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死后,再也没有人帮她改正这些毛病。

伊崔的确是在一个合适的时机,适时地帮了她一把,让她踏出了第一步。

有了这第一步,才有之后她在滁州这样大的城市的医堂里出诊的幸运。

坐在宽敞明亮的大医堂里等病人来看诊,不刮风不下雨,像做梦一样的幸运。

“你会说服他们?这只是其一,”伊崔实在是走得累了,他就势在路边一块坑坑洼洼的大石头上坐下,喘了口气,方才接着道,“如果说服不了呢?”

顾朝歌一愣。

说服不了?

“我、我…”她“我”了半天,冥思苦想也没想出解决之道,只能强词夺理道:“我肯定能说服他们的。”

“有些人不听你的话,明知道可能你是对的,却执意一意孤行呢?”伊崔仰着脸朝她微笑。他好像有意为难她,偏要造出一个棘手的情境让她处理。

“那、那我、我…”顾朝歌傻乎乎地被他绕了进去。她知道的确有这样的真实情况,然而她又没有那个力排众议、气压全场的魄力,遇到此种情况应该如何处理,她想破了头,最终想出来的也只是两个急红的眼眶。

伊崔笑了:“罢了,不急,慢慢来。”

他宽容了,顾朝歌却不放过他:“你、你…”她指着伊崔,红红的眼眶里充满了控诉和愤怒:“你是故意的!”

上次是有意为难她,今天也一样。

伊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微笑不变:“是啊,所以呢?”

他承认了!

顾朝歌怒瞪着他,心里觉得委屈万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感到委屈,明明知道伊崔是为自己好,但是上次他不肯要她的方子,逼着她当众辩倒所有大夫的情景历历在目。

她如同一个还没准备好就被父母扫地出门、独自谋生的幼女,面对漫天风雪和茫茫山河,那种惶然无措至今在心头萦绕不去。

如果换一个人对她如此,她或许会真心感谢他对自己的帮助。

可是伊崔不行。

他这样做,就会让她感到很难过。

但是,为什么只有伊崔不行呢?

答案只有一个——

“伊公子,你真是一个很讨厌的人!”顾朝歌气呼呼道,浑然不觉自己如今在他面前是越来越敢乱说话了。

伊崔也不生气,他脸上的笑容都没有波动一下,慢慢地说:“是啊,我的确是个讨厌的人。”

顾朝歌抿着唇,咬着牙,瞪他,眼睛一眨不眨。

瞪了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到第五下的时候,败下阵来。

她叹了口气,虚张声势的纸老虎完全软化蜕变成一只圆乎乎的白兔子。

“是我错啦,你是为我好,我不该和你置气那么久,”她的声音软下来,变得那么轻柔,轻柔得像初夏拂过伊崔脸上的微风,“但是药方子却不是在难为你,甘草会影响药性,因此才没有加入。你的身体太弱啦,需要长期调养,不是一时半会能恢复的。如果你还是按照如今的生活习惯,不多多走动,还日日处理那么繁重的杂事的话…”

说到这里,顾朝歌忽然犹豫了。

“会怎么样?”伊崔抬头看她一眼,拍了拍旁边的另一块石头:“坐,如实说,我承受得了。”

顾朝歌犹犹豫豫地坐到他身边,侧过头去看他。在初夏的阳光下,伊崔的脸泛着晶莹的光泽,那是一种白得过分的苍白,不见血色的苍白,他还很年轻,但是眉间已经有浅浅的川字。

这是一个思虑过重的人,这是一个不快乐的人。

“不加调养,不改变生活习惯,你能活过四十就算幸运。”

顾朝歌轻轻道。

伊崔的眉梢高高挑了起来。他侧过头去看她,脸上的表情不是悲伤,意外中竟然还带着一点惊喜:“四十?原来还有那么久?”他的唇角勾起来,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噩耗,反而神情轻松得过分:“四十,我知足了。原以为我连三十也活不过,竟然能活到四十,天下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二十年时间,他能帮燕昭完成多少事情,想到这一点,伊崔连眉梢都要飞扬起来。

以致于他竟然没有察觉到顾朝歌眼中那一点明显的欲言又止。

她本来想说,他活不过三十的。

但是她不忍心。

“你要听我的话,好好吃药睡觉,少坐轮椅多走路,还能活得更久。”顾朝歌一边说,一边又红了眼眶,她觉得鼻子酸酸的,又开始抽抽搭搭:“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我的病人不能长命百岁,那是我身为大夫的耻辱,你知不知道!”

她哭起来实在是不好看,鼻子眉毛眼睛皱成一团,比滁州城北门那间老字号包子铺的包子褶还多,伊崔无奈递了帕子过去:“顾大夫,烦您擦擦,是我不好,我错了,望顾大夫恕罪,可好?”

顾朝歌一脸不情愿地接过帕子。吸了吸鼻子,捏着手里他给的帕子,不知道怎么的舍不得擦,倒有点想笑。可是觉得又哭又笑的是小狗,于是死抿着嘴极力忍住,好在她这次还没到破功的时候,有个人及时拯救了她。

“公子,公子!”是盛三匆匆忙忙的声音,他似乎很高兴:“公子,燕爷带兵回来了!”

话音刚落,燕昭那独有的宏亮嗓音便远远传来:“伊崔!伊之岚!你小子在哪儿呢!”

“我给你带了件好东西,你猜也猜不到的好东西!”

第13章

听见燕昭中气十足的大嗓门,伊崔的第一反应不是回答,而是回头去捂顾朝歌的嘴巴。

“关于那个,寿命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要和燕昭透露,懂吗?”伊崔目光灼灼,语气十分严厉。

“唔唔唔。”我知道,顾朝歌企图动动嘴说话,结果他捂得实在很严实,除了嘴皮子在他手心蹭了几下之外,其余都是徒劳无功。

手心的微痒让伊崔下意识缩了一下,他发觉自己行为的不妥,不由尴尬地收回手去:“抱歉,伊某失礼。”

“坏人。”顾朝歌小声嘀咕,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只有气流通过嘴唇的动静,连做得那样近的伊崔也不确定自己听见的是什么。

不过他看见了顾朝歌嘟起的嘴,仿佛不高兴的样子。他叹了口气,低声下气请求她:“顾姑娘,伊某恳请你,切莫将此事告诉燕昭,更不要与其他任何人说。”

“我知道,你怕他会难过,但是…”顾朝歌的眉头微微拧起来,“你不怕他会愧疚?”随着岁月逝去,当他不在年轻、缠绵病榻的时候,燕昭终会得知真相,此时的难过和将来追悔莫及的愧疚后悔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伊崔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伸手轻弹一下,淡淡道:“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轮不到你操心。”

他说话一点也不客气,顾朝歌很不服气地辩驳:“我师父说,二十年很快,一眨眼就过去了!”

更何况他根本没有二十年。

伊崔摆了摆手,听着燕昭的声音越来越近,他已没有时间和她讨论这个问题,他追问她:“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答应啦,”顾朝歌强调,“关于病人的事,我的口风一向很紧。但是我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好好吃药,每天须得坚持拄拐散步半个时辰以上。”

她故意把眼睛瞪得很大,好像眼睛瞪得大大地注视他,死死盯住一眨不眨,就可以增加自己的威慑力一样。

想起初见时那个前额盖着厚厚的宝盖儿,垂着脑袋不敢看人的小姑娘,伊崔忽然很怀念。

因为他突然发觉如果把她教得太好,对自己不是什么好事。

“我答应,”伊崔叹气,“一言为定。”

顾朝歌伸出手来:“要击掌!”

伊崔觉得和她击掌是件很幼稚的事情。但是他的确有求于她,于是只好也伸出手来,与她互碰一下,两掌相击发出清脆的声音:“一言为定。”

“嘎?”燕昭不合时宜地插入进来,他瞧见好友和人家小姑娘坐在石头上,说着说着还击掌为誓,浮想联翩,嘿嘿地摸了摸鼻子:“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伊崔瞥他一眼,支起木拐勉力从石头上站起来,看似随意地转移话题:“此次战事可顺?急着找我何事?”

燕昭不疑有他,对着伊崔神秘一笑,卖关子:“待会你就知道。”

他还穿着一身软甲未脱,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把伊崔往他议事的地方引。两人一边谈论此次战事和麾下地盘的经营情况,一边往前走,插不进话的顾朝歌成了小透明的路人甲,她对他们的谈话完全不感兴趣,左顾右盼,心不在焉,想着什么时候能告辞走人。

待到了燕昭往日议事的书房,顾朝歌想着她总算能说句告辞的话了,谁知燕昭回过头来,对她咧嘴一笑:“顾姑娘一块来,我也给你带了东西。”

“我也有份?”顾朝歌惊奇,原本转向外的脚尖又转了回来,好奇地跟着进去。这是她第一次进燕昭平日与属下议事的书房,他不在的时候,这里空空的,不准人擅闯。

书房的陈设简单,前太守收藏的那些珍贵古玩字画不是被燕昭拿去送人,就是被伊崔拿去变卖换成粮草军资。顾朝歌随他们入了书房内室,转过屏风,看见宽大的书桌上摆着两个四四方方的盒子。

一个大的,一个小的。

燕昭先把那个大盒子递给顾朝歌,朗声一笑:“送你的!”

“是、是什么?”顾朝歌虽然已经没有那么怕他,不过还是很小心的样子。她犹犹豫豫地接过,燕昭手一松,她立即感觉手上重量突然一沉,差点没接住摔下去。

“好重!”她惊讶。

燕昭笑着低头看她:“打开瞧瞧。”

盒子本身只是一个普通的木盒,没有任何装饰文雕,也没有锁,打开盒子上的铁扣即可。

顾朝歌好奇地打开它。

窗外的光线照进来,照进盒子里,一时间金光璀璨,耀眼夺目。

顾朝歌眯了眯眼,待她看清楚满盒子全是金银珠翠、珍珠首饰之时,立即张大了嘴,结结巴巴:“这、这是什么!”

“给你的谢礼,上次的诊金,还有这次给阿崔治病,你帮我良多,怎么谢都不为过。诊金你不收,但是这些女孩子家常用的首饰你总得收下吧。”燕昭嘿嘿一笑,满以为自己这次做了件对的事情。他们每攻下一城,虽不扰民,但是打劫大官以及那些名声不好的富户还是必须要有的,说来很不光彩,但事实就是这些人等于一半的军资粮草,另一半才是来自伊崔的经营和各地税收。即便是这样,燕昭的红巾军依然成了其他反贼眼中的异类,因为那些人认为造反就是抢他娘的,不抢白不抢。

这些小姐们用的首饰玩意本来也要被变卖充军,但是燕昭想起那个被他的士兵强行带去给伊崔看病的小姑娘,觉得以她的性子肯定吓坏了,故而特地让属下挑了品相最好的首饰珠宝,通通带回来送给她作赔礼。

“我不要。”

燕昭满以为这次她一定高兴,谁知道顾朝歌把那盒珠宝往书桌上重重一摆,双手往后一背,头一昂,坚决的神情和当日拒收诊金时一模一样:“不要。”

燕昭傻眼:“为、为什么不要?你还怪我先斩后奏、对你不敬?那我给你道歉?”

顾朝歌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薛大先生的诊金他早就给了,继续留在来安是我自愿,又不关你的事。至于诊治伊公子,我的诊金就是住在这里白吃白喝,不需要你多给。这些首饰,我一样也不要。”

燕昭觉得很挫败,他拿起一支金镶蓝宝石玛瑙点翠簪,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企图诱惑她:“这么好看,你真不要?”

伊崔在旁边看得好笑,他顺手拿起桌上另一个小盒子,一边打量一边说:“你见她戴过首饰么?”

燕昭这才注意到顾朝歌从头到尾就编了一条辫子,别说簪子钗环,她连耳坠都没有。

顾朝歌看着他,眼睛忽闪忽闪,不住地连连点头,赞同伊崔的话。不是她不喜欢首饰,铃医行走在外,露财危险呢。

“你平日对手下不是赏罚分明,赏得投其所好,罚得心悦诚服,均是恰到好处么?怎么到了她这里,你就糊涂了?”伊崔指指顾朝歌,对燕昭道:“你送她几本绝版的医籍,或是什么百年难遇的珍贵药草,让她叫你一声亲哥哥,她估计也是愿意的。”

起先顾朝歌还连连点头,表示十分赞同伊崔的意见,可是听到最后,她觉得不对味了,瞪着伊崔:“我没有亲哥哥,也绝不会乱认哥哥!”就连师兄,她也只有一个而已。

伊崔说这话本来就是逗她玩玩,见她如此反应,他只是笑笑,顺手打开了手中那个同样平淡无奇的小盒子。

然后他的表情倏地变了。

他的眼睛慢慢睁大,忽然射出光来。那不是见财心喜的贪婪,而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和不可置信的惊愕。盒子里的东西似乎将他整个人都照亮,他一瞬间变得容光焕发起来。

燕昭注视着他的表情变化,脸上浮现出一个轻松的笑容,那个大盒子没讨到人家欢心,但他知道这个小盒子一定能成功。

“盒子里是什么?”顾朝歌见伊崔的反应如此之大,探头过去好奇地瞧了一眼。

盒子里只有一块玉佩,一个没有配玉穗也没有流苏装饰的玉佩。

但它确实很美,在阳光照射下,没有一丝瑕疵的纯白玉质中如有晶莹的液体在缓缓流动。它的雕工繁复,镂空处细致精美得无以复加,除了一个小小缺口,其余堪称完美无瑕。伊崔将它小心地拿起来,对着光线仔细检查,翻过来看,它背面大篆的文字大气厚重,圆浑有力。即便顾朝歌不认识艰涩的大篆,也不影响她欣赏它的美。

“这像是皇家才有的东西呢。”真好看,顾朝歌由衷感叹道。

她这一感叹,本来是兴之所至,随口一句,谁知道对面两个男人俱都投射目光过来,四只眼睛如亮起的铜铃,目光灼灼盯着她。

“你怎么知道,这东西一定是属于皇家的?”伊崔收回刚才的惊喜神色,看着她的眼神充满探究。

这的确是皇家御制,是当年先皇赐给他母亲长嘉公主,又由母亲转赠给他的。

问题是,顾朝歌怎么有眼力,一眼看穿这块玉佩的来历?

“我、我…”顾朝歌结巴起来,她实在是不会说谎,又不愿把师父的名号告诉他们,急得快冒汗,磕磕巴巴道:“我师父带我进宫见识过,他、他是御医,以前给皇后,呃,就是当今太后,还有当年的李贵妃,他给她们都看过病的!”

她没有说谎。燕昭和伊崔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信息。

“我不是在拷问你,只是奇怪你的来历而已,毕竟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有这样的医术着实不多见,”伊崔见她好像又要哭的样子,着实有些无奈,从袖中递了帕子过去给她,温言解释,“并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顾朝歌攥紧了他的帕子,攥在手心里没舍得用,抽噎两声:“我、我知道,我就是、就是紧张,你那样、那样和他一样吓人。”她指着燕昭,表示燕昭就是那个吓人的“他”。

燕昭觉得自己很无辜。

“我吓人?顾姑娘,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是阿崔母亲的遗物,当年他把它当掉换成馒头,是我在集庆太守府的一口枯井里发现了它,亲自下去打捞,这才有了阿崔今天的失而复得。如此,你还认为我凶,我吓人,我坏?”

顾朝歌点点头,又摇摇头,讷讷道:“燕将军对不起。”

燕昭此话有一大半是说给伊崔邀功的。她这种反应,燕昭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很凶,在欺负她一样。无奈地不想和她说话了,转头问伊崔:“是真的,没错吧?”

“你亲自捞上来的,自然不错,”伊崔摩挲着那块玉佩,唇角勾起,是真的愉悦,愉悦中带着一丝惋惜,“只是此处磕掉了小小一角,上一个拥有它的人一定不知珍惜,随意抛弃。”

“集庆太守府里的好东西那么多,你这块小小的玉佩,他们八成没看在眼里,”燕昭注视着这块不知经过多少辗转颠沛的玉佩,亦很感慨,“当年它救了我们的命。”

顾朝歌听到这里,好奇地抬起头来:“它能救命?怎么说?”

燕昭笑,逗她:“就和你救了我们一样啊。”

顾朝歌觉得莫名其妙:“我?”

“不然还有谁?”燕昭故意道:“真后悔当年没把你的银筷顺走,不然阿崔的玉佩也不会被磕破角。”

“银筷?什么银筷?”顾朝歌更加觉得奇怪,她两只眼睛都写满了问号,“你们在说什么?”

燕昭愉快的表情凝固当场。

“你竟然不是那个小女孩?”他指着顾朝歌,嘴巴张大得能吞下一个鸡蛋,表情震惊到无以复加。

“什么小女孩?”顾朝歌皱眉:“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她、不、知、道?

燕昭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去看伊崔,然后缓缓地、缓缓地开口问:“你,还没告诉她?”

第14章

“告诉我什么?”

顾朝歌一双黑白分明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啊眨,用满满的好奇又疑惑的眼神一会望望燕昭,一会望望伊崔。

奈何两个大男人都没有立刻回答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