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昧一路上都很低调,大抵是知道自己身轻言微,也不怎么说话,这时候却忽然扭头朝华碧楠大声说:“圣手前辈言错,这不是尸魔!是……”

是重生阵。

墨燃心里已然明了。

对,师昧说的没有错,这不是尸魔之阵,这是重生之阵啊!

但一群人聚在一起,大家会信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修,还是信一个威名赫赫的药宗圣手?华碧楠一说尸魔要成形了,哪怕师昧再怎么反驳,对于大多数而言,都是自己保命要紧。当即一道翻飞的暗青色黑影极速掠过他们身边,未及徐霜林反应,那黑影就将注满了灵力的一把匕首狠狠朝着结界刺了下去。

“不!!!“”

那一击猛地击碎了罗枫华的灵核,结界的金光闪烁片刻,刹那间肆意流散,土崩瓦解。

“不!不要!师尊!师尊!!”

徐霜林蓦地爬起,怒吼着将那人凌空击倒,飞出尺许开外,那是个在危急关头听从华碧楠指示的孤月夜修士,他蓦地呕出了一大口血——徐霜林这一击用了十足十的狠戾劲,哪怕他如今是强弩之末,那人也被他打得倒地不起,蜷在地面不住呻吟,很快就没了气息。

可已经晚了。

这个修士的死并不能改变什么。

徐霜林费尽心机,从十八层炼狱夺回的罗枫华鬼体灵核,已经裂开了一大道口子,他一路爬到罗枫华跟前,试图拉住罗枫华的衣摆,但是聚成的人形已经开始散了,罗枫华的衣摆在他手中,便如指间沙,篮中水,怎么也握不住。

“师尊……师尊……”

他先是这样喊。

而后近趋疯狂,眼中闪着狰狞抖动的光。

“罗枫华!罗枫华!!”

没有用。

无论他怎么喊,怎么称呼。

罗枫华的残影都在迅速地消散,到最后,刹那化作万点荧光,吹入风中……

什么都不剩了。

徐霜林呆呆地跪在原处,直挺挺地,整个人都显得很僵硬。

他不动。

不哭。

也不再喊了。

招魂台上,凌冽风中,一颗皲裂了的灵核失去光芒,跌落于地,黯淡无色。

那些原本要聚合成罗枫华重生肢体的法阵灵流,此时就如千万柳絮,在不断地飘飖飞旋,星星点点,浮浮沉沉。

徐霜林跪在这一片灰飞烟灭的幻梦里。

过了很久,他似是喃喃呓语,又似是自嘲浅笑,道了一句:“弱冠年华最是好,轻蹄快马,看尽天涯?”

多好的曲子。

他小时候,常常听罗枫华唱起过。

满眼的灵絮都成了过往的岁月,他在那片片飘飞的金色柳絮里,看到了幼年时第一次见到自己师父时的场景——

那时候他和哥哥都还年幼,父亲带他们来到儒风书院前,那时正值秋日,书院里有一颗苍然的老橘树,树上累着沉甸甸的果实,果树下,两个男人正在交谈,一个其貌不扬,神情浅淡,放在人群里很快就会被淹没的长相。

另一个却是英姿飒爽,器宇轩昂。

父亲带他们走过去,说:“快见过你们的师父。”

他哥哥立刻抢着拜下,对那个气度不凡的男子说道:“小徒南宫柳,拜见师尊。”

那男子摆了摆手,道:“我只是来向罗先生请教一些学问,并不是你们的师父,两位小公子,你们认错人了。”

父亲也笑着,把他们领向那个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出彩之处的男人,说道:“这才是你们的师尊,罗枫华仙长。”

他仰起头,正对上罗枫华有些腼腆的微笑,那时候的罗枫华原本就年轻,一紧张,就显得更稚嫩了,一双滚圆圆的眼睛里映着两个小徒的倒影,脸颊微微发红。老掌门拉过他的手,跟他说:“仙长,我这两个孩子脾兴差的很远,适合的修行路子可能也不太一样,往后还要请你多多担待,因材施教啦。”

罗枫华手里正攥着个橘子,他似乎努力要拾掇出一个师长该有的威严来,可是不停转动揉搓着那只橘子的手,却暴露了他的青涩与赧然。

南宫柳是个鬼精灵,立刻上去甜滋滋地喊:“罗师父,罗师父。”

罗枫华的脸立刻红得透底,连耳朵尖被血色侵占,他摆摆手:“我……不,不用这么客气,我也是初为人师,什么都还不懂……往后还请两位小公子多多指教,我……”

他“我”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徐霜林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临沂的阳光洒落,这个与其说是“师父”,不如说像“小哥哥”的罗枫华,站在结满橘子的树下,站在天光里。

他的耳缘薄薄的,逆光一照,能看到皮肉下淡青色的血管,单薄的耳沿处,被映成晶莹剔透的橙黄色。

徐霜林于是跟罗枫华说了生平第一句话。

“罗仙长,今年满二十了吗?”

这原本是一句嘲讽,连旁边立着的父亲都听出来了,可是罗枫华却偏偏听不出,他居然笑了笑,很是诚恳地回答:“没有满,我今年十七。”

“……”

徐霜林动了动嘴皮子,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干脆甩手走人。

他父亲将他拉回来,拉到一个角落,严厉道:“絮儿怎可只看年岁论本事?”

“他比我们大不了多少。”

“先前给你请的王仙长,你又嫌人家年纪大!”

“可不是年纪大么?”徐霜林翻了个白眼,“九十七,我看他都快尸解成仙了。”

“十七也不行,九十七也不行,你到底要怎么样?”

徐霜林懒洋洋道:“爹,你能别两次找人,中间差个八十岁吗?”

“……”老掌门来了火气,又被儿子说得尴尬,咬牙切齿半天,最后道,“他本事虽然不是最好的,但涉猎甚广,博学多闻,术法拳脚都称上流,总之你老老实实跟着他学,一年之后你要是还不满意,我们再换!”

好说歹说半天,两人从角落里出来了,回到书院前的时候,徐霜林看到自己哥哥居然和罗枫华相谈甚欢,看哥哥脸上的神情,好像和这位罗师父已经相识了十余年似的。

不过这也不算太奇怪,毕竟南宫柳有个能耐,那就是只要他愿意,和谁都能倾盖如故。

倒是罗枫华,举止间仍有些惴惴和拘谨,他抬眸看见徐霜林来了,那种惴惴和拘谨就变得愈发明显。

他看着徐霜林一脸不耐,在父亲的拉扯之下来到自己面前。

他犹豫了一会儿,几乎是用最拙劣的,犹如小孩子似的方式,讨好了这个乖张任兴的小徒弟——

他递给了徐霜林那只自己一直攥没吃的橘子。

徐霜林:“……”

“很甜的,你尝尝。”

那个十七岁的小师父看起来无措又慌张,甚至显得有些可怜。

徐霜林这才注意到他衣服边角上,甚至还打着一个阵脚平齐的补丁。

这么穷?

能谋得儒风门双公子的师尊一职,难怪要忐忑不安,眼巴巴地求他了。

“我不喜欢吃橘子。”徐霜林道,“既然罗师父要赖在这里不走,那么这就是我请罗师父记住的第一件事情。”

“絮儿!”

老掌门待要指责,罗枫华摆了摆手,很快地又将橘子收了回去,说道:“没关系没关系,尊主不必在意。”

“唉,我这孩子没礼貌,一点都不知道尊师重道,让仙长受委屈了。”

“没关系。”罗枫华展颜笑了,重新看向徐霜林,眼神温润友好,还有些小心翼翼,“其实,拜不拜师也没有关系,我有些不多不少的学识,你跟我学着就好,不用一定认我当师父。”

老掌门忙道:“那怎么行……”

“名头都是虚的。”罗枫华脸颊红红的,有些不安地挠了挠头,“其实我也觉得自己太年轻了些……”他转过头,对徐霜林道,“如果小公子介意,以后就叫我名字吧。”

徐霜林静静地望了他一会儿,忽地嗤笑出声,就在罗枫华这个可怜的老实人被他弄得稀里糊涂,愈发尴尬的时候,他却整顿衣冠,端端正正地朝他行了个作揖礼,而后抬起脸。

橘树清香,光影攒动。

徐霜林笑了,眉宇飞扬跋扈,嘴角略有傲慢与邪气,但他那时毕竟还年轻,笑起来的时候,天然带着一丝蜜桃般的稚嫩清甜。

说的也是,名头都是虚的。

所以,叫对方什么,他又何必那么在意呢?

于是徐霜林懒洋洋,慢条斯理地唤了他一声:“师尊。”

橘树叶子簌簌,满地斑驳流曳。

起风了。

罢了,也就是凑合着拜了个师父,过不到一年半载的,也就该找下一家了,他这样想到。

那时候的徐霜林是真的以为,一切如旧,稀松平常,而这一天,也不过就是他人生中,再普通不过的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罗枫华的曲子改编自孟郊“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已在作话标明出处嗷~

第227章 【蛟山】昔日言

一晃两年过去了。

两年后的秋日,徐霜林躺在儒风门大殿的屋顶上,眯着眼睛看着满天红霞,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

这大殿顶上很少有人会上去,原本是他独处之地,但此刻他身边一左一右,分别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他的哥哥南宫柳,还有一个,是那位与他们岁数相差无多的罗师父。

徐霜林觉得自己有时很像是某些龇牙咧嘴的兽类,轻易不允许别人进犯他的领地,所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从什么时候起,自己会愿意带这两个人上至屋脊,陪他一起发呆,看云,看蜻蜓低飞,柳絮飘至高处去。

“柳儿!絮儿!你们在哪里?”

廊庑之下传来父亲焦急又略带恼怒的声音。

“真是的,每次让他们帮着打扫庭院,都跑得比兔子还快,这俩个小崽子。”

“啊呀。”南宫柳悄悄地从檐角边探出一个脑袋,露一双眼,看着自己爹爹急匆匆地走过去,然后又把脑袋缩回来,“哈哈,走了。”

“老头也笨。”徐霜林懒洋洋地架着腿,睥睨之态,“从来不知道上屋顶找我们。”

倒是罗枫华有些不安:“我们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唉,要不,一会儿就你们就下去吧,别让尊主着急了。”

“有什么关系?反正天塌下来,都有我俩顶着呢。”南宫柳朝他扮了个鬼脸,“担心啥,阿絮,你说对吧?”

徐霜林没说对也没说错,把嘴里的狗尾巴草吐出来,伸了个懒腰,坐直身体:“给我瓜子。”

南宫柳就把自己带上来的瓜子倒了一大半在他手里,徐霜林一边慢条斯理地磕着,一边乜斜着眼睛,有些好笑地看罗枫华惴惴不安。

他啐掉粘在唇上的一片儿瓜子皮,笑道:“师尊害怕?”

“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太好……”

“有什么不太好的。”徐霜林说,“老头要是怪罪你,我就给他脸色看。”

罗枫华:“……”

徐霜林又朝罗枫华伸手:“橘子给我一个。”

“你不是不爱吃么……”

徐霜林眉头拧起:“啰里啰嗦的,你给不给?不给提着你的脚踝,把你扔下去。”

他哥就来做好好先生:“阿絮,跟师尊说话别总那么凶巴巴的。”

“师尊啥呀,都叫给外人听的。”徐霜林道,“哪有师尊会跟徒弟一起偷摸上屋顶磕瓜子儿?”

罗枫华被他说的很是不好意思,慢慢低下了头。

徐霜林就爱看他这样子,每次瞧见了,都有种恶霸欺凌弱小的快感,他瞅着罗枫华瞧了一会儿,倏忽咧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师尊哥哥,徒儿说的对么?”

师尊哥哥是徐霜林突发奇想捏造出来的叫法,恭敬里带着亲昵,亲昵里藏着捉弄,于是罗枫华就显得很急,也很难过:“不,不要这样叫我。”

“称呼只是一个形式而已。这是师尊哥哥自己说的。”

罗枫华:“……”

逗完了他,徐霜林又伸手,再次死乞白赖地讨要:“橘子。”

“你不喜欢,我只带了一个,是给阿柳的。”

徐霜林便瞪大了眼睛,不过不是瞪罗枫华,而是扭头瞪自己的哥哥。

南宫柳正在往嘴里塞糕点,蓦地噎住, 混不清地摆手道:“那啥,我今天也不是特别想吃橘子,师尊,你就给他吧。”

罗枫华想了想,说:“你们一人一半吧。”

他说着,就把橘子在袖子上擦了擦,然后剥去皮,想要公平地掰成两半,可还是分的一边大,一边小。

于是罗枫华就显得有些苦恼。

大约是因为他清贫无依的出身,他总会为这样无关痛痒的小事而苦恼。

“唉……”

“大的给我。”徐霜林倒是毫不客气,金刀大马地就拿过了橘子,替试图一碗水端平的罗枫华做出抉择,“小的给他。”

罗枫华说:“你不要总是欺负你哥……”

话还没说完,嘴里就被塞了一瓣儿汁水鲜美的橘子,他愕然睁大了圆滚滚的双眼,茫然又懵懂地望着徐霜林。

“说什么呢。”徐霜林嗤笑道,他态度吊儿郎当的,眼神却很温和,“我的这一半,还要跟师尊哥哥再分过啊。”

南宫柳也凑过来,接过另外一半的橘子,数了数瓣数,又分出来几片,分别递给了徐霜林和罗枫华。

这位后来的儒风门掌门嘿嘿笑着,漫天晚霞之下,他细软的头发犹如蒲绒,微微遮落额前。徐霜林好笑地望着他:“你干嘛?”

“有橘子一起吃啊。”

他又把瓜子,糕点,果脯,分作三堆。

“有点心一块儿尝。”

“你们……你们真是……”罗枫华似乎是想要拾掇起自己一星半点的威严,可是徐霜林也好,南宫柳也好,他们似乎都对此毫无感觉,而是有些亲切,又有些顽劣地瞧着他。

罗枫华在这种友善的眼神里既觉得开心,又觉得荒唐,半天才喃喃道:“真是胡闹……”

南宫柳道:“不胡闹不胡闹,胡闹也是三个人一起胡闹。”

徐霜林听了,终于噗地乐出了声,单手撑着屋脊,另一手扶额笑道:“好啊,那咱们仨,以后就有橘子一块儿吃,有点心一块儿尝。”

他顿了顿,举目看着儒风门屋舍俨然的壮丽景象,咧了咧嘴:“有屋顶,一块儿爬。”

景象闪过。

还是那一年,元宵灯火会。

徐霜林赤着脚,嘴里叼着一片枝叶,正懒洋洋地在儒风门主步道上走着,时不时指指点点:“那个灯笼再挂高一点,说你呢,你挂那么低干啥玩意儿?腿短换一个人上去。”

背后忽然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阿絮,你等等。”

徐霜林回头,瞧见罗枫华提了一双鞋过来,眉心蹙着,说道:“你怎么又不穿鞋就到处跑?”

“这条路都是炼气石,不穿鞋,好吸收灵力啊。”

“天那么冷,这么点灵力算什么?快穿上吧,你看你,脚趾都冻红了。”

“啧,你这个人啰里啰嗦好麻烦啊。”

可话虽这么说着,徐霜林还是慢吞吞地把鞋子穿上了,不穿规矩,随意趿拉着,而后乜着眼,问罗枫华:“怎么着,闲下来了?要不要跟我去外头逛逛灯市?”

“阿柳的课业还没写完,我得抽完了他再……”

话音没落,就被徐霜林打断。

他扬了扬下巴,眼神矜傲:“我哥那个蠢材,你要盯着他写,那整个元宵晚上就耗着吧,别过了。”

罗枫华就好脾气地笑道:“不过就不过,我也不怎么喜欢热闹。”

徐霜林瞪着他,瞪了一会儿,忽然怒气冲冲地两脚把趿着的鞋子一蹬,踹飞老远,罗枫华愕然道:“你怎么了?”

“不穿,不穿!滚滚滚。”

“穿鞋啊,冷的。”

“不穿!滚!”

“……你生气了?”

徐霜林就一脸嫌恶:“我生气?我有什么气好生的,你和我哥,你们俩是蠢材和穷鬼,凑一起过节再好不过。走了,别搭理我。”

说罢挥了挥手,大大咧咧地往前行去。

他其实那个时候,挺希望罗枫华能追过来的。

哪怕脚冻得红皴皴,也满不在乎。

他就是要把俩脚丫子的鞋都踹了,等着有人在后面唤住他,着急上火大惊小怪地跟他说,要着凉啦。

徐霜林满怀期待地走着。

可是等了一会儿,罗枫华没有追上来,也没有喊他。

他顿了顿,就不由地放慢了脚步。

直到走出百米开外,再走就要到城门口了,还是没有人喊他。他捏了捏手指关节,心道,罢了,反正自己从小就没有什么玩伴,多少年元宵灯火都是独自逛的,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步下台阶。

一级。

两级。

终于倏忽回头,鼻梁高皱,变了面目,忍不住吼道:“罗枫华!”

罗枫华其实没走,他站在原地,鞋子已经拾回来了,正左右为难着,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听到徐霜林的一声暴喝,犹如当头一棒,猛地回神过来,睁大了圆眼睛,茫然道:“啊……”

“……”

算了。

真是服了他了。

于是那一年元宵节,他和徐霜林一起,陪在南宫柳旁边。

南宫柳苦恼之极地对着术法卷轴死记硬磕,翻着白眼诵道:“心口下一寸五分,为巨阙穴、为心幕,遇打则人事不省,当向右边肺府穴下……下……下那啥来着?”他挠头道,“又不记得了。”

“笨!笨死你算了!!”

徐霜林就拿竹简敲他哥的脑门,满脸的戾气,“下半分,用臂拳打去即醒,若醒后不愈,则一百余日必死。脐上水分穴,属小肠胃二经,重伤二十八日死。……第九遍了!!!你怎么没给蠢死?!”

南宫柳显得很沮丧,趴在桌上,长叹一口气,然而掀起眼帘,吹了吹自己额前落着的一缕细软头发。

“我也觉得我自己很笨啊……要是跟你一样聪明就好了。”

“不可能。”徐霜林斩钉截铁道,“做梦吧。”

暖帘子一掀一落,方才出去煮元宵的罗枫华回来了。

他披着厚斗篷,漆黑的发间和卷起的眼睫上都落着点点细雪,炉火映照之下,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倒也生出些耐看的味道来。

就好像迎春细小,落雪则艳。

“背了好久了,吃点元宵吧,歇息一会儿吧。”

罗枫华把木托盘端过来,三碗元宵,一人一碗。

南宫柳欢呼一声,立刻冲到案前,正伸手,却被身后之人拽住。

徐霜林阴沉着脸:“急什么啊,没规没矩的,谢谢呢?”

南宫柳咋了咋舌,似乎有些诧异自己这位最没规矩的弟弟,居然在这一节上会跟自己蹬鼻子上脸。

“干嘛?”

见弟弟有些危险地眯起眼睛,南宫柳连连摆手,顺带还买了个乖,衣袖一掸,行了个大礼,仰头开玩笑道:“小奴谢过主子恩赐啦~”

罗枫华:“……”

徐霜林看这家伙淘气,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也知道这人大概又是从哪个话本里学来的,便道:“行了,吃点心吧。”

罗枫华搓了搓冻得有些木僵发红的手,放到嘴边呵了呵,徐霜林替他解了斗篷,他便有些受宠若惊:“啊,不必麻烦。”

徐霜林懒得理他,不咸不淡地问:“外头下雪了?”

“嗯,刚下,不知道今晚堆不堆得起来,第二天可以打雪仗。”

“……师尊。”这时候突如其来的称呼绝不是恭敬,而是嘲笑,“你都多大了。”

罗枫华便笑,睫毛软软的,徐霜林看着不由心底温柔,但惊觉这份温柔时,他又没来由地觉得恼羞成怒,他急匆匆地寻找着任何可以宣泄的理由,罗枫华果然没让他失望,他很快就找到了,于是点着斗篷上一个补丁嫌弃道:

“你很穷吗?来儒风门都那么久了,这件破烂怎么还不扔?穿到外头别人以为我们欺负你,你是不是傻啊!?”

罗枫华就立刻忐忑起来:“这个,这个就算破了,补一补也还是能穿的,想到下修界还有那么多人在受难,我就没有办法吃好喝好啊,置办一件斗篷的钱,可以买十来张灵符,赠与需要的人。多好啊。”

“……”徐霜林手指仍戳在补丁上,怒气冲冲地瞪他。

罗枫华小心翼翼地寻求着自己这位高徒的认同:“你不觉得吗?”

“我觉得你有病!穷病!”

但话虽这么说,还是把斗篷挂回了架上。

三个人围着暖炉,吃着汤圆。

元宵花灯是看不成了,但这年纪相若的三个少年人,凑在一起倒也有说有聊,不觉得枯燥。

窗外下着雪,冰霜覆盖在红色的窗棂边沿,晶莹剔透。

屋内柴火噼啪,映得满室如春。

后来喝了点酒,气氛便就更好,罗枫华甚至拗不过他们,便接过了南宫柳拿来的箜篌,脸颊红红的,有些醉意,拨弄三两声,唱了一曲家乡小调。

“潭间落花三四点,岸上弦鸣一两声,弱冠年华最是好,轻蹄快马,看尽天涯花……”

“师尊师尊,这个好听,你教教我,叫什么?”

“少年游。”罗枫华温和道,“是蜀中短歌,我觉得很应景。”

南宫柳仰头便笑,他的笑容一向热络过头,总有些谄媚之气,但喝多了酒,竟也有了几分率真爽朗:“哈哈哈,少年游好听,我们可不就是少年裘马,意气风发吗?”

徐霜林抱臂冷哼:“一本书背了九遍都背不下来,哪个少年有你这么蠢。”

“哎呀,人各有短,人各有长嘛。”南宫柳笑眯眯的,居然也有精气神去反驳自己的弟弟,“你虽然是天纵之才,但我或许也有我自己的禀赋呀。”

“……你喝多了。”

罗枫华也笑,端起酒盏,说道:“望你们一生都是弱冠年华,各凭所长,做一世君子。”

南宫柳便抚掌,勾着自己弟弟的肩膀,惹得徐霜林浑身不自在,推开他,南宫柳不以为意,哈哈大笑道:“师尊这样一说,我忽然想起来,咱们虽然不放河灯,但愿望总要许的,都许个愿吧。”

徐霜林便抽了抽嘴角:“我觉得许愿这种事情挺恶心的。”

罗枫华说:“写纸上吧,写完了,丢进火里,也会成真。”

最后还是各自写下了愿望。罗枫华的是什么,自是不必多说,他方才祝酒的时候,就已经讲过了。

南宫柳有读书障碍,喜欢边写边念:“望……吃好喝好,有大出息,和睦,团圆。”

徐霜林被恶心得不行,但恶心里又夹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绪。

他是庶子,在家里从来没有太多的人会关注他。

是罗枫华来了之后,他才有了伴,他和南宫柳,还有师尊三个人,他们常常会一起玩耍,一起修行。

与其说罗枫华是他的师父,不如是说是他人生中第一位挚友。

因为有罗枫华在,他甚至不再那么妒恨兄长一无是处,却因嫡子身份博尽关注。他们朝夕相处着,倒也能瞧出些南宫柳身上的可爱来。

“阿絮写了什么?”

徐霜林不答,把自己团好的纸随意丢到了火塘里。

心愿很快就被光明与炽热吞没,溅起的花火映着他的眼。

“什么都没写,白纸。”

罗枫华和南宫柳便大失所望,露出些失落的神情。

徐霜林便露齿而笑,笑容邪气里又有些甜腻,带着种捉弄人之后兀自生出的洋洋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