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办公室里,听着远处传来的隐隐炮火之声,心里惶惶不安,忍不住又从抽屉中拿出木鱼,闭着眼睛,才敲了几下,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门被人一把推开。

杨文昌吓了一跳,睁开眼睛,见张奎发一脸惊慌地跑了进来,嚷了声不好了,顿时大怒。

“干什么?死了爹娘吗?不就打起来了吗?又不是没打过!还远着呢!就算天塌下来,前头也有人先替咱们顶着!”

“不是,不是……”

张奎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摇头。

“司令,不好了!小九爷回来了,开了器械库,带人要开去闸北!”

杨文昌大吃一惊,丢掉手里的木鱼,撒腿跑去操场,远远看见宪兵整装列队,一箱箱的枪支弹药正从器械库里被抬了出来。

冯恪之的手里,拿着一支德制MG34机枪,正熟练地往枪管套筒前箍上安装着脚架。

“小九爷,不行啊!不能这样!”

杨文昌跑到近前,上气不接下气,一把抓住了冯恪之的胳膊。

“小九爷,我求求你了!上头还有黄市长,早上都给我打了电话,没有命令,宪兵团是不能擅自参战的!何况你也知道,咱们宪兵,又不是作战的主力。真要打,也不是咱们冲在前头,咱们另有要务!”

日军昨夜挑衅开战,消息第一时间就传到了南京。军方虽然也调遣了后援军队,军队正在赶来的路上,但到底是就此全面宣战还是先想方设法停息战火,借助国际势力继续转寰,以尽量维持原本局面,南京内部也还是分歧重重。主战派和主和派争论不休,未下定论。

两国国力相差悬殊,尤其武器装备,更是落后了几十年。

在军方的专家顾问所提供的厚如砖头的论证里,战争之中,武器装备的重要性,占了极大的地位。

以几十年前的一战为例,装备了当时最先进的MG08式马克沁重机枪的德军,在索姆河战斗中,一天就曾打死过六万名英军,惨烈之状,可想而知。

如今的中方军队虽也有全面装备过先进德械和美械的精锐部队,但毕竟只是少数。一旦真的全面开打,能坚持多久,谁都不敢保证。

倘若不敌,那就是真的亡国了。

连南京都还举棋不定,这样的情况之下,自然更没有宪兵部队什么事了。

冯恪之神色阴沉,恍若未闻,“咔嗒”一声,将脚架插入枪管,转过身,向着对面投来的无数道目光说道:“援军未到,一二师孤军守卫上海,北火车站更不能丢!我今天回来,没有钱发给你们,也没这个必要!你们是宪兵,但也是兵。愿意去北站的,跟我来!不去的,我冯恪之也不勉强,只借这里的枪械一用!”

他转头,冲着带来的一二师士兵喝道:“把枪支弹药全部搬上车,运走!”

“不能啊!小九爷……”

杨文昌拼命阻拦,突然闭口。

一支黑洞洞的枪口,顶在了他的额头之上。

“杨司令,我知道你怕什么。不必担心,上头追责,你就说是我拿枪逼的你。”

“冯长官,你都不怕死,我们这些人,要钱没钱,要女人没女人,就剩一条烂命,我们怕什么?跟狗日的日本人拼了!”

“我跟你去!”

马六突然大吼一声,上来就拿枪支。

“我也去!”

“还有我!”

操场之上,吼声此起彼伏。宪兵们蜂拥而上,争相取枪。

杨文昌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双手慢慢地放了下来,一动不动。

冯恪之收了枪,转身而去。

车库大门开启。两千宪兵全部整装而发,携了枪支弹药,装满人员的汽车,列队依次从司令部的大门里轰鸣而出,朝着闸北方向疾驰而去。

很快,整个宪兵司令部就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了杨文昌和张奎发两个人,站在枪械库的门前,大眼瞪着小眼。

“杨司令……我还有点事……我去去就来……”

张奎发见杨文昌死死地盯着自己,陪着笑脸,转头要溜。

杨文昌从身上摸出枪,对上了张奎发的脑袋,咬牙切齿。

“狗娘养的!你跟了我多少年,跟了冯家儿子多久?你居然出卖我?”

就在刚才,张奎发追了上去,告诉冯恪之,说就在前几天他不在的时候,新到了一批最新的进口武器,都存在另个仓库里。

张奎发赶紧抱住脑袋,蹲到了地上。

“杨司令,我知道你也不是不恨日本人,就是夹在中间没办法。现在你打死了我,上头追责下来,谁给你作证?”

“我有个好办法。我帮你捆起来,反锁在办公室里,这样回头,你才更好解释啊!”

杨文昌的脸色终于好转了些,沉吟了下,慢慢地收了枪,踹了张奎发一脚。

“还不快来!”

……

凌晨,冯恪之走后不久,来了一队荷枪士兵,守护在了前后庭院之中。

远处的炮火之声,一直没有停息。

孟兰亭打电话到周家询问情况。

周家靠近租界,也远离闸北,周太太说大家除了有点惊慌之外,其余都好,不必到她那里。又说自己已经看好了孟若渝,不会让他贸然独自出去,让孟兰亭放心。

挂了电话,孟兰亭坐在房间里,发起了呆。

从冯恪之那样突然离开之后,她就有了一种预感。

他一定去了闸北。

隆隆炮火,她坐立不安。

若渝从前瞒着自己去参战,在她得知消息的时候,已是战后许久,他也身陷囹圄了。

孟兰亭并没有体验过至亲至爱在炮火中战斗,自己在后方等待消息的那种无力之感。

而就在今日,她仿佛终于体会到了冯令美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也愈发能够理解,作为冯恪之长姐的冯令仪,为何坚持做出这样与她身份和地位并不相符的一种自私举动。

她的猜疑,果然得到了证实。

孟兰亭很快就知道了冯恪之带着宪兵团到北站支援的消息。

她在焦虑中,熬到了第三天。

这三天中,每一次的电话铃声响起,都会令她心惊肉跳,唯恐有什么坏消息传递而来。

她根本就没法睡觉。整夜整夜,都是在睁着眼睛的状态里度过的。

到了第三天的傍晚,持续不断的炮火之声终于渐渐稀落,到了半夜,停了下来。

孟兰亭接到了冯令美的电话。

她在电话里,用极力镇定,但明显是带了些颤抖的声音,告诉了她一个算能称得上是好的消息。

日军原本制定的闪电攻下上海,再以此胁制南京的作战进攻,遭到了中方守军的顽强狙击。重点目标吴淞和北火车站,均未能如愿拿下,兵员损失惨重,面对中方援军的到来和国际舆论的压力,不得不暂时停止进攻,撤退出了闸北。

双方依然对峙,战事的阴云也还密布在上海的上空,不知何时再次降落,但总算是获得了一个喘息的机会。

“你放心,小九平安无事,应该很快就能回家了。”

她安慰着孟兰亭。

孟兰亭身体里那根紧紧绷了三天的弦,终于松了下来,定了定神,立刻问:“八姐夫……何师长呢?他也没事吧?”

“没事。听说只是受了点伤而已。”

冯令美顿了一下,说。

孟兰亭再次松了口气:“那就好。八姐你别担心。”

冯令美仿佛笑了一笑:“没事了,你安心休息吧。”

她挂了电话,定了定神,下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这几天同样是在惶恐中度过的老闫和冯妈等人,让他们去休息,回到房间,去洗了个澡,然后就躺了下去,等着冯恪之回来。

冯恪之是在凌晨四点多回来的。

他的身上,还满是三天战斗所留下的炮火和污血的痕迹。

胳膊也受了伤,被一颗流弹擦过,但已经处置过了,皮肉伤,没有大碍。

他回了家,上楼,看见那间卧室的门开着,柔和的灯光,从门里透了出来,仿佛是在欢迎他的归家。

冯恪之心里一暖,加快脚步到了卧室门口,看见孟兰亭趴在床上,沉沉睡了过去。

冯恪之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蹲在床边。

她的一张小脸,朝着门的方向,仿佛是在等待中熬不住困,才不小心睡了过去似的。

冯恪之凝视着她眼圈上那层淡淡的青淤,心里涌出一阵爱怜之情。

他情不自禁,抬手朝她面颊伸了过去。快要碰触的时候,看见自己的手上还带着污秽,顿了一下,又缩了回来,改而替她盖上薄被,悄悄出了房间,来到露台,躺在了那张椅子上。

晨曦快要到来,远处那片曾被炮火照亮的漆黑天空,此刻幻成淡淡的青色,悬了几颗宁静的星。

世界是如此的安宁。那个女孩儿,她也沉沉地睡在房间里的床上,就在他的身畔。

冯恪之感到一阵疲倦朝着自己袭来。

一团长牺牲后,他带着宪兵加入北站保卫战,指挥作战,已经接连两夜没有合眼了。

他闭上眼睛,被炮火轰炸了三个昼夜的耳廓里,却仿佛还褪不去那残余的隆隆之声。

“叮铃铃——”

一阵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在这个宁静的黎明时分,听起来分外的刺耳。

孟兰亭一下从睡梦中被惊醒,睁开眼睛,发觉自己竟然睡了过去。

床头柜上的电话,铃声还在继续。

她的心跳得飞快,急忙抓了起来。

“是我。”冯令仪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

“兰亭,小九回了吗?”她问。

孟兰亭坐了起来,定了定神,环顾一圈。

“还没有。”

“等他回来,你立刻带他离开上海!”

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

孟兰亭沉默着。

“你在听吗?”冯令仪似乎又带了点焦虑,这极其罕见。

“在听。”

沉默了片刻后,孟兰亭开口。

“大姐,对不起,我不能再继续你交给我的这个任务了。”

那头顿了一下。

“你怎么了?什么意思?”

“大姐,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其实当初,我就不该屈服于你而答应和他结婚的。这对他而言,是一种羞辱,更不用说,我还带着您交给我的这个任务。”

“实在对不起您,我辜负了您的期望。但他走不走,在于他自己。”

“我没法再继续下去了。”

孟兰亭说完,挂了电话,眼睛一阵发热,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

她低头,默默地哭了一会儿,看了眼时间,打算下去,到楼下去等冯恪之回来。

她擦去眼泪,从床上爬了下去,伸手正要拿衣服,突然,整个人都定住了。

她看到一个人,站在那扇通往露台的门后。

黯淡的晨曦,勾勒出一道年轻男人的身影。

男人的身上还带着血污,面容僵硬,双目落在自己的身上,一动不动。

孟兰亭的心脏猛地一跳,整个人都僵住了。

突然,她反应了过来,朝他奔了过去。

冯恪之在她的手碰到自己之前,避开了,迈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出了房间,头也不回地离去。

第81章

孟兰亭叫他的名字,他恍若未闻,非但没有停,步伐更大,下了楼,径直出屋,穿过庭院,上了汽车。

孟兰亭连鞋都来不及穿,赤足追了下来,一直追到大门口,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开着车,面无表情地从自己的身旁经过。

庭院的步道铺了鹅卵石,赤足奔走在上,脚硌得生疼。

孟兰亭却仿佛没有任何感觉,站在那里,望着他将车开出铁门,手脚冰凉,无法动弹。

还很早,冯妈他们前几天也没有睡好,昨夜炮火停止,她们终于也放松下来休息,睡得很熟。刚才发出的这阵动静,并没有将他们惊醒。

枝叶低垂,雾露弥漫,晨曦黯淡。

四周静悄悄,连一声虫鸣也无。

孟兰亭定定地站着。

老闫面带不安,从大门口走了过来,小心地问:“少奶奶……你怎么了……”

孟兰亭回过神,摇了摇头,勉强笑了一下,转身慢慢地进去。

这一天,冯恪之再没有回来。

傍晚,孟兰亭打了个电话到宪兵司令部,接电话的是张奎发,说冯长官白天来了后就睡觉,吩咐过,不接任何电话,也不见任何人。

他迟疑了一下,又说:“前几天不是打仗吗,几天几夜没合眼,应该是累坏了,这才这么吩咐的。不过夫人的电话,自然是例外,夫人您稍等,我这就去叫……”

“不用了。让他休息吧。”

孟兰亭向他道了声谢,挂了电话。

她在无眠中度过了一夜。第二天,叫老闫开车,送自己去了宪兵司令部。

到达时,遇到了一幕意外的热闹的场景。

宪兵司令部的大门大开着。许多市民和青年学生从报纸上得知冯恪之带着宪兵主动支援上海驻军死守北火车站的消息之后,深受感动,视为英雄,今天纷纷自发前来探望慰问,护理伤兵。杨文昌正被几个记者围着,在回答问题,昂首挺胸,红光满面。操场的方向,传来阵阵笑声。

张奎发急匆匆地跑出来迎接。

他的身上披着一朵用红绸扎的大红花,因为一路跑来,有点歪了,斜挂在身上,模样显得有点滑稽。

他站定,朝孟兰亭敬了个礼,随即扶了扶身上的大红花,一边陪着孟兰亭进去,一边笑道:“今天来了好多热心市民,给我们司令部送匾牌,送红花,送吃的,替我们的伤号护理治伤。对了,夫人以前教书的之大戏剧社的同学们也来了,现在就在操场上给我们宪兵表演节目呢!大家都很高兴!”

孟兰亭微笑点头,问道:“你们冯长官起来了吗?”

张奎发说:“还在睡觉!早上市民们纷纷请求面见冯长官,要给他戴花合影。我还去敲了下门,没见冯长官开门,不敢吵他。市民得知他几天几夜没睡觉,还在休息,这才作罢。我刚才正想再过去看看的,您就来了!您来得正好,我带您过去!”

孟兰亭加快脚步,来到了冯恪之之前的办公室。

大概是孟兰亭来了的缘故,张奎发胆气也壮了,大声地敲门,喊道:“冯长官!好起来了!夫人来了!”

他拍了好几下,里头始终没有动静。

孟兰亭让他用备用钥匙开门。

门开了,孟兰亭走了进去,推开那扇里间休息室的门,见里头空荡荡的,冯恪之已经不见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