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的人唱得正动情,窗外屏息站立的苗伯情不自禁也跟着唱词轻打起拍子,不防一边的赛华伦扔过一道凌厉的目光,手停在半空中,面容一僵,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低声说:“对不住,庄主,我忘形了。公子他唱得出神入化,我…呵呵,我入戏了。唉,公子这扮相,真如旷世丽人呀!”

赛华佗觉着这样的赞词有如讽刺,一个翩翩公子,妆成美娇娘,成何体统。他听护卫讲过公子在流浪的几年中,成为一位名角,但亲眼所见,这种震撼太大了,远远超于耳听。

“公子象这样有几日了?”他揉着太阳穴,很想晕厥。

一到夜晚,书楼内便传来婉丽的吟唱,家人初传书楼闹鬼,胆大的靠近一看,才知是公子。

“也有五六日了。”苗伯的目光不甘地从窗房上的小缝上转开。

赛华佗长叹一声,摇摇头,拍拍苗伯的肩,“别看了,让他自我沉醉去吧!”

“啊?”苗伯一怔,庄主刚才那表情好象想冲进去把公子撕了似的,现下什么都不讲,真是怪了。

不解归不解,还是捺下,跟着庄主悄悄出来,掩上院门。公子的唱声随着风轻轻飘荡地山庄内,听着让人有点心戚戚的。

时值盛夏,扁鹊山庄却没有一丝炎热,参天的大树和高耸的山峰把南来的酷热挡在了山外,庄内凉爽如秋,繁花似锦。

赛华佗背着手,在树荫间慢慢走着,不发一言,苗伯也不敢言声,保持点距离跟在身后。

“老苗!”赛华佗没有回头,停住脚,怔怔地盯着前方出神,“子秋他人在山庄心在洛阳呀!”

苗伯同感地点点头,“嗯,小千姑娘走后,他整个人就沉沉闷闷的,看诊时也很不象从前那样专注。在山后一呆便是半日。”

“他对季家那位小姐真的是刻骨铭心,这才离了几日呀,就那样,你听那唱词,什么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什么的,唉,他是借词托心。”赛华佗无奈地笑笑,“我真的老了,看淡一切,不知我年轻时可曾象子秋这样过。”

“庄主和夫人的婚姻非常美满,没有经历过分离和折磨,而公子他初尝情爱,便是分离,呵,难免有点相思心切。”

“我如何帮他呢?小千姑娘是去行医,又不是永不回来,他担心什么,日子长着呢,他们有的是相聚的岁月。”

“庄主,你真的认为季小姐还会回来?”苗伯问。

赛华佗没有立刻答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我不敢确定,但我希望她能回来,不然我的子秋怎么办呢?”

苗伯也皱起了脸,小千姑娘性子冷冷的,很有主张,对公子好象没有公子对她那样。

“姻缘天注定,我们担心没用的,唉,听天由命吧!明天,我带子秋去匈奴国转转,让他散散心。说来,很久没和匈奴王聚聚了。”

“好啊,那我去准备点礼品。庄主,你早点歇着去吧!”

“我知道。”转身,抬眼又看了看书楼,烛光已灭,子秋睡下了吧!赛华佗怅惘地叹息着,默默回房。喝了杯茶,坐着沉思了会,近四更方上床睡去!迷迷糊糊间,象有人站在床前,拼命摇晃着他,呼喊着,他睁开沉重的眼皮,是苗伯。

“我要再睡会,不急着起程!”他困倦得拂开苗伯的手,又合上眼。

“庄主,”苗伯也是脸肿眼重的样,“你快起来,看看这个!”

赛华伦不情愿地坐起身,苗伯手中拿着一张便笺,“是谁的!”

“公子留在书楼寝室中的。”

赛华佗全醒了,手抖抖地展开便笺。

“父亲大人:孩儿去洛阳了!请放心,这次不是离家出走,更不是任性地与你作对。孩儿只是忍受不住相思的苦痛,不得不去洛阳。我答应过小千,如她一年后不能回山庄,我就寻过去。现在我仍会遵守这样的承诺,我只是想在离她近的地方想着她,却不打扰她,那样心可能就不会象现在这样疼了。隔了那么远,什么音信都打听不到,她过得好不好,我也不知。近一点,七转八拐,终能打听到的。如果她遇到什么难处,我可能还能帮帮她。

能够和小千认识,孩儿是前所未有的开心。有她,我才会去体会你老人家的苦心,才懂家人之间要彼此关爱,要对别人尊重,要在意他人的感受。不可一味的任性、霸道。这样的女子,几世轮回可能才会遇到,孩儿不想失去她。

不敢当面和你说,是怕你同情、疼惜的目光会软化我的绝心。我带足了银两,我懂医术,会唱戏,在哪里都能生活得非常好!你老人家就放宽心吧!

给我一年的时间,如果我回来,必是带着小秋。如果…没有,我不敢去想,但愿上天不会那样残酷,但真的有那一天,父亲就当没有生我这样的儿子了,可能不会去死,但睹物思人,山庄,我是万万不敢再回了。此话先当笑语,小千从不舍让我难过,她一定会回来的。

父亲等着我们吧!

儿:子秋敬上!”

“这个不孝子,这个不孝子!”上上下下,不知读了几遍便笺,赛华佗老泪两行,絮絮叨叨地摇着头,“怎么会这样傻呢?”

“公子去洛阳了?”苗伯看懂了庄主的表情。

赛华佗掀开被单,急急地宽衣,“我这把老骨头,注定要为这个犬子不得安宁。老苗,我们不去匈奴,去洛阳。”

“洛阳?”

“不去成吗?你知道小千姑娘是谁的女儿?她是稽绍的爱女,是大晋朝司马晔的义妹和心上人。我那傻儿子到了洛阳,要是闹出个什么事,还能活吗?那是天子脚下,撞一下,就是皇亲贵族,他以为还能象从前那样不顾一切的任性吗?小千为何不让他跟,他总说是小千嫌他碍眼,那是人家姑娘保护他,知他的性子。唉,快,快去洛阳,趁什么事还没有时,把他抓回来。”

“公子应该是半夜动身的,我们车程快,兴许能赶上!”

“不,不能追!他那个性情,硬的是不行,我们只能在暗处,让他到洛阳听下消息后,不管是什么,我们就是绑也要把他绑着回来。”

“那我去便行了,庄主你留在山庄吧!”

“不,这件事我得自已出面。”可能还要找那位孔先生帮帮忙呢!唉,世事不可知,子秋千句万句说不象从前如何如何,还不是冲动起来一样的不问后果。他在意过他这个老人家的担心吗?

和皇上抢爱人,那是他能做的吗?关键在于小千啊,真傻,真傻!

“苗伯,带上山庄的几种名贵药丸,还有罕见的人参。”他凝思一会,说道。

出门在外,该准备的要多准备。他是神医,到了洛阳,那也只是个普通百姓。也要食人间烟火,懂人情世故,未雨绸缪,见机行事。

第八十一章,不诉离伤 (一)

“不知何故,你我突成陌路,相看泪眼,却不能执手斜阳。花开自落自难留,一杯女儿红,拼却樽前醉,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不诉离伤,让我们从此分道扬镖,君有千秋程,我和西风唱,各自为战,不诉离伤。”

千姿轻轻搁下笔,展开纸笺,迎着灯光,粗览几行,寂然一笑,微闭上眼,心里无限纷乱。二天过去了,宫里面一点点的动静都没有,她很淡定的心动摇了,一直以为不会改变的某种认知不确定了。

心烦意乱之中,去意渐浓。远远地离开,心会不会就可以平静了?

“怎么写得这样凄婉?”山月端着一杯绿叶汤从外面进来,探头把几行字看得个仔细,心中有些惊异,小千姿原来爱一个人也会如此无助、痴恍。

千姿把纸笺对折,然后一点点撕碎,把手伸出窗外,任风把纸屑吹远。

“山月姐,我漂泊习惯了,突然定下来,有点不适应,我…”

“你想离开洛阳?”山月抬手点了点鼻尖,顺手挥去了几滴汗。那汗,不知是天气热的来由,还是被千姿的话给吓的。

“我很多时候都认为自已能够体谅别人、尊重别人,但这次回洛阳,我发现我有点自以为是了。别人生活得很好,无需为我而改变,我为何要那么执著呢?每个人都有生存下去的本能,都有自已喜欢的方式,我不是也这样吗?山月姐,我真的该离开了。”

山月微怔了下,慌忙搁了碗,汤泼出一半。“你讲得好象很有道理,可是如果我们都这样彼此尊重着,那么就会永远在河对岸踏步,不会有靠近的那一天。在意一个人,为对方改变一点,不是快乐吗?”

“对别人是,对我们不是。”千姿一双清眸灰暗了下来,笑得有些悲凉,“我努力过,但失败了。我认清了事实,不想奢望。我还是习惯守着思念过日。”

山月听得心酸,低嚷起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好不容易回来,哪个坏蛋这样不知珍惜?不行,阮大哥还没见到你,你不可以走。”

阮湛之醉卧红绡帐,两天都没能清醒,如果千姿就此一别,他跳洛河也不能了后悔之心!

“阮大哥不见更好!”说到阮湛之,千姿稍有点对不住。不算负心,但却是没有回应过他的一片真情。再想想后来他流连脂粉巷,好笑又好酸,浪子本色,有这样一位夫君,想得到他从身到心的忠贞,估计难度很高。

她和他就是再有几个轮回,也是没有缘的。

“为我呢?无缘成为你的家人,但在稽宅住了近三年,算半个稽家人好不好?为什么总要漂,走得再远的是脚步,而不是心。”山月讲得有些伤感。

“山月姐日后会有人爱,会开始新的生活,我不管在何处,都会真心祝福的。”千姿的口气越近冷漠,显然心意已定。

“千姿,”山月疼惜地拥住她,“我不如你那么聪慧,不太懂得你的心思。你决定的心,别人很难劝阻。那么,我不说了。你定有你走的理由,我只能看着你走,然后在每个季节里,想念着千姿在哪里,过得好不好。这是你要的吗?”

“如果可以,就忘掉吧!当我从没有从积云山回过洛阳。”千姿力持镇定。

“呵,”山月刚想说话,忽听到夜色里传来“得得”的马蹄声,特别的清晰,而且是越来越近。

山月感到手臂下千姿的身子一僵,清丽的面容通红通红的。

有人敲门,管家开门问候,是孔先生!

千姿象站立不住,以极疲累地姿态跌坐到椅中,露出苦笑。分不清是笑心底的怅然还是笑自已的期待。都决意要走了,为何孔先生的深夜来访,一刻的光景,她的心又象从地下跃到了空中。

“小姐,你睡了吗?”管家在门外轻声问道。

山月扫了千姿一眼,答道:“没有,有什么事吗?”

“孔先生和阮公子过来看望小姐。”

“呵,阮大哥的酒终于醒了,千姿,走吧,看看酒鬼去。”她聪明地不提孔先生。

千姿眸中荡起迷茫,可哪由她多思,山月拉住她,步出了房间。

厅中烛火已燃,孔综神色急切。阮湛子一脸苍白,呼吸间仍然酒气冲天,捧着茶碗猛喝,想盖掉几分。听到轻盈的脚步声,捧茶的手倏地停在半空中,半响,以极缓慢、极缓慢的姿势徐徐撑起头,目光扫向月白色的裙摆,再渐渐向上到淡笑的丽容,天地忽然变色,心狠狠地撞击了一下。

她为何要美胜往昔,害他麻木的心又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