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唬着脸道:“阿月,你的主子究竟是我还是北寞?如此,我便将你赐给他就是了,反正我说什么你皆不听,只管听他的。”

她的身子抖了抖,终于哭了:“阿月听殿下的就是了,大不了阿月就是一死罢了。”

我满意地拍了拍她的头:“乖啦乖啦,有我给你撑腰,谁敢杀你。”

我在阿月的帮助下,顺利地溜出了宫。此次出宫,并非随性而去。只因莫如南的病实在来得蹊跷,且不论之前毫无预兆,单就说前次我出宫遇袭而暗卫不见踪影之事就已然透露着不同寻常的味道在里面。父君中毒,我外出遇袭,莫如南避我不见,而明老头子和阿寞对此都讳莫如深。此几事相联,各种缘由耐人寻味。

荆国向来以贤臣名士扬名七国。可是这国大梁多,内水甚深,米粮多了,蛀虫自然也生了。我素来不聪明,但是天生嗅觉灵敏。就如我所说,都指挥使是何等重要的职位?紧握王都口舌,若在此生变,荆国危矣。

我本着抓奸一样的心理去探望我的臣下,可是我未想到这次出宫为我自己抓来了又一段纠结缘分。

事有偶然,亦有必然。那么我遇见秦沉璧,就是偶然中的必然。

我定是有着天然招惹是非的体质,所以纵然我这辆小马车已经是朴素简约到外看就是几块木板的拼凑物,依然在茫茫人海中被慧眼如炬的刺客们识别了出来。因而,做刺客也并非是门粗鲁活,想必他们也有着艺术家们纤细而敏感的心灵。

这次的刺客在数量上少于那夜刺客,在质量上却远胜于上次,而我的悲惨程度则加剧。

官家的府邸因占地辽阔而行人稀少,就算有人估摸也被这起性质恶劣的刺杀事件给吓出了十万八丈里。上苍保佑,但愿还有人记得去京衙敲一下鼓。我眼见着马车夫在扑来的黑衣人面前抛下马车后,小马车失去控制一路往越来越偏僻的地儿狂奔,而我则被上下颠的七荤八素。扣着马车窗沿,我努力不让自己的脑袋像撞钟般砸着窗棂。

唯一让我欣慰的是,刺客的轻功大概并非十分的好,追着这样奔放的马车也是有一定难度的。等我从天旋地转里平复下来,诧异地发现预料中的刀光剑影没劈向我。我小心翼翼地抱着头探出去,就看见我的救命恩人,翻手在一名刺客的脖子间抽回了剑,干净而利落。

横七竖八的尸体间,他一身墨袍玉立其中,抬首向我看来,淡淡的折雪的光线里,他的眉眼如染了一层温玉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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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七章 雪开初缘(二) ...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写章节名真是太幸福了~~~~摇扇子,最近挺热的,据说又要降温了,这是怎样一个抽搐的天气啊。

白色的雪地洒着殷洪的血,如散乱的花瓣,苍白并妖艳着。风扫过檐角,簌簌落下些许碎絮落在他的斗篷上。他慢理斯条将剑插入鞘中,黑色的靴子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地响声打破一片死寂。他的步伐很是优雅,与方才取人性命的狠辣模样决然不同。

“你受伤了。”这是他俯首看我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像春融冬雪般的清澈干净。

我啊了一声,然后迟钝问道:“哪里?”

他愣了一愣,告了声得罪。然后径直握住我扣进木头里的手指,生生扳开,我才发现指甲里沁满了血,十指连心,我后知后觉地痛嚎出了声。他的表情僵了僵,也许是为了我现在这与方才沉稳冷静截然不同的表现。

从此可以推导,这个孩子并非经常接触女子这种生物。方才我便是哭破了嗓子,喊得如疯如魔也没用不是。我既对自己是否练就了狮吼功予以否认,亦对那刺客们能否突然升起那怜香惜玉的心思不抱有希望,我还是很相信刺客们的职业修养的。

所谓的委屈和疼痛,那是要有人怜惜有人看见,才管用的。

而此时的我有种恍若隔世般的错觉,时光在疯狂流转,而我已分不清昨夕今夕。那夜的落九郎和现在的这个少年身影重叠又分离,再合二为一。我想我是疯了,居然开始犯这种混蛋至极的混了。替身这种虐情戏本子里的才有的桥段,竟诡异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心间。我的心立刻分成了两个小小的人儿,一个邪恶地咧着嘴说,这一看就是上天赐予的缘分啊,相似的场景,相似的人,如此不是上天为了补偿你在落九郎那里伤的心吗?另一个正气凛然道,太不道德了,你已经够昏庸了难道还要再添个无耻的形容词,人家良家少年郎的心不是任由你们这些纨绔子弟践踏的!

天人交战,我混乱不堪。

他见我欲揪头发,以头抢地的情形,蓦然笑出了声,恍若明阳耀入我眸间:“你是哪家的小姑娘?倒是有趣,看着并非奸邪之人,怎么惹了这些人来?”他说着从随身的腰囊中取出小药瓶来,细细抹在我指尖。

我盯着自己尚算青葱的手指捏在他指间,痛觉稍稍褪了些许。就听到心里那个正义小人呸了一声,她非奸邪之人,但她是淫邪之人,正在思考如何拐带你这看似单纯的小绵羊。

于是淫邪的我鬼使神差开了口:“奴家,哦不,小女乃京中人士,家父从仕。”吸取上一次失败的经验教训,这次我说的皆是真话,只不过是婉转的真话。言语技巧在男女交往中很重要,例如去青楼寻欢,那不叫出墙,那得叫偶尔放松身心;窜到墙头勾搭他人妇,那不叫通奸,得叫给身处广大正室侧室斗争中落败的寂寞少妇送温暖。

然后我接而问道:“不知公子府上何处,哪里高就,可有婚配?”最后一句才是我别有用心的重点。

他握拳轻咳了咳,我眼见着他白皙的耳根子泛上浅浅的红,我再接再厉:“公子不要多想,公子也不要害羞,都城女子素来都是这般直率而坦然着的。”自信是取得成功必备条件,我深谙此道。

他低头看了看我,半晌又笑了笑:“秦某初来都中,倒不知姑娘所说,看来王都此地民风确与他处不同。”我深沉地点了点,有我这样别具一格的东君存在,它自然是不同的。原来他姓秦啊,我的脑子里模模糊糊有什么隐约浮出。

等他接下来开口,我瞪圆了眼,只听他道:“在下景州秦沉璧,字渊书。此行来往王都,准备参加此次科举。方才途径附近,得人告之,前方有人行遭不测。再走便遇见了姑娘身处险境。”

得人告之?我在心间起了一丝疑惑,转而感慨,王都的百姓们果然还是良善的,少女血溅街头这样场景看来他们也觉得很不美妙。又听到他言科举,我就觉得这果真是上天安排的缘分呐,我仰着头眨着眼天真无邪道:“那秦公子是准备参加武举还是文举?”

谈及此,他的眸子里有丝丝光华欲破茧而出,唇勾起淡而暖的笑意:“皆可。”

这仅仅两字,他说的风轻云淡,我却仿若能窥见一个睥睨苍生的心,指掌间翻覆乾坤。

折服一个人,有时候不需要太多的口舌,短短数字便可。那时候的我就被这两字下的气势所慑住了魂,

很快,都府尹带着亲兵姗姗来迟救驾了。他浑浊的眼珠子在我和秦沉璧间转了两圈,又扫了一眼地下的尸体,立刻噗通一声带着人跪了一地:“微臣救驾来迟

,让殿下受惊,万死莫辞。”秦沉璧见此情景,扬了扬眉,如冠玉的脸上未见多少表情。

我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妙,这府尹老头早不来晚不来,来得如此不巧。我还未与秦小公子进行良好的沟通,摸清他的底细,顺便让他了解我端正而可爱的品质,眼见着就又要重蹈覆辙了。

他转眸静静看着我,半晌,撩开袍角,眼见着就要跪下去。我忙不迭跌跌撞撞跳下马车,扶住他的胳膊:“秦公子是步疏的救命恩人,步疏怎能受此大礼?”他唇角微微扬起,却还是跪了下去:“秦沉璧斗胆冒犯了东君,还望东君恕罪。”

“恕罪恕罪,自然是恕的。”我欲哭无泪道:“秦公子是秦家之人,栋梁之后,而今前来为国出力,本殿又怎生怪罪呢?”

我就说为何这秦沉璧之名如斯耳熟,后来才想起,景州秦家是出了这么个青年才俊,诗书满腹,武亦无双,于王都贵族小姐们也有流传。都言若不是秦家常年镇守边境景州,这公子必是东床的不二之选。秦家又为何家?当年亦是随着昭阳帝打下这天朝江山的世家之一,后来封赏时,秦家推却王名侯爵,随当年云氏先祖来到荆国封地,就此驻守景州至今。

我在得知有这么个家族时,有些许喟叹,这个,当年的秦家祖宗究竟和我家祖宗有什么不得不说的故事,追随如此啊。又道,秦家先祖也是英明的很。封王得位看似风光,实则也是游走在帝王信任的刀锋上,一有不甚便是九族皆亡,哪里有做土霸王来得痛快?

一阵马蹄声急行而来,阿寞下马,未理依旧还跪着的众人,大步过来,面上冰冻三尺,霜飘万里。

“殿下当真好本事!”他的声音冷得人骨头痛。

我摸了摸鼻子大言不惭:“偶尔遇刺,能锻炼我的反应能力和敏捷性。”

他猛地扯过我,手上的伤让我痛呼出声,有人握住了我的腕,让阿寞的脚步一滞。

秦沉璧抬头,迎着阿寞冰冷的视线,温润如玉的眸子里是浅浅的笑意,话语却有点凉:“殿下既身负重伤,又受了惊吓,这位大人如此怕是失礼了。”

我心下一甜,面上不觉露了笑意。阿寞的手一僵,我连抽出手来,苦兮兮道:“近来我当真是诸事不顺的很,这衰神君莫不是附了我的体,总是大伤不断,小伤不停。”

“又胡说!”阿寞怒道,面色却是缓了不少:“还跪着做什么,速传太医来。”他对着底下的人斥道。府尹唯唯诺诺连声告罪,慌忙退下。

他转而看向秦沉璧:“你又是何人?”

“沉璧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这次科举的考生。”我连忙插嘴道,讨好地看向阿寞。

阿寞面上阴晴不定看了他许久,终带着我离开,独留他一人在那。

走出几步,我回头看他,他唇角噙了一抹极淡的笑意,朝我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我咧开嘴笑了,大大点了点头。

阿寞冷哼了一声,我连忙收敛容色,乖乖跟好。

几日连绵的阴沉天幕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缠绵的光自云中挣扎着流淌向人间。

很多年后,我和他说起这场初遇,问他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我是谁。

他手中的笔一顿,接而又继续在薄绢上行走开来,面上是不言而喻的笑意。

我拽着他袖子,不让他继续画下去,不依不饶道:“那你还和我装模作样,亏我还在担心我会吓到你。你太过分了!”

他叹了一口气,将笔晾在笔架上,转而抱我坐在膝上,又伸手替我剥了一颗橘子,塞了一瓣在我嘴里:“当时一开始我是没认出你,只当是哪家官家小姐遇上了仇家,我还在想这谁家姑娘这般有意思,若是娶回家放着过日子想必有趣的很。可是谁料到,我一救就救回来了一个未来国君,恐怕也只有你这样的东君才会傻到将四爪龙佩大大咧咧挂在腰间?怎么你是觉得你长得不够特别,担心时刻惦念你的刺客找不到你?”

我嘴里鼓着橘子,讪讪笑了笑,无与伦比的心虚了。然后又想起他在逃避话题了,连忙揪着他袖子嘟嘟哝哝道:“又,糊弄我,你还没告诉我…”

他的唇堵住了我的所有话语,轻咬着我的唇瓣,他的声音低迷:“笨阿疏,你还用的着糊弄吗?”

春日午后的暖阳融融铺在我们身上,我被他吻得心醉神迷,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良久他气息略有不稳的抬起头,拾起案上的画,轻笑道:“阿疏…”

我迷迷糊糊抬眼看去,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言语,画上少女跪坐在马车里,扬首相望,素衣白雪,一眼相遇,一生结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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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八章 封君王侯(一) ...

作者有话要说:抱头蹿,昨天没更的罪人过来了~~~呼,因为也在整理新坑的大纲,所以这边更新就慢了些。不过也应该是隔日更的~~~新坑什么的真是让既爱又恨【果断发现了一个很囧的错误,抱头跑】弱弱呼喊,亲们留个言吧~~哪怕撒花也好啊,泪流满面

“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我合上手中经书,抬眼看去,父王似已阖目入眠。榻尾的青铜炉缭缭绕绕盘起千丝万缕的龙涎香,妖妖娆娆地蔓延至我身旁,姿态很妩媚,性味却很干涩辛苦。就如同这世间很多景象一般,看似繁华明丽,触手时也许便是透骨的寂凉。

比如说,现下这慕天子的江山,谁能想到里面已腐朽枯槁?又比如说,我这看似风光无限的东君之位,谁又知道它比那沁着毒匕首还要危险?这在于一个被动和主动的关系,匕首在那,你不碰它,自然无虞。而我这东君在这,就如同一个明晃晃的靶子,总是吸引众多有识之士的目光和箭头。

唉,东君我真是愁肠百结愁肠百结啊。我悄悄提起步子准备离开内殿,奔赴书房与那些早已堆成书山文海的奏折们来个月夜相会,将一转身便听到父王似是梦还醒的昏沉声音:“读了这些天的经,你可明白了什么?”

我一个激灵,脚踩着裙子差点栽了下去,稳了稳身子,我清了清嗓子道:“佛家之说向来博大精深,步疏只悟得一二皮毛,日后定当加倍用心于上。”

“哦?你悟了什么,且慢慢于我说来听听。”此刻父王的精神似好了不少,可我却愁苦了脸。我向来不善在哲学领域这块无多研究,也无多兴趣,若要我清心寡欲,甚至不食牲畜,对我来说,比回炉重造还来得不易。咦?这般看来,我竟比牲畜还牲畜了?可见佛经这玩意不好,容易让人陷入极端悖论之中。

我在苦思冥想地筹措着用词,那边父王一声叹息:“阿疏,我现在思量当初立你为储君是否当真是个错误了。便不提是否祸害了这荆国江山,想来也是害了你。”

他的话让我心底一酸,父王终归还是我的父亲,纵然我曾埋怨过在年纪小时就给我冠上了这么个枷锁,但是他又何曾没有父母心。我道:“既然阿疏承了此位,就必然会做好,总不至于当真成了荆国的第一个昏君就是了。”

他听罢思量片刻,又道:“这次科举你让北家的孩子主持了?”

我低低应了声是。

他缓缓道,苍老的声音随着沉沉香芬散在殿内:“阿疏,有利必有欲,北家是柄双刃剑,用的是否妥当就看你如何使它了。”

我觉得父王这话很深奥也让我很纠结,只因我觉得阿寞和我之间至少有着十来年的情谊在。虽然我经常欺负他,但往往我欺负他受到的责罚远远比他的受害程度来得高。他似乎也不会小心眼到因着这些来对我打击报复,我还是很相信阿寞的。

“这次科举,殿试的时候你也是时候为自己做打算了。”父王嘱咐完几句,便言累让我退下了。

其实今天这番对话,于我看来并不是个好兆头,有那么四个字萦绕在我心间,直到我踏入书房还郁郁不得解。书房内临窗端坐一人,似已久候。我眯起眼看了许久,才辨认出是阿寞。在他明显责备的眼神中,我把自己随意扔在书案后宽大的椅子里,软趴趴伏在案上道:“阿寞你不在吏部那里清点你的未来门生跑这里来作甚?”

“这是秦沉璧的考卷。”他从袖间抽出一轴书卷,我愣了愣盯着它,有些期待又有些揣测。难道秦小公子作弊被阿寞逮到了?我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开始想该如何从素来刚正不阿的阿寞手上救出秦沉璧。人嘛,偶尔失足可以原谅的,何况还是我这般开明和宽容的人?

“我不同意这样的人入仕,心诡思深,往往为权欲之徒,后必祸国!”他前行两步,手掌将考卷压在我面前。这番话说的可是严重,我觉得有些不公平,这种不公平就好像每个担任过太子太傅的老头都会在气极辞职后留下我必为昏君这样的诅咒,我是不是昏君还有待实践考证好不好?

突然我又冒出了一个念头,倘若秦小公子是个奸臣,岂不是和我这个昏君很搭?

阿寞显然对我面色陡然显现的莫名笑容有些恼怒,于是他激动了,他抽出我准备展开的那份卷轴,竟将它掷进案脚的火盆中。原本奄奄一息状的火苗立刻欢腾地蹿了出来,饥渴地吞噬着。我猛地站起来,撞开了椅子,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这真的是我所认识的以冷静自持著称的北国公之子吗?我慌乱蹲□去实施抢救,手臂被他拉住,我气愤回头:“阿寞你究竟怎么了?”

他的面色有点白,话语很是隐忍:“如今朝政动荡,佞臣在暗我等在明,而这秦沉璧在那时那地出现,殿下就不觉得太过巧合了?”

我冷冷看他:“你的意思是,但凡那时救我的人都是居心叵测之人吗?那我是不是就该死了呢?”

他的眼中聚集起狂风暴雪:“殿下明知臣所说的并非那个意思!”他的语气转而变得艰涩:“况且殿下如果对秦沉璧存了那份心思,就该知道他是绝不能入仕的。”他说完松开了手,转身离开,我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原本冷峻傲慢的贵公子此时竟是狼狈逃离的模样。

我的指尖还停留在火盆上面,终缓缓缩起,火红炙热的光却丝毫感觉不到温暖。双手遮住眼,脑中有很多模糊又清晰的身影在晃荡,执伞等在书房外送我回宫的阿寞,雪夜下握住我手腕的落九郎,缓缓揩去剑上血滴的秦沉璧,还有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父王,整日落泪的母后…越来越多的画面绞得我喘不过来气来,四周都是漫无边际的沉沉雾霭,而只余我一人踽踽独行。我该信任谁?又能信任谁?我找不到答案。

冬雪化去,春华渐浓,荆国往往冬长春短,因而这春日便愈发显得珍贵来。进士科和明经之考业已结束,因着秦沉璧这事我和阿寞除了公务已有好些天没有说话了。每当他欲提出些今天天气不错,殿下用膳了否这类缓解气氛的话题,我一想起那烧成灰的卷子我就来气,于是每次都会转头看天看花的不再理睬他。父王的病熬过了冬天,理应是见好的,可是他突然提出了借着我今年及笄,便退位传给我。于是,东君我,果断地失眠了。

可见我的心理素质还有待提高,可我觉得吧,任何一个从副职转正的人大抵都会有我这样忐忑而焦躁的心情。就如同二房转成大房,拿了家里的金库钥匙,反而觉得无所适从了。

等我圆满地熬成了某动物的特色眼圈时,我决定微服私访出外散心,目标兵部,目的找兵部老头喝酒。

早春的杏花已探出了承天门边各府各部的墙头。一路而去,粉白随风而散,悠悠飞满长长宫道,惹蝶招蜂。偶落一瓣贴在额头,凉凉的露珠滚落脸颊,眨眨眼,只觉满面芬芳。唔,天然胭脂果然比人工的来得要清新自然的多。

将踏进兵部,我的心咯噔一声动了。琼花玉树底下,他长身玉立,浅月色的袍角沾染着绿草上的露水,晕出浅浅的蓝。风打开花云蕊霞,坠了几簇细细的花轻佻落在他玉冠锦袍上,鲜衣怒马少年人,弹铗击箸京华客,当真十分曼妙。我立在那里,无端又自然地被他的美色迷惑了。

他似察觉到我如狼似虎的目光,转首看了过来,眸子微微眯起,漾起一层浅浅的笑意,如玉溶水,轻轻柔柔。我竖起折扇遮在唇上,摇了摇头,他笑着点了点头,我眼弯得都快看不见了。我轻手轻脚走到他身旁,上下打量了遍:“唔,今日穿得倒甚是得体,没有了那江湖气。”折扇在指尖转了圈,又觉得有些难以开口,他进士落榜多少与我着不可分的干系。虽说以他的家世在底下城中谋个幕僚之职不成问题,可是总归是委屈了他这样的人物。

“听闻殿下不久就要承接大统,此时怎么还有闲暇来这里?”他看着笑道。

“唔,正因我要承接大统,所以才来六部进一步了解臣工们的工作。”我说得一本正经。

“哦?”他脸色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我被看得很不好意思,然后又奇怪问道:“我出现在这里尚有由可寻,为何你也在这里?”

光影交叠落在他面上,他偏首笑得意味深长:“秦某不才,文举落了榜,幸而偶遇兵部尚书大人,得其赏识,荐入武举。”

这一番话我听了愧疚不已,却也不是十分信他所谓的偶遇。秦家素来也是武将世家,能与兵部老头子相识也并非什么奇事。不过,我看了看他这般芝兰玉树的清贵模样,再联想了一下沙场上光着膀子们的五大三粗的兵卒,觉得有违天理的不和谐着。我用扇子戳了戳他的肩:“若你真想寻个差事,本殿尽可以保你入得朝堂,又何必去军营里打拼?”

他面容稍敛,低首看了我片刻,轻轻一笑:“秦沉璧如果仅是寻个差事,又何必来这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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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九章 封君王侯(二) ...

作者有话要说:唔,码字存新坑中,求抚摸求安慰~~~~

“那你想要什么?”曲折如骨的枝桠被重重琼花压低了腰,我抬头触到簇簇花团,抬扇轻轻一压,顿时云白素锦,碎碎纷纷坠下,扬成一幕极为风流写意的景象。

民间话本子里总是爱把这宫墙之内描述得荒唐华丽、黑暗噬人,可见文学作品大抵都为创作者们的臆想之作。眼前景象如斯,便是称为良辰美景都不为过。何况还有令自己心悦之人呢?

那簌簌飘零而下的落花沾染在他袍子上,他毫未在意,反倒是伸手替我拂去肩上的的花瓣。他捏着那薄而轻的琼花,光线折入他的眸子里,里面清楚的映着我定定看着他的模样,青色的鸾凤袍,发髻上没有任何朱钗,很是正派的东君模样。我微微有些懊恼,都言女为己容,可怜我至今才有了这份觉悟。

他原本似要抚上我眼角的手顿了顿,最终垂在身侧,他看着我:“原本我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可是,现在反倒不确定了。”说罢他低低笑了一声,有丝嘲讽的意味:“有人曾说我是他见过这世上最冷静自制的人,而今我却觉得我是这世间最贪心的人了。”

他这番话说得我有些云雾不清,总觉他话里还藏着什么。我揣摩了一番,大抵上觉得也许他还是在为未能登科博鳌而忧愁乃至不平,其实我也觉得以他的资质是担得起三公九卿这样的位分。可是,事已至此,他又拒绝了我的内幕便利,只能由他去参加武举。这条路其实为两全其美之法,一可圆他心愿;二我手下并无良将,若由他入伍,自此我亦可逐步掌握师旅势力。可是,我抿了抿唇,就如阿寞所言,我若对他有那份心思,就不该让他入仕。否则,君臣之别,就足够太学太史那帮子用唾沫星子将我淹死在宗庙的祖宗牌位前了。

我心下两难,于是开口:“你当真是要考武举的吗?”我问得有些小心,心中呐喊,说不啊不啊,东君我觉得你更胜任王夫这个更有前途的职业啊。

他低头静静看了我许久,我的心都揪了起来,若我没看错他的眼神里却是也有着犹疑和一丝恍惚。良木芳丛萋萋,蝶舞翩翩,鲜丽和暖。我觉得所有的声响都已渐憩去,惟侯他言。

廊下一声轻咳,惊破了我和他之间的安谧,他眼中的困惑和迟疑一瞬如潮般退去,恢复清明。他缓缓点了点头,道:“秦沉璧此生之愿从未变过,矜戟砥剑,为君阔疆展图。”

心中如潮的失落堵在我的胸口,将将那一刻,我甚至以为他将要对我进行人生中将要面临的第一次表白,结果听到的却是他对我表忠心,这落差也忒大了点。回头恨恨寻找打扰我们的罪魁祸首,就看到兵部老头和太傅老头并肩立在廊下看着我们,兵部老头尤其笑得奸诈,就见他弯腰行了一礼:“殿下大驾,微臣有失远迎,殿下恕罪。”恕你头的罪,这破坏因缘之罪,是要遭天谴的!而太傅莫老头的眼神很凶残:“殿下这几日当真是忙于国事连老夫布下的课业都没时间完成了吗?”

被莫老头当场抓包,这种尴尬在秦小公子当场的情况下,已不是钻地缝能形容的。面对他揶揄的笑眼,我的脸火烧火燎地红了。

在兵部混了一个下午的时光,正当准备同秦沉璧一起离开时,兵部老头胡九言出言拦下了我。秦沉璧对此未有他言,依礼一拜后便随莫老头而去。我恋恋不舍将目光拿回,转而怨气横生地看着胡九言,倘若他不给我说出个一二三五来,此次我必定是要没收他酒窖里所有的藏品,再揪光他的胡子

待遣退了侍从们,他如是开口:“殿下认为秦沉璧此人如何?”

我翻了翻他案上的奏折,梁茂之名映入了眼中,眉略一挑高:“他秦沉璧之名,流传七国,想来亦非虚名。而为人,若单从他救了本殿来看,人品自然也是无差。”

胡九言踏前两步,捏着胡子道:“想来君上亦和殿下提了,此次科举便是为殿下招揽贤士,以助殿下治国理政。而殿下若一登基,第一要事便是大婚继延嗣。以秦家人的身份和在边境的声望,秦沉璧无疑是最为合适的。况且,臣见殿下似也对他颇有好感,如此为何不顺水推舟而两全其美呢?”

我的手指停在梁茂两字之上,注视了许久,开口:“梁茂又怎么了?”提及梁茂,此人乃当世一株奇葩。荆国有七州八镇,梁茂为世袭的梁州州侯。听闻他,是个傻子。我荆国州侯是个傻子,说出去谁也不信。可偏偏当初的梁州老州侯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在琼苍殿上对着我父王说:“不榖不善,失天德而得愚子。可此子为夫人心头血肉,弃之不得,臣下忠守梁州数十载,惟望竖子承我之位享一世安乐。君上成全。”

当世的父王本应是怎么也不会同意一个傻子继承梁州侯位,可是恰逢那时候母后怀了阿雪十分辛苦,闻得那句“此子为夫人心头血肉”,心下动容,终挥笔同意了。

然后,这个尊贵的傻子便开始了他兴风作浪而又丰富多彩的州侯一生。曾经有次在年终诸臣来朝的时候,我在琼苍殿内撞见过他。当世他正流着口水,要爬到父王的王座之上。我哪容那样漂亮的金座沾上一个蠢头蠢脑的孩子的鼻涕口水,于是分外嫌弃和威武地爆喝一声阻止了他,同时也把他从丹墀上吓得滚了下来,头破血流。唔,好像是有些不甚厚道。

事后老梁侯狠狠训斥这个逆子,而我虽然当时父王只是微笑着拍了拍我的头,可是当晚我就悲苦地去跪了宗庙啊。自此,这个傻子州侯就和我结下了天大的梁子。

此后也甚少见他了,只闻他在梁州折腾得十分厉害,譬如他曾不顾下臣们的劝解,异想天开地上书要在梁州造方格圆孔的钱币玩儿。父王见了,付诸一笑,便未予理睬了。我只能感慨,梁州至今还未暴乱,真是老天开眼。

“梁州上奏,要加享兵饷,臣尚未上奏。”胡九言道。

“梁州素来以兵富马强而著称,戍卫一州已是足矣,何故又要添兵加饷?”我点着奏折道。

胡九言的脸色顿时和吞了苍蝇一样,噎得话语难以吞吐,我斜觑过去。他清了清喉咙道:“折子里称,梁州侯近日喜爱带兵打仗这样的玩戏,故有此奏。”

这下轮到我无语问苍天了,梁州侯啊,你到底是何方神仙投的胎,怎生这般的创意不断且皆是惊天地泣鬼神之说?

我收拢这封奏折揣入袖中,掂量了几下,转头对他道:“莫太傅曾于我说,狡兔三窟,佞臣千面。而今梁州于泰州结为姻亲,本殿曾不解何家女儿会嫁给一个傻子?而今看来突然发觉,梁泰可为两窟矣?本殿可能揣测,是否尚有另一窟安在?况且梁州兵力之盛、良将之多,世人皆知,而我王都又可能相与?如此秦沉璧将往何方去,尚书还不知晓吗?”

胡九言听罢,沉思片刻,俯身一拜:“殿下英明,深思远虑,臣惭愧。”

我摆了摆手:“你还是继续叫本殿昏君吧,都叫了十来年了,突然改口想来你我都不习惯。”

出了兵部,门前早有鸾驾华冕相候,殊色上前故作恼色:“奴婢不过是去替殿下理个书房的片刻,眨眼便不见了,殿下可真是要整个潜龙邸上下的奴才们都掉了脑袋不成?”

我打了个哈哈,捏了把姝色滑腻的脸蛋,调笑道:“美人如玉,本殿怎生舍得杀了呢?”

她嗔怪地瞧我一眼,轻打下我的手:“堂堂白日,殿下好歹也顾及着点王家仪态,怎生还是这般胡闹?”

我踏上鸾驾,扶着木肘,突然侧首看着姝色道:“姝姝,我不是和你说过不要再自称奴婢了吗?”

她打着帘的手停在珠帘上,看向我笑道:“君为君,臣为臣,奴婢自只是奴婢,上下之分怎能因殿下一时笑言便废了?”

我看着这个自幼便陪伴在我身边,性子素来泼辣张扬的明艳女子,时间不仅能增厚彼此的情谊,却也能拉开双方的距离。我低低重复她的话:“君为君,臣为臣…姝姝,君臣之别是否连我两都不能免之吗?”

她点了点头,笑颜娇若花朵:“能身为殿下的臣子,是姝色此生之幸。而姝色最大的心愿便是希望殿下能成为当世明君,也不负殿下天朝第一女君的名号。”

我抚了抚额,这名号又是从哪来的?如此不切实际地让我压力深重。

春日即逝,夏节将到,转而便是我的及笄礼了,我的登基大典也将随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