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海棠觉得,自己大概是对他上了心。

这种心境的变化是在一次服侍神机营副将李都督时开始的,很奇怪,当她躺在床上时,内心里陡然生出一丝抗拒,随后这种情绪逐渐放大并付诸于行动。

自小被调/教与男子曲意逢迎,那是她进教坊司以来头一回把客人推开。

李都督与旁人不同,是武将出身,当时便扬掌从她脸颊打下,半边面颊瞬间高高肿起。

一场雨疏风骤的夜匆匆结束。

慕容海棠在将人送走后,平静地坐在妆奁前打开胭脂盒,遮盖脸上的那些伤。

然而无论脂粉施得有多厚,嘴角的血痕依然清晰可见。

自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没有再登台,也没有挂牌接客,对外谎称是病了,实际上也的确是在养伤。但直到伤好,她仍旧提不起兴致,整日整日地对着镜子发呆。

像是魔障了似的,连着好几天不吃不喝。

直到某天夜里,她忽然梦靥里起身,提笔写了封信。

我想离开这儿。

她说。

信放在花盆下,照例隔了几日被人取走,但从此再无回应。

就像是石沉大海,杳无消息。

慕容海棠静下心平息调整了半月,心绪也逐渐恢复过来。

她是自己想通的。

教坊司中的官妓,若要赎身必得朝廷下文书批复才行,否则就算抱着大把银子也出不去,她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个现实,也觉得自己那封信的要求或许过于苛刻,太难为人,他一时半刻束手无策也在情理之中。

就在慕容海棠准备重新振作打算再排一首歌舞给他传信时,立夏的晚上,教坊里的大火骤然袭来。

她在睡梦中被一个人大力拽起,罩上外袍趁着夜色狂奔,在身边无数的“救火”声,和背后耀眼的火光里冲出了教坊司如山般的高墙。

夜风吹起衣摆,沿途的海棠花纷飞如雪,铺了一地的锦绣缠绵。

饶是那人甚么也没说,慕容海棠却发现自己竟知道他是谁,没有意外,没有惊讶,一切顺理成章地自然。

城郊的土坡上,老树笔直的生长,他将她抱下马,小道尽头停着一架不起眼的车。

“你现在自由了。”他颔首示意不远处的马车,“想去哪里都可以。”

和预料中的一样,他的声音清朗温和,说不出的好听。

慕容海棠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没有说话,沉默之间,他将她的掌心摊开,放上一包碎银,再轻柔地合上。

手即将抽走的刹那,慕容海棠像是回过神,猛地牵住他衣袖。

“你不和我一起走?”

归鸿明显怔了怔。

她转身来,一字一顿的重复:“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缺少明月的夜晚,他的容貌不甚清晰,但那双星眸却清澈明亮,正定定地与她相视。

安静的四周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慕容海棠等了很久,久到连她自己都快打算放弃的时候,他忽然吻了上来。

和以往她所接过的那些吻不同。

带着温柔,缱绻,还有怜惜。

他笑了笑,将手轻放在她头顶,贴近耳畔,轻声道:“等我。”

“等我。”他说,“明日,我来送君桥接你。”

戌时二刻,天已经黑尽了,乐坊里却正值一日里最热闹的时候,饶是在偏远的后院也仍旧能听到歌楼中的新声巧笑与管弦丝竹。

树影在微风中摇曳成姿。

杨晋和闻芊并肩走在悠长的游廊上。

她在一片繁华中开口:“正如你所查到的,棠婆的确就是几十年前从教坊司那场大火里逃走的官妓。”

杨晋颔首:“难怪之前锦衣卫来乐坊查案,会让你们如此紧张。”

闻芊语意不明地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他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还能有甚么后来。”她语气带着轻嘲,“自然是对方失约咯,逛青楼的男子能有多深情?不过是露水情缘一场,这种私定终身的戏码在妓院里几乎天天上演,谁会放在心上。”

杨晋不以为然:“火烧教坊司是重罪,那人既肯为她做到这个地步,我看不像是薄情之人。”

闻芊笑道:“说出这种话,你显然还不了解男人。”

他睇了她一眼:“你了解?”

“我好歹也是风尘里打滚的,再怎么说看的见的也比你多啊。”闻芊走上去,促狭地抬起手掌摁在他心口,“杨大人没怎么逛过妓院吧?还是个雏?”

他皱着眉避开,低声呵斥:“说正经事!”

闻芊轻笑着哼道:“又动气,好没意思,开个玩笑都不行。”

杨晋闻言不自觉收敛了一下表情,微微抿起嘴角,还未等开口,她却靠在一旁的朱红的木柱上,笑容深邃地望着他。

“大人如此聪明,怎么连这点也要我提醒。”

“棠婆当年可是教坊司头牌,京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眼下又怎会用那时的花名,若被有心人察觉,岂不是找死?”

他听完一怔。

不禁暗忖。

慕容海棠……慕容……她也姓慕容?

“慕容海棠这个名字,本来就是假的。”闻芊缓缓道,“文采风流,还逛得起青楼,你认为,这样的归鸿先生,会是等闲之辈么?”

杨晋终于神情认真地看着她,“你指的是慕容鸿文?”

第十八章

从年龄上推算,几十年前在京城以文采闻名的,慕容鸿文的确是排在前列。

“当时棠婆等了他好些日子,一直音讯全无,城里又有锦衣卫昼夜搜查,不免着急。因为担心他遭遇不测,于是甘冒奇险再返京城,结果几经周折才打听到,原来这归鸿先生就是慕容鸿文。”闻芊说着转头看向灯火阑珊的花园,没了那些练功的师妹们,这地方看上去便格外冷清。“一个早有妻室,而且前途无量的大才子。”

“棠婆知晓,论身份,论地位,自己配不上他,于是便独自背井离乡,漫无目的地出了京城。正巧在途中遇到了南下的戏班,索性跟着他们到了这里。”

“这些年,她没再登台唱过曲,跳过舞,熬着熬着就熬到了现在。”

闻芊倚着栏杆,伸手支起下巴:“一个臭男人而已,三四十年了还念念不忘,真不知有甚么好的。”

总觉得她是把自己也骂进去了,杨晋无奈地看了闻芊一眼。

“所以你们才想尽办法,要我帮忙去清凉山庄见慕容鸿文?你打算去质问他?”

“想得美,我才没那个闲工夫给自己添堵。”她轻哼,“是老太太忘不了旧情人,死乞白赖地缠着我想去见一面。”

说到这里,闻芊仰头望着夜空深深吸了口气,“没办法,她年纪大了,又患病在身,大夫说,如今还只是略有不适,再过一阵恐怕双目就将彻底失明。”

棠婆几乎是整个乐坊所有人的未来。

每次看她,闻芊就会不自觉想到自己的以后。

看得久了,便不那么害怕了。

人生在世,轰轰烈烈也好,庸庸碌碌也罢,当半条腿入土时,似乎也就这样了。

闻芊收回目光,轻嘲道:“一个老太婆年轻时的风流韵事……是不是挺无聊的?”

杨晋走到她身边,亦抬手搭在栏杆上,半晌才说:“为何告诉我这些?”

闻芊朝他扬起眉:“当然是投案自首呀。”

见他目光里闪过一瞬讶然,她笑着道:“怎么,没见过认错态度这么端正的嫌犯?那你要不要替我说句好话呀?我可以以身相许的哟。”

“我……”

迟疑良久,大概也没真想听他的回答,闻芊挨着木柱坐下,忽然轻声说:“章和四十年的旧案被你翻出来,查到乐坊是迟早的事。棠婆其实是打算找你们自首的,以她的性子,又是行将就木的年纪,为了不拖累旁人只能这么做。

“不过……”

她顿了一下,“把这些事告诉你,包括今天请你过来,都是我的主意。”

意料之外的理由。

杨晋不能不诧异,转过眼颦眉看她,仍旧问道:“为甚么?”

“赌一把。”闻芊语气轻松,“觉得你是个好人,至少是非分明。”她歪头,神情真诚,“杨大人,你应该不会把这件事情捅出去吧?”

杨晋轻抚着栏杆,慢吞吞道,“我若是,说出去了呢?”

话音刚落,便觉得脖颈一紧,呼吸立时艰难起来。闻芊从后拿汗巾勒住他咽喉,阴测测地对着他耳根吹了口气,笑道:“那就在这儿把你灭了。反正每年狎妓中马上风而死的官员也不少……怎么样,杨大人要不要牡丹花下死,做个鬼风流风流?”

杨晋听着又好气又好笑,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臂,“行了……说笑的,先把我放开。”

闻芊哼了一声,将汗巾一收坐回原处。

她手劲不小,勒这么一下并不好受。杨晋握拳在嘴边轻咳了声。

“几十年前的旧案,当年承办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我把它牵出来等于是自找麻烦,没那个必要。”

闻芊将信将疑地搅着帕子,没有接话。

“你之前遮遮掩掩的,就是此事?”

她嗯道:“算是吧。”

杨晋颔首,垂眸伸手抚了抚下唇,沉默了片刻,开口说:“我倒是很久没见慕容先生了,他与家父曾有交情,论礼数,去拜访一下也是应该的。”

闻芊双目斗然一亮。

他看在眼中,有些无奈地笑笑:“不过,你确定老人家相见不会发生甚么意外的事?”

她一叠声答应,“不会,不会,我向你保证。”

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杨晋浅笑摇头,“那进了山庄后,一切得听我的。”

“好好好,听你的,听你的,都听你的。”闻芊顺嘴就接话,上前拉住他胳膊,笑得无比甜美,“就知道杨大人心地最善良了,走啊,我请你吃酒。”

“诶……”

杨晋被她拖着往乐楼走,心下忍不住轻叹。

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就只有女人了吧……

中秋将近,乐坊的门面彩楼皆装饰一新,连盘中摆着的果子也都换成了石榴、梨枣、葡萄等时令的瓜果。

因为距上山的日子已不剩多少时间,后花园里的舞姬乐师练功比以往更加勤奋了。

自打双方摊牌后,杨晋在乐坊里的待遇忽然好了不少,连端茶送水的看着他也是笑盈盈的。可见慕容海棠在这歌楼里的地位着实不虚。

“咱们这里一共分乐班和戏班两类。”难得他来,闻芊头一次带他正正经经的逛起乐坊,“乐班主要是唱曲、跳舞。”她指了指不远处吊嗓子的几个小姑娘,那几人忙停下朝他含笑施礼。

“戏班要复杂些,唱曲、唱戏、也练家子,不过自然比不上你们真刀实剑的功夫。这个班子就有男有女了,不过来乐楼的大部分是听小曲儿,毕竟要和戏楼抢生意不厚道,我们也只每月的初一、十五才搭台唱戏,所以戏班的人不多。”

到底男女授受不亲,虽说年纪都还小,可也不能坏了规矩,因此两边院子中间隔了池塘和矮墙。

乐坊内的少年只有十来个,但精气神好,兴许是怀着“整个听雨楼的女孩子都归我们保护”的心态,很有几分男子气概,望见闻芊和杨晋走来,远远地就笑着叫师姐。

闻芊冲他们打了个招呼,引着杨晋继续前行。

“你在这儿当家?”

她故意拖长尾音沉吟,最后才道:“算是吧。”

眼底里的得意之色尽显,杨晋忍不住笑了笑。

正说着,月洞门内迎面走来一个人,背着药箱,一身石青的直裰愈发显得他清瘦如竹,俊逸出尘。

楼砚看到他们俩时,分明愣了愣,随即才回过神朝杨晋行礼。

“杨大人。”

他轻轻地点了下头,并未言语。二人擦肩而过,视线却不经意交汇。

那人目光追随了他很久,直到杨晋转过头,仍感觉如芒刺在背。

说不清为甚么,好似每次与这位大夫相遇时,他的神色都带了几分……敌意。

这就是跟着闻芊来到广陵的孤儿么?

在乐坊逛了一圈,午时虽还没到,已有个小姑娘跑过来问要不要摆饭,杨晋方才想起来意,摇头说不必。

“慕容先生和罗知府那边我已打了招呼,不过对方的意思,是打算与你先见个面,谈上两句。”

闻芊奇道:“慕容鸿文要见我?”

“是他的一个长随。”

看她听完有些失望,杨晋解释:“此人是慕容先生的心腹亲信,在他跟前很说得上话,你不妨先去探探口风。”

转念一想觉得也对,闻芊颔首:“好,那你等我收拾收拾。”

初初听到这话,杨晋眼皮便蓦地一跳,只得吩咐:“……你收拾快点。”

“知道。”

走出乐坊时已经是下午了,阳光晃眼。

杨晋颇无奈地看着一旁撑伞信步而行的闻芊,脸上妆容精致,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他忍住不让自己叹气。

慕容鸿文之所以选择在广陵致仕归隐,除了附近山头有个庄子外,城中还有卖布匹的铺面,眼下他们二人正是往这个布店方向去的。

闻芊的算盘打得很长远,这次去清凉山庄不能一点准备也没有,趁此机会不妨多套套话。

思及如此,她把衣服往下拉了拉,将锁骨露出来。

反正美人计是屡试不爽的。

然而,当见到那位长随后,闻芊又默默地把衣衫拉了上去……

失算了,对方是个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