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左睁大双眼:“哥哥何时见过?”

徐沉舟眯起双眸,想起那日从冯府出来,路上听见有人叫喊,忙着赶去之时,目光一瞥所见的那消失眼前的粉色裙裾。

张小左听罢,带笑道:“原来如此,我先给哥哥端酒去。”起身便入了内室。

这一次却耽搁了挺长时候,正在徐沉舟想入内查看的时候,张小左走了出来,徐沉舟乍看见那身影,惊得便跳起来,手按腰间刀柄。

张小左噗嗤一笑,拎着那裙摆转了个圈儿,身形竟有些灵动,笑道:“好看么?”

徐沉舟毛骨悚然:“你从哪里找来的这……这衣裙?”

张小左道:“外头都有卖的呢,这个是在……是了,就是谢小史家里那铺子旁边的成衣铺里买的,好多人买呢,我去的时候,只剩下……”说着嫣然又是一笑:“如果那凶手穿着这样来杀我,见了我这般,会不会错愕?”

徐沉舟竟无言以对,张小左将手中托盘放下,里头放着一壶酒,两个瓷杯,换了衣裳后,他的兴致仿佛颇高,又笑看徐沉舟道:“哥哥如何只管看?难道真的那样好看?”

徐沉舟心中忽地没来由有些难过:“小左……”

张小左道:“我若就这样死了,倒也使得,毕竟并不难看。”

徐沉舟喝道:“小左!”

张小左有些受惊似的抬头,看了徐沉舟片刻,忽然说道:“哥哥来吃酒吧,吃了酒,我便告诉你……你想知道的那件事,好不好?”

徐沉舟迟疑看他,回头又看那酒壶,正欲走过去,外头便传来响动,竟是白清辉带着衙役上门来了。

谁知一别,便是永诀。

秋雨寒凉,偌大的宅邸,冷气森然,徐沉舟叫人抬一口棺木进府,放在堂间。

他不顾腌臜,亲自抱了那无头尸首,很慢很轻地放了入内。

并没有换衣裳,只是略微替他整理了一下有些皱了的衣襟……毕竟张小左说过,他很喜欢穿这一身儿,只不知道那凶手下手的时候看着这般的他,会是何种心情。

并没有再多的人在身旁,徐沉舟也不想有许多哄闹的声响,顷刻,来来往往的人陆续走的一干二净,这不祥之地,自无人愿意多行逗留。

期间,徐志清闻讯赶来,因见徐沉舟如此,不免担忧,本想劝他不要如此……怎奈徐沉舟哪里是会听别人话的?

徐志清陪着站了会儿,见他不为所动,只得叹息着离开。

很快地……天便黑了。

看门的老仆哆哆嗦嗦来点了灯,哭了两声儿,自己换了素衣,戴了白布条,灵前烧了两张纸,便退了出去。

徐沉舟自己跪在灵前,将那一叠叠的黄纸一一烧来。

薄薄地黄纸在盆内被火焰吞噬,卷起,又随着外头一阵风旋进来,微微起舞。

徐沉舟将原先那一壶酒拿来,仰头喝了两口,又将余下的浇落地上。

徐沉舟记得那个曾总是叫着自己“哥哥”的少年,张小左幼年失了双亲,家里长辈贪吝,曾想吞了他们这一房的田产,张小左无力反抗,是徐沉舟出面儿替他摆平了,以后又带他出入几回,周遭才无人敢欺负他。

自此之后张小左便跟随徐沉舟左右,看似好友,实则如小跟班儿般。

只是徐沉舟并不十分在意张小左,毕竟如他这样的人,结交的狐朋狗党到处都是,张小左……不过是其中很不起眼的一个。

夜幕降临,偌大的张宅,不知从何处又传来吟唱的声响:“粉腮似羞,白米红馅,春雨桃花带笑看……”

空洞阴森的灵堂里,徐沉舟一抖,双手陡然握紧。

刹那间,耳畔竟又响起少女的笑声,以及有人叫道:“哥哥救我!”此一刻,竟不知是那少女的声音,还是……

眼前一阵混乱,记忆浮现,仿佛真真切切地听见有人在耳畔叫:“哥哥救我!”

声嘶力竭,从……密林中传了出来!

仿佛是门响——“吱呀”极沉闷嘶哑的一声。

徐沉舟蓦地抬头,此刻他已经什么也不怕,恨不得那凶手就立刻出现眼前,拼个你死我活也就罢了。

然而就在抬头的刹那,徐沉舟浑身汗毛倒竖。

入眼的,先是一双猩红色的绣花鞋,于棺木之后,触目惊心,再往上,仍是那白绫裙,镶边儿绣花的粉红色对襟褂子……徐沉舟深吸一口气,待看见那来人的脸之时,整个人一晃!

他以为是自己震惊过度所致,忙站起身来,谁知双腿一软,竟未曾站稳,膝头一屈,竟往前半跪下去。

百忙中,徐沉舟用腰刀抵住地面儿,咬牙抬头……脑中混沌不清,眼前所见也有些模糊,但是那个人的脸仍在眼前晃来晃去,似清楚,似迷幻。

徐沉舟眯起眼睛盯着那人,喉头动了动,额头有冷汗滑落,口中嘶哑含糊叫道:“小、小左……”眼前一黑,往前彻底栽倒!

是夜,云鬟并未回可园,而是留在县衙之中。

守在张府的捕快已经换了两班,据说徐沉舟一直跪在灵堂之前,悄无声息,并无异动。

白清辉望着面前一盏罩灯,已经出神许久。

县衙负责做饭的老仆端着托盘入内,云鬟接了过来,又示意他噤声,那老仆便悄无声息又退了。

云鬟将托盘放在旁边小桌上,打开看时,见不过是一碗青菜汤,一条干煎鲫鱼,一碟子梅干菜炒腊肉,外加两碗白米饭。

还未入口,只看了两眼,又轻嗅了嗅,便发现那菜汤有些油腻过甚,鲫鱼也略糊了,且是腌过的,透着一股齁咸之气,梅干菜炒腊肉倒是做的地道,只不过加了辣。

云鬟盯着瞅了会儿,又看白清辉,想不出他是如何在县衙里过了这许多日子的。

只看白清辉的为人,又看这些菜色,便知道不会对他的口味,能让他入喉的,大概只有这白米饭罢了,可偏偏清辉是北人……顿顿吃米饭的话……

云鬟在可园内,都要每顿调剂,因不必她吩咐,林嬷嬷的口味已足够挑剔,因此每顿菜饭都是花样翻新,云鬟虽也不是个挑食的人,可跟清辉相比,俨然天地之别了。

因夜色深了,只得将菜饭端了出来,摆在桌上,才轻轻招呼道:“大人,用晚饭了。”

唤了两回,清辉方回神,也不答话,只是走到椅子边儿上坐了。

云鬟见他虽走了过来,眼神仍是直的,显然在想事情,便一笑,自己捡了筷子,倒过来双手递了过去:“大人?”

清辉不语也不动,云鬟往前轻轻再一送:“大人,您该用……”

话未说完,不防清辉抬手,手正碰在那筷子上,云鬟也不想会如此,手一松,那双竹筷便“啪”地落地。

云鬟一怔,忙俯身捡起来,才要叫人换一双,清辉却死死地盯着她。

云鬟察觉异样,且不忙着叫人:“大人,您……怎么了?”

清辉不答,只将她手中的筷子拿了过来,如同握着匕首般往自己胸前比划连连,又看看云鬟,再瞧瞧自己,复沉思片刻,眼中便泛出淡淡笑意来。

清辉道:“我想,我已知道了。”

云鬟问道:“知道了什么?”

清辉缓缓吁了口气:“我终于想通,卢逾是怎么在众目睽睽下被杀死的了。”

第185章

当下,白清辉即刻出门,命人把当日在张府门口守着的捕快唤来,令其再细说那日的情形。

两个捕快见县官只顾再问这一段儿,又是不解,又且无奈,只得道:“那日卢逾喝醉了,张公子扶着外出,我们都暗中警戒,生怕这会子会有什么杀手凶手之类的出现,卢逾还大声叫嚷了数声,脚下差点儿滑倒,是张公子跟他府内一个下人,好不容易将人扶上马车,便是如此了。”

白清辉问道:“只是扶上马车么?还有没有别的,你且仔细。”

两人心想已经说得够明白了,如何县官只管纠缠?还以为白清辉是想责他们护卫不力,皱眉想了想,方道:“委实没有人靠前儿,许多眼睛看着呢,那时候卢逾还乱嚷几声,张公子进了车内似说了两句话……然后他终于才安静不言语,马车便离开了张府,一路上也并没再停。”

白清辉道:“你说,卢逾叫嚷的时候,张小左进了车内同他说话?”

另一个捕快抓了抓头,道:“回大人,也就一会儿的功夫,哦,是了,张公子还送了把伞给卢逾。”

毕竟这些都是小事,捕快们自以为无足轻重,若不是白清辉问的这样认真,只怕也想不起来。

白清辉看向云鬟,云鬟此刻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便低声道:“当日车厢内,并无其他伞。只有那一把桃花伞。”

白清辉点头:“你也已经知道了?”

云鬟看着手上的筷子,点了点头。

当时卢逾在张府喝醉了酒,多半是张小左用了什么法子,或下药,或哄劝,卢逾神志不清,到了中午大雨滂沱之时,便被张小左跟一个张府下人扶着出门,欲登车而归。

张府的跟随之人,多只是防备周遭是不是会有“杀手”冲上来,又见卢逾醉醺醺地被扶着,自不会多在意他身上。

张小左扶卢逾上车,应该是借机相送之类,随着上车的当儿,将袖底藏着的匕首拿出,一刀割喉封住声音,然后再迅速地猛刺胸腹。

外间的人又哪里知道,咫尺相隔,他们想要保护的卢逾,就被人这样轻易地杀了,连挣扎都来不及。

张小左所拿的那把伞,自然不是寻常用的,而是那白底桃花伞,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打开来扔在旁边,又拉起车厢门,竟是神不知,鬼不觉。

而张小左兀自带笑寒暄退了出来,更给人一种两人正在相别的错觉,何况张小左跟卢逾本就“同病相怜”乃是“好友”,又喝了半天酒,那里就能怀疑他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呢,而卢逾已经在瞬间一命归西。

方才云鬟因把筷子递过来,白清辉举手去接,谁知两差了,便碰落在地,谁知就是这一个动作,云鬟拿着筷子无声无息含笑递过来的模样,让他想破。

当时张小左,何尝不是这样含笑上车,举刀刺落,无声无息杀了人,又若无其事地下车的呢。

不管是护院还是捕快,留心提防的都是“外人”,或者是那“举着桃花伞的女鬼”,又怎会料想,不是女鬼,而是内鬼。

又以为人是活生生进了车子的,众人有目共睹,凶手必然是在路上用了什么匪夷所思的法子,只顾往离奇古怪上头去想……却不知,其实卢逾在马车还未动之前就已经死了。

这也正是众人视线跟心理上的一处盲点。

只因云鬟无意中的动作,才让白清辉触动灵机,竟想通了卢逾之死的关键。

想通此事之后,白清辉道:“张小左明明是加害之人,如何竟如此反转,他到底是一个人行凶,亦或者还有帮凶?”

又看云鬟:“当日你发现马车里还有一个人,这个或许就是张小左的同党了,从这看来,他们两个,倒是有些像配合作案,可到底谁是主谋,张小左又为何意外身死?难道是起了内讧不成?”

云鬟思忖说道:“既然确认了张小左动手或者参与其中,那么先前徐捕头进入张府,不知张小左对他有无杀心?”

白清辉道:“当时七人同行,已经去了五人,难道独独会撇下徐沉舟?只怕是当时有所图谋,不过被我们前去,搅乱了他的计划。”

云鬟道:“那如何张小左又忽然被杀?”

当时张小左说进内室换衣裳,还不到半刻钟的时间,白清辉已经觉察不妙。

众人往内而行,同时快到卧室之时,便听见是张小左的惨叫声无疑——可见凶手便是在那间不容发的短暂时间内动手的。

而且从地上血流如涌的方式看来,张小左的确是活着被砍下头颅的,才能造成那样大片的颈血喷溅。

白清辉道:“此又是一大疑点,按理说我们去的甚是迅速,凶手却能在瞬间利落杀人取走头颅,且逃得无影无踪。只可惜徐捕头因张小左之死有些乱了心神,不然若是详查现场跟尸首,或许会有所得。”说话间,有些遗憾之色。

不料云鬟听了白清辉这句,便微微蹙眉,仔细回想当时。

那一刻徐沉舟将房门推开,云鬟跟白清辉在他身后,一左一右,便也看见地面的情形……可不过一眼而已,还未曾细看,就想起白清辉那症状。

因忙着去扶他,便未再仔细打量。

这会子听白清辉话中有些自责懊悔之意,云鬟便不言语,只是仔细艘新回想那一幕。

那时候——张小左陈尸在地,依旧是那一身儿粉色褂子白绫裙无疑,双足亦着一模一样的红绣鞋,脚冲着外头而倒。

就仿佛正进了门欲换衣裳,却被从门外进入的凶贼斩去头颅,故而仰面跌倒一般。

那血飞溅出去,几乎冲到了贴墙的书架上。

想到那幕场景,不觉有些不适。

白清辉因想不通这第二件事,又见饭菜果然备齐,便走到桌前,又要叫云鬟一块儿吃两口。

谁知回头,却见她神情恍惚,似神游天际般,当下搁了筷子,起身道:“凤哥儿,可还好么?”轻轻地将她手肘扶了扶。

云鬟却忽然说道:“不对。”

白清辉道:“什么不对?”

云鬟道:“不是同一件衣裳。”

白清辉皱眉,仍有些不解这意思。

云鬟蓦地回神,看向白清辉:“大人,先前张小左穿的那件褂子,跟死去之时穿的,不是同一件儿。”

——原来方才因白清辉那句话,云鬟竭力回想当时那尸首,虽看着是同样的打扮无误,但当云鬟细想在厅内活着的张小左,目光将他从头到脚细看了一番,却发现在他的褂子左边领口的花瓣旁,染着一点儿半个指甲盖大小的一处墨渍,如人的手指甲沾了墨痕,不留神弹上去的。

可是,当细看那倒在地上无头尸体的时候,却并不见这一道污渍。

那墨痕除非下水才能洗干净,总不会张小左会在这极短时间内,有心擦洗墨渍,且擦拭的这般整洁。

所以云鬟确信,那必然不是同一件衣裳。

白清辉听云鬟说罢,也自惊疑:“你记得没有错?”

云鬟复细想了会儿,摇头道:“没有错。”

清辉深锁眉头:先前他因想通张小左或许涉嫌杀人,徐沉舟或许有危险,才亲自带人找上门去,可偏偏张小左又几乎如在众人眼前似的被杀……这两下里十分说不通,线索却由此断了。

纵然方才他又推断出张小左杀死卢逾的方法,可也无济于事。

虽然清辉心底曾也闪过一个念头:或许那死去的无头尸体并不是张小左?

但是一来徐沉舟拦着不许查验,一时找不出究竟;二来,这无头尸体跟张小左所打扮的一模一样,若是在半刻钟不到的时间内,换衣,杀人……这是谁也做不到的事儿。

所以白清辉才如进了死胡同般。

可此刻听云鬟说起尸首上的衣裳并非同一件,便又如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似的,眼前豁然开朗。

桌上的饭菜都已经凉了,却没有人有心用饭,县衙书房内再度空无一人,只余一盏孤灯而已。

且说在张府之中,负责守夜盯看的捕快们被那冷雨秋风所扰,却又不敢睡,正靠在一块儿瑟瑟发抖,忽然听见拍门声山响。

那老仆开了门,却见是白日来的县官大人,去而复返。

不知所措间,白清辉已经迈步入内,里头的捕快们听了动静,又见是白清辉,忙迎过来,纷纷见礼。

白清辉问道:“徐捕头呢?”

捕快们向着内堂一指道:“一直都跪在棺材跟前儿呢,动也不动的,我们兄弟都不敢靠近。怪怕人的。”又问:“大人如何深更半夜来了?”

若不是当差,谁肯守在这“凶宅”也似的房子里,半夜不睡,担惊受怕?

这位新任知县大老爷倒是不忌讳、也不辞劳苦,顶风冒雨,一天里屡次跑过来。

白清辉闻听,一言不发,只抬步往内厅而去,众人只得跟在身后。

遥遥地果然见里头燃着蜡烛,只是不知何时被风吹熄了两根,剩下一根摇摇曳曳,在风中苟延残喘。

捕快们见状,汗毛倒竖,几乎就挤在一块儿,裹足不前。

只白清辉不动声色,脚步停也不停,一直往内而行,一边唤道:“徐捕头。”

那人却兀自跪着,纹丝不动。

此刻捕快们胆小的早就止步,咬牙颤颤发抖,胆大的跟在白清辉身后,握着腰刀,瞪眼鼓嘴。

云鬟心里虽也紧张,然而见清辉面色仍是如皎月微光似的,纵然在这样风雨阴森的天气中,依旧恬和安宁,让人一看,就如吃了定心丸药般。

云鬟便暗中握拳,只也跟在他身侧继续往前。

很快,两人迈步进了厅中,可徐沉舟依旧置若罔闻,更是一丝儿也不动。

那背影有些僵直,不像是个活人的身影……在那幽淡的烛影摇曳里,竟透出几分诡异来。

剩下几个大胆些的捕快,却死活也不敢再进厅内了。只在外头瞪着眼。

白清辉早在进厅的一刻,就已经看出端倪,他也不发声,只冷冷地走到徐沉舟身后,抬手在“他”头上一推。

白清辉仿佛并没用多少力气,然而那“人”却应声而倒,往旁边直直地摔了过去。

厅外顿时响起捕快们惨叫的声音,有几个便连滚带爬后退。

云鬟也变了脸色,可是就在刹那,却也看的清楚,——只见倒在地上的,竟是个皮子做的假人,套着徐沉舟的衣裳,戴着捕头方帽,身形略似,外加上有门槛挡着下半截,烛光又黯淡,乍一看,就如徐沉舟依旧跪着。

云鬟的心几乎提了起来,却又缓缓松下,只是那口气还未完全松弛,忽地又悬起来:既然不是徐沉舟,那么徐沉舟在哪里?

此刻外头的捕快们一连串惨叫之后,也看见倒地的是假人了,顿时反应过来,因接二连三重又进了厅内,呆道:“如何……如何是个假人?徐捕头呢?”

白清辉扫了一眼原本留守的几人:“这就要问你们了,你们不是一直都守在这儿的么?”

那些本要逃走的几个也壮着胆子进来,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他们虽然奉命守在这里看,但哪里能永不错眼儿地盯着?自也有偷懒的时候。

忽地一个捕快说道:“是了,将晚时候,一阵风把门吹得合了半扇,挡住了徐捕头的身影,我一时还以为他不见了呢,才要过来查看,谁知一阵风又过,我才看清捕头还好端端地在呢,难道就是在那个时候……”

白清辉心里明镜一般,盯着那倒地假人看了半晌,忽然转头,竟看向前面那具油漆黑亮的棺材。

云鬟早看见他目光所向,那手一时又握紧起来。

果然,白清辉回头,对众捕快道:“将这棺木打开。”

捕快们面有为难之色,然而一来先前被假人惊到,张皇失措不成体统,便想挽回颜面,另外在此地看守的那几个,自忖把好端端地徐捕头看没了,县令自然要责怪,开棺虽然晦气,可只能从命罢了。

当下众人都围到跟前儿,有四个上前儿,合力将那棺木盖子打开——幸而这棺材还未钉死,四人略微用力,便将盖子掀开了。

众人松了口气,有大胆的几个,不由扫了一眼棺材里头,影影绰绰却看见一张脸。

此刻一阵阴风扫过,卷的那蜡烛火舌吞吐明灭,然而许多人却已经看得极明白了。

棺材之中……并不是原本那死了的无头张小左,却是个有头的,且那头……却是个狰狞的骷髅鬼头一样,可怖异常!

这一惊自然非同小可,那抬着棺盖的两个捕快先“嗷”地一声,其中一个白眼翻动,往后倒地,竟昏死过去。

其他众人有那原本没看见的,被如此一吓,不由自主都也看向里头,一看之下,就如炸锅似的,顿时灵堂内鬼哭狼嚎。

众捕快魂飞魄散,也顾不得棺盖,也忘记了大人,撒开手四散奔逃,能跑的便屁滚尿流地窜了出去。

云鬟因先前也走了过来,猛然间看见这一幕,也忍不住踉跄倒退一步。

正摇摇欲坠,腰肢被人轻轻一揽。

云鬟仓皇抬头,却见白清辉双眸明灿,依旧面色淡然道:“不必怕。”复转头看向棺中那人,轻声道:“这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且他早已经死了多时,死尸是不会害人的。”

第186章

白清辉说罢,手徐徐松开,回头看外头惊魂未定的捕快们,淡淡道:“不必自乱阵脚,若我所料不差,凶手还在这宅子内,徐捕头生死一线,就看你们能不能及时找到他了。”

众捕快正哭天叫地,忽地见县官如斯超然镇定,不觉都愕然。

然而俗话说“蛇无头不行”,又道“强将手下无弱兵”,有如斯冷静自若的县官在前,众捕快渐渐回过神来,又听说徐沉舟生死一线,不由都上了心。

可是看外头凄风苦雨,眼前横着棺木,里头又躺着一个似人似鬼之物,因此人人胆寒。

有捕快便颤声道:“大人,这宅子十分诡异,何况这样晚了,要找起来也是不便,不如我们明日天亮了在找?”

白清辉淡淡道:“等天明,只怕就只能给徐捕头收尸了。”

说着便对云鬟道:“到白日事发的房间……”犹豫片刻,又问:“你可……使得?”

云鬟一笑,身形站的越发端直了些,探手道:“事不宜迟,大人请。”

两人目光相对,纵然灵堂内阴气森然,然而在她一笑之际,在他双眸之中,却似有光芒耀落。

众捕快眼睁睁地看着白清辉同云鬟两人竟往内堂而去,这新来的县官也就罢了,看似俊秀少年,其实冷若冰雪,又是个官儿……

可是谢小史……却是跟他们相处了这半年的人物,明明看着弱不禁风,很需要人呵护似的,却竟这般硬气无惧。

捕快们虽有退缩之心,然而见云鬟尚且如此,彼此面面相觑,不由都暗暗地提了一口气起来。

其中一位便道:“还是罢了,徐爷平日里待我们也不薄,哪里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何况,咱们兄弟许多人,难道还真的被鬼吓倒了不成?”

也有人说:“不错,小谢都陪着大人去了,咱们难道比他还不如么?日后怎么抬得起头来。”

当下,便叫醒了那昏迷过去的,好歹互相三人一组儿,挨个房间便寻了过去。

且说云鬟跟清辉两人,自灵堂上取了一支蜡烛,来至白日案发的房间外头,见房门虚掩,随风透出一阵阵血腥气。

云鬟不由担心地看了清辉一眼,清辉道:“不碍事,我曾跟严先生说起过,先生说……这症状其实是能好的,还教了我两个法子。咱们只管进去。”

云鬟道:“大人,你掩着口鼻,跟着我进去,别看地上的血。”

清辉道:“好。”竟果然伸手,轻轻地握着云鬟的袖口。

云鬟把门推开,那血腥气更浓重了,烛光摇曳,映出地上有些凝固的血泊,黑影里暗色越重,也更触目惊心。云鬟领着清辉进内,一直走到那血泊前方才停下,叮嘱道:“大人别往地上看,也别回头看。”

清辉轻轻答应了声,才慢慢地松开她的袖。

此刻云鬟将房内的蜡烛也点燃了,清辉举目四顾,见除了外屋,里头还有个卧室——虽然白日没来得及搜查,可是徐沉舟将尸体运出去之前必然已经查过。

清辉入内看了一番,见不过一张床,一张桌而已,陈设十分简单,并无异样,也无任何血迹。

云鬟在外间端详,也并没发现什么,只因清辉不能往地上看,她便格外留意,回头之时,却见地上除了血泊之外,还有几处暗色,她忙秉烛细看,俯身看时,又哑然失笑,原来是方才她跟清辉进来之时,两人脚下在门外沾了雨水,踩了几个印记。

此刻清辉出来,见她如此,便问:“怎么了?”

云鬟才要摇头,谁知目光盯着地上脚印,眼前竟又掠过白天来至这房间时候所见——

当时徐沉舟一马当先,将房门踹开,显出地上的尸首,云鬟一眼扫过去……除了那尸首身上穿戴之外,却也见到青砖地上似有几处浅浅水渍,只是再往内就是毛地毯,脚印自看不出。

但是令她在意的是,那尸首脚上所穿的绣鞋。

大红的绣鞋,鞋底仿佛也有些踩过的痕迹,但是……却并没有湿。

云鬟转身抬眸看向清辉,却见清辉正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目光相对,便垂了眼皮,似有些不大自在。

云鬟忙把自己方才想起来的同清辉说了,因道:“那尸首的双脚并没有沾水,可见死者先前一直都在这房间内并未出门,而地上的脚印……像是并无往外的痕迹。”

白清辉眼神一动,便将云鬟手中所持的蜡烛取了过来。

云鬟不知他要做什么,却见清辉举着蜡烛,慢慢回身,竟照向那身后的一处书架。

死者的血因飞溅的极厉害,书架底下也被沾到,云鬟正要提醒清辉留意,清辉却偏将蜡烛往下照过去,而随着清辉如此动作,云鬟也终于明白他为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尸首是从上往下倒下的,所以血从书架下方到地上,本形成了一个伞状的痕迹,然而云鬟所见,那伞痕往下,地面的血,却错乱了。

烛火摇动,是白清辉站不住脚,云鬟早有防备,及时搀扶住,将蜡烛接了过去。

清辉转开头去,低声道:“这书架……之后或许有密室,你拿着火……照一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