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干枯的面容定格了他死前的恐惧和哀嚎。

帕瓦尼静默的上前,阖上了他的眼睛。他明明已死去了,可帕瓦尼依旧听到他喉咙里残余的枯木朽烂般的声音,“魔鬼……”

达马苏的真正死因并没有公诸于世。每一个前往现场的圣骑士都被命令永不泄露这一日的见闻。

帕瓦尼并非不能理解教廷的顾虑——从担任枢机卿之前,达马苏就一直执掌宗教裁判所,当他披上红衣后,裁判所便也在他手中变成了一柄嗜血的利剑。他聚集了全欧洲的畏惧和憎恨。曾有银行家自埃及雇佣了两万佣兵,趁他在外巡查时截杀他。可达马苏只带2o名修士和28o名骑士便将这两万人击溃并斩杀。经此一战欧洲再无人敢挑衅裁判所的权威。

梵蒂冈的特务长手下也许没有那么多护卫,可每一名都是一骑当千的精英。如今他们在一夜之间便悉数被抹杀,达马苏本人也像一件威慑品般被展示。若传出去势必令人心浮动,甚至影响教廷的声望。

帕瓦尼真正疑惑不解的是,魔鬼究竟是如何悄无声息的进入了神佑之城梵蒂冈。梵蒂冈并不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它在神的威能加持之下,是最不该出现魔鬼的地方。

直到这一天,他在前来翡冷翠的路上,遇到一场泥石流。他才恍然明白了那答案。

——那并不是寻常的泥石流,而是有魔鬼挥剑斩断了山体。泥石流阻断了圣殿骑士们前进的路,他们被迫滞留,协助从翡冷翠赶来的巡法使救助灾民,清理尸体。在其中一具尸体的身上,帕瓦尼发现了弯曲如藤蔓的符号。那符号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在很久之前达马苏枢机卿还活着的时候,曾有一回帕瓦尼见他拿匕首痛恨的戳刺自己的手腕,他手腕上便有类似的符号。

“这是炼金学的文字。”银发的检察官为他解答,他冰冷坚硬,如一柄黑铁铸就的长剑。这男人的灵魂如此一目了然的高贵和纯净,帕瓦尼甚至无需询问他的身份。他便请他继续说。

“拜占庭的骑兵将这文字纹在身上,他们相信这文字能将魔鬼的力量源源不断的汲取到自己身上。也有异教徒的巫师,祭祀时便用血在身上写满这文字,以便引导魔鬼附身在他们身上。”他说,“这文字意为,‘我身即通道’。”

我身即通道……帕瓦尼霍然意识到,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红衣主教达马苏以自己的身体为祭品,将恶魔召唤进了梵蒂冈。

那么圣座是否知晓这件事?

帕瓦尼感到浑身冰冷——如果连他都能推测出来,教皇有什么理由不知道呢?达马苏枢机卿是教皇的亲信近臣,也许教皇不单知道——他还曾参与谋划。

这一回教皇令他前往翡冷翠送信,并协助翡冷翠的紫衣主教剿灭魔鬼。他原本以为是圣母大教堂向教廷发出了请求,可今日他与黎塞留的会面表明,黎塞留并不知情。教皇却能清楚说出他们即将剿灭的魔鬼的特征:二尺四寸的身高,黑发、金瞳。

他何以这么清楚那魔鬼的模样?

也许因为他曾亲眼见到。

帕瓦尼不敢再想下去,他全力清除心中的杂念,对同伴说,“总之,在黎塞留主教准备好之前,我们先回普朗托,剿灭阻断我们来路的魔鬼。”

可这个时候他听到佩剑在皮鞘里嗡鸣,马厩里他们的坐骑也骚动不安起来。那训练有素的法兰德斯温血马暴躁的喷着鼻息试图挣脱缰绳。帕瓦尼抬手安抚它们,便听到悠扬的鲁特琴声。一瞬间万籁俱寂,空气中有黑色的羽毛像雪花一样悄无声息的飘落了。

那琴声中隐藏着令人不安的东西。圣骑士们抬头望向月亮的方向,便看到无数黑色的鸟扑棱着翅膀腾空而起。鸟群如此的密集,整个天空都被它们乌云一样的黑羽遮蔽了,它们的鸣叫交织成一张尖锐的声网,像是电火花在空气中爆裂开。

有吟游诗人坐在钟楼塔顶,悠闲的弹奏他的鲁特琴。他并不将圣骑士们的戒备放在心上,安然享受,仿佛置身于巴比伦的花园。他背后红月如轮,有巨大的门扉悄然开启。

当那门彻底开启时,圣骑士们才骤然发现,空中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鸟群——而是无数自那门中涌出的恶魔与堕天使!之前他们离得太远了,看上去便像是无数的飞鸟。那声响也不是什么鸣叫,而是他们拥挤的兵器与利爪彼此摩擦发出的响声。

那是恶魔的军团降临在翡冷翠!

塔顶上的吟游诗人终于像一名剑客般起身。他握住鲁特琴的琴首,双臂缓缓的展开半圆。那乐器便在他手中化作长剑,他抖落剑光,在那个瞬间帕瓦尼竟觉得他对他微笑了。那笑容仿佛自地狱而来,蛊惑的,轻蔑的,却又杀气凌厉。

那恶魔挥下了手中寒刃。

“盛宴开始了,”他像一个慷慨的国王,“卸掉枷锁去夺取吧——我将这城中的一切,都赐予你们。”

恶魔们大笑着欢呼起来,如漫天雷鸣翻滚。这军团一涌而下,如猎犬般展开了狩猎。

“该死的,是位阶恶魔!”帕瓦尼拔剑时忍不住低声咒骂。圣殿骑士团仍滞留在普朗托,协助那名为雷罗曼诺的检察官搜捕这恶魔。如今的翡冷翠设防犹如不设防,并没有足以对抗这恶魔,守护全城居民的力量。

这恶魔本该处于被追捕的立场,可现在,他已将这场追捕反过来变作了他的狩猎。

恶魔如倒灌的海水般汹涌的奔流在翡冷翠的每一条街巷。这城市仍在熟睡,尚无人知晓末日已提前来临。

32chapter 32

圣母大教堂,主教间。

“可是,凭一人之力就毁掉巴比伦的魔王,怎么可能轻易让教廷操控?”朱利安诺感到激动,并且不解,“他是耶和华最大的敌人,他从诞生之日便不遵守神立下的规则。”

“是啊,一开始我也不能理解。”黎塞留说,“可如果,他必须要遵守呢?”朱利安诺等着他的答案。黎塞留便替他解惑,“比如说,他并不是以魔王的身份被召唤,而是以人类之身重新诞生。”

“这也能做到吗?”

黎塞留说:“很难以置信,可教廷确实做到了。你可还记得之前我带你去看的血样?”他见朱利安诺点头,便接下去说,“我当时并未告诉你——那份血样便是巡法局送来的。有魔王之力,却并非魔王之血。而如今教皇令我追捕的魔鬼,二尺四寸,黑发,金瞳,分明就是在描述一个人类的孩子。加洛林和教皇在找的很可能就是同一个人,他兼具人类与恶魔的身份。”

惊喜令朱利安诺脑中嗡嗡作响——袭击米夏是伊万的自作主张,但当事发后伊万便不能再瞒着他。他告诉朱利安诺,妨碍他的是个小魔鬼,两尺半左右的身高。虽不曾提及样貌,但还有哪个十岁孩童能轻易击退一个连续杀人狂呢?

若这孩子真是魔王,教廷可以操控他,他为何不能?朱利安诺感到蠢蠢欲动。

黎塞留则依旧在思考那可能性,他说,“我们可以假设,在毁灭巴比伦的时候,魔王的肉身已被消灭了。一个没有强大肉身的恶魔,或许比较容易摆布。于是教廷通过某种仪式,让他降临在人类孩童的身上——理论上这是可行的,‘以我身为通道,以我身为居所’,古来不知有多少人被恶魔附身——但这一次的附身稍有不同,譬如说那恶魔并不知情。无人告诉他他是被创造的,他从睁开眼便以为这就是自己。”

朱利安诺说:“于是他兼具人类与魔鬼的身份,因为是人类,他受神立的规则所约束。又因是魔鬼,他的血里流淌着力量。可是,老师,纵然教廷敢犯下渎神的大罪,创造出这怪物,他们又该如何隐藏他?不合常理之事,总是难以隐瞒的。”

“宗教裁判所——”黎塞留说,“在宗教裁判所,有一类人一直隐藏在黑暗中。人人都知道他们的存在,可无人见过他们。”

朱利安诺立刻便也想到了,他低声说:“秘密行刑人……”

“是,秘密行刑人,达马苏豢养的杀手。”

并不是每一个异端都会被送上裁判所的火刑架,有一些事会动摇教廷的根本,不能公开;有一些人掌握权势,无法逮捕。这时便需要秘密行刑人,他们专学杀人的技巧,悄无声息的在黑暗中完成任务。甚至无人知晓遇害者死于暗杀。没有人见过他们,因为每一个见到他们的人,都死去了。

“将魔王培养出杀手……这可真是……”朱利安诺心里就只剩下赞叹,在渎神的路上,比起教廷的天马行空,他简直就是个没见识的乡巴佬,“可教廷如今为什么又要缉捕他?”

“因为那毕竟是魔王啊,”黎塞留感叹,“纵然他什么也不记得,他的血也依旧是高贵的。连神都不曾驯服的灵魂,怎么可能屈从于人类的操控?恐怕教廷很快便意识到这一点——也或许,他们已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黎塞留在胸前划十字,“达马苏枢机卿去世,也许还有更深的隐情。时间上太巧了啊……”

他这么说的时候,书桌上摆放的水晶球倏然裂开了。清脆的响声令两人都一惊。此刻他们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天空已变得漆黑,却又不是夜的黑。月光投下的窗影不见了,连星光也不残余,那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明光。

朱利安诺端了蜡烛去察看,黎塞留抬手将他拦住,“留在这个房间。”他说,“无论如何,都不要出去。”

朱利安诺抬头便看到,黑暗中唯有钟楼塔顶发出微弱的光芒,与他签订契约的恶魔坐在上面,悠然弹奏他的鲁特琴。

他于是了然,自身上解下红宝石镶嵌的黄金十字架,系在黎塞留的手腕,“是。愿神保佑您,老师。”

朱利安诺坐在书桌前,就着蜡烛的灯火阅读教皇的亲笔信。

——外间雷鸣轰响,恶魔如乌云覆盖着整个大教堂的天空。骑士和神父、修女们正在对抗恶魔的进攻,不断有人从庭院里奔跑着经过,给战士们搬运圣水、剑弩和绷带,也将伤残者搬运回来治疗。

只要望向窗外朱利安诺就可以看到惨烈的战场。可他兀自不动,年轻的面庞一如往常的温和无害。

作为翡冷翠的紫衣主教,黎塞留并没有逃避他的责任。此刻他也许正在最前线,吟诵经文驱除魔鬼,为圣殿骑士们加持力量。不过朱利安诺并不关心——圣母大教堂修建在古代遗迹上,有巨大的炼金术阵源源不断的从地下汲取力量,阻拦魔鬼的入侵。这里是安全的。该感到恐惧的是远离大教堂的下城居民,他们□的暴露在恶魔面前,就像投给猛兽的饵食——不过这些人又和他有什么相干呢?

只是有那么一瞬,黑发红裙少女的身影闪过朱利安诺的脑海,令他短暂的失神。上帝造人真是残忍啊,朱利安诺想,纵然她如烈火燃烧般美丽,可在魔鬼的力量面前她依旧是脆弱而短暂的。不能将她攀折在手中便已等到她的凋零,是多么寂寞的事。

然而他已习惯了这种寂寞。他很快便不再去想她。

他脑海中一遍遍回想的是这一晚黎塞留向他披露的真相。有野心鼓动在他的胸膛里,令他浑身都要颤抖起来。想要将这份力量握在手中——那么,他该到哪里去寻找那魔鬼呢?

恶魔的喧嚣惊醒了人们的美梦,初时睡眼惺忪男人和女人还互相推诿着,该谁下床去安抚被惊醒的婴儿。可随着第一声惊惧的惨叫响起,恶魔的盛宴便开启了。

黑暗笼罩着翡冷翠,这城市很快便沦为人间炼狱。到处都是狩猎的魔鬼和奔逃的人群,鲜血喷溅在白石的墙壁上,人命在恶魔的爪下碾入尘埃。恐惧的人们躲藏在床下、衣橱中、墙壁后瑟缩着,握紧了手中的铁质十字架向神祈祷着,直到恶魔的指爪伸进来撕开他们的藏身之处,露出尖锐的牙锋向他们狞笑。

其实神已经保佑他们了。在神的威压之下,恶魔的力量被束缚着不能肆意施展,它们只能像人类一样屠杀。然而恶魔的**原本就比人类强大,何况他们太多了。

帕西瓦奔走在每一条街巷里,从恶魔的爪牙下救出一个幸存者,而后目睹更多人遇害。

愤怒奔涌在圣骑士的胸膛。可他知晓凭借三个圣骑士是打不赢一个位阶恶魔的,在他们被那恶魔戏弄的时候,他手下的军团便会将翡冷翠屠作空城。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救助更多的人,护送他们进大教堂避难。

比雷斯百无聊赖的坐在钟楼塔顶,观赏着地上的狩猎和受难。他心中不存慈悲。

可当他在满目恐惧和哀嚎中,不经意对上了圣殿骑士愤怒欲燃的目光,他忽然就微笑起来。终于有些趣味了,他想,他该奖励这高尚的骑士,他已有一千年不曾这么愉悦的被憎恨过了。

他于是拔剑,自塔顶上下来。踩着尘灰、烈火、废墟和鲜血,向着帕西瓦走去。

帕西瓦感受到背后凝滞的杀意时,那魔鬼正提着剑对他微笑。他随手挥剑,剑光抖落像一条银色长龙。冰冷的杀意刮过帕西瓦的皮肤,他身上每一块肌肉都紧绷起来。他知道自己遇到了这一生最大的考验,可若对这魔鬼退缩,他便再不配做一名圣骑士了。

他紧盯着魔鬼的目光,轻轻对他身后哭泣的小女孩说,“藏到墙后面去,我会再去救你。”

小女孩想扑上来抱他的腿,可看见对面不耐烦挥剑的男人,她的腿便不由自主的发软。

“你真的会再来救我,对吗?”

帕西瓦沉默了片刻,轻声说:“以生命起誓,我会。别害怕。”

小女孩终于回身拼命的奔跑起来,

那恶魔的战击随即便到了——他仿佛一直在等他准备好,此刻才出手。他只是站在哪里,随意的将剑挥砍下来而已,可帕西瓦竟只能狼狈的以剑格挡,他被迫后退着,剑刃撞击的火花迸溅在他脸上,他竟毫无还手之力。

那恶魔便有些不耐烦了。寒意令脊背生凉,帕西瓦用力抵剑将他推开。他用双手握住剑柄,压低剑尖自下而上的挥砍,用尽全身力气。可那恶魔的剑比他更快,他眼看自己的剑尖便要砍上恶魔的衣角,然而他的脖颈已感受到刀锋划破皮肤的痛楚。

他想,他终究还是违背了他最后许下的誓言。

可那恶魔在最后一刻放弃了斩杀他的机会,毫不滞留的后退——有人杀入他们之间,他整个人就如一柄黑铁的长剑,手中利刃与恶魔的剑碰撞在一起,毫无恐惧和迟疑。

烈火腾烧中,银发的巡法使嗓音冷彻,“反攻。”他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下了命令,“这里交给我。”

百人的圣殿骑士团,终于在这一刻赶回来了。

33chapter 33

烈火映照着寒刃,金色的残影快得不及消失在视野中,狂舞的刀刃在短短几秒钟内便撕碎了黑暗。

雷罗曼诺在第一击时便不存试探的心思——面对魔鬼你唯有以极致的实力暴风骤雨般冲杀上去,像一根弓弦般将自己绷紧再绷紧,不停的超越自我突破极限,直至断裂。在巨大的力量差距面前,防御与周旋都是没有用的,唯有进攻才是正确的选择。

每一次斩击必以金铁的碰撞为终。那魔鬼的快得无法看清,去势重而且锋利,每一击都足以成为杀招。在这对峙中雷没有间隙思考,一丝一毫的迟疑都将带来灭顶之灾。

但他没有半步退让,也没有半分畏惧。

阿拉伯人铸造这世上最锋利的刀剑,自然拥有能驾驭这武器的顶尖技法。他们对力与势的掌握已臻巅峰,东方人尚在追求削铁如泥的一斩,顶尖的阿拉伯武士已削断了顺风飞起的丝绸。雷修习的便是阿拉伯人的宫廷刀法,17岁的时候他便已击败了教授他这套刀法的老师。

那名为马修斯的男人曾陪伴在他幼年的病榻前,是他唯一亲近和憎恨的人。在亚琛的行宫这男人击败了法兰西皇帝身旁所有的骑士和佣兵才赢得他的监护权,他是公认的第一骑士。

被雷驱逐时,马修斯给他留下了一柄亚特坎长刀,他说:“从此再无人能伤害你了。”

是啊,从此再没有“人”能战胜和伤害他——可谁能想到,从此他的对手就换成一茬又一茬的魔鬼了呢?

是的——雷已经不是第一次,甚至不是第二次、第三次面对魔鬼。但毫无疑问,这一次他对抗的魔鬼比以往所有的,甚至比他在塞雷斯遇到的那个都要强大。这个魔鬼光明正大的站在他的面前,就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

可他也有不能退避的理由。

圣殿骑士们已分散向各个街道,斩杀群魔,救助恐惧四逃的居民。黎塞留带领着圣母大教堂的修士们,全力封印这魔鬼打开的地狱之门。他若退让了,翡冷翠便再没有人能阻拦这魔鬼,局面将再度扭转,屠杀势不可免。

雷的**和技巧都已发挥到了极致。便如久绷的弓弦势必松懈,再强势的刀法到此刻也将至末势,后继乏力了。可他一刀比一刀更凌厉,战斗的直觉始终保持在巅峰。连比雷斯都要为他赞叹了——这男人简直就不像是血肉之躯,而是一柄不惧怕被折断的武器。生死拨弄在毫厘之间,都不能令他露出丝毫迟疑。

比起他究竟将**锤炼到何种程度,比雷斯更好奇的是,他的内心究竟该有多么冷酷,才能坚定至此。

不过,胜负也已到此为止了——雷手中的亚特坎长刀已在一次次的撞击中发出悲鸣。阿拉伯人以最高超的技艺所铸造出来的,这世上最锋利的刀,终于在最后一次挥砍中,折断在雷的手中。

那长刀凌厉砍杀,却最终空荡荡的扫过比雷斯的脖颈。雷望着手中的断刃,只是片刻失神,比雷斯手中利剑已比在他脖颈上。那魔鬼含笑望他,就那么用剑身轻轻拍上他的肩膀。

“一杀。”他说。

雷敏捷的后退。

他已失去自己的武器,原本就艰难的对决,终于无以为继。

比雷斯抖落剑光,抬头望了望行将被关闭的地狱之门,就这么在雷的面前转过身,“我期待与你再次对决。不过今天,你最好不要再妨碍我了。”他说。

有那么一段空白里,雷的脑海中就只有米夏的身影。

真是奇怪啊,他想,他竟会在这种关头首先想起她。

你看他四周到处都是横行的魔鬼,被杀害的人。可这竟还不足以令他下定决心吗。

他就记起马修斯曾对他说过的话。他说神爱世人是对的,可你爱世人却是错的。你爱所有人,也就是不爱所有人。不懂得爱,却要背负这么沉重的使命感,纵然手握旁人梦寐以求的力量,你也只会憎恨它。唯有当你自私的想要保护某一个人,唯有你真正的爱上某一个人,你才能为掌握和动用那份力量,寻到资格和理由。那时……也许你便会理解我了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她成为这些人里的一个,无论如何也不想让这魔鬼去碰她,无论如何也要守住这座有她在的城市。

这就是所谓的理由吗……

他终于有些明白了,人何以不惜受难也要拯救。

雷的心就在那一瞬间平复下来,他用牙齿咬住沾血的白手套,露出了他的左手。那左手有穿透手心与手背的十字疤痕。那曾是他幼年病弱受苦的根源,是神憎恶他和神爱世人的证明。

他伸直手臂,握住亚特坎长刀的刀柄,用力将剩余的半截刀刃刺入了手心。

乌云在这一刻破开,皎洁的月光洞入,银辉唯独照耀一人。所有的人,所有的魔鬼都停住了手和脚,望向神迹降临的方向。

那月光便如天使的羽翼将雷罗曼诺包裹,而后轻轻的展开,缓缓汇入他的手心。这巡法使遍身尘灰和血迹,风尘仆仆,并且新近战败。可他的脊背一如既往笔直如剑,不可折曲。他依旧是可以托付和依靠的。

无数萤火一样的光芒自四面八方的凝聚,源源不断的汇入他的手心。他缓缓的将那长刀自手心里□——那长刀的刀身以光铸成,那光芒几乎照亮这群魔降临的灾厄之夜。映着他冰蓝色的眼睛,平和又温暖,像是神的慈悲照耀人间。

他便将那光铸成的剑握在手中,再一次挥动了。

比雷斯已回过头,正对着他。他的眼睛幽深如夜,再没有慵懒带笑的神色。他提着剑一步步向着雷走过来,风和雾气在他的周身汇聚,“你们的神还真是残忍啊。”这魔鬼难得的愤怒了,他说,“我稍微有些明白,美第奇为何这么想要摧毁你了……就让我在这里,将你斩断吧,圣剑使。”

雷没有说话,事实上他的眼睛里已没有神采。他仿佛一具操剑的傀儡,在拔剑的瞬间便失去了所有的情绪。驱动他的是早已为身体所记忆的娴熟武艺,和以身为剑斩尽诸魔的不屈意志。

他们各自挥剑。对决再度开始了。

34chapter 34

米夏自睡梦中醒来时,天尚没有亮。

临近夏宫,居民稀少。虽距离大圣堂不远,却并没有魔鬼前来狩猎。这个夜晚正在发生的一切,米夏尚还一无所知。

她只是隐隐听闻远方的喧嚣,似有无数哀嚎和哭喊,那炼狱一般的声音令她感到不安。于是她披衣起身去张望。

她看到熊熊的火势,将积压不散的乌云都烧的通红。空中黑翼盘旋不去,她看不清那是什么生物,却直觉不详。那生物令大圣堂如鬼堡般透出死亡的阴森气息。

翡冷翠多是白石的建筑,这么大的火是很不可思议的。何况还是在圣母大教堂的方向,哪里聚集着翡冷翠最珍贵的宝物,不该轻易失火。何况还是在圣殿骑士来到翡冷翠的时机。

米夏便回身去寻梅伊。可她回过头时发现那孩子已醒来了——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的对上,梅伊才掩饰般垂下睫毛来。他醒来该有一会儿了,他只是不曾唤她。

到此刻他才问:“……你又要出门吗?”

米夏说:“今天不。外面可能出事了……”从那孩子的眼睛你就能看出来,他完全不关心外面出什么事,令他感到焦虑和不安的就只有她而已。她心里憋闷得难受,却说不出来,她就说,“醒了就起来穿好衣服吧——我们可能得准备逃跑了。”

这答案显然出乎梅伊的意料——却又不知为何令他高兴。他飞快的从床上起来,说:“我什么时候都可以。”

米夏说:“不要着急,先等到天亮。”

她心里一时感到茫然。从那一夜梅伊失控暴走,她便隐约预料到自己的未来。迟早有一天梅伊的真相会被周围的人发现,在翡冷翠这样的城市里他是无法长久隐藏的。她若不想丢掉他,就势必要带着他逃亡到偏僻些的地方。

圣骑士的到来和今夜的骚乱只是敦促她尽快拿定主意罢了。

她想她茫然也许只是因为害怕离开翡冷翠。你看从来到这个世界那日,她便生活在这里。在生不如死中求生,在走投无路中谋路,挣扎了八年才终于得到一份体面的工作,一个安稳的住所。她只是害怕放弃眼下的一切后,往日重现。她尝过那滋味,比谁都该害怕。

可她骗不了自己。她就不是个会被贫穷和困顿击倒的女人,她固然挣扎求生,可从未真心畏惧过。

她不想离开翡冷翠,是因为雷?罗曼诺。

她喜欢这个男人,想要留在能看到他的地方。哪怕有一丝可能,也不想就这么悄悄消失。她不想就这么不留痕迹的,被他遗忘。

不过,纵然她留在这里又怎样呢?等到雷也喜欢她了,她好嫁给他吗?

多么可笑啊。

她轻轻叹了口气,对梅伊说:“碗橱里还有两条面包,一杯蜂蜜。你拿出来。”她自己开抽屉取她攒下的钱,包在冬天盖的毯子里,连同仅有的几件衣服,打成包裹。

梅伊抱着长长的面包棍跑过来,看她忙碌。

他心情轻快得不可思议,像个要去野游的孩子。金色的眼睛剔透明亮,半点阴霾也无。米夏心里便也跟着好受起来,她忍不住就说:“路上会很辛苦,也许得睡在野地里,蚂蚁和青虫会钻到衣服里。蚊子有蜻蜓那么大,说不定还有野狼。”

梅伊就说:“我不会让它们靠近你的。”

米夏说,“你不会害怕吗?”

梅伊说:“不会。我要保护你,我什么都不怕。”

他这么说着,便再度消沉下来。米夏正侧身去拿充作枕头的大披肩,蓬松的领口张开了,便露出肩头的绷带来。那绷带下有狰狞的伤痕,他仍记得自己的指甲刺穿她的皮肉的触觉,仿佛将要与她合而为一般炽热和愉悦……他不知道那个时候他究竟想做什么,就只是心底里有克制不住的**难以满足,促使他去撕裂她伤害她……就像一只野兽将獠牙刺进猎物的脖颈吮干她的血直至她不再挣扎反抗,于是这猎物便属于他了。

对米夏来说,他才是最危险的野兽啊……他有什么资格说保护她?

他将指甲刺进手心里,迫使自己什么都不要想——无论如何,米夏回来了,她没有丢掉她。只要他乖乖的听她的话,她便不会抛弃他……那种事也就不会再发生了。

他看到米夏在笑,便也跟着微笑起来。可米夏又叹了口气,他便又焦躁起来。

这时米夏轻轻的揉他的头发,说:“明明就是个孩子。”

她的眼睛里有那么多的东西——温暖的,慈爱的,无奈的,包容的……却令他越发燥乱起来。

纵然他做了那样的事,她依旧不放在心上。因为她的眼里他只是个孩子,她并不把他当真。

想要立刻就长大——如果他是大人的,她便会相信他对她说的话了吧。他说的每一句,他在心底里都是当真的。

米夏望着梅伊,就又想起她刚把他捡回来时他的模样。那么倔强的闭紧了嘴巴不想露出尖牙来,在她问“想不想咬我”愤怒的反驳“我不是野狗”。这孩子打从心底里想要当一个人,他憎恶身为魔鬼的自己。可他逃避不了,他生来就是一只小魔鬼。

米夏也曾以为,只要他想当人类,他就是人类。结果证明她还是错了。她固执的想用教导人类的方式来教导一个小魔鬼,多么自以为是和不负责任。

她说:“我一直没问过你——你为什么要来翡冷翠?”

梅伊沉默着。

米夏便不深究,转而问,“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