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他们前脚走,后脚宋大就来将饽饽放进桶内,要运出去给那些施主家里分发。

宋大将出山门之时,寺僧已经接到禅师通知,让关闭寺门,只因宋大急着派送饽饽,何况又并无可疑,便将他身上检查了一遍,就放了他出去。

一直忙碌过后,圆能才知道此事,顿时又是惊心,又是胆寒。

只因这些素品,是为了佛诞节而用,一旦过了佛诞,或者散给街头之人,或者那施主家里自己吃用了……一旦如此,岂不是便会发现里头藏着的珠子?

偏偏因为丢失了佛珠,至善禅师一怒之下,便命关闭寺门,不许任何人出入,又命武僧巡逻密查。

因此圆能虽然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蚰蜒,却也毫无办法。

那一日徐志清陪着云鬟前来寺内,后来云鬟发现少了一只白鹅,众人都以为就如当初这戒珠寺的典故一样,白鹅身上必有蹊跷,多半是贼人将珠子藏在白鹅身上,趁着鹅群出去之时偷走了。

所以至善急的发慌,顿时便开了山门,让众人出外找寻白鹅。

岂不知,这一切都是圆能的计策。

其实,那白鹅原本并不是在寺外失踪的,而是在寺内。

因圆能出不去,而佛诞日渐渐逼近,如今又见至善请了人来,他急中生智,便趁着白鹅出入、人不留心之时,捉了一只白鹅掐死,假作是在外头被人偷去之意。

本来想自己向着至善点明白鹅少了一只,谁知竟给云鬟看了出来,而至善果然因此怀疑贼人在寺外、且已经得手。

圆能心底自暗暗得意,当下随着寺众出外,假借找寻白鹅,实际上把寺内发放斋供的名册取了,按照门户前往抢供品。

本来若时间长点儿,圆能也不至于用明抢这种鲁莽法子,只不过眼看佛诞日要过了,那斋供内的珠子随时随地都会被人发现,圆能狗急跳墙,也顾不得了,便假扮流浪汉,一路抢了过去。

谁知一来惊动了本地公差,竟尾随而来,追的他也几乎没有停歇之时,然而圆能处心积虑才偷出这珠子,自诩以后的身家性命都在上头,自然无法割舍,竟宁肯铤而走险。

霍城跟周天水听到这儿,周天水便忙问:“他既然对这珠子志在必得,又怎会阴差阳错错失了?”

云鬟道:“可不正是阴差阳错么?多半……是佛祖显灵罢了。”

霍城也问道:“珠子既然在斋供里,如何却又在白鹅肚子里?且还是……给他掐死了的那只?这岂不是圆能自己把到手的宝贝扔了,反往难处寻?”

云鬟笑道:“要不如何说冥冥中自有安排呢。”

那日圆能将珠子塞进饽饽里头,那宋大来取,宋大是个惯常吃酒的人,多半不知如何,失手将那饽饽跌落地上,正赶上那群白鹅经过,便抢了去。

其中一只,便啄了那珠子进腹内。

周天水点头道:“这倒也罢了,昔日王羲之的珠子便是放在桌子上、无意落地后给白鹅吞了的,若说这饽饽也掉在地上给白鹅吃了,也是有的。不过,奇就奇在,如何这吞了珠子的白鹅,偏生是给圆能杀了的那只?难道果然佛祖显灵?”

云鬟微微叹了口气,道:“或者可以这样说,也或者可以说是……活该那圆能因此错失。”

因白鹅吞了珠子后,过了两日,在肠子里压住了,白鹅无法进食,自然精神不振。

那日云鬟跟徐志清前往寺内,正看见白鹅往外,最后一只白鹅,步子蹒跚,走的比其他格外慢一些,且总是垂着头,不似别的白鹅一样斗志高昂。

云鬟因见着小雪长大,自然熟悉白鹅的习性,知道白鹅这般,是因为“病”了。

当时她自然还不明白这白鹅因何而“病”,只是后来,这群白鹅从门外进来,其他的都簇簇拥拥在前头,那只得病的白鹅自然尾随在后面,走的极慢。

正圆能想要借白鹅来“声东击西”,如果捉当中间儿的,鹅群自然闹腾起来,见这一只落在后面,走的最慢,又病恹恹地,所以正好把它捉了,掐死了扔在寺院后面的枯井内。

当时云鬟虽不曾十分在意那只失踪了的白鹅,但是先前在可园门口,捡起那掉在地上的饽饽之时,脑中不由想起这戒珠寺的来历,以及那只病怏怏的白鹅……

又因认出这灰衣人是圆能,而她回思当时在戒珠寺看见圆能之时的情形,曾见他身上有几许水痕,看着像是蹼爪的痕迹,自然是圆能捉白鹅时候,白鹅挣扎所留。

一时也即刻想通,“白鹅失踪”,不过是圆能自导自演,杀死白鹅藏起,以求脱身而已。

而据云鬟揣测:圆能在城内奔波找寻了一整天,都没找到那珠子,绝不会如此凑巧就在最后这两个饽饽里。

“病”了的白鹅,戒珠寺典故里那因吞珠而死的白鹅,以及滚在地上的饽饽,圆能……这几个点儿连在一起,云鬟才笃定那珠子不在别处,只在白鹅腹内!

周天水跟霍城听了这个,各自悚然而惊!这才明白云鬟话中“天意”到底是何意!

——圆能处心积虑要得那珠子,不惜杀死白鹅,也是想脱身出寺,去寻他以为藏在斋供内的佛珠,谁知那珠子竟正在鹅腹内……他本已轻易到手,却又生生地扔掉了。

果然是阴差阳错,果然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若是圆能知道此事,是不是会对他所轻怠欺谤的佛祖神明,生出一丝隐隐的敬畏之意?

第213章

次日一早,至善禅师便同徐志清亲临可园,相谢云鬟,又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云鬟就把昨儿跟霍城周天水所说的经过,一一说明。

至善徐徐叹了口气,半晌道:“我只知道他有欲去之心,却想不到,竟走上邪路。”

徐志清安抚几句,又笑对云鬟道:“果然找你是最妥当的,这才几天的时候,就破了这谜了。”

至善举手行了佛礼,道:“果然该多谢施主,功德无量。”

因圆能已经被拿在衙门里,此事渐渐传开,人尽皆知,先前那邱老先生也知晓了,就去戒珠寺问至善端地。

至善就把如何发现没了珠子,如何把错疑心了人反而不美,就托徐志清暗中请本县典史相助,如何识破了流浪汉抢斋供,以及白鹅腹内藏珠、果然水落石出等话,一一说明了。

那邱老先生闻听这等异样趣事,自然也拍案称奇,道:“我昔日只在京城,回来本地后听人赞扬知县跟本城典史,还不以为意,如今亲听老友如此说,才知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不可轻估啊。”

至善也叹道:“多亏了少年俊杰,不然的话,这一次抑郁而终的,只怕就是老衲了。”

邱老先生牢记此事,后来在有一次机缘巧合中,又将此情说了出来……竟无意中为云鬟命运的转变小小地推波助澜了。

柳絮初长,有传闻说钱塘驻军将继续南下,转战江夏口。

不多久,白清辉也得了公文,当即赶赴余杭,同其他几个知县一块儿相送。

谁知来到此处,才发现蒋勋居然受了伤。

蒋勋并不想白清辉知道,因怕被识破,便假称不在,躲了起来,谁知竟仍是给清辉找到了。

起初还只强装,怎奈清辉本就是一等的洞察力,哪里会瞒得过他的双眼,见蒋勋面白憔悴,行动时比平素多一份僵硬,便知道不好。

清辉因问如何伤着的,又要瞧他的伤处。

蒋勋见拆穿了,便笑道:“是在海战的时候一不留神,给水刺稍微扫了一下子,不打紧,没伤着内脏,只是皮外伤看着有些吓人,你就不必看了。”

清辉道:“若不打紧,如何还是这个情形,既然伤的重,不如就不去江夏了。”

蒋勋忙道:“真不打紧,好了一半儿了。”

清辉道:“你若是不好开口,我替你去跟世子说。”

蒋勋拦着他,正色道:“哥哥别去,世子本也想让我留在此地养伤,是我没答应的。”

清辉皱眉,蒋勋道:“我从京城到云州,从云州再到钱塘,不过是想随着世子征战罢了,虽然的确大有凶险,但万万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蒋勋的性子本有些温柔腼腆,在清辉看来,他着实并非适合上阵杀敌之人,只体恤他欲从戎之心而已。

原本还以为他会在兵部做个文职之类……不想竟走到今日。

如今见他又伤着了,心里又是着急,又有些不安。

清辉便道:“这怎么是半途而废,若是伤着了,不是都要休整养伤的么?你若带伤而去,又能做什么?将身子保养好了才是正经。”

蒋勋道:“你放心,我已经想过——从这儿去江夏口,总也要一个月时间,那时候早就伤好了。”

清辉见他竟十分固执,知道说不听的:“罢了。我不跟你说。”

清辉便撇下蒋勋,出外见赵黼去。

正赵黼在调拨三军,见清辉来到,便问:“见过蒋勋了?”

清辉垂首:“多谢世子。”

原来先前清辉来,其实也有跟蒋勋作别之意,谁知蒋勋避而不见。清辉因怕他果然有事,本也想不见的,是赵黼提醒了一句,清辉才特来相见。

赵黼淡淡说:“你不必谢我,你知道他是怎么伤着了的?”

清辉道:“说是被水刺扫到。”

赵黼一笑,方道:“他并没有对你说完整的话呢,他是为了我才负伤的。”

清辉不觉诧异:“世子这话是何意?”

当时众人出海作战,那鬼刀帮虽势力不及朝廷兵马,然而却占地利优势,尤其是在海岛之间,底下的岩石,暗礁分布等,他们都是十分熟悉。

赵黼这边儿虽也有当地向导,只是这片水域却属于鬼刀所有,是以竟也不算十分熟络,又被鬼刀的船只所引,追击紧迫中,不合竟陷在暗礁之中。

敌船趁机开炮,趁着本船元气大伤,匪贼一拥而上,将船只包围,便欲攻陷。

又因知道船上带队的首领乃是当今朝廷的一位凤子龙孙,故而众贼人竟齐心协力,想要将赵黼置于死地,一来给朝廷一个震慑,二来,若是赵黼死了,其他的兵士群龙无首,自然就任凭他们宰割。

因此众贼竟提刀带枪,只向着赵黼攻击。一时之间如同群蚁攻象,场面叫人不寒而栗。

赵黼自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见状不惧反喜。

可周围的将官却怕了起来,均命不顾地过来救援,毕竟赵黼身份非同一般,倘若果然在贼人手中有些伤损,回头对朝廷也是不好交代。

只因救援心切,不免失了章法,其他底下的众士兵,有一多半是头一次参加海战,未免不熟悉,见本部的将领慌了,自然更不知所措,竟接二连三地或损或伤。

赵黼原本无惧贼徒,见状大怒,便喝令几个将领各自回去,各归其位,不许慌乱,违令者斩。

他自己却提刀向前,所向披靡,人到之处,即刻趟出一条血路。

赵黼杀的性起,因见船陷在暗礁中动弹不得,而敌方船只却贴在十几丈开外的一块儿大礁石旁边,耀武扬威似的。

他又瞧见那船头上有人指指点点,仿佛是贼首,看着本船,如同看着囊中之物。

赵黼冷笑,当下心头一动,竟提着刀,从船头跳了下去,正落在旁边一块儿浮在水面的礁石上。

众人见他如此,大惊失色,不知如何。

那些海贼呆了呆后,纷纷撇开军船,都去追击赵黼。

赵黼跳下之时早看好了落脚地方,不等贼人追上,纵身一跃,跳到相隔数丈开外的另一块儿礁石上,他的身形矫健利落,轻功又好,在几块礁上跳来跃去,撇开群贼,不知不觉中,竟靠近了敌方的船。

那些贼人才知道赵黼的用意,当下又惊又怒,都命也不顾地冲过来包围夹击,或从礁石上也跟着攀爬而来,或摇着舢板靠近,或泅水靠近。

而那船上的海贼首领因见赵黼靠近,虽然为他如斯之举而心生骇然,却也知道是绝佳时机,忙命射箭!

然而已是晚了,因先前要引诱朝廷军船陷落礁石丛中,贼人们仗着地势熟悉,便也沿着礁石丛边沿而行,方才因又看赵黼的首船果然无法动弹,便十分得意,竟有恃无恐地靠在这礁石边上。

开了两发火炮,将军船轰塌了半边儿,因认定了对方再无还手之力,又想要捉那“晏王世子”,便才派了贼前去攻船。

赵黼知道若死守本船,就算击退这些来攻的贼人,停在远处观察动静的贼船若再开炮,只怕本船便全军覆灭,无法挽回了。

因此他把心一横,已经打定主意。

他原先在礁石上看似乱跳一气,实则是事先算计好了那些杂乱无章的礁石之间的距离,选了最佳落脚的礁石,沿着心底所暗定的路线,迂回地往首船而来,果然给他得逞!

那首船上欲射箭之时,赵黼已经纵身跃上,手起刀落,两个抬着弓弩的贼徒自船沿双双跌落!

赵黼一招得手,更加势若破竹,恍若猛虎般冲着船首的贼头而去!竟视那些冲自己而来的群贼如无物。

这会子,原本围困军船的海贼们早就纷纷赶回,见赵黼竟敢只身跳到自己的首领船上,一个个又急又恨又怕。

而军船上的众将士见状,虽有心救援,但想到赵黼方才吩咐,便极快镇定下来,各司其职。

此刻雷扬因一直都护卫赵黼身旁,在赵黼起初跳下船之时,便也早随之下船,竟按照赵黼落脚之地,随他而行,只不过雷扬毕竟晚了一步,正赶上贼船上乱箭如雨,只得暂时后退躲避。

而赵黼上船之时,把对方的弓箭手冲的阵脚大乱,雷扬才趁此机会一鼓作气,也竟跳上敌船,协助赵黼行事!

赵黼身边儿,除了雷扬,另还有几个武功高强的侍卫,见赵黼一马当先,如何敢落后?虽然凶险,却也不顾了,当下纷纷下船。

但是除了这些武功高强些的,其他轻功一般之人,自无法从隔着数丈开外的两块儿礁石上纵身跃落,只得乘着舢板下船,同敌方相斗!

此刻杜云鹤跟张振分别在其他两艘船上,也正迎敌,自顾不暇,而除了那些随着赵黼下船的人外,首船上剩下的,还有一个蒋勋。

蒋勋见赵黼去了,本也要跟着下船,可转念一想,却反而止步,只叫那底下的水军快些准备火炮。

方才因为船只陷落,众人惊慌失措,才要开炮,先被对方轰了半船,一门火炮已经哑了。

蒋勋只叫快些修好另外三门火炮,对准贼船。

那底下众人因说道:“蒋校尉,世子还在对方船上,可能开炮么?”

蒋勋道:“世子之所以只身冒险,便是为了给咱们争取时间,快!”又回头看看那船底下的水,问向导说:“这会儿是不是涨潮了?几时船能动?”

那向导正抱头缩身,闻言道:“是涨潮,还有一刻钟功夫,船便能动了。”

蒋勋把唇一咬,将几个火炮手推开,道:“快去修理,一刻钟的功夫,发炮,开船!”

周围众将士这才明白他的用意,忙也各就各位,又安排放小舢板去支援世子。

蒋勋吩咐完毕,回头看着对方船上,此刻那船上的贼早忘了还有开炮攻船这回事,只挥刀应接不暇。

赵黼雷扬跟那四五个侍卫,如同几只猛虎入了狼群似的,那一场厮杀之惨烈,自然并非平常可比。

蒋勋皱眉,双眼中满是忧虑之色:虽然吩咐底下人如此行事,但他并不知道赵黼跟那些人……是不是真的能撑到一刻钟!

那真是蒋勋生命中过的最慢的一刻钟了,每一分毫,都是极大的煎熬。

海水一波一波地围着船轻轻拍打,终于,盼望中的涨潮来了!船身随着激荡的潮水微微摇晃,蒋勋大喜,俯身看去,果然见底下的海水已经淹没了原本的暗礁。

而水兵们也准备好了开船,又过片刻,船随水上,终于摆脱了原本的困境!

与此同时,蒋勋咬牙喝命:“开炮!”素来有些温和的他,眉睫竟也满是杀气。

轰隆隆……巨响之中,敌船上冒出极大的火光,浓烟滚滚。

连环火炮一阵猛攻,敌船很快便倾斜了,蒋勋这才跳下一面舢板,同七八个水兵往敌船方向而去。

此刻只见水面上到处浮着死去的匪贼、还有本部水兵等,其他水贼跟士兵们正也交战,只因贼人们看见自己的首船被袭,心无斗志,一时许多人溃逃四散。

蒋勋叫人趁机掩杀,一面儿抢救那些未死的士兵。

眼见敌方溃败,蒋勋焦急打量对方的船上,只急切地盼着能看见那个人。

终于,在浓烟之中,隐约见到那个卓然不群的人影,握着栏杆起身,往外张望。蒋勋忙叫道:“世子!”

赵黼还未做声,船身忽然又是一歪,整个人竟是站不住脚了。

与此同时,有一名贼人向着赵黼挥刀而去,赵黼只得回身迎敌,起初还竭力握着栏杆掌住身形,待好不容易将那人斩在刀下,却也有些脱力了,手上一松,整个人顺着甲板往外滑去,竟直直地跌入水中!

蒋勋大惊,他知道赵黼的水性不算极好,先前在钱塘虽然也下过几次水,“苦练”了几次,不知如何,也许是天赋所限,总无法做的最好。

自保虽足够了,可是水下闭息作战的话,却是短处,然而这些贼人最擅长的,却是水下之战。

当下忙喝命几个水兵过去救援,又飞快划着舢板往那处而去,果然正见赵黼浮出水面儿,脸色极白,看着就如一团雪落在水上,倏忽间又被没入水中了!

蒋勋来不及多想,纵身便跃入水中,往那处游去。

蒋勋虽也是北人,然而自打来了钱塘,水性却突飞猛进,这或许也是个人的天赋所能,连负责教导的水兵校尉都赞他,说简直不亚于南边儿水中长大的人。

此刻正是冬日,水下冰冷,蒋勋勉强睁开双眼,却见前方水底,果然有两道影子纠缠在一起,其中一人黑色水靠,手中握着一柄雪亮的水刺,向着对方刺出!

那人正是赵黼,因也看见了,便竭力往后,堪堪躲过。

蒋勋屏息,几个起伏便到了赵黼身边,将他往身后一拉,从腰间拔出匕首,便同那人对敌。

谁知因贼船倾覆,许多贼人都落了水,因发现了赵黼也在此处,顿时又都围了过来。

蒋勋左冲右突,几乎支撑不住,正危急关头,幸而张振等率军赶来,贼人见大势已去,不敢强攻,遂四散,逃生的逃生,被掩杀的被掩杀。

当下将两人拉上大船,这才发现,赵黼身上虽有轻伤无数,但蒋勋胸口却被水刺划出颇深的一道伤痕,血洇湿半边身子,因被海水泡过,伤口外翻,显得触目惊心,又加上海水浸湿伤处,那疼更是钻心彻骨。

蒋勋才上船,晃眼看见赵黼,知道他无大碍,才肯放心晕了过去。

第214章

这伤势非同一般,自然是蒋勋为了救援赵黼,仓促中闪身推开他,以身挡住所致!

白清辉听罢,微有些失神。

赵黼道:“你也知道,我自来有些看不起蒋勋,虽然同小时候相比,他是有些脱胎换骨似的,然而我这人……一旦对人的印象恶了,便极少能再改回来。”

白清辉默默垂眸,并不言语。

赵黼又道:“不过这回,倒的确是如他自己在云州的时候所说,我对他……是有些另眼相看了。”

赵黼说到这里,才笑了笑,却又补充说:“并不是因为他舍身救我,而是因为,他竟然能在那种危急混乱的时候,代替领军之职,也指挥的甚是妥当,才令此战转败为胜。”

谁知正说了这一句,便听门口有人道:“并不是如此。”

两个人转过头来,却见是蒋勋出现在门口。

蒋勋上前,向着赵黼行礼,方道:“我不比世子,是第一次出战,且还是水上,其实早就慌了。其实在世子下船之前,我连手中的剑几乎都握不住……”

蒋勋说到这儿,因想到当时窘境,不觉红了眼圈——他一心向往沙场征战,建功立业,但正如白清辉所想,以他的性子,本不适合血战杀戮。

当时看着那许多贼人乌压压地冲上来,杀人如麻,狰狞似鬼,对蒋勋而言,这场景委实过于可怖,那连年来的锻炼、武功等,竟似不翼而飞,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由仪书院的那个无能为力的小孩子,双腿战栗,几乎就要跌倒。

然面对这种骇人情形,赵黼却一丝一毫的惧意退意都没有,他就像是一团烈火,一柄散发刚猛之气的刀,杀气跟明锐之气刺人双眼。

他挺身喝退来救援的将官,挥刀砍刀一个又一个的贼徒……他人在战圈,看似被围困,看似属于被动之中,然而却偏给人一种感觉……

——这个地方,是他的战场,这艘船,这片海,这所有的人,都是他做主!

所向披靡,掌控一切,那就是当时赵黼给蒋勋的感觉。

不知不觉中,原本几乎压倒了蒋勋的那股软弱之意渐渐退却,看着赵黼对敌的姿态,连同蒋勋在内,几乎每个士兵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不管是战船如何破损,不管是贼人如何凶残,因为有这个人带领着他们,他们就绝不会败。

就在赵黼不退反进,跳下船的时候,蒋勋忘记一切,霍然起身,冲到了船边儿。

他眼睁睁地看着赵黼在礁石上跃动,有的礁石没在水下,几乎令人看不清,但是他偏认得如此准确,脚尖一点,身形腾空而起,那姿态……真如行在水上的一尾……蛟龙。

让战事转败为胜的不是他,自始至终,都是赵黼。

此刻回忆到当时的场景,蒋勋不禁握紧了双拳:“我只是尽量……想让自己做的更像是六爷一样,甚至后来我救世子,我也是心甘情愿,毫无他想的,因为……死一个蒋勋,十个、一百个蒋勋,都无所谓……然而……这世间只有一个六爷。”

白清辉望着蒋勋,看出他苍白的脸上隐隐透出的极耀目的光华。

却也是同时,白清辉心中想:“已经拉不回来了……这个蒋勋,不管前方面对的是尸山血海,或者无间地狱,他都会跟着赵黼,义无反顾……”

昔日那个需要人保护的蒋勋果然是……荡然无存了。

可是白清辉却不知道自己该是欣慰还是……

然而赵黼望着蒋勋,半晌,却对白清辉道:“你瞧瞧,这样一本正经地瞎说八道,果然是个实心的呆子。”

摇摇头,赵黼走到蒋勋身旁,本要拍在他肩头,转念却只虚虚地一拢——如此便不会牵动他身上的伤了,负手而去。

由此,白清辉并未再相劝蒋勋什么,只同他说了一回话,叮嘱了几句,便告了别。

蒋勋的过去,他可以维护,蒋勋的将来,他自己……却已经做出了选择,身为自小到大的挚友,或许能做的,只是希望他……得偿所愿,同时能够安好罢了。

将启程回会稽之时,在驻军辕门外,赵黼唤住了白清辉。

他正靠在一匹枣红马的身旁,手摸过那马脖子,骏马扬首,仿佛十分受用,温柔的大眼望着他,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主人生性有多么“凶残”。

清辉道:“世子有何吩咐?”

赵黼笑道:“小白,我无意跟你为敌,如今话都揭开了说,你也不要再如此防备我了,可好?”

清辉垂眸:“世子言重了。”

赵黼方道:“你可知道那夜我做了什么?”

清辉面沉似水,轻声道:“世子做了什么?”

长长地吁了口气,赵黼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如水墨画一半儿婉约曼妙,道:“我赶去可园的时候,原本想大闹一场,然后……就把她留在我身边儿,不管是捆住也好绑住也罢,从此一刻也不会放她离开我眼前。”

袖子里的双手微微握起,清辉道:“那世子,为何不曾如此做?”

赵黼又轻叹了声,双眸微微眯起:“多半是跟蒋勋那个呆子相处久了,染了些娘气,那心软的病不巧犯了罢了。”

蒋勋方才还以那般虔诚的口吻说他,如今他却又这般……虽是玩笑,清辉却禁不住蹙眉:“世子。”

赵黼一笑,眼前,却仿佛出现那夜的一幕:灯影之中,那人对桌独坐,乃是一身男装打扮,面色恬和宁静,容颜秀美绝伦。

事隔经年,虽然是最熟悉不过的人,然而在看见她的那一刻,赵黼仍是惊住了。

——他,几乎不敢认。

前头一队士兵井然有序地经过,赵黼敛神,淡淡地说:“你并未告诉她,这很好。小白你这样通透,自然知道,她再躲到天涯海角,也毕竟是徒劳。”

白清辉道:“我以为,若是喜欢一个人,最要紧的,便是能让那人自在快活。而不是逼死对方。”

赵黼倾身靠近,近在咫尺地对上清辉双眸,低声道:“你上次曾说,是不是非要玉石俱焚,不死不休……可知对我来说,得不到她,就比死更难受?”

白清辉拧眉,赵黼忽地笑起来,道:“罢了,别这样一脸恼恨,能让你动怒,还真是难得的很……我不过是玩笑话罢了。你放心,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该怎么做,也没有人比我更想她‘好好地’活着,所以这回我才没有轻举妄动,难道你看不出来?”

白清辉见他笑得如此自然,几乎分不出这话的真假。

赵黼说着,翻身欲上马,忽然又回身对白清辉道:“另外还有一件事,她府里那个童子抱鱼灯,你可知是哪里来的?”

清辉皱皱眉:“世子问这个做什么?”

赵黼唇边一挑:“你不如去问问她,为什么那些走马灯莲花灯狮子滚绣球灯她都不要,反喜欢那个。”

清辉本不愿跟他多话,见他此刻话中透着得意,便静静道:“我听说,是十五那日,有人送了一百个童子抱鱼灯去可园,她把其他九十九个都散给周围经过的孩童,只留了一个。”

赵黼白他一眼,磨了磨牙,哼道:“纵然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秋后我自然会来算账。”

清辉不由挑眉,赵黼终于翻身上马,高高在上地看着清辉道:“好了,江夏口一战非同等闲,小白你不祝六爷大杀四方,凯旋而归么?我可很想托你吉言呢。”

白清辉这才端正举手,垂首行礼道:“望世子马到成功,早日旗开得胜。”

赵黼笑看他一眼,扬鞭之前,又说:“嗯……另外你且放一百个心,这一回,我罩着蒋勋!包管他头发丝儿也不会再断一根儿!”一语未罢,人已打马去了!

白清辉在后,不禁转头目送赵黼离开,这一句话虽然狂傲十足,但不知为何,竟将白清辉心里原本那份担忧蒋勋之意瞬间熨平了似的。

云鬟因听说赵黼去了,心里着实松快了些,也竟没留意清辉眼底若有若无的忧虑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