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次长是什么人,日本早稻田大学的高材生,逻辑分析能力那是超强的,他对自家女儿再了解不过了,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肯定憋着坏点子想坑这帮蠢警察来着,这一点从她今天的装扮上就能看出来。

姚依蕾从小受的是西式教育,教会学校里上英文课,吃饭用刀叉,衣服也全部是西式的,可今天却穿的是中式衣裙,依稀还有些眼熟,大概是家里女仆的衣服,更可疑的是脚下一双男式黑布鞋,就这身打扮,想不让人误会都难。

还有,火车站驻扎的这一队护路军的队长小李,也是女儿的追求者之一,这位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年轻军官,和其他年轻人一样,被蕾蕾迷得晕头转向,为她做出任何傻事都是有可能的。

再就是那位车夫,姚次长虽然不大管家里的杂事,但佣人仆妇还是认识的,而这位车夫却从未见过,况且自己家根本就不用人力车。

综上几个要素,真相虽然还未大白,但也差不离了,自家女儿用计讹这帮警察呢,不过说起来这帮警察也不值得同情,抓人就抓人,动手动脚做什么,还给自己的宝贝女儿戴了手铐,要是换了平头百姓的女儿,这回岂不是遭殃了。

所以,姚次长还是很爽快的给了吴炳湘这个面子,他先下令让护路军撤走,李队长一摆手,士兵们潮水一般退走了,然后姚次长又把球踢给了对方:“老吴,这个事儿你看怎么办?我女儿还戴着手铐呢。”

吴炳湘怎么说也是巡警总监,这么点猫腻要是再看不出来,那就白吃这么多年干饭了,可是当官当到他这个层次,考虑的就不是单一层面的问题了,到底是不会误会,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区别。

他在乎的是姚次长的感受,虽说交通部次长在级别上和自己不相上下,但姚启祯毕竟是交通系的大将,和曹汝霖他们一帮亲日派的关系特别好,和段祺瑞、徐树铮他们也是过从甚密,而且有小道消息说,姚次长可能要兼任交通银行的行长,这位爷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得罪谁也不敢得罪他啊。

所以,吴炳湘当机立断,雷厉风行下了命令:“车站警署自署长以降,全部革职查办,如有违法乱纪之实,交大理院处置,马武停职等候处置,涉案之流氓恶棍,一律严办不怠,本总监代表警察厅,向姚小姐表示歉意。”

说完,竟然向姚依蕾深深鞠躬,倒把她吓了一跳,赶紧道:“好了好了,你这个总监秉公执法,我很满意,不过,把我家车夫打伤了也要有个说法吧。”

要是换了谁家的公子这么大谱,吴炳湘嘴上不说,心里肯定要结下仇怨,不过姚依蕾毕竟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又这么娇滴滴的惹人爱,天生就有撒娇耍赖的资本,所以吴炳湘也不当回事,笑着说:“我这就派人送他去医院看伤,所有费用警察厅全包。”说着亲自把姚依蕾的手铐打开,一场危机化解于无形。

吴炳湘亲自将姚次长父女俩送出警署,陈子锟也跟着沾光,被警察厅的汽车送到协和医院去挂急诊。

送走了瘟神,吴炳湘再回到警署里,一帮下属围了过来:“总监,您看是不是…”

“火车站这么乱,也该整顿整顿了,尤其是这些不知好歹的地痞流氓,尽给我添乱!”吴炳湘撂下一句硬梆梆的狠话,转头走了。

可怜马老三,半小时前还在火车站一带耀武扬威的,现在就变成了阶下囚,比他更惨的是皮猴,都是他谎报军情惹来的灾祸,一帮警察扑上去拳打脚踢,一会儿就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马家大院,二爷的病情忽然严重起来,发高烧冒冷汗说胡话,眼看就要不行。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老子操你们十八代祖宗!”马老太爷站在院子里破口大骂,谁也不知道他在骂谁,佣人们都躲得远远的不敢靠近。

马世海骂了一通,稍微减轻一点心头恶气,大儿子已经不在了,二儿子又半死不活,当爹的能不难过么,最可气的是那些中医西医,光拿钱不干事,老二的病情就是被他们耽误的。

好在自己回过味来,这胯下的伤情和别处不同,得请专业人士来看才行,所以他派人请了地安门内方砖胡同小刀刘的传人来给老二诊治。

小刀刘可不是一般人,以前在敬事房当过差,同光朝进宫的公公们,都是他经手的,骟人那绝对有一套,如今老小刀刘已经作古,他儿子继承了衣钵,亦称小刀刘,虽说宣统朝宫里不再收人了,但手艺还在。

套车把人请到府里,小刀刘真不是一般人,进门就说:“不行,这样不行,先用窗户纸把所有门窗都封上,一丝风都不许见。”

马老太爷赶忙安排下人去做,陪着小刀刘检查了老二的伤口,解开西医包扎的伤口一看,小刀刘立刻眉头紧锁:“荒唐!”

“怎么了?”马世海忙问道。

“这下面的刀伤不比其他地方,万一长严实了,尿在里面出不去人就得活活憋死。”小刀刘说着,拿出一根蜡签放入伤口,又用带来的草纸轻轻覆盖在上面。

“三天之后拿出蜡签,尿出来,人就好了。”小刀刘说。

忽然他的鼻翼耸动,问道:“病人解手了?”

佣人答道:“我们服侍二爷解的。”

小刀刘眉头更深:“病人吃过饭了?”

“是啊,医生交代,营养要跟上,二爷昨天喝的牛奶,吃的牛肉,今儿早上吃的豆汁儿和肉包子…”

佣人还没说完,小刀刘就摆摆手让他住嘴了。

“马老爷子,这病我看不好,您自求多福吧。”小刀刘一拱手就往外走。

马世海忙道:“师傅,这话怎么说的?”

小刀刘道:“净身之人,严禁饮食,否则屎尿污染伤口,神仙也难救,您家二爷已经吃了这么多了,我也没辙,回见吧您。”说罢匆匆而去。

马世海暴跳如雷,拿着藤条追打佣人,家里鸡飞狗跳,忽然老五的马弁跑来报告说,三爷和五爷都折进去了!

马世海一时没明白过来,“折进去,折哪里去了?”

“三爷直接下狱了,五爷领章肩牌都摘了,押在警署里呢。”

真是屋漏又逢连夜雨,老二生死未卜,老三和老五又相继出事,马老太爷只觉得头晕目眩,胸中气血翻涌,硬生生压住,沉声问道:“得罪了什么人?”

马弁道:“得罪了交通部姚次长,警察厅吴总监亲自下令查办的。”

“行了,我知道了。”马老太爷无力的挥挥手,步履有些蹒跚,儿子们不争气,看来得自己亲自出马才行了。

马世海在京城混了这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只要肯花钱,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麻烦,不过这回麻烦稍微有点大,恐怕开销不小。他先让人准备了一千块钱,去钱庄兑成二十元面值的票子,装在匣子里预备晚上去拜会儿子的顶头上司李定邦,请李警正出面说和,看看到底这事儿花多少钱能摆平。

马家忙着疏通关系的时候,姚依蕾正在家里接受父亲的质问。

“说,到底怎么一回事?”姚次长叼着烟斗坐在躺椅上问道。

“爹地,你说什么我不明白。”姚依蕾换回了自己的洋服,站在躺椅后面帮父亲捏着肩膀,故意装傻。

“哼,家里的车夫哪来的?你姨妈上礼拜去了上海,你到天津找谁去?还有,护路军怎么那么及时,你一进警察署他们就过来了,你要是不给爸爸解释清楚,就别吃晚饭了。”

其实姚次长也是色厉内荏,女儿的荒唐事干的多了,今天这事儿实在不算啥,不过问总是要问的。

姚依蕾才不怕呢,撅嘴道:“不吃就不吃,我正想减肥呢,坏爹地,不给你捏了。”

姚次长苦笑一声,无可奈何。

桌上的电话响了,姚依蕾过去接了,将话筒递过来:“爹地,曹伯伯找你。”

是曹汝霖的电话,姚次长赶忙接了,说了几句话挂了电话,对女儿道:“我出去一下,你要乖哦。”

父亲这边刚走,姚依蕾就坐不住了,安排阿福备车,去协和医院。

到了协和医院,问当值的护士,今天警车送来的伤员住在哪个病房。

护士说:“什么伤员,那人就背上有些红印子,根本没受伤,早回家了。”

第六十九章 差点耽误考试

陈子锟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熊府,当面向熊希龄致谢,借车的时候,他并未有一丝隐瞒,直说有个朋友犯了案子被通缉,需要借助熊老的名望做掩护才能逃出北京,熊希龄也是个性情中人,问都不问一句就答允了。

见陈子锟前来道谢,熊希龄笑问:“贵友安然无恙乎?”

陈子锟道:“托熊老的福,已经安全离开北京。”

熊希龄点点头,“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陈子锟起身告辞,管家送他出去,回来之后问道:“老爷,你怎么不问问他帮他的是什么人,万一是江洋大盗,那咱们岂不是被连累了。”

熊希龄捋着胡子,颇为自得地笑道:“君子之交,尔等凡夫俗子又岂能理解。”

从熊府出来,陈子锟直奔宣武门外柳树胡同大杂院,所有人都聚在这儿商量搭救赵大海的事情,大海爹娘愁眉不展,媳妇躲在屋里哭个不停,小儿子倒是一滴眼泪不掉,像个小男子汉。

一问才知道,今天大伙儿去看守所探监,警察说赵大海是要犯,不许探视,也不许送铺盖被卧,薛平顺当过巡警,知道看守所的规矩和内幕,用阎王殿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那里当差的是一帮前清留下来的狱卒,欺压犯人的本事可不一般,就连死刑犯都逃不过他们的盘剥,如果不送点好处的话,他们会串通刽子手多砍几刀,让死刑犯临死也要受一番折磨。

至于一般犯人,那盘剥的手段就更多了,随身物品全部是要没收的,等你出来的时候自然就全没了,在押期间,伙食被褥都要家里提供,当然不一定会到犯人手里,好吃好喝全都孝敬到位了,这帮老爷才会考虑给犯人换一个朝阳、或者干燥点的牢房,总之他们有的是办法让你心甘情愿的掏钱。

这回居然不让探监,说明马老五事先打过招呼,要让赵大海在里面受罪,所以赵家人和邻居们都很担忧,看守所这种魔窟,再强壮的汉子进去也会折磨的不成人形,大海这回落难,不死也要托脱层皮了。

陈子锟带来了好消息,马老五已经被撤职查办,大院里顿时一阵骚动,薛大叔拿烟袋磕磕鞋底,道:“走,探监去。”

探监队伍由大海媳妇,狗剩,薛平顺和陈子锟组成,背着铺盖卷,到胡同口买了两罐五十支装的中档香烟,又买了一些熟牛肉、酱肘子之类的肉食,这才奔着看守所去了。

马老五被撤职查办的事情传的很快,看守所这边已经得到消息,这帮家伙势利的很,五爷交代的话顿时就不作数了,当然嘴上还是不松口,说什么赵大海是上面交代要严管的要犯,不许探视。

薛平顺好话说尽,狱卒们收了香烟,又勒索了几块大洋之后,一个面目狰狞的家伙才拎着一串钥匙,带他们前去探视。

看守所沿用的是前清的牢房,潮湿低矮的地牢,暗无天日,两旁的牢房里黑洞洞的,隐约看得见地上铺着茅草,犯人们蜷缩在角落里,蓬头垢面不成人形,有些犯人从光绪年间就蹲在这里,既不转正规监狱,也不释放,就这样在看守所里等死。

赵大海被关在一个大号子里,看样子似乎没受什么苦头,那些犯人对他敬畏有加,看到大海哥的亲属来探监,都识趣的缩在角落里去了。

亲人相见,泪眼滂沱,狗剩也揉着眼睛哭喊了一声爹,赵大海倒是英雄本色,谈笑风生:“哭啥,又不是判了死刑,赶明儿就出去了,还送铺盖,浪费。”

薛平顺道:“大海,你放心,明天我们就去警署疏通,让你早点出来。”

赵大海道:“爷们费心了。”

探视完了,大家心里踏实多了,睡觉也踏实了,第二天一早,薛平顺和陈子锟又去警署疏通,想把赵大海救出来,按说赵大海没什么明确的罪名,根本不应该被关押,而且始作俑者马老五已经撤职,这事儿应该好办才是,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马老五虽然撤职了,但是人脉还在,再加上警官们都是些尸位素餐之辈,上面交代的公差都能推诿拖延,更何况是八杆子打不着的案子呢,压根就没人搭理他们,薛平顺豁出去老脸,终于找到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巡官,一问才知道,根本没有人管这个事儿,抓人的时候也没办任何手续,要放人,还得去找马老五。

找马老五放人,那不是与虎谋皮么,薛平顺和陈子锟急的团团转,病急乱投医,陈子锟拿出熊希龄的名片想试试运气,哪知道人家警官根本不吃这一套,打着官腔说:“就算是熊老亲自来,我们做警察的也不敢徇私舞弊啊。”

自古以来,衙门都是个有理无钱莫进来的龌龊之处,任你官清似水,怎奈吏滑如油,这帮巡警继承了上千年以来衙门小吏盘剥百姓的智慧结晶,不拿出点硬货来,是绝对办不成事情的。

“凑钱!说啥都要把大海哥救出来。”陈子锟撂下了狠话,可是赵大海家徒四壁,大杂院的邻居们也都穷的叮当响,哪有钱来上下打点,这个重担还是压在了陈子锟肩头。

回到紫光车厂凑钱,把柜上所有的现金都拿出来还是不够,无奈之下只好再祭出法宝,典当!

当铺这种所在,就是救急用的,大到进口自鸣钟、貂皮大衣、小到破棉袄烂皮鞋,都能换钱用,当期从三个月到一年半不等,到期不赎回就是死当,东西归当铺所有,其实相当于抵押借款的一种,只不过比银行、钱庄照顾的面更低层一些。

陈子锟让人拉了两辆洋车去当铺,只换来一百块钱,一百二买的洋车,一辆只能当五十块钱,这就是当铺的黑心之处,当然赎回的时候可不止这个价了,起码要贴给他们五块钱。

“再当两辆!”陈子锟是义无反顾了,就是砸锅卖铁都要把大海哥捞出来。

就在陈子锟忙乎着筹钱捞人的时候,北大校园里正在举行一场特殊的考试,考试吸引了无数的学生和教授,甚至连校长蔡元培都被惊动了。

这场考试,源于上学期末辜鸿铭教授和学生们的一场打赌,他承诺用寒假的时间将一个人力车夫的拉丁语水平从空白提高到不低于大学生的水平,后来这场赌博又扩大到了文科,胡适、刘师培、黄侃等人都加入进来,还多了另外一个试验品参与,那人同样也是个人力车夫。

另一个人力车夫就是徐二,在大洋和翠莲的驱动下,徐二可谓头悬梁锥刺股,把洞房的力气都提前透支了,不分白天黑夜的看书学习,徐少爷不但放了他的假,还和同学傅斯年、罗家伦一起教他功课,一个寒假下来,徐二觉得自己肚子里已经充斥着墨水了。

考试在红楼的一间教室举行,两张桌子摆在教室中央,桌上分别放着两份试卷,分别是国文和外文,但略有区别,徐二考的是白话文和文,陈子锟考的是文言文和拉丁文,试卷是北大教授联合出题,照顾到了赌博的趣味性和考生的水平,试题不算很难。

考试时间快到了,但只有一位考生到场,徐二穿着长衫,戴着眼镜框坐在课桌后面,煞有介事,得意洋洋。

他旁边的桌子依然空着,陈子锟到现在没来,围观的群众都有些不耐烦了,辜鸿铭也不断看着怀表,心中抱怨,这个小陈当真没有时间观念,明明知道今天考试,怎么还不来。

刘师培也很着急,他是知道陈子锟的水平的,别说是这张简单的试卷了,就是北大入学考试,陈子锟都能轻松过关,所以这场赌博己方是赢定了的,可是人不来,学的再好都没用。

人群中的林文静更是心急如焚,暗道阿叔怎么还不来,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眼瞅时间就到了,刘师培举手道:“我提议考试时间顺延半个小时,等等另一位考生。”

一些大学生聒噪起来,但主考官蔡元培却道:“可以,顺延半小时进行。”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人们不时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半小时很快到了,陈子锟还没到,刘师培再次举起手来:“希望再顺延二十分钟。”

这回蔡元培不答应了:“若是古时乡试,考生迟到,敢问申叔兄,贡院可会为他一人顺延考试时间。”

刘师培无言以对。

蔡元培又道:“当然,这场考试并非正规大考,网开一面也是可以的,如果考生来晚,我许他进场便是。”

于是,考试开始了,徐二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叼着笔头做冥思苦想状,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尽了风头。

此时,陈子锟还在京师看守所奔忙着,二百块大洋花出去果然见了效果,赵大海终于开释了,可是随身物品中那块詹天佑送的银壳汉米尔顿怀表却不翼而飞了,问狱卒,只得到不耐烦的呵斥:什么怀表?爷们没见过,上这儿讹人来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陈子锟当场就想揍人,被赵大海一把拉住:“大锟子,冷静。”拖着他走了。

“操行!”狱卒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胸前怀表链闪着银光。

回来的路上,陈子锟才忽然想到,今天是北大考试的日子,这场考试不但关系到几百块大洋的收入,更关系到辜鸿铭刘师培两位老师的面子,说啥也不能不去啊。

看看时间似乎还来得及,他对薛平顺和赵大海道:“你们先回去,我有点事要办。”话音刚落,人就飞一般没影了。

北大红楼,考试已经进行了很久,还有十分钟就要结束了,另一位考生大概是不会出现了,即使赶来也无法完成试卷,所以,这场考试,这次赌博,将会以新文化运动一方完胜告终。

辜鸿铭、刘师培等人面色有些难看,本以为胜券在握,哪知道功亏一篑,虽然只是一次玩乐性质的赌博,但也隐含守旧派和新文化派的角力,所以关系重大,要不然他俩也不会花上那么多时间去教一个车夫。

正在所有人都认定徐二必赢之际,忽然教室的门开了,陈子锟气喘吁吁出现在门口:“对不住大伙,我来晚了。”

他整个人像从水缸里捞出来一样,脸上全是汗,头上蒸腾着雾气,外衣也脱了,只穿着贴身的小褂,看起来宛如刚跑完马拉松的健将。

蔡元培提醒道:“考试时间已经快要结束了,你确定要继续考试么?”

陈子锟径直走到桌前坐下,先冲满脸惊愕的徐二挤挤眼睛,然后朗声道:“当然要考,请再给我一支笔。”

众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见人群中站出一位女同学,拿出一支自来水笔道:“用我的。”

接过梦中情人递过来的那支还带着体温的红色赛璐珞自来水笔,陈子锟感激的冲林文静点了点头,将拉丁文试卷放在了左手旁,右手持铅笔,做国文试题,左手持自来水笔,做拉丁文试题,左右开弓,笔走龙蛇。

一时间教室里鸦雀无声,从校长蔡元培到送茶水的仆役,全都呆住了。

第七十章 春天里

北大乃全中国人才荟萃云集之地,向来不缺神通才子,但是能一心二用,同时做国文、拉丁文试卷的神人,大家还是第一次见。

尤其是那些对拉丁文犯怵的北大学子们,更是惊得目瞪口呆,人家一个拉洋车的苦力,竟然能用左手做拉丁文试题,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可不像是胡乱涂鸦的,向来眼高于顶,自视天之骄子的北大学子岂能不为之汗颜。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徐二大吃一惊,看到自己的风头完全被抢走,不禁恨得牙根痒痒,他可没有左手拿笔的本事,只能老老实实做自己的卷子,可是心已经乱了,写出来的字便都歪扭七八。

教室里静悄悄的,甚至能听到笔在试卷上刷刷写字的声音,不少女大学生望向陈子锟的目光里已经带了崇拜的色彩,林文静更是骄傲的不得了,不时悄声对旁人说:“他是我家的车夫哦。”

陈子锟偷偷斜眼瞥了一下围观群众,心中暗自得意,又看了一眼徐二,恰巧徐二也正在看他,两人目光交汇,徐二立刻心虚的缩了回去。

辜鸿铭和刘师培对视了一眼,尽是欣慰之色,别人不清楚陈子锟的底细,他俩可是心知肚明的,这小子表面上是个大字不识的苦力,其实法语俄语国文样样精通,老实说这次比试有胜之不武之嫌,不过赌博就是赌博,谁又在乎其他呢,更何况还能以此激励同学们上进,何乐而不为,所以他们绝不会揭破此事。

陈子锟这一手唬的了大学生们,但却唬不住见多识广的教授们,看起来左右开工似乎很牛逼,其实仔细分析,欧美人用左手书写的人很多,拉丁字母造型比汉字简单多了,左手书写不足为奇,而且这份试卷很多是选项题,划ABCD即可,根据观察,他也不是同时答题,而是一会左边一会右边,混合作答而已。

当然了,能做到这一点,也称得上是个人才了。

十分钟很快过去了,考试结束的铃声一响,徐二就举着试卷站了起来:“我交卷!”然后一指陈子锟:“他怎么还在写。”

满心希望自家车夫获胜的徐庭戈也跟着说道:“对啊,他怎么还在写,考试时间到了。”

陈子锟才不搭理他们,闷头只顾答题,试题量很大,就算他三头六臂写不可能在十分钟之内答完。

一直暗恋徐大少爷的王月琪帮腔道:“考试时间到了,不能再让他继续写了。”

可是更多的声音响了起来:“让他写,让他写!”

就连本来把赌注押在徐二身上的大学生们也跟着喊起来:“让他写!”

蔡元培微笑道:“少数服从多数吧。”

学生们欢呼起来,陈子锟得意洋洋的四下拱手致谢,偷眼瞄了瞄人群中小脸兴奋的红彤彤的林文静,更是下笔如有神助,徐二用了一个钟头吭哧吭哧才做完的题量,他用了半个钟头就做完了,交卷之时,教室里掌声雷动。

阅卷当场公开进行,由阵容强大的教授团来集体评分,全体在场同学监督,校长蔡元培最终审核。

最终结果很快出炉,蔡元培念道:“徐二,国文八十八分,英文七十九分!”

没等同学们有所反应,陈子锟的成绩单也出来了,“陈子锟,国文九十分,拉丁文九十九分,国文扣分是因为考文言文竟然没有使用毛笔,拉丁文扣分是因为书法不够工整。”

又是一阵暴风般的掌声,谁胜谁负已经明了,陈子锟被推上了前台,徐二心里酸溜溜的,正在懊丧,自己也被推到了前面,然后就看到蔡元培伸手和自己亲切握手。

“感谢你们,两位工友。”蔡元培一手拉着徐二,一手拉着陈子锟,面对一群热情洋溢的大学生道:“现在宣布输赢。”

所有人凝神屏息,等待着最终结果。

蔡元培微笑一下,同时举起了两人的手,“结果是——双赢!”

徐二有些发懵,一双小眼睛眨巴眨巴的,陈子锟倒是极有风度的伸手过来,“恭喜你,徐二兄弟。”

“哦,同喜。”徐二赶紧和他握手。

台下又是掌声一片,能进北大的学生,自然胸中自有沟壑,稍微一动脑子就能想通校长为何宣布这样的结果。

蔡元培伸手压了压,等嘈杂之声平息了之后才道:“同学们,想必你们能理解我刚才宣布的这个结果,所谓赌博,不过是激励大家学习的手段而已,两位工友都是出身下层的劳动阶层,他俩没上过学,没读过书,但不代表他们没有学习的能力,他们和中国千千万万的劳动人民一样,缺的不是智慧和勤奋,而是一个机会。”

教室里静悄悄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而你们,来自全国的精英们,北大的学子们,你们有着全中国最好的师资,最好的环境,最宽松的学习氛围,你们的父母,你们的师长,还有国家投入这么大的资源供你们学习,为的就是你们成才之后奋发图强,把中华民国建设成人人有书读,有饭吃,有工作,有机会上北大的伟大而富强的国家。”

绵长而热烈的掌声,教授们也都起立鼓掌,学生们更是满脸的激动之色,徐二被蔡校长振奋人心的演讲所打动,竟然红了眼睛,抬手擦擦眼泪,也跟着鼓起掌来。

掌声稍歇,蔡元培道:“结果是我定的,但是具体怎么赔钱,就由你们自己做主好了,我仅代表校方向两位考生赠送一份礼物。聊表心意。”

说着拿出两枚北大校徽来,分别戴在了徐二和陈子锟的胸前,和他二人握手道:“北大的校门随时为二位敞开,欢迎你们在不久的将来报考我校。”

辜鸿铭站了出来,慢悠悠道:“老朽也说两句,这场赌博,本来就无所谓输赢,同学们攒几个零花钱也不容易,这样吧,我们这一场赌博,输的钱全算老朽的,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同学们下的注二百一十三块,只有一位女同学押两角钱在老朽身上,这位女同学今天来没来。”

林文静羞答答的被同学们推了出来。

辜鸿铭笑道:“承蒙你信得过老朽,你押了两角,现在老朽给你二十块,你可满意?”

林文静低着头,小声说:“满意。”

辜鸿铭哈哈大笑,让人拿了两封沉甸甸的大洋给了林文静,又道:“二百一十三块,老朽也准备好了,来呀,拿给陈小哥。”

仆役上来,献上一个托盘,上面全是明晃晃的大洋,徐二在一旁看的眼睛都直了,恨不得扑上来全搂到自己怀里去。

陈子锟也搓着手扭捏到:“这怎么好意思。”

辜鸿铭拿小棍敲敲他:“该是你的,就拿着,别客气。”

另一场赌约的几个当事人也站了出来,刘师培、黄侃、胡适、傅斯年罗家伦徐庭戈等一帮学生,他们刚才商量了一下,决定由胡适来宣布结果。

胡适道:“两位工友的刻苦精神值得我们学习,为了表彰他们,赌注五百二十块大洋,我们几个教授均摊了,每人二百六十块,权作资助他二人求学所用。”

教授们的义举更让同学们欢声雷动,陈子锟和徐二心里都乐开了花,几百块大洋对教授来说,不过是一个月薪水而已,但是对徐二来说,他要拉十年车才能攒这么多,对陈子锟来说,是解决了脚踏车资金的燃眉之急。

蔡元培微笑着看着学生们热切的讨论,忽然有人附耳过来,低声道:“蔡校长,总理府电话,请您过去。”

“什么事?”蔡元培皱起了眉头。

“可能是陈教授的事情…教育部傅总长也被召唤了。”

“好吧,我这就去。”蔡元培悄然退场,最近的报章连篇累牍的报道北大教授,新文化运动领军人物在烟花柳巷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事情,让他极其被动,虽然明知道这场风波是政府里以徐树铮为首的一帮守旧派搞出来的,但是身为一校之长,他不得不扛起这个责任来。

教授们各自散去,徐庭戈一帮人带着徐二庆贺去了,王月琪也跟着他们一起凑热闹,偌大的教室只剩下林文静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那里,笑眯眯的看着陈子锟。

“阿叔,我要谢谢你哦,帮我赢了好多钱。”林文静道。

“呵呵,是阿叔谢你才对,阿叔赢的钱更多哦。”陈子锟拍拍褡裢袋,走上去问道:“放学了,回家么?”

“嗯。”林文静点点头。

“我送你。”陈子锟很自然的接口道。

林文静未觉得有任何不妥,道:“好。”

声音又糯又甜,陈子锟半边身子都酥了,他的美梦变成了现实,胸前戴上了北大校徽,肩膀上的褡裢袋里,装满了现大洋,更重要的是,身旁多了一位美丽的姑娘。

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青砖灰瓦的胡同,悠长的叫卖声,远处紫禁城的飞檐,还有悄悄抽芽的柳树,构成一幅老北京特有的画卷。

路边有买风车的小贩,陈子锟财大气粗,掏了一枚大子儿买了个风车,林文静拿在手上,鼓起可爱的小腮帮吹了吹,觉得风力不够足,索性举着风车跑动起来,白色的围巾在风中飘舞,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胡同里。

陈子锟笑呵呵的在后面跟着,此刻的他并不知道,1919年春天里的这个平凡的日子,将是他生命中最难以忘怀的一天。

第七十一章 老赵家的后代

回家的路上正好经过东安市场,陈子锟故意道:“我想买一辆脚踏车,小姐有没有兴趣一起去看看?”

“好啊好啊。”林文静立刻欢呼雀跃,陪着陈子锟进了市场,一家一家铺子看过来,显然她是做过一番研究的,对各种脚踏车的品牌和特色了如指掌,如数家珍。

东安市场里的脚踏车,比东交民巷商店里卖的便宜多了,而且货色很全,英国三枪、德国鸟牌、美国诺顿、日本菊花、价格从高到低各有不同,最后在林文静的建议下,陈子锟选中了一辆瑞士出品的阿尔卑斯牌脚踏车。

“客官,你眼光绝对是这个。”伙计伸出大拇指赞道,“瑞士货比德国货还扎实,你想啊,人家造钟表出身的,造脚踏车不跟玩似的,这么好的车子,漂洋过海从欧罗巴运过来,只收您二百一,您还想什么去啊。”

陈子锟用挑剔的眼光看着车子,啧啧连声:“车把有点歪,辐条少了一根,这儿还有点生锈。”

伙计赶忙解释:“哪儿啊,就这样,不是歪,车条更不能少,这不是锈,是个泥点,一擦就掉。”

卖东西的人多精明,知道嫌弃货物的人才是真正的买家,一番口若悬河的吹嘘和保证之后,陈子锟终于以二百块的价格买下了这辆阿尔卑斯脚踏车。

伙计帮着把车胎打足了气,全车上下擦了一遍,又奉送了一截气门芯,客客气气把两位顾客送出了门:“您二位慢走。”

推着自行车出了铺子,陈子锟问林文静:“你会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