因对老夫人道:“我知道崔云鬟因何被罚,不过是外头那些流言蜚语罢了,什么跟男人抛头露面,种种不堪的,都是放屁,前段时间都是本世子陪着她,难道很不堪么?”

崔老夫人瞠目结舌,无法答话。

晏王妃横他一眼,只若无其事地跟崔老夫人道了别,便带赵黼自去了。

两人回到世子府,晏王妃喝道:“你给我进来。”

因进了内堂,屏退左右,晏王妃看着赵黼,喝道:“你先前爱怎么胡闹,我只当你是有数的,这次如何做的如此破格?人家毕竟是好端端公侯家的小姐,如何你说留在身边儿就留在身边儿了?你竟还不怕张扬出去!若崔侯府认真追究起来,你当会无事?”

赵黼冷哼道:“他们府里是怎么对待崔云鬟的,想必母妃也看出几分了,他们倘若当真是肯为她做主的,就不会让她孤零零跪一夜祠堂了,这可是公侯之家能干出来的事儿?”

晏王妃皱皱眉:“如今我只说你,你别总赖别人,他们再怎么对待,都只是他们自家人,你却始终是个外男。”

赵黼道:“这有什么,若他们真觉着玷辱了她的清白,我不是甩手就走的人,横竖先前也跟母妃说了,就顺势娶了她,岂不是两全。”

晏王妃哭笑不得,啐道:“呸!我真是开了眼,原本以为你一丝一毫心意都不在这儿女之事上,谁成想固执起来,比十头牛还犟,你到底从什么时候看上人家女孩儿的?再说,你纵然真喜欢她,也不该用那种法子。”

赵黼听晏王妃口吻软和下来,想了想,就说:“母妃说的是,我的确……用错了法子,也错了好些……只如今我想通了,以后必对她好好的,母妃今儿如何不跟那老太婆说提亲的事儿?”

晏王妃起初见他正色说来,还也打起精神认真来听,忽然听到最后一句,便斥道:“三句话没说完,就又歪了!咱们毕竟是王府,就算看上个人,也不用这样急吼吼是上赶着要讨,你难道连个三媒六聘也不懂?”

且晏王妃也知道,今儿他们母子亲临崔侯府,赵黼又同云鬟是那个情形,晏王妃且格外说了几句疼惜的话,以崔老夫人的为人,只怕早就想明白了,又何须这么快说出什么来。

何况……

晏王妃叹了口气,又道:“你当真喜欢崔家的丫头?”

赵黼眨了眨眼,点头。晏王妃眼底透出几分怅然:“原本怕你不在这上头用心,如今看来,倒该担心你在这上头太用心。”

赵黼不言语,晏王妃默默地出了会儿神,便道:“你可还记得,前儿我去太子府,跟张将军夫人说的那些话?有关张府小姐可繁的?”

赵黼一听便明白了:“那个聒噪丫头?母妃会喜欢那种性子?”

晏王妃皱眉道:“我先前自然是更喜欢沈舒窈那种性子,倘若不是她不识抬举……相比而言,可繁虽然性子外向些,然而论起家世,却并不比沈相差多少呢。你可明白?”

赵黼道:“孩儿明白母妃的心意。”

晏王妃道:“原先我只想你能在京内站稳根基,因此一心想撮合沈家的姑娘跟你,他们家里必然也是喜欢的……怎奈节外生枝。原本以为张家跟你外祖父有些龃龉,因此不大想跟他们来往,没想到他们竟很有修好之意,你细想,你好在军中建功立业,张瑞宁又是一等骠骑将军,倘若果然结了姻缘,对你岂非如虎添翼?”

赵黼笑了笑,晏王妃又道:“何况这崔家,崔印素来风流名头在外,虽袭了爵,但其实并无实权,对你是半点儿也帮不上,细细想来,或许还可能拖你后腿呢,至于这云鬟丫头,倒的确是个秀外慧中的……”想到那日云鬟淡然替赵黼圆谎,一字一句背诵“大学”之态,不觉叹了口气,又道:“只可惜她一来身子看着弱,二来性情有些太过清冷了,倘若娶了为世子妃,只怕在后宅里对你不会有什么助力之处……这些,都是母妃替你思量所得,你可细想。”

晏王妃说完,外头忽地有人来报说沈相府的两位姑娘来了,王妃看了赵黼一眼:“她们又来做什么?”当下命传。

赵黼见状,便退了出去,往外走的时候,正看见侍女领着沈舒窈跟沈妙英两人往里面来,赵黼远远看去,目光在沈舒窈面上一停,复又淡淡一笑,负手自去了。

他回到房中,才落座,丫头送了茶上来。

赵黼因想事情,并未留意,那人却并不曾离开,赵黼道:“这儿不用伺候了。”停了停,因又道:“从今儿后你们仍会王妃身边去吧,我这儿不用了。”

那丫头低低应了声,却迟疑问道:“世子……”

赵黼这才抬头,却见是灵雨在跟前儿,被他目光一扫,不由后退一步。赵黼盯着她:“什么事,说罢。”

灵雨闻言,才终于问道:“世子,凤哥儿……凤哥儿这许多日子都不见了,可是……不回来了?他可还好么?”

自从云鬟离去,府里头对于“小凤子”的猜测便时常有之,有人说他因事触怒了世子,被驱逐了,有人说世子新鲜劲儿过去,便不要了,还有人说是小凤子偷偷跟着人跑了……

然而心怀忧虑、敢当面来问的,却只灵雨一个。

赵黼叹了口气:“放心,她好端端地。”

灵雨一喜:“他现在在哪儿呢?”

赵黼皱皱眉:“不远。”

灵雨虽知道不能再多问他,只是按捺不住心中关切,便小心翼翼问道:“以后……他还会跟着世子回来么?”

赵黼心头一动,看了她半晌,笑道:“不错,她还会跟着我回来的,以后……回来了,就不会再走了。”

灵雨大喜:“那实在太好了,谢谢世子!”忙行了个礼,后退到门口,转身便跑出去了。

赵黼人在屋里,望着外头灵雨翩然跑过的身影,慢慢地面上的笑意却敛了。

这日,罗氏因带云鬟前往建威将军府。

因季陶然还在养伤,罗氏几乎每日都要去一遭儿,季陶然心里偏惦记云鬟,罗氏知晓,便索性带云鬟一同前往。

两人同乘一辆八宝车,摇摇而行。自打晏王妃跟赵黼亲临之后,崔侯府对待云鬟的态度果然大为不同,谁不知道晏王妃起先曾有意挑选世子妃?虽请了许多名门淑媛过世子府去,然而亲自登门的,却只此一家。

虽然众人尚且不敢乱猜就相中了云鬟为世子妃,可毕竟有这一则在内,谁又敢怠慢半分?

可罗氏看着云鬟的神情举止,却并不比昔日欢愉半分,罗氏是个心里有数的,便说道:“鬟儿,世子对你……到底是怎么样?”

类似的话,崔老夫人也曾旁敲侧击过,云鬟只道:“跟世子并没什么干系,他怎么想着实不知道,以后只再不见他了。”如此而已。

崔老夫人也不敢再过分逼问她。

罗氏见云鬟沉默,便道:“母亲并不是逼你,或者替人探听什么。只是……那日你在祠堂里跟承儿说过的话,我都听见了。”

云鬟这才抬头,罗氏眼圈儿微红,垂眸笑笑:“我本以为你性子冷,对我也始终见外着,实在想不到,你是那样有心的孩子……我原本还想,陶然是个极不错的孩子,他对你又对别的女孩儿不同,倘若你将来跟了他,倒是极好的一处归宿……”

季陶然对罗氏来说自然是“心肝宝贝”一般,简直比崔承更是疼爱,能说出此话,已经极为难得,也算是掏心掏肺为云鬟好了。

云鬟忙道:“母亲……表哥自然极好,是我配不上他。”

原本罗氏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只因她最疼爱季陶然,所以心情就如晏王妃疼爱赵黼一样,都想给他配个最好的人家,配个最难的的女子。只因那日听见云鬟规劝崔承,才知道这孩子是个外冷内热、且极清楚的人。

罗氏笑笑,不由抬手一招,云鬟会意,便挪过来靠她坐了,罗氏抱着她道:“不管如何,只盼你得个极温柔、能疼你的人,一生安泰,也就罢了。”

两人来至将军府,季夫人接了进去,罗氏因知道季陶然想见云鬟,就只略坐片刻就借故离开,只去找姊妹说话了。

季陶然见了她,自然喜欢:“你来的晚了些,清辉方才离开呢。若早一会子,就能跟他见着了。”

云鬟见他脸色虽然有些泛白,可精神已经恢复了大半儿,心中欣慰,便笑道:“怎么总说这孩子气的话,我跟小白公子见的什么。”

季陶然道:“可知清辉心里也担忧你?”

云鬟便看他:“担忧我什么?”

季陶然自知失言,便抬手一拢嘴,转开话题道:“你额上的伤痕几乎看不出来了,这我可就放心了。”

云鬟摸了摸额角,虽然人人说看不出来了,但伸手摸一摸,那道疤痕却仍浅浅地凸出,仿佛铭刻的记忆,再无法消退。

正说话间,外头忽然报说晏王世子来见,季陶然一听,有些吃惊,忙对云鬟道:“世子如何这会子又来。”

原来上回云鬟来做客,便是中道给赵黼偷掳了去,害得季陶然百般遮掩,担惊受怕,因此如今想到前车之鉴,生怕他又来这招儿罢了。

云鬟也正想到此情,忙道:“我回去找母亲。”竟不等赵黼前来,便忙起身,沿着廊下便往季夫人房中而去。

身后季陶然急得说:“等世子去了,我叫人再去请妹妹过来!”

谁知赵黼却是个腿极长的,那小厮进来报的时候,他早已经跟在其后,小厮前脚未曾出门,他后脚已经来了。

云鬟转过回廊,才要出门,因走得急,差点儿就跟外头的赵黼相撞,两个人各自收势,目光相对,此刻彼此的意思……却跟先前大为不同了。

时光仿佛有那么一刻的凝滞,连过往的风也都静默了似的。

云鬟垂眸往旁边避让一步:“世子先请。”

季陶然预防着赵黼作乱,云鬟心里也忌惮,岂知赵黼今儿原本真的只是来探望的,来到门上才知道崔侯夫人也在,因此这会儿真是: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赵黼迈步往内,将走未走的功夫,忽然说道:“崔云鬟,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云鬟道:“这儿是将军府,并不是说话的地方。”

赵黼道:“那你说哪里适宜?”

云鬟拧眉:“还有什么可说的?”

赵黼望着她身后小丫头玉兰道:“你先退下。”

玉兰怯怯看云鬟,见她不做声,便行了个礼,果然先走了出门,从侧边角门转出,走到听雨轩外,不敢再离开,便只站住,踮脚扬首地往回看。

正不知所措中,忽然听身后有人道:“你是崔侯府的人?”

玉兰一惊,回头之时,却见身后站着个少年公子,生得清冷如雪,双眸如寒江水一般,玉兰忙行礼道:“小白公子!”

话说赵黼跟云鬟在院外夹道中站定,自季陶然院中的一棵枇杷树探出头来,狭长的叶片随风摇摆,地上映出细碎的阴影,斑斑驳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