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芊被排山倒海的腿疼惊醒,龇牙咧嘴地准备抽口凉气,然而一睁眼,她先是瞧见某人连襟带都未曾系好的外袍,随即才撞上他平和的睡颜。

杨晋垂首靠在她脖颈边,睡梦里好像缺少防备,嘴唇微微张着,有温热的呼吸轻喷在锁骨上。

闻芊怔了一下,把到嘴边的凉气小心翼翼的咽回去,随即情不自禁地抿嘴笑了笑。

她把双手规矩地放好,尽量不打扰到他,视线飘到窗外,在覆满银白的世界中乍然发现了一枝鲜艳的红梅。

不知不觉,已经冬至了。

果如大夫所言,闻芊发了三天的高烧。

好在腿伤倒是不见反复,恢复得还算正常。

游月和菱歌得知她的伤势,躲在房里哭了好大一场,眼见房梁快有被哭塌的趋势,施百川只得模棱两可的安慰说,若是调养得好兴许能康复。

听了这话,两个姑娘重新打起精神,开始整日轮番给闻芊杀鸡炖汤补身子,庖厨内日日伏尸,鸡鸭胆颤。

可惜喝汤虽有口福,但大病初愈要忌口,难得冬至,羊肉和饺子统统没有她的份儿。

杨老盯梢盯得又紧,凡是有敢给她偷偷送零嘴的,还没等推门就被一拐杖给拦了下来。

闻芊躺在床上,看着杨晋手里那碗甜腻腻的汤圆腹中直犯酸水。

“昨天才吃了一碗,你能不能放过我,我又不是你……好歹给口肉吧,连饺子都是白菜馅的,你们还是人吗?”

杨晋无奈的摇头:“大夫说了,半个月内忌荤腥,忍忍吧。”

她几乎崩溃道:“连你都这么对我,这日子我不要过了!”

闻芊刚准备掀被子抗议,他唇边的笑却别有深意,勺子把上面的圆子拂开,底下赫然是五个肉丸。

她愣了须臾后笑逐颜开,伸手去捏他的脸,“障眼法啊?可以啊杨大人,就知道你聪明……”

杨晋忙竖起食指贴在唇上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紧张地往门外望了一眼,才回头提醒道:“小点声。”

闻芊跟着掩住嘴悄声说:“知道了。”继而便凑到他脸上亲了一下,语气无比满足,“还是你对我最好。”

杨晋噙着笑,约法三章似的补充:“不过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后者答应得飞快,“行,都听你的。”

他轻笑一声,低头舀了一勺喂过去,“快趁热吃。”

第七一章

今年的冬天不知为什么, 比往年冷上好几倍, 大雪一场接着一场的下。

杨晋坐在床边,吃着碗中剩下的圆子, 闻芊便拥着被衾看窗外被雪照得发亮的天光, 忽然喃喃自语,“明天是小寒了?”

“后日才是小寒……怎么?夜里睡觉冷吗?”

她摇头说不是, 将手炉合拢在掌心, “云韶府要乐伶年底进京,伤筋动骨一百天……我估摸着是赶不上了。”

杨晋不在意道:“去不了就去不了吧,不是多大的事。反正我见你这一路, 也并非是冲着要当宫廷乐师去的。”

闻芊耸耸肩笑道:“诶,就是挺对不住曹老板的, 让他知道我半途撂担子, 铁定气得心口疼。”

言至于此,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不过说到进京……”

杨晋嚼着元宵抬起头。

闻芊作势倾身挨到他面前, “之前我遇上几件蹊跷的事。”

她将在徐州时郭太监那段别有用心的话,以及前不久花让开出的“丰厚条件”一并告诉了他。

“照目前来看,花让应该是知道那座山的秘密,但听他的口气和郭昀似乎并不认识。”

杨晋捏着汤勺的手一顿, 舔去唇角的芝麻,“之前有锦衣卫回禀,说花让眼下已经不在梅庄,当时我就感觉他有些欲盖弥彰, 现在想来……大概是正是山洞出事那几日他听到风声逃走的。”

这个人,和方新的关系一定不简单。如果顺藤摸瓜的话,也许会另有收获。

“……你有没有发觉,这些人,好像都在刻意迂回的阻止我进京。”

闻芊若有所思地靠在软枕上,颦眉沉吟道:“难道我进京会发生什么对他们而言不好的事吗?”

她认认真真把自己打量了一遍,也没看出这副身躯有什么经天纬地的能耐来。

杨晋轻轻握住她的手,“我倒是觉得正好,既然他们不想你去,那你就留在这里,安心治病养伤。”

闻芊眯着眼朝他笑:“我养伤可是要人陪的。杨大人,大半年了你都不回京城述职,乌纱帽不会不保吗?”

杨晋无奈地将她捏在下巴上的手拿开,“书信我已经寄回去了。放心,剿了红莲教余孽,杀了殷方新,这乌纱帽不止稳,说不定还能往上升一级。”

闻芊轻哼,“好了不起啊……你升官了,我却连饭碗都保不住,很高兴嘛?”

见她不屑的翻了个白眼,杨晋放下碗把她手拽过来,五指摊开,笑吟吟道:“见者有份,俸禄分你一半。”

闻芊勉为其难地把视线往回转,垂眸勾了勾嘴角,将他的另一根指头拎起,“再加一个月的脂粉钱。”

像是知晓她肯定会讨价还价似的,杨晋笑着叹了口气:“好,没问题。”

民间的谚语里,小寒大寒总是和过年紧密相连,随着街市上的鞭炮声愈渐喧嚣,旧的一年终于要翻过一页。

杨家今年的春节因为多了一大帮人而变得格外热闹,早起能听到几个小姑娘在院里吊嗓子,刚好给杨老的晨练打拳添了点声响,老人家一手“猛虎下山”硬生生打成了“良辰美景奈何天”;朗许在房内闲不住,为了给闻芊改善伙食,时常泡在庖厨中想法子给她做点新鲜能吃的点心;至于岁末年初,难得在城内大户人家里露脸偷年货的各路大盗们,就只能由身体健全,没有家累的施百川和杨凝日夜蹲点守着了。

闻芊有大半个月都不能下床,她偏偏又死活不肯坐轮椅,窝在屋内甚是无聊,杨晋起初是去买了一箱时新的话本子给她解闷,然而翻到后面,故事千篇一律,连他都跟着打瞌睡。

为了给每天的生活找点乐子,于是,杨老便会时常被莫名其妙地请来探望病人,眼睁睁的看着闻芊将新鲜圆润的果子咬得遍体鳞伤,把满桌整整齐齐地药瓶掀得东倒西歪,最后只能七窍生烟地从屋里出来。

闻芊和杨晋凑在一块儿笑得直不起腰,正所谓近墨者容易黑,他虽知晓这么笑长辈实在不妥,可又忍不住不去笑,只好借着她垂下来的青丝挡住脸。

杨老站在门外,兴许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气得简直要跳脚,朝房门的方向直骂道:“两个小畜生!早晚有一天我要好好收拾你们!”

新年的炮仗在偌大的济南城里响得沸反盈天,吃了一顿年夜饭,杨府里里外外都颇为喜庆的焕然一新。

闻芊在续骨一个月后,便可以让杨晋搀着在小院中走动了。大夫说她的腿每日必须得有两个时辰以上的舒展活动,但考虑到近来冰天雪地,寒气甚重,杨晋只能带她走半个时辰,而且很多时候,根本是他提着闻芊的,看来伤脚要全然康复还道阻且长。

饶是如此,进展势头依旧不错。

她偶尔走累了,索性扶住杨晋蹦跶两下,在小石桌边坐着休息,兴致来时对弈一局,就着那几颗黑白子能消磨一下午。

正月的年节还未过去,隔着青墙能听到孩童的嬉戏声,街市的舞狮子正激起一片喝彩。

闻芊捏着棋子忽然侧耳沉默了片刻,眼睛里蓦地一亮,“今天是不是上元?”

杨晋喝了口茶,颔首:“怎么,想去玩?”

她的表情不言而喻,然而他却有点为难:“爷爷看得紧,你确定他能同意?”

某人理直气壮地挑唆杨二公子翻墙:“谁说要他同意了。”

“……”

很快,在傍晚之前,两道身影对杨老将军的三令五申视如无物,猫着腰从杨府后院溜了出去。

上元这个流传多年的节日并未因为时间的久远而褪去热度,反而随着一代一代的变更显得更加五彩斑斓。

满城的花灯将刚沉入黑夜的天幕照得亮如白昼,临河而建的小酒楼为了增添气氛,不时点上几簇烟花,引得行人驻足围观。

施百川坐在楼顶的屋檐上,叼着根半青不黄的树枝吹冷风。

要是他此刻的思绪能幻化成形,估摸着就和脑袋后面炸开的烟火差不多。

如此惆怅的理由还得从几日前说起。

他刚与追查花让的锦衣卫交接完手里的事,正准备回千户所,才走到巷子口,远远地就瞧见卫所门前,站着杨凝和一个身形熟悉的姑娘。

施百川不敢明目张胆走过去大大方方的听,只好又做了回树上君子,躲在暗处观察。

等离得近了发现那姑娘居然是符敏。

看这样子,似乎不像是来找麻烦的,他拨开挡住视线的枝叶,鼻息凝神往前凑,正听到她开口说:

“杨大人……过年也这么忙吗?”

“不是,今天恰好轮到我当班。”杨凝摇过头后,礼貌性的问她,“有什么事么?”

“其实也不是很要紧的事……”符敏扬起脸,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杨大人还记不记得家兄?就是上次随我一起去梅庄,在旁抚琴的那个。”

杨凝认真的想了许久,依稀有点印象,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她见状喜笑颜开,上前去握住她的手,握得杨凝汗毛直立。

“是这样的!杨大人英姿飒爽,风姿卓越,实在人中龙凤……兄长自回家后就在口中时常叨念,现如今已茶饭不思,辗转难眠……”

还没等杨凝吃惊,施百川先抠下了一块树皮,诧异道:“什么?”

“再过几天就是上元节,兄长生来羞怯面皮薄,我只好替他前来给您带个话,不知杨大人届时可有空闲呢?”符敏不作妖的时候完全是个娇俏可爱的小姑娘,语气三分带甜七分撒娇,寻常人根本没法拒绝。

所以施百川眼睁睁地看到杨凝就那么颔首答应了。

“杨大人要是能成为我未来的嫂子,一定是我哥几世修来的福气。”

混杂着酒香的北风灌进衣襟里,冷得他从头到脚打了个寒噤。

施百川走在繁华的大街上,符敏的话魔音一般在耳畔回荡不停,他发愁地抓了抓耳根,正思索着该如何是好,冷不防一抬头,蓦地望见了在小摊前看灯的闻芊和杨晋。

“闻、闻姐姐!哥!”

闻芊捧着花灯转过眼,他已经跑到了跟前。

“哦,是你啊。”

她把灯放回去,“这么巧,一个人?”

施百川支吾了下,随后盯着他俩相挽的手,眸中不禁流露出羡慕的眼神:“嗯……一个人。”

他鼓起勇气道:“闻姐姐,我想请你吃顿饭。”

她闻言挑起眉,饶有兴味地侧头和杨晋对视了一眼。

逢年过节,酒楼人满为患,施百川难得仗势欺了回人,靠着锦衣卫的腰牌顺利上了二楼的雅间。

位置临窗而设,坐下来能将整条街的夜景尽收眼底。

店家手脚麻利地上了茶点,闻芊这厢才饮了一口,施百川扒着桌沿忽然说道:“我、我喜欢凝儿姐!”

她没喷,倒是听见旁边的杨晋喷了。

后者并不害臊,神情认真地将符敏之事的始末告诉了她,“闻姐姐,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闻芊没着急开口,只懒洋洋地支着下巴。

想不到符家的这个小姑娘本性倒是不坏。她听说过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不过这“以兄长之身相许”的还是头一个。

什么茶不思饭不想,心向往之,放在杨凝这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猫腻。

“你凝儿姐都应下了,还能怎么办。”

施百川不死心的咬咬牙,“只是应下,又没有答应嫁给他。”

“闻姐姐,你能不能教教我,怎样才能讨姑娘家喜欢?”

闻芊鲜少见到如此坦率耿直的少年,瞬间感觉这个傻小子比从前顺眼多了。

她把盘中的糕点切整齐,“我的确知道怎么追姑娘家。”

言语间,杨晋将糖炒板栗剥好了喂到她嘴里,闻芊张口含住,顺手也喂了块甜糕给他,接着道:“可问题是,杨凝又不算姑娘……”

施百川坐在对面,被嫉妒染红的双眼几乎喷出火来,他好容易喝了碗茶平复心情,抿抿唇,决定另辟蹊径:“那……你和我哥是如何好上的?他到底什么地方让你喜欢了?是哪个时候你对他动心的?”

他二人现在形影不离,较之在徐州、在广陵的时候更为随意自然,很明显是已经互相表白了心意的,可无论如何得有个过程,感情总不会是吵架吵出来的吧?

这问题一出口,杨晋持着茶杯不经意偏头看向闻芊,像是也想知晓答案。

她将糕点放下,脑中乍然闪过几个场景。

一幕是燕长寒府内,那抹在肩头溅开的殷红;还有一幕是在深不见底的密道中,她居高临下瞧见的,站在尸山血海里不顾一切的身影。

闻芊兀自回味了很长时间,继而睁开眼,正色说:“其实,你可以把自己作得惨一点,比如被人砍上几刀,缺胳膊断腿,满身鲜血淋漓……我保证,她看见你这样子绝对招架不住。”

杨晋这一手抖,险些把杯子捏碎,只觉密密麻麻的灼热从耳根开始以排山倒海之势迅速蔓延。

他不自在地摸了摸脖颈,佯作事不关己地低头喝水。

施百川当场被吓到了。

“我就讨个媳妇而已,不至于要对自己这么狠吧!?”

对面一声冷哼,“哼,你以为媳妇是天上掉下来的,那么容易讨?女人怀胎十月给你生孩子呢,这会儿不放点血,公平么?”

大概也认为有理,他只好唯唯诺诺的称是,“就……没点温和的法子吗?怎么也得保证身体健全吧,不然拜堂的时候多不雅观。”

闻芊拿指背在唇上摩挲,最后拖起腮眯眼笑道:“温和的么,也有啊。”

“先去酒肆买几坛烈酒把自己灌醉,再将人家姑娘约出来。”她这话刚开头杨晋便在桌下偷偷拽她衣角,闻芊不着痕迹地推开,“最好呢挑在晚上,找个没人的街巷把她摁在墙上说要白头到老,讲完也别等她开口,一嘴吻上去……”

直到杨晋握着她手背狠狠攥了一下,某人方才勉为其难的住了声。

施百川听完便惊异地脱口而出:“这不是有病吗?”

杨晋:“……”

原以为如闻芊这般情场老手出马,说不定可以使自己茅塞顿开,然而商量了半天没个结果,眼见时间越来越晚了,施百川只得垂头丧气地起身,“那闻姐姐,哥,你们慢慢吃,我就先走了。”

闻芊叫住他:“上哪儿去?”

后者无力且绝望道:“我试着找人砍自己几下。”

她笑了笑:“其实也没那么麻烦,对付杨凝的手段我没有,不过要让那位符家公子知难而退,倒是能给你找一两个法子。”

施百川眼前一亮:“什么法子?”

“很简单,女人看男人总是要看优点的。”闻芊讳莫如深地一笑,“你想办法叫他出丑不就行了?”

第七二章

戌时, 正是月上柳梢, 人约黄昏后的良辰佳期。

小西湖畔风雨桥边,翩翩公子临水而站。与符敏的气质不同, 符岳此人明显斯文儒雅, 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杨凝仍旧是一身官服,从头到脚黑漆漆的走过去。

对方听到脚步转身, 随即面色温和地同她打招呼:“杨大人。”

杨凝歉疚地颔首:“刚刚才换班, 抱歉让你等久了。”

“不会,没有的事。”符岳笑得满脸和气,“是我打搅了你才对。”

兴许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她显得很是拘谨,拎着刀的手不知该往哪里放, 迟疑了半晌正要开口, 他却不着痕迹的打断:“杨大人用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