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我只要有舅舅就可以了。”

裴郁转头看向窗外茫茫的夜色,心中涌起一丝无可奈何的疲惫,但他还是说:“舅舅不是你人生的全部,渺渺,你应该去交些朋友了。”

他的话毫无用处。

她开始对付他身边关系不错的女性朋友,跟踪她们,寄恐吓信。

再后来,“女职员疑杯中被投浓硫酸”的新闻,在香港的社交网络上,迅速炸开。

裴郁逐渐意识到,他这辈子都不能与这孩子正常相处,而每次一想起过世的姐姐,他都万分自责。

遇见姜可望,就是在那之后不久的事。

和她在一起,令他慰藉的同时,又感到难言的惶恐。快乐握在手里,越是觉得真实,就越是害怕,它会被破坏,被侵袭。

他不得不把两边隔离起来,让她们彼此都不接触到对方的存在。

姜可望总算是明白,为什么那三年里,他对香港的事,缄口不提,讳莫如深。

怪不得,她总是时不时觉得,他的眼神中带着淡淡的忧郁,显得神秘而迷人。原来那不是因为他微微凹陷的眼窝,和浓密的睫毛。

她听完这些,也明白了顾医生对她说过的话,原来裴郁一直处于愧疚之中。

他认为,裴央的去世,是他的过错,他需要对钟渺渺的人生负责。

但实际并非如此。

“裴郁,你看着我。”姜可望扳过他的肩,“你说,是你姐姐抢了方向盘,不是吗?”

裴郁茫然地看着她的眼睛。

“那么短的时间,换作任何一个人在开车,都不可能立刻反应过来的,是你姐姐自己做出了选择,她知道她那样做,会是什么后果。”姜可望对着他摇了摇头,“不是你的错,你没有责任。”

“是吗?”他问。

“当然,你没错,没有,你把那孩子养到这么大,已经仁至义尽了。”她抱住他,忘了手肘上还有伤,不禁惊叫了一声。

“怎么了?”裴郁紧张地托过她的手臂,抬起来看,她则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没事啊。”

那一刻,他只觉得,只要她能好好的,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对不起。”他又自责又难过,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伤,轻轻把她拥住了。

-

地下室暗无天日,从前这里曾是个酒窖,现在只是堆着杂物,到处布满灰尘,天花板很近很近,那里吊着一盏昏黄的灯。

钟渺渺喊叫了很久,嗓子嘶哑,筋疲力尽,她只能独自抱膝坐在一张小床上,气若游丝地呼吸着。

“吱哑”一声,头顶上的门打开,有人顺着狭窄的楼梯,一步步走下来。

“舅舅?”她看见来人,心中一喜,连忙跳下床,向他跑过去。然而脚下绊了个东西,她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

一双黑色的皮鞋踩在面前,她愣愣地抬起头,正对上男人淡漠的眼神。

“舅舅…”

裴郁垂眸看着她,无动于衷。

她只能可怜兮兮地仰着脸:“舅舅救我出去,我头好痛,他们把我关在这里,我快难受死了。”

“是我让他们关的。”他说,“渺渺,适可而止吧。”

她又愣,为他这令人心如刀割的话,她平复了好久,再次倔强地笑。

“我不信,舅舅你不会这么对我,妈妈去世以后,我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你现在不想要我了吗?”

“是啊,你是她的女儿…”裴郁想起了姐姐,闭上了眼睛,“所以,你就这样对我。”

“我只是害怕失去你。”钟渺渺急了,“舅舅,这个家只有我们两个人不好吗,你为什么结了婚,还非要生别的孩子?”

“钟渺渺。”裴郁叫了她的名字。

她安静下来。

“你不是害怕失去我,你在恨我,你不希望我拥有普通人的幸福。”

“我…我没有,我没有。”钟渺渺从地上爬起来,不住地摇头,“你怎么能这么想?”

他说:“本来打算等你成年以后,送你去维亚纳深造,现在看来,那只能给周围的人带来困扰,你还是需要先去医院接受治疗吧。”

他的话让她脸色大变,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就因为我推了那个女人?舅舅,你不能这么对我。”

回答她的是一声冷笑。

“你没有资格提她。”裴郁隐忍着心头的怒火,抓住她的手,拂开,后退几步,“钟渺渺,我们现在扯平了,我没有任何对不住你的地方。”

他转身离开,她追上,被关在门后,听到铁链上锁的声音。

“舅舅,舅舅…”她用力拍门,呼喊,“你不能这样对我。”

她忽然哭了:“卡卡怎么办?它没有我,会得抑郁症,会伤心得死掉。”

没有人理她。

“它没有我,会得抑郁症,会伤心得死掉。它没有我,会得抑郁症,会伤心得死掉…”

她流着泪,一遍一遍重复,忽然意识到他听不到了,才不再拍门,坐下去放声大哭。

第37章 无期

“踩油门,踩油门,别怂,你看人家姜可望!我操,漂移过弯!姜可望,等等我们!”

“少废话,快跟上,输掉的人留下车标!”

“听到没有?阿狗哥哥,你的宝马车标还要不要了?踩油门!”

高速公路,几辆车互相追逐着,以惊人的速度穿梭,呼啸而过。

姜可望手握方向盘,全神贯注地注意着视野中的车况,反应迅速地避过障碍,超了一辆又一辆车。

“你们到底行不行?是不是都故意让着姜可望的?”车载对讲机信号不佳,刺耳的电流声里夹杂着传来几声娇嗔的抱怨。

“不行不行,眼睛都花了,我认输我认输,悠着点儿开,再快就把交警招来了。”

“输给POLO,丢人!”

“丢人丢人,哎可望要减速了哈,前面路段有拥堵,注意点。”

姜可望笑了笑,把脚从油门上松开,退到空档,慢条斯理地滑行减速,速度让人的肾上腺素极速飙升,她从头到颈,都红扑扑地发着热。稍稍放松后,她感到口渴。

她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手拧开了座位旁的矿泉水,确认了前方的车况后,仰头喝了两口,放下瓶子,把瓶盖拧回去。

“姜可望小心点!”忽然一声提醒从对讲机中传来,她下意识地一抬头,猛地刹车。

“砰!”

姜可望从车上下来,满眼都是热腾腾的白烟。

前方的车尾已经面目全非,被挤压得深深瘪进去,只有那块金牛车标还依然□□着,提醒她撞了个不小的麻烦。

兰博基尼。

兰博基尼的司机也第一时间下了车,看到路面上被烧出来的车辙,目瞪口呆地问她:“小姑娘,你这是超速了吧?”

她抓着头发,愣得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车里的对讲机还在聒噪:“可望,高速不好停车,我们先溜了哈,有事Call我们~”她往车窗里一伸手,掐断了电源。

噼里啪啦的电流声戛然而止,兰博基尼的主人也从车上走了下来。

她的目光由此定格。

清瘦,眼眶微凹,鼻尖精巧,脸颊上有一颗浅色的痣,下巴坚毅。

兰博基尼的主人,长了一张太出人意料的脸,恍惚让人以为这是某个刚从秀场下来的模特。然而他气质冷冽,性格也一样的不平易近人,下车后劈头盖脸就是一串不友好的质问。

“小姐,你今年几岁,有没有成年?拿驾照了吗?”

“有…我有驾照,我,我十九岁了。”姜可望支吾着回答了问题,怂不啦叽地拿出驾照给他看。

他不依不饶:“既然有驾照,你应该知道开车要遵守交通规则?”

“裴先生。”旁边的司机帮着打圆场,这位裴先生抬手一挡,让他住了嘴。

“姜小姐,”姓裴的先生继续说,“你知不知道,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就是人有秩序?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规则,你不遵守,就会付出代价。”

“知…知道了。”姜可望低下头,“我会赔偿你的损失。”

“赔偿损失?”裴先生冷笑一声,“车坏了是可以修,但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每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车坏了,人没事。如果这次撞坏的不只是车,还有人,生命的损失你怎么赔?”

“可…可是…没撞到人啊。”姜可望小声嘀咕。

对方眯起了好看的眼睛:“你说什么?”

她连忙摇头:“没,没有。”

然而转念一想,她又委屈地说了出来:“我也没有说不赔,你干什么把我骂成这样?”

他们不过是陌生人,就因为她撞了他的车,就应该受到这么严厉的批评?他是不是,有些唐突?

他为什么这么唐突?

梦境很长,断断续续地进行着。窗外的太阳渐渐落了山,姜可望在床上睁开眼睛,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很久以前的事在梦里重现,她揉了揉脑袋,那时只觉得裴郁过于苛责,现在回想起来,才终于能明白一点他当时的心境。

此时裴郁不在身边,她依稀记得,是他哄了她睡下。

将睡未睡时,她感觉他的胳膊从脖子下抽走,他轻手轻脚出了门,不知去了哪里。

既然醒过来,姜可望便也下了床,走出卧室,四处转转,书房的门虚掩着,她走到近前,听到里面有声音。

裴郁在里面,门缝里隐隐约约有个背影轮廓,看起来似乎是顾达明。

“按现在的情况来看,送钟渺渺去青山医院,是最合适的选择。”是他。

裴郁的声音略带疲惫:“你费心了。”

“裴先生,还在介意我私下带太太去和钟渺渺见面?”

“我劝你不要跟我提这件事,我不追究,不代表我心里已经过去了。”

“我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裴先生,现在你心结解开,总归是好事。你因为裴小姐的过世,留下了应激障碍,如今不治而愈,不应该值得开心吗?”

他忽然转而说起了粤语,听得姜可望半懂不懂,竖起耳朵,往前凑了凑。这时,不知哪来的一股邪风,把门吹了开来。

“…”姜可望偷听被逮了个正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顾达明也回过了头,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她。

裴郁倒没有多意外,只是问她:“醒了?”

“嗯,我这就走。”她抿唇,要把门关上离开。

就见他招了招手:“不用,过来吧。”

姜可望有些意外地走到裴郁身边,他把自己的椅子让出来,扶她坐下,去一旁倒了水。

顾达明则关切地问她:“裴太太,你的伤,不要紧吧?”

热水捧在她的手里,裴郁捻去一根她脸上的断发,她摇摇头:“小伤。”

顾达明站起了身,郑重其事地向她低下头:“这件事有我的责任,是我没考虑周全,真的对不起,裴太太。”

“没关系,顾医生,其实,我还要谢谢你。”

要不是他,可能姜可望到现在还蒙在鼓里,情况也不会有这样峰回路转的变化。

裴郁站在身边,手握住她一侧的肩头,轻轻揉了揉。

“裴太太这样说,我很惶恐,也很欣慰。”顾达明笑着,话锋一转,“对了裴先生,钟家那边怎么说,他们会同意让钟渺渺进医院吗?”

姜可望诧异地抬起头,倒是没想到,还有钟渺渺父亲那一边的阻力。

“轮得到他们不同意?”裴郁话语的温度骤降。

那一家人,平时从不见对钟渺渺有过什么关心,唯独在去不去医院这种事上,总跳出来,说着冠冕堂皇的话,生怕这个需要精神治疗的孩子,会为他们钟家蒙羞。

顾达明笑笑:“好,裴先生好魄力,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他便告辞:“时候不早,我就不打扰了。有需要的话,裴先生再联系我。”

这话倒是客气,不过但愿,以后都不会再有这样的需要。

裴郁走过去送他,姜可望也起身跟着,一路把他送到楼下。

“我记得你本来只是说,要送渺渺出国的。”顾达明走后,姜可望才问裴郁。

他揽住她的腰,垂头吻了吻:“以前我一直觉得对不起姐姐,才总是逃避,她其实是个病人这件事。”

那天晚上,他抱着她,睡得很安稳。姜可望白天补过眠,一时没睡着,撑着脑袋注视他的脸。从前没有注意过,他熟睡的时候,原来也这样像个小孩子。

裴郁为姜可望请了几天假,让她好好休息。

也正好,她身上有伤,不方便出镜。趁这个时候,可以陪一陪他。自从结婚以后,他们还没有好好独处过。

她陪他去了一次钟渺渺住的那栋房子,看了那只叫卡卡的鹦鹉。

这只离开了主人,得了抑郁症的鹦鹉,比姜可望上次见到它时的状态,还要差,羽毛秃得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了。见到裴郁的时候,却还有精神说话:“舅舅,要听我拉琴吗?”

姜可望忐忑地观察着裴郁的表情,但他没什么太大的波动,只是伸出手指,轻轻地在它的头顶上挠了两下。然后从旁边捏了一把鸟食,送到它面前。

它不为所动,只是叫他舅舅:“去看我的演奏会吗?”佣人在旁边小心翼翼地道:“He eats nothing。”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裴郁问。

对方说,一个月前就开始吃得很少,前几天彻底断了粮,最多只会喝一点点水。

姜可望听得有些难过,她不禁挨着裴郁,抱住了他:“那顾医生能治鹦鹉的抑郁症吗?”

“他不能。”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过了一会儿,又若有所思地道,“我问问,可不可以把卡卡送到医院。”

他们在草坪上站着,房子里来了人,这里被挂上了中介,就要被转手出去。那业务员见到裴郁,殷情地打了半天招呼,他点点头,揽着姜可望离开。

“以后就不会再来了吗?”坐上车,她又看了一眼那别墅的大门。

裴郁顿了一下,最终没有回头:“不了。”

第38章 无期

回去的路上,她枕在他的膝上,睡了一路。快到家时,是被吻醒的。

裴郁用手托起她的脑袋,温柔地撬开她的唇,她被那只湿热的舌头卷得酥酥麻麻,意识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伸手反抱住了他。

吻了很久很久,久到松开时,她依然回不了神,呆呆地注视着他那双潮湿又热切的眸子。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她问。

问完,就被他紧拥。

他一句话也没说。

那天晚上,夜深人静以后,他们没有早睡,在阳台上互相依偎着。香港的十月,降了温,一条毯子裹住了两个人,他们面前摆了个小茶桌,澄澈的葡萄酒在杯子里咕嘟冒着气泡。

裴郁挑了支起泡酒,很漂亮的酒,从酒柜里拿出来,瓶身冰凉,冒着冷气,立刻结了一层雾。高脚杯里浅浅地倒了一点,姜可望拿起来,小口地抿。

他们两个人之间,特意喝酒的次数不多,也只有姜可望的第一部电影杀青时,他开了一瓶她出生那年的酒。姜可望不胜酒力,几口下来就醉了,抱着他说了一晚上的梦话,之后,他就没再主动让她喝过。

现在她已经知道喝酒要慢慢品,裴郁倒是喝得有些着急,杯底空了几次后,她把手按在酒瓶上,不让他再倒:“你喝慢点。”

“没关系,今天不要紧。”他拿回来,又倒了一小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