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欧洲,情况却完全不是这样的。”雷便向他讲述欧洲所遭遇的苦难,谦逊的向他求教,“您能否告诉我,拜占庭是怎么避免这灾厄的?”

阿加瑞斯望着远处低压压的乌云久久的不说话,后来他便问,“你们的圣人对恶魔城是否有什么解释?”

雷说:“是的。有人说这是上帝降下的惩罚,因为人们的作恶和懒惰。也有人说,这是因为恶魔的封印在某处被解开了……这些遗迹便是恶魔的巢穴,地狱的瘴气从那城堡里溢出来,导致了灾难。”

“基本就是这样了。”阿加瑞斯想了想,就笑道,“每一座恶魔城都是有名字的。譬如你在拜占庭西郊看到的恶魔城,就叫做阿加瑞斯。那城堡的中心是一根恶魔柱,柱子上封印着名为阿加瑞斯的恶魔的真名。”他指了指自己,“也就是我。得到那恶魔柱你便能与我签订契约,那契约是役使契约,就是当年所罗门与我签订的真本。恶魔柱关系到我的自由,我自然不能轻易让人类进入。所以我便将地狱里我的城堡搬来守护它,那也就是恶魔城的真身。”

“恶魔城的作用,原本只是为了守护城堡里的恶魔柱?”

“是的。”阿加瑞斯笑着眺望远方,“但那是我的城堡,就算我想用它来做些旁的事又能怎么样?”

“恶魔对人类怀抱着恶意,所以恶魔城便散布灾难?”

“别这么说,”阿加瑞斯目光柔和又平静,“魔鬼其实是喜欢人类的,比耶和华还要喜欢。人类天生便是恶魔的信徒,你瞧我们有同样的原罪,同样的**,同样的喜恶悲欢——恶魔城对人类是没有恶意的,”他说,“只不过梵蒂冈做了魔鬼们绝对无法容忍的事,所以魔鬼们加以惩戒。就这么简单。”

雷想了想,又问道,“如果我攻破了恶魔城,得到了恶魔柱,就可以制止这灾难,对吗?”

“也许对,也许不对。”阿加瑞斯笑着凑近了雷,像吐露什么秘密般轻松的说,“在地狱我统帅31个军团,如果你没有战胜31个魔鬼军团的实力,就不要自取灭亡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想到什么般补充,“顺便告诉你,地狱的规则和人间不同。如果我不能独自战胜这31个军团,我便不敢统帅他们。因为军团里每一个魔鬼,怀抱的都是杀了我便能取代我的信念——你若敢碰我的恶魔柱,佩特罗拉的儿子——我便碾碎你。”

雷的瞳孔猛然收缩,他几乎就要拔剑。可阿加瑞斯比他更快。他轻巧的按住雷的手,在他耳边轻笑,“为什么不想想一劳永逸的办法?去以撒,那里有地狱之门,打开它你就能获得无上的力量。去巴比伦,那里有神之门,打开它你就能获得永恒的时间。等你得到了这些,你连魔王也能战胜。到那时,便将一切都回复成原本的模样吧——你的神会保佑你。”

58chapter 58

天色渐渐转暗,夜晚悄无声息的降临,而阴雨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

梅伊静静的守在米夏的床前,她攥紧了他的手僵硬的蜷缩着,头发缭乱的铺满枕头,全身都被汗水浸透。想来在梦中也是十分痛苦的。这状况已持续了一整天。黎明的时候她就发起热来,梅伊帮她盖被子时她拉住了他的手。痛苦的时候最害怕孤身一人,她仿佛已将他当作了支撑,紧紧的握住不放。

被魔鬼的烙印玷污,灵魂总是要遭受烧灼和洗伐的痛苦。可梅伊没有想到这煎熬竟会这么严苛和漫长。有一阵子米夏的生命之火几乎就要熄灭,她痛苦到甚至失去了求生的信念。那个时候梅伊有多么害怕,他不停的亲吻着米夏的手指,在她的耳畔呼唤着她的名字。他懊悔自己竟然让她承受这些,恨不能以身代替。可就算是他是魔王,这也是做不到的。

那个时候米夏睁开了眼睛,她其实什么都看不见。她只是茫然的搜寻着,大概隐约在一片迷雾中看到了他的身影,泪水忽然就滑落下来。她轻轻的叫“雷……”梅伊无法去计较这单词的含义,他只用力的将米夏抱着怀里,说,“米夏,我在这里。”她便低低的呢喃着,“太好了……你还在,真是太好了……”

那时起她便又昏睡过去,艰难、痛苦,却默默的忍受着对抗着。等待这折磨结束。

这也是有意义的,梅伊想。只要这磨难结束了她便能获得恒久的生命。不再受人类生老病死的拘束。他们会有无穷尽的时间在一起。就算米夏会因此憎恨他也没关系。终有一天当人间她眷恋的一切都逝去,她便不会再执着于人类本身。那个时候她必然就能理解和接受他了。

第二天的黎明依旧在阴雨中到来。

米夏茫然的睁开眼睛,她的视线从天棚转到窗户,再到窗外茫茫的雨幕。她脑中空白一片,她试着动了动,感到四肢疲软无力,全身的骨头像被拆开又重装般松散。

“想吃些什么吗?”

听到这声音意识才重回她的脑海。她记起前一天是礼拜日,她接梅伊回家了。

米夏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疲倦感让她力不从心。她总觉得身体有那个地方不一样了,私密之处令人羞愧的敏感着,衣料的摩擦都能让她短暂的脱力。米夏咬着嘴唇靠在床头上,竭力让自己看上去一如往常。

——她已经24岁,虽不曾经历过,可该有的常识并不欠缺。生理上的冲动没什么可避讳的,她早已到了年纪。她只是疑惑为什么会在身体这么虚弱的时候到来。

梅伊伸手来探她的额头,那滚烫又略带粗糙的触感令她颤抖。靠近时他身上的气息过于好闻了,米夏感到心猿意马。

她抬手挡了一下,尽量避免对上梅伊的眼睛。说道,“已经不要紧了。本来只是想稍微休息会儿,谁知就睡过去了。”她望着外面的天色略感到疑惑,“天还没黑吗?”

梅伊便告诉她,“你睡了一整天,现在已经是礼拜二早上了。”

米夏怔愣了一会儿。梅伊又说,“昨天你又发烧了,一整天昏睡不醒……现在还难受吗?”

米夏说:“……我还没有请假。”

“不要管工作的事了——还是你认为我根本就养不起你?你把我当什么了?什么都不会做的小孩子吗?”他说,“你什么时候才能认真的看看我。就算我只是个普通的人类,也比你更有能力养活我们两个。”

那一叠声如海浪拍击,又像琴弦拨动,嗡嗡的从耳边传进心底。沙哑低沉得像一种折磨。米夏忙打断他,“我饿了……能去厨房帮我做点吃的吗?”

梅伊凝目望了她一会儿,终于还是离开了房间。

米夏便起床洗漱和穿衣,冷水拍打在身上微微令她醒神。那令人尴尬的燥热很快便褪去。擦脸的时候她从水中倒影注意到脖颈上的红点,她抬手摸了摸,微微有些失神。片刻后她小心的拉开衣服看向自己胸前。

“你下床了?”

梅伊的声音令她惊了一跳。随即她又感到羞愧,为自己不着调的猜疑。

她回头说:“你先出去会儿,我换好衣服自己去厨房吃。”

可梅伊已经端了桌子进来,“今天你得休息,赶紧过来躺下。”

食物的芳香令米夏感到饥饿,她咽了口唾沫,说:“很香……”又疑惑道,“哪里来得床桌?”

随即她就意识到自己的问话有多么多余——她身旁跟着无所不能的小魔鬼,他甚至可以把贝壳变作珍珠,将木头变作桌椅有什么难的?她笑道:“你真厉害啊。”或者该说他方便好用?

梅伊就骄傲的,“那当然。”

她便顺从的坐回床上去,梅伊拿勺子盛汤喂她,先用嘴唇去试温。他眸光专注,就像恩爱的夫妻为彼此做的。米夏感到别扭,可还是张嘴接了。她从他手上接过哨子,“我还没病到需要人喂的地步。”梅伊就说,“是我自己想喂你。”他轻轻的抿唇。

不知是不是错觉,米夏总觉得这一天梅伊的举止过于亲密暧昧了……简直就像似有若无的撩拨。

这孩子似乎在学校里学了些很不妙的东西。

米夏心不在焉的吃着东西。过了一会儿她又想,也许是她太敏感了——刚刚身体的冲动,让她对某方面的事过于在意了。

想到这里她便又烦闷起来,美味的食物一时也变得难以下咽了。

她就拨弄着汤菜问梅伊,“你想不想离开拜占庭?”

梅伊就问:“为什么?”

米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据实相告,“拜占庭可能要卷入一场战争。我既不希望你成为被杀的一方,也不希望你成为杀人的一方。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这里,到战争波及不到的地方去。”

梅伊沉默着,米夏抬头望他,等着他的答案。

好一会儿之后梅伊才说,“我们才刚来到拜占庭,而且我在这里过得很开心。米夏,之前你让我去上学,我去了。很费力的才适应了学校,交到了朋友。就当我开始喜欢上这一切时,你又要我放弃一切离开这里?”

米夏说:“我也是有理由的。”

“是啊,你有理由。”梅伊垂眸说道,“可那也只是你的理由罢了。因为你不希望我做你不喜欢的事,就要让我放弃很多我喜欢的东西。米夏,你是不是太霸道了?”

米夏说:“换一个地方,你也可以上学,可以交到朋友……”

“可是这不是我已经得到的吗?为什么非要重新开始?”

米夏说:“就算是为了我也不可以吗?”

梅伊沉默了许久,才抬眸望向她。他笑着,眼眸里却全是悲伤,“好啊……只要这是你希望的。”

他起身要走,米夏不由自主就拉住了他的衣袖,“梅伊……”

他回过头,米夏便向他保证,“我保证会找到比拜占庭还好的地方。”

“都无所谓。只是不要再问我为你做过什么了,”他温柔的微笑着,轻声说,“就算我一次次压抑着着自己的愿望顺从你,你也不会记得。反正下一次我也还是会顺从你。因为我爱你,而你不爱我。”

米夏只感觉心中无法言说的难受。她确实强迫他改变了很多,因为她固执的相信梅伊的记忆延续在他的生命中,纵然他是魔王,只要那段过往还在,梅伊便也还在。她想要唤醒他身体里梅伊的人格。

她不愿回应魔王的爱,因为她真的不爱他——她为什么要去爱魔王,连魔王究竟是什么她都并不真的明白。她怜惜魔王,只因为她相信他同时也是梅伊。可魔王分明就不肯承认梅伊的存在。就算这样他也还是一次次听从她的意愿。

米夏也知道他必定会顺从——如果他真的爱她。

当她第一次利用魔王的爱慕时她就已然明白,迟早她会为此遭到报应的。这世上没有任何敢跟魔鬼做买卖却无需付出代价的。

米夏并不后悔。她只是感到茫然无措。她这一生必定要和梅伊一起渡过,她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可她拿不出他想要的东西。

因为她不爱他。

中午的时候雨终于停了。这天下午米夏便去佩特罗拉将军的府邸请假——也顺便辞职。

既然法兰克的大使已离开了,府上应该不再那么需要会说拉丁语的厨娘了。她本以为一切都会很顺利。侍女长却并没有很快的答应,她说:“府上明天要举办宴会,有很重要的客人要来。所有的人都为此忙得团团转的时候,你不但旷工,还要辞职?”

米夏只能再三向她道歉,“对不起,我之前生病了——也不是马上就走,我会做完这一阵子。等宴会结束,府上找到新的厨娘再离开。”

侍女长这才平息怒火。府上确实很忙碌,转眼就有三处在摇铃找她。她很快便急匆匆的去回话。米夏便去厨房里帮忙。

厨师长很难得的没有抓到她就开始八卦,这次他看到她就开始派活。

米夏才挽起袖子开始削莴苣,外间便有人传话找她。她出门便看到佩特罗拉将军站在外面,高大的背影浸润在阳光里。他脊背笔挺仿佛不可折曲,这气质总是让米夏想起雷罗曼诺来。他们都是黑铁一样坚硬的男人,明明最欠缺温柔的特质,却又那么的让人感到安稳和宁静。

她揽裙向他行礼,轻松提醒,“将军阁下。”

佩特罗拉回过头来,看了她一会儿,先问到:“身体怎么样?”

米夏说:“已经康复了。”

佩特罗拉将军又问,“这两天有好好的吃饭吗?”

米夏不知所以然,“是的。”

佩特罗拉将军沉默了一会儿,他对这现状也是尴尬的。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问道:“你要辞职,是家里遇上什么事了吗?如果遇上什么麻烦,请尽管告诉我。我还是能帮上些忙的。”

这样的话无论何时听到都会感到温暖。可米夏还是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什么麻烦,我想要回东方去。原本就只是路过拜占庭,没打算久留的。”

“这样啊……”佩特罗拉将军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问,“在翡冷翠,你原本是个面包师?”

米夏说:“是。”

“那便帮我烤几炉面包吧。”他说,“明天的宴会上我想让客人尝一尝。”

59chapter 59

这一日天色依旧阴晦,大雾笼罩在山与海之间。刚起床时那雾浓稠得仿佛可以伸手推开,两步之外便看不清人影。

雷罗曼诺打开窗子。他住的地方临街,是拜占庭最繁华的集市。他的楼下便是店铺,这个时候还没有开门,临街摆摊的水果商贩也还没开始叫卖。大雾仿佛将时间也凝固了,四下里静悄悄的。

佐伊练剑回来,进屋喊他去吃早饭,见他在看雾,便说:“这天气真是讨厌,总觉得会被偷走很多东西似的。”

雷并不答他的话。他从来不明白被偷窃有多么令人厌恶,大概因为他这一生真正渴求的东西他从来没有留住过,而其他的东西则充裕得纵然被偷窃也不会察觉。

他只问佐伊:“今天有些什么安排?”

佐伊说:“中午有一场宴会,没旁的了。”

雷说:“你替我去向佩特罗拉将军道歉,中午的宴会我不能去参加了。”

佐伊感到疑惑——他能看出雷很排斥佩特罗拉将军,但他追随雷多年,很清楚雷不是个这么情绪化或者说敏感的人。你瞧法兰克皇帝有多么恨他,他还不是每次都衣着整齐、脊背j□j的去觐见他,让原本就嫉恨他的皇帝陛下难受得三天睡不好觉?朱利安诺得到的也是同样的待遇,哪管他再威胁炫耀,雷还是该拔刀就拔刀,该砍人就砍人。

他天生就是有能让他厌恶的人比他更难受的本事。因为不喜欢佩特罗拉将军就不出席他该出席的宴会?雷不是这种性格。

佐伊正想询问理由,便听雷补充道:“阿卜杜拉给我回信了,一会儿我要去见他。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得提前回去了。”

阿卜杜拉预言了灾难的到来,他为阻止事态恶化而前往教皇国。可惜这贫穷的清教徒在东方被尊称为圣人,却没有足够的财富打通梵蒂冈的门路。他没能见到马塞三世,灾难便降临了。宗教大会的时候他来到亚琛,指点雷前往以撒寻找答案。

雷来到拜占庭时,阿卜杜拉也回到东方筹集抑制黑死病扩散的药剂。他们两个人在拜占庭碰面,显然是有了什么进展。

佐伊便站直行礼道,“是。”

大雾一直到中午还没有完全散去。阴云覆盖着天空,海面上灰蒙蒙一片。到处都潮湿并且粘腻。

盲人牧师坐在雷的身旁,手里捧着鲜榨的甘蔗汁。那金属的杯皿外有水滴凝聚,正缓慢的顺着他的手指滑落下来。从雷开始向他讲述恶魔城,说到以撒的地狱之门与巴比伦的神之门,阿卜杜拉便没有动过一下。他沉默的倾听着,泛白的盲眼几乎不曾眨动。

“阿加瑞斯是个智者,”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才对雷说,“传说中他无所不知,能为施政者解答一切难题。如果他说的是实话,那这必定就是正确的答案。可这魔鬼最欠缺的美德便是诚实,他口中没一句纯粹的实话。若毫无保留的听从,必然会遭遇凶险。”

雷说:“无论如何我都得去试一试。只是有一件事令我非常在意——阿加瑞斯说地狱之门在以撒,神之门却在巴比伦。”

阿卜杜拉便又沉默下来,浑浊的盲眼望向窗外。雷明明知道那双眼睛是看不到的,却又有种它深邃得能穿透迷雾的错觉。后来阿卜杜拉便问雷,“神将摩西自埃及领出,使他不再为奴。其后便给他告诫,令他的族人遵守。那告诫的前两条,你可还记得?”

雷说是,便为他背诵,“我是耶和华,你的上帝。除我之外,你不可有别的神。你亦不可雕塑、跪拜和侍奉一切偶像,因我是善妒的——恨我的,我必追讨他的罪,由父及子,直至四代;爱我的、守我的诫命的,我亦必赐福于他,直至千代。”

阿卜杜拉便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雷沉默了片刻,还是给出了答案,“立约之时神不是唯一的,也并不是最被信仰的。”

阿卜杜拉便说:“可神是唯一的真神,他不容许其他的信仰存在。所以其他的神必是伪神,是我主的敌人。那么他们现在是否还存在?是否已不再与我主为敌?”

雷说:“我不知道。”

阿卜杜拉却说:“其实你是知道的。只是欧洲的受难令你动摇——你忍不住想,如果神是全能并且慈悲如父的,为何会让魔鬼出现?为何会让信徒受难?你面临着两难的抉择,要么神并非全能,要么他并不悲悯。所以你无法回答我的问题。”阿卜杜拉就问他,“告诉我,你更愿意相信哪一个?”

雷说:“他并非无所不能。”

阿卜杜拉的盲眼便望向雷,他微笑着,“你甚至都无需思考?”

雷说:“我考虑了很久,在全心信仰他之前我便已找到了答案。不会到现在才来怀疑。”他望着窗外,又想起那个自己憧憬了很久也憎恨了很久的身影。后来他就告诉阿卜杜拉,“我生来便被诅咒,我想你是知道的。”阿卜杜拉说是,雷便接着说,“那时有人为我讲约伯的故事。他说约伯是神最虔诚坚定的信徒。魔鬼和神打赌说,约伯信奉神是因为他爱他的子女和财富,神便令约伯的子女都死去,令他破产,一贫如洗。魔鬼又说,约伯奉神是因为他爱惜自身,神便令约伯病痛缠身,面目全非。约伯痛苦到诅咒自己的出生,质疑自己为何活在世上。可他始终敬神如初。魔鬼赌输了,神也考验了约伯的虔诚。自此神便视约伯如密友,令约伯康复和长寿,赐他双倍的子女和财富,再不许魔鬼加害他……那人便将我比作约伯,他说我正在接受神的考验,我的虔诚和忍耐终会打动神。我受多少苦难,日后便得多少赐福,”雷笑道,“你不觉得这说辞十分耳熟吗?”

阿卜杜拉说,“是啊,如今梵蒂冈便以这套说辞蒙蔽信徒,令他们越是受苦便越虔诚奉神。”

雷说:“从那个时候起我便想,神是多么残忍啊。你瞧在神的眼里约伯死去的子女跟牛羊没有任何区别……神冷漠起来根本与魔鬼毫无差别。直到后来我长大了,走遍整个欧洲——”他停顿了许久,反问道,“你说人的本性是什么样的,阿卜杜拉?”

这次是阿卜杜拉说,“我不知道。”

雷说,“你知道,你只是不肯说。因你是圣人,你爱世人。纵然他们用唾沫和石块对待你,你也依旧甘心照耀他们,相信他们是善的。可我不是。”雷说,“我走遍欧洲,看到的是人们能不劳而获,便不去劳作;有人杀人,有人盗窃;有男人j□j女人,迫使她们服从;有年轻人欺凌老人,抢夺他们的财产;还有母亲卖掉女儿以养育儿子,有醉汉卖掉妻子以偿还嫖资……纵然这些都发生在眼前,只要事不关己人们便不去制止;可若令他们受损,他们便要暴怒、作恶。我见过无数罪人,阿卜杜拉。你若跟我说人性本善,我是不信的。人生来便七罪俱全,本质上我们都是魔鬼。”

阿卜杜拉沉默不语,盲眼仿佛也看尽这一切,他知晓而不言说。

雷便接着说,“所以我信仰神,纵然他既不是唯一也不是全能,纵然他视人命如牛羊——因他最早与摩西订约,告诉人类,你要敬你的长辈,爱你的伴侣,养育你的子女,和睦你的邻居与族人。你不可杀人,不可盗窃,不可j□j,不可贪图他人的财产。你若遵从我的训诫,我便保佑你;你若犯罪,我便惩罚你——这便是神的慈悲与救赎,是他为天父而不同魔鬼之处。阿卜杜拉,我并非无需思考。我只是在很久之前就已找到我想守护的东西。我相信神的正义。因此他可以不是全能的,但他必得是慈悲的。”

阿卜杜拉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用盲眼望着雷,那眼睛里有悲悯和慈祥,他说:“既然这样,我便告诉你我所知晓的真相。”

他便缓缓的为他揭示,“我们的神既不是唯一,也不是全能。在他得到最初的信徒前,诸神早已诞生,由他们的王统御——那便是我们所知的魔鬼,他的住处即为地狱。因神宣称自己是唯一的真神,便与诸魔为敌。可神无法抹除他们,因为神也有要遵守的规则。”

他说:“那规则只有神与魔王知晓,它们记录在巴比伦和以撒的石碑上。那是神与魔王力量的本源。传说推开两道门便可以窥见碑文的真相,得到无与伦比的力量。巴比伦在真语中的本意便是神之门,可它被称作冒犯神的城市。为什么?因为人类建造了通天的巴别塔,妄图借此登上天国,开启神之门——神何必为一座高塔愤怒?他真正愤怒的是人类自不量力,竟敢挑战他的威严啊。”他说,“这之后,巴比伦才沦为魔鬼的巢穴,成为人间的罪恶之都。”

雷说,“可神毁灭了索多玛和蛾摩拉,却没有毁灭巴比伦。”

阿卜杜拉说,“因为那时巴比伦已被魔王占据了。”

“神失去了巴比伦,所以他夺取并守护以撒,令摩西的族人——也是他最早、最虔诚的信徒居住……”雷便恍然明悟,“因为魔之碑在那里?”

阿卜杜拉说,“是。这是神与魔王的战争,可人类也无法置身事外。因为神照耀的世界与魔王主宰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如今巴比伦与以撒都在异教徒的手中,而魔鬼肆无忌惮的对人类作恶。所以我才希望你能夺回以撒,令神的光芒重新照耀那里。”

雷沉默了片刻,“可阿加瑞斯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阿卜杜拉说,“魔鬼狡诈多变,喜怒无常,你永远也弄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想的。我只希望你不要轻信他们,随时保持警惕。”

送走了阿卜杜拉,天色已然不早。佐伊敲门进来给他们送午餐,雷便问:“几点钟了。”

佐伊说:“快要四点钟了。”他看了看雷,提醒他,“你要不要去佩特罗拉将军府上露一下面?将军已三次命人来请。”

雷只微微皱眉,“我很累。”

他并没有说谎。纵然从一开始他的信仰便与众不同,可乍然听闻这么惊世骇俗的真相,他依旧是难过的。这个时候他最不想见到的便是佩特罗拉——马库斯佩特罗拉。可当年他曾是爱他的,这男人击败了法兰克皇帝身旁所有的骑士,赢得了他的监护权。从此他便守护在他的病床前,教授他学识,传授他技艺,为他讲述外间光怪6离的世界,也向他布洒神的慈悲与荣光。雷敬仰他,亲近他,信赖他。被父母厌恶和抛弃时他甚至曾想,若马库斯是他的父亲该有多好。

可马库斯竟然真的是他的父亲。多么可笑啊,他最敬爱的人,整个童年里唯一的阳光,竟是从一开始就背叛了他的罪人。他曾有多么爱他,那时便有多么恨他。他在每一堂剑术课上挑战他,以死相搏,仿佛只要杀了这个男人,他便再不是那个被遗弃和背叛的私生子。可当他最终击败他,将长刀比上他的喉咙,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杀不了他——就像他无法杀死内心深处那个卑贱、怯懦、孤独的自我。

他所爱的一切终将背叛和失去。你看就连他信仰的神,也被证实并非唯一和全能。可这又怎么样呢?若这世上没有绝对与永恒,那他便去创造一个好了。他已足够强大,纵然踽踽独行,依旧前行不辍。因为这世上总还是有需要他的力量去守护的正义,去守护的人。

雷安静的掰开面包,那面包暄软芳香,令他记起很久之前在翡冷翠与他的姑娘拌嘴,被迫排队的日子。

他就着甘蔗水将面包吃下去。在某一个时刻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的抓住佐伊的领口,“在哪里买的?”

而佐伊说,“是佩特罗拉将军送来的,听说是新来的厨娘烤的,让你务必尝一尝……”

60chapter 60

烤完最后一炉面包,已经下午四点钟。

天色依旧阴晦。米夏走出将军府时,外间便开始下雨,最初的时候细如牛毛,像是交织不散的薄雾。等她走到阿卡狄乌斯广场,那雨已然大了。雨声铺天盖地,白茫茫的雨幕笼罩着一切。广场上原本就稀疏的行人很快散去,四周空荡荡的,就只剩她一个人。

米夏便到皇帝圆柱下躲雨。初秋已经到来,大雨溅起的水雾侵到圆柱下,凉意透衣。

米夏拢了拢衣服,靠着台阶坐下来。将军府的宴会已经结束了,她也该开始准备前往东方的行装。拜占庭和阿拉伯很快便要打仗,最远应该会打到叙利亚。她想也许她可以往东走到波斯湾,然后跟着商队去长安或者洛阳,在那里开一家酒肆。

她完全不清楚现在的中国处于什么朝代,也许是唐也许是宋。不过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如果欧洲有魔法和炼金术,谁知道中国会有什么。那里必定也不是她所熟悉的故乡。

她静静的望着雨幕,不知何时空旷的广场上有人闯入了。

她茫然觉得那身影熟悉,就像她无数次在梦中看到的。她缓缓的从台阶上站起来,看着那个人在雨幕遮蔽的广场上,焦急、茫然又顽固的四处寻找着。他走过很多地方,那景色随他而流转。1

米夏扶住了柱壁,她想要叫他的名字。雨声这么大,就算她叫了也不要紧吧,你看反正他也不会听见。

可她只是站在哪里望着他,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依旧在寻找着,后来他终于走出了她的视线。她再支撑不住,靠着墙壁滑坐下来,无声的落泪。

在某个时刻遮蔽入口的雨雾乍然被冲破,米夏流着泪抬起头来,便看到了雷的面容。他浑身已都被雨水侵透,水珠顺着他的发梢和手指滴落下来。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外间倾盆的暴雨连同广阔的世界都被他遮挡住了,她身后就只剩黑暗又狭小的退路。

他们就这么对望着。米夏脑中一片空白,她只是想着,无论如何不能逃跑。他们应该是可以坦然见面的,因为他们是和平分手啊。那天夜里她就已经把一切都说明白了。

所以没什么可局促的,她该微笑着上前跟他打声招呼。就像朋友一样。

可所有的话都被堵在喉咙里,所有的动作都锈在关节见。她只是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望着他。

沉默以对的时间如此的漫长。这空间风不再流通,雨也不再侵蚀,甚至阴寒也消散不见了。四周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就只在这个无声又空白的空间里,存在着他们两个人。

后来雨声便再度铺落,整个世界重新回来了。他们便各自移开了视线,在这狭小黑暗的柱底,沉默的看雨。

天色渐渐的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