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本人也是开银行的,手底下金融精英不少,大家仔细鉴定了这块金砖,首先确信是纯金无疑,随后又发现了打磨过的痕迹,隐约能辨认出金砖上原来有双头鹰的标记。

“这是沙皇俄国的国库储备黄金!”有见识的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俄国内乱之际,沙皇的五百吨黄金失踪在西伯利亚,这件事在上海滩白俄们中间流传甚广,难道说这批金子居然落到了陈子锟手里?

很多人不愿意相信这个天方夜谭,但仔细一分析,陈子锟手下有一个俄国雇佣兵团,其中不乏在高尔察克临时政府中担任过职务的军官,这些人很有可能知道藏金的下落,而且坊间亦有传闻,陈子锟的白俄兵团中有两百人在去年就乘船北上,不知所踪,很可能是远赴西伯利亚寻找黄金去了。

这些仅仅是传闻和猜测,但有时候传闻就足够了,上海股票交易所内,江东实业银行的股票连连暴涨,涨幅十倍!连带着其他一些江东板块也跟着起来了。

江东实业银行趁机发行新股和公债,赚了个盆满钵满。

霞飞路,一栋别墅内,陈子锟、李耀廷、龚稼祥、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慕易辰等人正围坐在壁炉旁,柏木哔哔剥剥的燃烧着,众人抽着纸烟或者烟斗,个个神采飞扬。

“赚翻了,贩鸦片都没这么快啊,一眨眼都翻了十五倍了。”李耀廷喜不自禁道。

龚稼祥却很冷静:“别着急,大头还在后面,等股价翻三十倍之后,就慢慢往外抛。”

“三十倍?那是起步,起码五十倍以后再抛。”陈子锟道。

众人交换一下眼色,都呵呵笑了,大帅的魄力就是大。

在场诸人手里都囤积着大量的江东实业银行股票,平均股价一股才几分钱,现在股价已经高达五角,股市上已经很难买到整手的江东股,不知道多少人托人购买江东股,都抢红了眼。

陈子锟心情大好,问慕易辰:“个人问题进展如何?”

慕易辰道:“好事多磨,不过车伯父已经不再管我们交往了,等于默认这桩婚事了。”

陈子锟走到窗前,看到花园里梧桐树的叶子黄了,抽了一口烟道:“27年真是风起云涌的一年啊。”

话音刚落,收音机里传来柔和的女声:“张发奎部收复广州,叛军首领张太雷被击毙,其残部败走海丰…”

李耀廷道:“大哥你这话不大对,哪年不是风起云涌啊,到处打仗,到处造反,楞没消停过一天,武汉南京是合了,可大权都落到桂系手里去了,汪兆铭倒是个人才,转脸跑到广州另立中央,搞了个宁粤分立,这下可好,一回南昌暴动还不够他受的,再来个广州暴动,我看他是熬不下去了,早晚还得回来,客客气气请蒋大哥出山。”

陈子锟道:“我不管谁当这个主席,反正北洋寿数已尽,国家马上就要统一了,百废待兴,麻溜的捞几个钱,把工厂铁路都建起来,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才是正道。”

龚稼祥道:“此言甚是,江东资源丰富,土地肥沃,只是连年征战,淮江泛滥,才落得如此贫困,只要休战十年,江东,哦不,中国就能腾飞起来。”说着,他竟然手舞足蹈起来。

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干咳了一声,冷峻的眼神看着众人:“先生们,我想知道,金砖的把戏被人识破怎么办?”

众人都不说话,看向陈子锟。

陈子锟道:“我就怕他们不识破呢。”

这次在李耀廷公馆里举行的小型集会散场后,慕易辰回到自己租住的石库门住宅,车秋凌上前帮他脱下大衣和礼帽挂起来,兴奋的笑道:“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拉着慕易辰进了卧室,从床底下拖出一口皮箱,打开了,拿出薄薄一叠花花绿绿的印刷精美的纸片,邀功请赏似的伸到慕易辰面前:“看,纸黄金!”

慕易辰定睛一看,这玩意太熟悉了,居然是江东实业银行的股票!

“这东西哪里来的?”慕易辰觉得汗都下来了。

“花钱买的啊,现在这个股票可是有价无市,市场上买不到呢,我是托熟人搞来的,花了一千大洋,买了一千股,这下咱们办婚礼的钱有了,不用爹爹花一分钱,还能有富裕,我估计坐邮轮去美国旅游一圈都够,你知道么,人家说,江东实业银行有五百吨黄金,他们的股票就是纸黄金,现在价格还低,迟早要涨到十块钱一股。”

“好了好了,明天赶紧把股票卖了,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知道么!”慕易辰烦躁道。

车秋凌眼圈红了:“凶我做什么,我还不是为了咱们的将来。”

慕易辰心里叫苦,暗道这事儿瞒天瞒地瞒父母,秋凌别怪我没办法告诉你真相,他轻轻擦掉未婚妻脸上的泪珠,柔声道:“你想买股票就跟我讲一声,我这里有很多江东实业银行的股票,不用你花钱再买。”

“有多少?”车秋凌立刻不哭了,两眼放光。

“几万股总是有的。”慕易辰语焉不详,其实他名下有二十万股,已经在悄悄放货了,车秋凌手上的股票,搞不好就是自己放出来的。

“太好了!咱们发达了!”车秋凌兴奋不已,“对了,江东票也很值钱呢,坚挺程度快赶上英镑美元了,咱们要不要兑换一些。”

慕易辰奇道:“江东行在上海没有柜台啊?”

车秋凌得意道:“你不知道有黑市的存在么。”

慕易辰道:“这些金融方面的事情我来处理便可,你把股票给我,我帮你卖掉。”

车秋凌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你是不是有什么内幕消息啊,我爹爹那里也买了几万股纸黄金呢,是不要也要抛掉?”

“抛掉。”慕易辰斩钉截铁道。

接下来的几天,江东实业银行的股票继续疯涨,交易所的牌价已经涨到离谱的每股两块五了,已经抛掉手上存货的车秋凌不禁埋怨起慕易辰来,正当她气鼓鼓的要离开交易所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轰响,每个交易员都高举着手掌,五指分开,掌心向外,嘴里高声叫喊着,水牌子上的江东实业银行股票价格写了擦,擦了写,一路下滑,短短几分钟就从两块五掉到了五角,依旧全是汹涌抛盘,根本没人接手。

车秋凌吓傻了,呆呆的看着不断下跌的股价,心中庆幸不已。

回到家里,慕易辰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报纸上头条刊登着号外:“江东实业银行储备黄金子虚乌有,纯属欺诈!”

“哎呀,真悬,差点就倾家荡产,幸亏你聪明。”车秋凌上前从背后揽住了慕易辰的脖子。

“哦,现在掉到多少了?”慕易辰不经意的问道。

“大概三毛五吧,我来的时候是这样,现在可能更低,什么破银行啊,简直坑人,股票连废纸都不如,以后听你的,绝对不碰这东西,更不买这家银行的烂股票。”车秋凌娇嗔道。

慕易辰摇摇头:“不,明天就去买,有多少钱花多少钱,全买成江东实业银行的股票。”

第五十六章 投机商

车秋凌虽然不懂慕易辰的道理,但知道未婚夫绝对不会害自己,于是第二天股市一开盘就跑去买了一千块钱的江东实业银行,不过最佳时机已经过去,股价从昨天收盘的两毛五反弹到了五毛三,而且还有大量的买盘在等着接货。

紧跟着,上午的《申报》就刊登出一则消息,说是法租界巡捕房破获一起案件,抓获某江洋大盗,起出赃物赃款若干,其中就有五块金砖是来自某白俄的寓所。

所谓“某白俄”经消息灵通人士查证,实乃曾在江东军雇佣军团服役过的沙俄上校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也就是传说中的帮陈子锟取得沙俄藏金的那位前高尔察克临时政府军官,现在是租界俄裔外侨聚居区彼得堡俱乐部的老板。

这条消息虽然称得上捕风捉影,而且来的时机也极巧,但股票市场往往就认这样的小道消息,若是龚稼祥亲自出面辟谣,那大家肯定不会相信,越是道听途说的传闻,相信的人就越多。

更让大家坚信不移的是那巨量的接盘,说明有人暗中扫货,昨天的打压股价分明是故意造谣罢了,于是乎股民们再次蜂拥而上,交易所里充斥着买进江东实业银行的电话,交易员们也手心向内打着各种买进手势。

殊不知,那巨量的买盘只是虚晃一枪,庄家仍在悄悄出货,不过这一波炒作的还算不太离谱,最后股价稳定在一块钱附近,就不再波动了。

股价剧烈波动,股民们被折腾的欲死欲仙,不少人倾家荡产血本无归,也有不少机灵的人跟着发了一笔小财,但真正的大钱还是被庄家赚去了。

归根到底,江东实业银行有没有获得那五百吨沙俄黄金不是重点,关键在于这家银行的信誉又没有保证,有人搜集了几千元江东票,千里迢迢跑去江东省城兑换,很顺利的换到了相应数量的黄金,只不过不是打了双头鹰标记的金砖,而是铭刻着江东省财政厅监制字样的大黄鱼。

于是乎,印着陈子锟半身像的江东票又成了香饽饽,最近到处都在打仗,各省财政吃紧,没有保证金的军票滥发,钞票快速贬值,坚挺的江东票成为大家竞相收集的目标,不过这也带来一个难题,就是劣币驱逐良币,大家都舍不得用,市面上江东票反而愈加稀少了。

这个时候,江东实业银行的印钞机悄悄开工了,以超出准备金五倍的额度狂印钞票,从外省大肆购买原材料、机器设备等货物。

一九二七年最后一天,股票交易所收盘,江东实业银行的股票价格收在一块八上,依然坚挺无比,银行已经召开股东大会准备增发新股事宜,初步计划增发两千万股,可谓天文数字。

一番组合拳似的操作,江东实业银行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籍籍无名到声名鹊起,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陈子锟和他的智囊团队每个人都赚的盆满钵满,银行更是获利颇丰。

新年前夜,陈子锟召开晚宴款待大家,省城的枫林别墅还未建成,陈主席的妻儿老小依然住在上海法租界霞飞路上一座别墅里,和李耀廷比邻而居。

参加晚宴的尽是陈子锟的嫡系,李耀廷,慕易辰,瓦西里耶维奇,龚稼祥龚梓君叔侄,还有三枪会的薛斌带着老婆和一对双胞胎儿子,大家欢聚一堂,其乐融融。

宴席上,陈子锟随口问道:“好久没见梁茂才了,狗日的干什么呢?”

姚依蕾立刻白了他一眼,当众说粗话,真是没素质。

不过薛斌不当回事,道:“狗日的看上了一个日本小娘们,整天醉生梦死的,啧啧,这小子算是废了。”

陈子锟道:“那不行啊,他家里托我找他回去呢,说给他说了个媳妇,年前就得回家成亲去,黑风,你得把他给我找回来。”

薛斌道:“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这小子是该娶个媳妇管管他了。”

然后大家就都把目光投向慕易辰。

“我就快了…很快…”慕易辰支支吾吾道。

众人一阵会心的大笑。

八点钟,晚宴结束,小孩子们上床睡觉,大人们意犹未尽,鉴冰提议打一夜麻将,却遭到陈子锟的鄙视,说新年应该干点有意义的事情,鉴冰问他什么是有意义的事情时,陈子锟振臂一呼:“到外滩找乐子去。”

外滩某专门接待外国人的酒吧,一群醉醺醺的中国人走了进来,侍者刚想阻拦,一张十元面额的江东票就塞了过来,侍者当即笑脸相迎:“里边请。”

这群人正是陈子锟和他的朋友们,特地跑到有节日气氛的酒吧里找乐子来了,这里充斥着各国水兵和咸水妹,留声机里放着《auld lang syne》,一个英国海军士兵揽着咸水妹的细腰,粗大的胳膊上纹着徽章,手里捏着威士忌酒杯,厌恶的瞪着这帮不速之客。

“嗨,你,看什么呢,再用这种眼神看我,小心把你眼珠子扣下来踩爆了。”陈子锟恶声恶气冲水兵竖起了中指,地道的牛津腔用来骂人别有一番风味。

威士忌酒杯当时就砸了过来,紧跟着是酒瓶子,喝多了猫尿的水兵们正愁找不到机会发泄,一场斗殴开始了,好久没有施展过身手的陈子锟挥舞着酒瓶子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众人面面相觑,原来大帅说的找乐子指的是这个啊。

正打着架,新年钟声敲响了,众人停止斗殴,捡起酒瓶子互相致新年快乐,等钟声敲完,继续开打。

警笛声阵阵,巡捕终于赶来,众人仓皇逃窜,出门上车哈哈大笑,各回各家睡觉去了。

陈子锟坐在疾驶的汽车上,望着远处霓虹灯影下的外白渡桥和对岸的礼查饭店,忽然心头涌起一股酸意。

慕易辰的住处里外滩不远,步行回家后,蹬蹬等的上楼声音惊醒了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车秋凌,揉着眼睛问道:“这么晚回来,干什么去了?”

“去打了场架。”慕易辰兴冲冲的对着镜子整理着歪歪扭扭的领结,“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家里早睡了,现在回去恐怕会吵醒他们。”车秋凌的脸红了。

慕易辰呆呆的看着她。

车秋凌的脸更红了,低头捏着衣角:“看什么呢。”

“秋凌,我们结婚吧。”慕易辰颤声道。

车秋凌深深低下了头,隔了一会重新抬起,眼中已经含了泪花:“学长,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十年。”

当晚,她没有回去,两人睡在了一起,慕易辰兴奋不已的憧憬起未来的幸福生活来:“咱们买一座大别墅,要带花园车库的那种,请三个佣人,再养一条狗…”

“那可要很多很多钱啊。”车秋凌道。

“别担心,咱们现在很有钱,买别墅和汽车是足够的。”慕易辰自信满满道。

“春田洋行又不是你的,哪能赚这么多?”车秋凌不解。

“不是洋行的薪水,而是我在股票上赚的钱,足有三十万!你知道这些钱是怎么赚来的么,全是投机生意…”慕易辰虽然喝了酒,但精神头十足。

“哦,你说说看,怎么个投机法子?”车秋凌打了个哈欠。

“其实江东实业银行根本没多少准备金,靠的不过是沙俄黄金的噱头,把股价炒高之后抛售并且卖空来赚取巨额价差,然后再压低股价,平仓,低价吸纳,再次拉高,周而复始,赚钱就像从别人口袋里掏那么简单。”慕易辰一边说一边感慨,不知道是对投机的赞许还是鄙夷。

“那人们怎么还上当?”车秋凌问道。

“信息不对称啊,再说这年头想发财的人太多,被金钱迷花了眼睛,傻子太多,骗子都不够用了,再说我们并不是骗,一切都是合法的交易…”

“在股市上赚足了钱,就吸纳黄金,在别的省份以银元收购黄金,作为江东票的储备金,实际上江东票的发行量是有严格控制的,确保和准备金的数额一致,所以能够毫无压力的兑付黄金,于是,大家接受了江东票,并且很乐意高价兑换来储藏在家里,这就是所谓劣币驱逐良币,这样一来,银行就可以大肆增发货币而不担心通货膨胀,因为钞票都被大家收藏了,相当于我们印出来纸片换取别人的真金白银…”

慕易辰讲得兴高采烈,车秋凌却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她睡着了。

薛斌发动三枪会的徒弟们,终于在虹口一家日本人开的酒馆里找到了梁茂才,昔日杀虎口的愣头青小土匪已经在上海鬼混了数年之久,再也没回过南泰,也脱离了江东军,整天醉生梦死。

虹口区的日本人都知道,粱桑喜欢虹口道场的柳生晴子,晴子也喜欢这个支那小子,不过日中关系不睦,粱桑又是个不争气的马鹿野郎,这段感情注定会成为悲剧。

新年伊始,梁茂才又跑去虹口道场找柳生晴子,却被告知晴子已于前日乘船回国了,给他留下了一封信,信很简短,说自己回国结婚,让粱桑不要再等。

失恋的梁茂才在酒馆里喝了个烂醉如泥,日本店主怕他醒来发酒疯,赶紧给三枪会打了电话,兄弟们迅速赶到,将梁茂才抬走。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开往江东的客轮上了,负责照看他的弟兄说,老家给你预备了媳妇,大帅要亲自给你证婚哩。

梁茂才从铺上爬起来,走到舷窗边眺望远处省城的轮廓,咕哝道:“还是上海好啊。”

省城,码头附近繁华地带,“大上海”夜总会的二楼上,一群莺莺燕燕趴在栏杆上指指点点:“看,上海来的大轮船要进港了。”

“姑娘们,都给老娘下楼接客去。”老鸨挥舞着手帕嚷道。

姑娘们匆匆下楼,只剩下一个穿水绿色旗袍的半老徐娘凭栏眺望,如同雕塑一般。

第五十七章 红尘笑痴情

陈子锟当了督军之后,夜上海就从南泰县城搬到了省城,几经周折,原来的老姐妹有的从良,有的去了外地,唯有红玉依然留在堂子里。

一晃四年过去了,红玉年老色衰,抵不上那些十五六岁的新人了,整天没有生意,就知道坐在阳台上抽着烟看港口,老鸨也不敢管她,因为论资历还没红玉老,而且据说红玉还认识大帅夫人呢。

红玉每天眺望港口,是因为她在等一个人,等一个负心汉,这人吃粮当兵去了上海,为大帅立下赫赫战功,后来大帅曾表示要把自己许配给他,不过一来二去军务耽搁便没了下文,红玉认定一点,无论如何,他早晚是要回省城的。

又是一班客轮进港,港口熙熙攘攘,旅客们扛着大包袱小行李慢吞吞的从栈桥下来,摩肩接踵的走出码头,或者叫黄包车,或者坐电车,或者步行,红玉抽着烟,冷漠的看着这熟悉的一切。

今天,又白等了。

心底叹息一声,晃晃烟盒,已经空了,转身离去,忽然停顿了一下,猛然扭头,却见轮船上下来三个人,两个戎装军人,夹着一个穿花呢西装的彪悍男子,正是那个一去不返的负心汉。

瞬间眼眶充满了泪水,红玉幸福的哭了,跌跌撞撞冲下楼去,抓起小包就往外走,老鸨紧随其后嚷嚷道:“祖宗,你哪去啊?”

红玉根本不搭理她,径直往码头跑,穿着高跟鞋跑不快,干脆踢掉了赤着脚跑,可是当她跑到码头上的时候,却只看见一辆汽车绝尘而去。

五分钟后,红玉慢吞吞的回到了堂子里,双眼红肿,鞋丢了,袜子上满是灰尘,老鸨磕着瓜子瞟了她一眼:“一惊一乍的,看见谁了?”

红玉一言不发,上楼换了衣服,把细软收拾了一个小包裹,换了一双红色的新鞋,又仔细化了妆,明艳照人的昂着头咯噔戈登下楼来了,众人都被她的扮相惊呆了,忘记了嗑瓜子和抽烟。

“红玉,你这是闹哪样?”老鸨小心翼翼的问道。

红玉从小坤包里摸出一叠江东票,拍在茶几上道:“妈妈,多谢你这几年的照顾,阿拉该走了。”

“去哪儿啊?”老鸨满脸堆笑,她从红玉的气势上看出了一些端倪。

“阿拉男人回来了。”红玉说完这句话,目不斜视昂首挺胸的出去了。

“红玉,有空回来看看啊。”老鸨带着一帮姑娘送出门去,看着水绿色旗袍身影远去,才狠狠啐了一口:“呸,残花败柳,得瑟什么劲儿。”

红玉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老督办公署而去,她不读书不看报,不关心时政,还不知道公署已经改成了实验中学,到了地方一打听才知道弄错了,于是又去省政府,到了门口却被卫兵拦住,提梁茂才的名字,人家根本不认识,红玉心一横,说要见省主席,当即就被卫兵驱赶出去,看她样子就是风尘女子,居然还想见陈主席,简直失心疯。

无奈之下,红玉只好又去了兵营,这回没敢往里闯,就在门口等着,看到肩膀上挂牌牌,系武装带挂指挥刀的就上前搭讪,问人家认不认识梁茂才,可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这几年江东军变化很大,很多土匪出身的指挥官因为文化程度不高而解甲归田,现在基层军官都是军校毕业生,谁也不认识梁茂才这个人。

天灰蒙蒙的,北风凛冽,飘起了细碎的雪花,红玉穿的少,就一件旗袍罩了件狐皮坎肩,站在雪中不停地跺脚,却不舍得离去。

一辆汽车驶出军营,后座上的青年军官扭头看到风雪中的红玉,诧异的问道:“这人干嘛的?”

副驾驶位子的军官答道:“是个婊子,来找相好的,可能找错了营地,咱们这没这个人。”

青年军官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问:“她找的人叫啥名字?”

“好像叫梁什么才。”

“停车!”

汽车迅速倒车,一直倒到红玉跟前,车窗摇下,露出一张陌生的男子面孔:“小姐,你找人?”

“对对对,阿拉找梁茂才,老第七旅的。”红玉冻得直哆嗦,牙齿都在打颤。

“大青山老十?”

“对对对,他以前是当土匪的,跟着盖大王的。”红玉激动的都快哭了,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一个认识梁茂才的了。

青年军官是双喜,苦水井杆子和大青山土匪素来不和,直到现在第一师和第二师仍在暗中较劲,所以双喜对这事儿也不是很上心,但见这女子可怜,便道:“你来错地方了,梁茂才不在这儿。”

“那他去哪儿了?麻烦您一定告诉我,我等了他四年了。”红玉是风尘中人,察言观色的能耐极强,看出双喜不太热情,赶紧苦苦哀求。

“我听说他被直接送回南泰了,没在省城耽搁,我就知道这些,你若是想找他,就去南泰吧。”双喜说完,命人开车走了。

红玉叹口气,搓搓手,跺跺脚,提起行李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积雪远去了。

省城到处响彻鞭炮声,薄薄积雪的地面上满是红色的纸屑,再过几天就该过年了。

陈子锟终于回到了南泰县,自打他打进省城后,就一直没回过自己的发迹之地,如今的南泰县和往日不可同日而语,隐隐有了一些大城市的气象。

早就听说陈主席要荣归故里,新任县长周荣春忙前窜后,不亦乐乎,召集县里头面人物开会,商议如何接待。

“陈主席是咱们南泰出去的,这次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回乡探望,咱们一定要好生接待才是啊。”周县长如是说,大冷的天他居然出了一身汗,黑呢子中山装的左口袋上方别着一枚青天白日徽,这是县太爷的标志。

士绅们纷纷赞同,如今南泰县说话最有分量的是龚稼轩龚老爷,他弟弟和儿子都在陈主席身边工作,开银行办工厂,称得上左膀右臂,龚老爷在家乡也是风生水起,连周县长也得看他眼色行事。

其次就是李举人了,这位前清时期的举人老爷自打娶了一个十八岁的小媳妇之后,身子骨倒是越来越硬朗了,帮陈大帅种鸦片是他最骄傲的一件事,也是他跻身官场的资本,如今他已经是南泰县保甲团练副总办了,当然总办是龚老爷兼任的。

大家都同意,接下来的工作就好办了,县府出一部分钱,老爷们再捐一些,争取不向百姓摊派就把这事儿办好,毕竟大家都知道陈主席最厌恶苛捐杂税,若是被他知道有人借着他的名义搜刮民财,非得掉几颗脑袋不成。

陈子锟并非单纯回乡,他又不是南泰籍的人,仅仅是在这儿当了一年半载江北护军使而已,基本上没啥感情,这次是回来帮梁茂才主婚的。

梁茂才是南泰县本地人,梁家是大姓,不过他这一支混的不咋的,居然出了个土匪,为了这个孙子,长辈们操碎了心,如今梁茂才的祖母已经是古稀之年,最大的心思就是活着看到孙子成家立业,这事儿传到陈子锟耳朵里,当场拍板,把梁茂才绑回来成亲,还要亲自主持,让老人家长一回面子。

周县长说:“陈主席爱民如子,他交代的事情咱们一定要办好,办的体体面面,不能让人挑理。”

乡下人办婚丧嫁娶的事儿最拿手,县长一声令下,全县的吹鼓手、杠快、卖绸缎的,开酒店的都来了,纷纷表示要出一把力。

所以,根本不用陈子锟操心,也不用梁家掏一分钱,婚礼的事情就安排的妥妥的了。

陈主席乘船达南泰县码头,周荣春率领本县官员以及士绅前来迎接,码头张灯结彩,团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端着老套筒煞有介事,这几天下雪路滑,道路上特地扑了一层石子,一点也不泥泞。

众人乘坐马车前往县城,周荣春陪坐左右,称乡下到底不比省城,没有汽车,还望主席海涵,陈子锟当然不在乎这个,饶有兴趣的左顾右盼,看到道路两旁都种了树,远处村落房舍上也铺了青瓦,赞道:“南泰县的新农村建设的不错。”

周荣春赶紧谦虚:“都是主席领导的好,卑职严格按照主席的指示精神鼓励农桑,开垦荒地,如今耕者有其田,黎民的生活水准比以往好了许多。”

陈子锟笑了笑,他知道南泰县是模仿示范县,但却不是周县长的功劳,而是郑泽如的成绩,只可惜这个年轻人还在通缉之中,自己虽然爱才,也不好赦免他。

不大工夫到了县城,城门楼子上的杂草都被薅的干干净净,石板路两旁彩旗招展,老百姓都穿了新衣服夹道欢迎陈主席,看他们红润的脸色,就知道日子过得不错,陈子锟满意的点点头。

殊不知就在他进城前,老百姓们奉了县政府的安排,刚拿针扎了手指,涂了点血色在脸上造成红润的效果。

“欢迎陈主席,陈主席万岁!”百姓们举着小旗子呐喊道。

第五十八章 合该!婊子无情

江东省主席陈子锟莅临南泰,下榻在老护军使公署,这儿现在归南泰县政府,但陈主席住过的后院却没人敢动,摆设布局一切照旧,每天有专人打扫,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大帅回乡视察,让他老人家知道,家乡人民惦记着他呢。

果然,陈子锟看到县衙后宅的布局和以前一样,满意的夸了一句,周县长是个有心人啊,就这一句,周荣春乐了好几天。

和陈子锟一同回来的还有梁茂才,他在回南泰的船上又喝的酩酊大醉,被塞进轿子直接抬回了下马坡梁家庄,因为南泰县有正月里来不成亲的习俗,所以婚礼务必要在年前举行。

一切都是准备好了的,只等新郎官了,梁茂才被送到家之后,头脑依旧昏昏沉沉,恍惚中见自家的茅草棚变成了青砖灰瓦的大房子,猪圈里还有三头黑毛大肥猪,门口大槐树比小时候更加繁茂挺拔了。

他终于意识到,回家了,在外漂泊十年的自己,终于回到了故乡,梁茂才是孤儿,自小被奶奶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不堪叔叔婶婶虐待上山为匪,一走就是十年。

祖母老了,虽然身子骨还算硬朗,但满头银霜,皱纹深深,老人家一见孙子就哭:“狗剩,你咋才来啊。”

铁石心肠的梁茂才,此时终于滴下了泪水,他觉得对不起家人的太多,既然家里想风光一把,那就如他们的愿便是。

当天夜里,梁茂才沐浴理发,满脸的胡子也刮了,拾掇的干干净净,换上崭新的礼服,本来乡下结婚是用马褂长袍礼帽做吉服的,可梁家人说茂才是带兵的大官,得穿军装才行。

梁茂才脱离江东军很久,军服早不知道丢哪里去了,不过难不倒乡亲们,早就给他预备好了军礼服,带缨子的军帽,带流苏肩章的制服,还有一把指挥刀,胸前十字披红,端的一个英姿勃发的新郎官。

一大早,新郎官骑着一匹白马,带着吹鼓手和花轿,浩浩荡荡从梁家庄出发,一路进了县城。

南泰码头,红玉款款下船,临近春节,客船早就停航了,她是乘坐最后一趟运白煤的货船过来的,船老大很朴实,听说这位美艳之极的女子是来南泰寻夫的,就没要船钱,白送她不说,还帮着提行李。

“南泰,老娘又回来了。”红玉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心里想着梁茂才见到自己突然出现在眼前时的惊讶模样,不由得哧哧笑了起来,随手摸出一盒香烟来,避着风点燃,优雅的吸了一口。

“等做了梁家的媳妇,就不能再抽烟了,丈夫好歹是国民革命军的军官,做老婆的也要拿出点体统来,不能让人看笑话。”红玉这样想着,接过船老大递上的小皮箱,一步三摇的走向县城。

“大妹子,这么远你走的过去么?”船老大不放心的问道,今天是除夕,往日码头揽活的骡车驴车都停了生意,十几里路一个女人家怎么走。

“大哥,放心吧,我男人会来接的,兴许已经在半道上了。”红玉宽慰着憨厚的船老大,一步步走向了县城,事先猜到要走远路,所以新买了双半高跟的皮靴子,又暖和又好走,小包袱也换成了手提箱,还是那句话,不能给茂才丢人。

一路上走的很艰苦,新鞋磨脚,每走一步脚后跟都磨得生疼,坚持着走了几里路,实在熬不住了,脱下靴子一看,后脚跟都磨破皮了。

“天杀的负心汉,看到老娘脚后跟鲜血淋漓的,不知道心疼成啥样子哩。”红玉嘴角又浮起笑意,想到即将见到梁茂才,她觉得浑身都是力气,脚后跟也不怎么疼了。

找了快手帕垫住脚后跟,继续上路,等到了县城南门口,红玉已经累的气喘吁吁。

城门口很热闹,围了好多人,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玉喜欢看热闹,挤过去一看,只见一支迎亲队伍正从才城里往外出,唢呐手鼓着腮帮子猛吹《百鸟朝凤》,八个结实有力的杠快抬着红色的大花轿走在中间,前面是一匹白马,马上坐着新郎官,呢子军装,十字披红,精神抖擞俊朗无比,正是梁茂才。

一瞬间,所有的喧嚣都消失不见,天地间只剩下一个骑白马的新郎官,慢慢的从红玉面前经过,眼睛不曾向这边瞄上一眼。

红玉呆呆看着迎亲队伍经过,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骂出声来,好一个梁茂才,居然成亲了!居然把自己忘得干干净净!不行,老娘今天拼了一身剐,也要把他拉下马,让天下人都知道这是个陈世美,不,他比陈世美还该死!

忽然,耳畔传来窃窃私语。

“那不是夜上海的红玉么?”

“是啊,瞅着象,她活儿可真好,尤其一招观音坐莲,绝了。”不远处两个猥琐的男子看着红玉,悄声议论着。

红玉猛然醒悟过来,自己不过是一个妓女罢了,一个千人骑万人压的破烂货,在南泰这么丁点大的地方,谁不认识谁,身为军官的梁茂才若是娶了自己,今后还不被人笑话死。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谁让你有情了,你活该!”红玉狠狠骂着自己,提着小皮箱扭着腰肢从哪两个男人面前经过,还飞了个媚眼,两男子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她,手拿东西挡在身前,生怕有什么突兀的东西翘起来顶出长衫有碍观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