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她和他的那些情人不同。一个人的欲望,就算掩饰得再好再细心,也总会透过一些细枝末节而表现出来。眼睛是一个人表达自己感情的窗口。他注视过她的眼睛,真漂亮,平和安宁,找不出一丝贪婪的影子。可这样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太过专注沉迷,像一只手,骇然掀起他掩在心里的那层遮盖,底下却是惊涛骇浪,连带着翻卷起他心里深重的罪恶感和羞耻感。

他承认自己最初不过是想和她玩玩。因为你知道,他有钱,他初次见到她的时候那感觉就像一个自负的猎手遇到了符合自己口味的猎物,那气味对了,没有道理,诱惑得人快速地出手追捕。而他,他太过清楚自己的魅力,何况,还有钱财为他镀得一身金光,所以,她的落入,毫无悬念,更无挑战。

得来的太过容易,他也就只把她当作自己衣柜里众多衣服中的一件,平时无事,挂在那五颜六色的衣服一起,偶尔他打开衣柜看一看,也算素白可爱。他累了倦了或被五颜六色迷了眼睛时,看到这片素白,心就安定下来,仿佛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长途飞行之后,步下飞机,有豪华舒适的黑色车子在机场外接起,然而一路繁华过去,灯红酒绿、舞榭歌台,不过被冰冷的车窗隔在了尘世之外,只有当步入酒店,登记完毕,拿了钥匙刷开房门,最后放下手中的行李,这才安定,这才安定…

可她毕竟不只是一件衣物。她喜欢他,他看得出来,不知道是不是爱,但她的眼睛里面写着仰慕。他原以为她喜欢他,而他看上了她,已把她当成了一件私有财产,谁知这件财产竟和他完全没有干系。是的,她喜欢他,可是,那又跟他有什么干系?离开他陆东宁,她再坏再坏,不过是失去一段感情而已,而这样委曲求全地和他在一起,她失去的,有可能就会是她自己。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车子已驶过了那道朱红的影壁,然后经过了一片水域,他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原以为会看到一派繁华,谁知道首先进入到眼帘的竟只会是一片水域。那一刻,他原本已经沉寂的心不知怎么就那样空了,再也填不起,他以为,是永远也填不起了。

第十七章

并不想走进这个园子,如果他还能够自己选择的话。进去的时候经过警卫室,值班的老袁告诉他说:

“祖孙俩正在客厅里下棋呢。都坐了小半晌了,入定了都。阿捷那小子这回受了点儿伤,窝在家里别的事儿不干,尽想着怎么折腾他们家老爷子了。”说到这里又冲着陆东宁挤挤眼,压低了声音笑说:“憋不住了已经。前两天就私下里跟我打商量,想要出去溜达一圈,‘袁哥’‘袁哥’叫得那叫一个热乎,也不知道到底外面什么吸引住他。”

陆东宁听了会心一笑。老袁紧接着又说:“凌波也回来了,在楼上呢。”

陆东宁“嗯”了一声,脸上表情淡漠,事实上他就早已经看见顾凌波的车了。本来就不想过来,刚才更是有转身就走的冲动。做了将近六年的夫妻,大概没有人比他更加抵触和妻子同处在一个屋檐下。刚开始的时候两个人还会时常吵架,如今却早已经是形同陌路,唯独必要时,在外人面前装装样子罢了。

陆东宁走进客厅,顾家的老爷子和顾修捷果然还在下棋。那老的眉头深锁,一双眼睛盯着棋盘,表情很是凝重。顾修捷抬头看见了陆东宁,笑着招呼一声:“姐夫。”

保姆徐阿姨正在厨房里头煲汤,听见动静连忙迎出来,笑说:“东宁回来啦?今天真是巧,凌波也来了,你们坐坐,晚饭这就好了。”正这样说着,抬头看见顾凌波刚好正从楼上下来,看见陆东宁,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声音平平地说:“你怎么有空过来啊?”

陆东宁一听这话不自觉地就站了起来,伸长胳膊把手边的补品和一个袋子递给顾修捷,说:“特地给阿捷送东西来,约了‘凌云’的杨董事,这就准备要走了。”

顾凌波没说什么,扭头看着窗外,脸上的表情几分淡漠几分茫然。顾修捷见状忙站起来:“这么快啊,晚饭都已经做好了,什么应酬非得排在今天不可呀?”顾老爷子闻言只是飞快地抬头扫了一眼面前的子孙,随即便低下头去继续聚精会神地研究自己面前的棋盘。

儿孙之间的这些琐事,他轻易已经不再会去多说什么了。

不过还是没能就那样说走就走了,因为夏瑾瑜的秘书刚才打电话过来,说是半小时后就能到家,让女儿女婿留在家里一块儿吃饭。

夫妻两人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顾凌波原本还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现在看陆东宁竟然头也不回地直奔洗手间,不由得就有些怒火中烧,抬手将手里的手机往床上一扔,压低了声音指责:

“你还知道回来啊?这么为难,怎么不干脆永远消失算了?”

陆东宁根本都懒得和她说话,洗了手用毛巾擦干净,随手往洗手台上一扔,拉开房门就要走出去。顾凌波气不过,反射性地飞身挡在了陆东宁面前,一双眼睛愤怒地紧盯着他:“陆东宁!”

他根本都不愿意再看她。因为虽然已经隔了这么多年,可是只要他每次一看见她,忍不住地就会想起从前。想起秦施施,想起那场爆炸,想起他赶到现场之后,心爱的女人早就已经灰飞烟灭,而他坐了那么久的飞机,中间还在耶路撒冷转了一趟机,却只是为了瞻仰她覆灭了以后留下的那片废墟,那时心里的仇恨就像条毒蛇一样恶毒地钻进了他的心脏。他那时就决定了要和眼前的这个女人结婚,因为既然是她毁灭了他的幸福,那么她就得拿她的一生来赔给他,哪怕是纠缠,哪怕是痛苦,哪怕是他病了老了死了,他都决定不会再放过她。

顾凌波觉得委屈:“我根本都没有想到过会发生那样的事。”

有区别吗?每年世界上死在战地的记者都会有上百号人,为什么不能是她?他想起了九月的哥伦比亚,那时的他怎么会那样的迷信,竟会跑到图书馆前的女王雕像下寻找那个传说中的猫头鹰,他那时一定是发了疯了,才会想如果找到那个小小的雕塑的话会给自己的人生带来一点儿好运气,中国人都坚信“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猫头鹰其实是传说中的逐魂鸟,可他那时竟然会给忘掉了。他在那座雕像旁遇见了顾凌波,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她究竟是谁的女儿,而她也不像现在这样让人连多看一眼都觉得嫌恶,那时候的她并没有现在漂亮,但很高,很瘦,一头焗成酒红色的短发,发梢微微地向上卷起,说起话的时候声音又亮又清脆,她一点儿也不怕生,在雕像旁埋头寻找时,不经意间抬头看见了对面的陆东宁,用英文和他打招呼,说:“Hi,你找到了吗?我都已经找了半天啦。”

那说话的模样,尤带着三分在家时冲父母撒娇时的口气。他当时笑开来说:“还没。等我找到了,一会儿再告诉你。”

没想到顾凌波根本不领情,讪讪地将嘴一撇,说:“才不要呢。说实话我根本就不信。我就是好奇,想知道它究竟藏在哪儿。”

陆东宁没有答话,微笑着低下头继续寻找。过了一会儿突然叫了起来:“快看,就是这儿啦。”

顾凌波忙把头凑过去,看见雕像上隐约的猫头鹰造型,一双眼睛变得亮晶晶的:“原来就是它啊。”又忙拉拉陆东宁的胳膊说:“赶快赶快,赶快许愿。”

陆东宁忍不住扑哧一笑,很小声地嘀咕说:“你不是根本不信的吗?”

第十八章

陆东宁坚信顾凌波就是自己生命中的厄运。因为如果没有她,他和秦施施还会像以前一样住在下城区的公寓里,他们各自上学,各自打工,只有当两个人都闲下来的时候才能聚到一起,她给他煮饭,洗衣服,打扫房间,偶尔从床头底下掏出一只臭袜子,便皱着鼻子捏着一只角拎到他的面前,咬牙切齿地叫他的名字:“陆东宁!”他刚开始还会脸红,后来时间长了脸皮厚得简直跟城墙似的,笑嘻嘻地说男人都是这样男人都是这样。秦施施拿他根本没办法。

那时候他和家里的关系闹得很僵,最后一次和父亲说话,陆世荣气得只差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不肖子,你给我滚出去!陆家没有你这样的忤逆子!”他嘿嘿冷笑,心里却想你当谁还愿意做你的儿子了。

陆东宁是陆家唯一的儿子。陆世荣的原配只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后来嫁了个老公,那么巧也是姓陆。但是到底此陆非比陆,差别大得很,陆世荣虽然老了,这一点儿倒是分得清清楚楚。

陆东宁和家里闹翻了辞了报社的工作,开始出国读书,那时候经济条件不好,但是秦施施却一点也不嫌弃她。施施的父亲早逝,母亲是个知名作家,家庭条件其实不错。

他们陷入热恋,并且很快开始同居,秦施施的个性十分单纯,或许因为出身书香世家的关系,所以大部分的时候很文静,说话轻声轻气,显得教养非常的好。

现在想想顾凌波其实应该早有预谋的。假期的时候母亲打电话来叫他回港,刚好她和同班的另外几个同学乘机飞到香港血拼,在飞机上他们就遇见了。于是他作为东道主邀请他们到家里玩,她也去了。带去一尊很精致的纯金佛座,不知道到底贵成什么样子,但是他父亲很是惊讶,问她父母是谁,她很谦虚地答了,在座的那么多人听了都吃了一惊,还以为只是凑巧同名同姓,谁知道竟然会是真的。

某某某的女儿成了他们陆家的上宾。他被迫陪着贵宾环游香港,西贡、尖沙咀、中环…,结果一个假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其实他根本不信这些地方她没有来过,但顾凌波的兴致很好,教养也好,对着谁都是笑嘻嘻的,而且学识很广,谈吐得体,他父母看了都觉得十分满意,说毕竟顾凌波是大家出身,那些小家碧玉根本没得比。

回到纽约以后顾凌波时常会过去找他。秦施施一开始并不在意,后来慢慢地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儿,所以他们开始吵架,他那时候年轻,也不懂得应该让着她,吵着吵着她就会哭,他心里乱,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她,因为觉得自己其实也挺无辜,他对顾凌波根本没什么其它心思,可是秦施施不信。所以他决定和她结婚,两个人抽空返港见他父母,没想到连他妈妈竟然也会极力反对他们的婚事。他知道,他们是认定了顾凌波了,因为中国那么大,恐怕也已经找不到多少女孩子身世可与顾凌波匹敌。他只觉得自己其实是上了顾凌波的当了,所以越发反感她。最后和家里闹翻的时候,陆世荣态度十分坚决,公开表示如果他陆世荣的儿子要娶老婆,那么对象只能是顾凌波。

陆东宁陪着秦施施回到北京,他们在报社找了工作,租房子住,商量好了要在年底结婚。谁知道那时候社里的调令下来了,秦施施被派往中东。因为是紧急任命,所以两天之后就上了飞机。而当时那边的局势已经十分紧张了,陆东宁根本不想让她去。但是谁都知道能进她们社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何况据说到了那边都是雇佣当地居民做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危险。谁知道呢,她会就那样长眠在了那里,就连顾凌波也没有想到,因为她当时根本没有那么恶毒的想法,她只是喜欢他,不想他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谁知道秦施施竟然就会那样死了,以那样残酷的方式。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恐怕再也得不到陆东宁的爱情了,因为他爱的那个女人已经死了,而死去的东西从来都是最好的,只因再也找不回来了。

陆东宁从长安街出来了以后,慢腾腾地开着车子游走。其实这个时候不过晚上七点多钟,一路灯光璀璨,照得天地之间一片雪浪,前头车子堵得密密实实,好半天没见动弹一下。他心里头悲愤犹存,只觉得快要忍不住嘶吼出来。抽出根烟叼在嘴里正满世界地找打火机,忽然脚边有什么东西冷光一闪,他低头拾起来的时候看清楚了,是一只小巧的半圆形耳坠,款式老旧,这个年头戴这种东西的女生并不是很多,因为大部分人喜欢那种坠子很长样式很繁复的那种,或者有些人喜欢简单,一般只戴个耳钉,看起来又小巧又精致。他认识的女人中只有少数几个人戴过它,而她们多半长相娇小,戴这种坠子不仅不会显得笨拙,反而会为整个人增添一抹亮色。其实林薄言已经极漂亮了,他那一次吻她,她穿的是一件很亮很鲜艳的针织薄衫,橘红色衬得她整个人光彩夺目,皮肤洁白无暇,他喝多了,所以没忍住拼命地低头吻她,她的双唇,嘴角,脖子、锁骨还有耳垂,刚开始还有点不太明白这坠子怎么会掉了呢,现在想想,应该是他急切中取下来的,因为它妨碍到他更深入地接近到她。那时候的他十分冲动,如果不是他们还在车上,真不知道自己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脑子里想着那张脸,她叫他叫得很好听,“东宁”,那一刻他的心已经融化掉。

第十九章

他没想到那小妮子的脾气竟然那样倔。那天在酒店门口看见她,一袭紧身的蓝底烫金旗袍,脚上踩着六七公分的高跟鞋,一打眼看上去,真真可以说是光彩夺目,他敢说那天只要是看见她的男人,当天晚上或多或少都会想起她。但这惊艳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紧接着他就觉得生气,心里夹着隐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席间去洗手间的时候特地去了一趟大堂,站在二楼的回廊上,隔着透明的旋转玻璃门隐隐约约能看见她的影子,倔强的样子让他心里不由自主地竟会想起:她是不是生气了?倔强地挺直脊梁,固执的样子像个小孩子。就是这个时候看见了她趁人不备往后两步退至阴影里,表情痛苦地用力捶了捶腿,看见人来又立即站回原位置,脸上堆起笑,尽心尽力地迎接每一个来来往往的客人。

是个傻孩子,是不是?与其这样堆起笑脸逢迎每一个人,还不如只来逢迎他。只要她哄得他开心,她要什么他又会不给呢?他对她的这点儿小骨气简直嗤之以鼻,很想看,非常想知道,她究竟能够坚持到什么时候。然而终究还是无端地放任了自己心里的那点舍不得,给她买最好的鞋,希望她会因此而觉得舒服一点。没想到她根本不要!酒店经理上楼来告诉他的时候见他脸色难看,忙忙替他找台阶说:“我知道陆先生也是一番好意。但是按照我们老家的说法,男生送女生鞋,是希望她远走高飞的意思,寓意上似乎有些不太好。”

他以为她也知道送鞋的意思,所以随手转送给了那位值班经理,然而蓬勃的想要看热闹的心理一点一滴地膨胀起来。他很想知道,这个女人的骨气究竟能够持续到什么时候。

她没有再和自己联系,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直到现在。她没有再和他说话,当他和她的那段过往像缕青烟一般挥挥手就散。他真是奇怪,一个女人究竟要修炼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能做到这样处之泰然,即便当他假装镇定地站在她面前,她也能够安安静静表现得若无其事。

他有一天路过篮球场的时候看见她们班在上体育课。大约是因为要做准备活动,所以一帮子的学生正绕着宽阔的篮球场跑步,可独有她没事人一样藏在某个隐蔽的角落里垫着脚尖东张西望,他心里还正在奇怪呢,怎么林小姐你不上体育课吗?正这么想着她就贼兮兮地冲出去了,装模作样地混在跑步的大军里,一边跑一边还嘻嘻哈哈地笑,一派奸计得逞的样子。他眉头一蹙想明白了:原来这年头就连跑步也流行弄虚作假了啊!当时他的心情真是复杂,喜怒哀乐,酸甜苦辣,一丝一丝地渗透进了他的心脏里,因为她这样坏,因为她这样固执,因为她这样不在乎,因为她这样会演戏…

他不知她究竟给阿捷送了什么礼物,他看见顾修捷打开其中一只盒子的时候眼睛一亮,然后是笑,很爽朗很悦耳的笑声。但他那一刻觉得这笑声可真是刺心,让他不由自主地又生出了一股子酸涩。他笑着问顾修捷:“是什么东西,有这么好笑?”

“是啊。”顾修捷听了点头,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尽,只是说,“我就猜到她绝不会送什么好东西给我。”可是究竟是什么样的“坏东西”能让一个大男孩笑得这样好,连眉毛都似乎快要跳起舞来?

他站起身来想要先走,顾凌波咬牙切齿地低声质问:“你就不能再等一等,妈妈马上就要回来了。”

他不想等,因为夏瑾瑜回来,必定少不了又是一番说教。比如他的事业,比如他和顾凌波的婚姻,比如年龄大了要尽早生个孩子等等等等…孩子?哦孩子,恐怕就是再给他们二十年,他和顾凌波也绝对不可能生得出孩子来!

陆东宁心情焦躁,开车到达酒店门外的时候,那天值班的那个杨经理已经迎了出来,满脸堆笑地说:“陆先生,您来了。”

他“嗯”一声点点头。杨经理又说:“杨董他们已经在包厢里等着您了。还有,”杨经理停了一下补充,“今天是林薄言当班。”

他没说什么,因为都已经看见她了。不知道究竟是谁的安排,她今天竟然被安排在了电梯口,相较于门口来说那个位置实在太醒目了,几乎只要进入酒店的人没有一个会不注意她。现在的情况就是,有两三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正在围着她合影,其中一个老外甚至还把手臂搭在了她的腰上,而林薄言竟然也没有反对。拍完照,她和他们每一个人都分别拥抱,不知说了什么,脸上笑容愉快。而他不知怎么,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竟然没能忍住那一声冷笑。

他上了楼,进包厢的时候宋君婷已经陪着杨光臣坐在那里等着了。宋君婷看见他来,站起来说:“怎么这么久才来,杨董事都已经等了很久了呢。”

他走过去,一面笑着和杨光臣寒暄,一面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宋君婷的背,象征性地无声安慰她:辛苦了。

宋君婷这才不说话了,就势偎依进他怀里,一只白生生的胳膊挽在他的腰上,毫不遮掩地向人炫耀着自己和陆东宁的亲密。

宴席进行到一边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走出包厢去打了电话。因为刚刚抽了很多烟,所以宋君婷在他耳边小声地对他说:“你少抽一点儿,这样对身体不好。”他于是乘机就站了起来,说:“我到外面透透气去。”

她不在大堂,他想可能是下去换衣服了。于是就打电话给她,响了两声以后有人接起来,说:

“喂。”语气平淡。陆东宁气得要死,几乎是带着一丝恨意的狠狠命令她:“出来!”

她心一颤,心绪在那一刹那忽然就乱了,可又生气,有一股子邪火从胸肺间汩汩地涌出来,烧得她一颗心跟在油锅里煎着似的。所以她站起来更加迅速地脱掉身上的旗袍,然后套上自己的体恤衫,连一秒钟都没有多耽搁的从酒店后门窜了出去。

这感觉像顶风作案,她不知道如果陆东宁知道可能会被气成什么样子的。但她顾不上了,她心里的火必须得发泄出来。所以她跑到公车站等公车时心里着急,只想赶快走,赶快逃,一秒钟都不想再在这地方多待。结果他还是找来了,大步流星,一张脸绷得铁青,林薄言开始有点害怕了,因为她根本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陆东宁,板着脸,眼神跟要吃人似的。她看见他过来反射性地回身就跑,他跟在后面追,嘴里大声喝:“你给我站住!”

她不敢。跑都跑了,不知道被他抓到究竟会怎么办。结果才跑了几步就被人从后面包抄了,他手一伸圈住她胳膊,用力把她的身体扳过来,她还没来得及大叫,他的唇就已经落了下来,狠狠地压在她的唇上。她不知道他刚才到底喝了多少酒,但身上滚烫,紧紧地贴着她的,嘴唇也烫,与初吻时的清凉不同,如果说上一次是冰,这一次就是火,带着不可阻挡的温度,要把她焚毁了般地用力。他的声音带着愤恨,夹杂着被压抑了的痛苦,他说:

“你还敢给我跑?一点点大的丫头,倒挺大的气性!”

第二十章

她的气性是挺大,被他圈在怀里,挣扎着努力瞪着他。他似乎也被气得不轻,看着她的眼睛里火光明灭,那模样简直恨不得要把她用力给撕碎了一样。她瞪着瞪着忽觉心中悲苦,眼睛酸涩,慢慢地有水汽一点一滴地凝上来,但却固执地不想让他看见,正要努力强迫自己别开眼睛,他却突然伸出手去地扼住了她的下巴,很快火热的唇也跟着落了下来。这次的吻比刚才轻柔很多,但仍然十分用力,紧紧地压在她的唇瓣上,辗转吮吸,恣意品尝。她这才感觉这男人又跟从前一样了,情动的时候,吻她吻得缠绵悱恻,而她就像一只落进蛛网里的小虫,挣不开,也根本就完全不想挣开,所以情不自禁地开始回吻他,和他唇舌纠缠,分享彼此的唾液,不知道这样究竟过了多久,他终于松手放开了她,喘息急促,胸膛在她温热的手掌下剧烈地起伏。而她把头紧紧地贴在他的心口,温暖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滑落下来。她缩在他的胸口,哭得那样安静,泪水淋湿了他的心,那一刻他心里其实很想很想安慰她,然而他说不出口,因为她其实那样无辜,而他却从一开始便就对她不怀好意。他一向自负风流,身边那么多的女人,他对她们从来都不假以辞色,而对顾凌波更是从来没有过哪怕是一星半点儿的愧疚。然而现在他却觉得有些羞愧,那些哄女人的招数,他突然间竟连一个字也讲不出来,所以只能紧紧抱住她,任她哭,任她难过,真是糟糕,他竟会拿她无能为力。而林薄言也似乎哭得有些上瘾了,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只觉得连脑壳都被她哭得疼了,眼睛也疼,昏昏沉沉中被陆东宁抱上了车子,然后又不知过了多久,竟然哭着哭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真是糟糕,他竟会招惹上这么一个难缠的小孩子。而更糟糕的是他自己根本就舍不得放。明明知道不应该,明明知道自己其实什么也给不了她,竟然还是舍不得放。夜晚的城市已完全没有了白日的热闹,寂静的大街很是空阔,街灯像一排排散落的星子,散落在漆黑的夜幕里,他没有办法,心底有浓浓的罪恶感慢慢地爬上来,让他忍不住就在心里狠狠地质问自己:陆东宁,你究竟是在干什么?!

车子在清华门口突然停下来,陆东宁的身体一个趔趄,回过神来没等呵斥,前排司机突然回过头来叫了一声:“是顾少爷。”

那懒懒地靠在军绿色吉普车旁,百无聊赖地仰起头轻轻咬着手中项链的大男孩不是顾修捷又能是谁?到底还是让他想到了办法偷跑出来,只是这么晚了,这么晚了他在等谁?他将目光慢慢地转移到了熟睡中的林薄言身上,侧着脸安静地趴在他的双膝上,睡得那样好,那样安心,他伸出手去将她的头发慢慢地梳理到了耳后,终于还是说:“走吧,去城西。”

第二天林薄言一觉醒来睁眼,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不大的房间被装修成了暖灰色,灯光柔和而温暖,房子是复合式的,并不是很大,也不是十分豪华,有限的空间被利用得十分充分,四周的墙壁上没有一幅画,这样简单而严谨的风格,真像陆东宁。

薄言收拾好自己开门下楼,陆东宁已经起来了。居家的男人穿得十分随意,蓝黑色的衬衫配深色牛仔裤,袖口高高地挽在胳膊上,此刻正从厨房里出来,两只手上各端着一盘子煎好的鸡蛋,一转身看见了她,便说:“醒了?”

她还赤着脚,因为没能找到自己的鞋。用脚趾头想都不难知道昨天她是怎么进那个房间的。我的天,看看她到底睡成什么样子了!她低着头正在脸红,陆东宁却轻轻咋了下舌,微微蹙起眉说:“快去把鞋穿上。”

还好是双男士拖鞋,那一刻林薄言竟然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初开始的时候还以为这里是他众多的金屋之一,看来是她太敏感了,她松了一口气。

陆东宁的厨艺十分之好。煎蛋做得尤其得好,哦不,确切地说应该是蛋卷。她一边很努力地往嘴里送一边问:“这里面都放了什么,真好吃。”

陆东宁看了她一眼,说:“洋葱,番茄,嫩火腿,还有黄油。”

“怪不得呢,味道很好。”她吃得完全谈不上形象,用两只手捏起,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而陆东宁则是用刀叉细细切开,慢慢品尝。她贪吃的样子看得他胃口大好,所以又问她:

“你还要不要?再去帮你做一个?”

她点头。很开心地说:“好啊。”

结果他们两个人吃了五个蛋卷,用完了冰箱里所有的鸡蛋,还各喝了满满的一大杯牛奶。林薄言不会做饭,但吃完倒是挺自觉的,端着盘子到厨房去洗。她洗得很认真,但明显动作笨拙,显然并不常做。其实不难想象的,她父亲曾经显赫一时,放眼全中国,像那样副部级的高官能有多少?现在这样生活,是不是很辛苦?

薄言正在认真地擦拭着盘子上的水迹时,忽然腰上一紧,背上已有一个温暖的身体贴上来。陆东宁把下巴轻轻抵在她的肩膀上,轻声叫她:“薄言。”

她“嗯”一声正待发问,忽然握着盘子的那只手一滑,刚刚擦干净的盘子“哧”一下重新滑进水中,她有些紧张,不敢大声喘息,而身后的陆东宁却已经开始小心地吻她,牙齿轻轻地啃噬着她小巧的耳垂,她心脏轻颤,半边身子早就已经随之酥软,可是不敢转身,不敢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承受着他的动作,直到他最终忍不住将她的身体扳过来,密密麻麻的吻铺天盖地地跟着落下来。

第二十一章

林薄言回到宿舍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书桌上多了两条鲜活漂亮的热带鱼,装在透明的干净的玻璃鱼缸里,深绿色的水草在水中懒洋洋地伸展着叶蔓。薄言问了蓝天,才知道原来这鱼竟是顾修捷送的,而他在昨天晚上也来学校找过自己,一直等了很久才最终悻悻地离开。

薄言听到这话心里不由地就涌上了一层浓浓的愧疚。因为不管怎么说,陆东宁都是顾修捷的姐夫,是顾凌波的丈夫,是她林薄言上赶着地去做了人家夫妻之间的第三者。

这算不算是道德败坏呢?这样子去破坏别人好好的一个家庭,顾修捷如果知道了,会不会因此而变得憎恨她呢?以前是因为连她自己都不太能确定自己和陆东宁的关系,所以一直拒绝去想这个问题,但是经过了昨晚,她和陆东宁应当暂时算是和好如初了吧?而且就目前的形势来看,似乎他们之间的关系对比从前还要好一些,一直要等走到了这一步薄言才终于肯硬着头皮面对起潜在的危机,她知道自己这样做其实很乌龟,但是能有什么其它的办法呢?事情一天没有走到那一步,她就想暂时地骗骗自己不要去担心以后的事情。毕竟,唉,以后?谁知道究竟有没有以后呢?她选择和陆东宁在一起,走的其实本来就是一条没有未来的路,还谈什么以后呢?

薄言这么想着的时候,手上正慢腾腾地把大块大块地鱼饲料细细地碾碎,然后轻轻地撒落进鱼缸中,一条粉白色的热带鱼听到动静悠哉悠哉地从水草后面游出来,另一条稍小一点的甩着尾巴小心翼翼地跟在它后面,薄言本来还以为它们是来抢食吃的,谁知道游在最前面的那一条突然回过头去啄了一口同伴的嘴,然后飞快地一甩尾巴窜躲进水底的草丛里去了,那速度,那流氓!薄言看得简直就有些目瞪口呆,过了两秒钟,突然“啊”一声捂着脸作势失声惊叫:“救命呀,流氓啊!”

傅晶晶闻言甩着手从洗手池边跑过来,兴致勃勃地追问着:“什么什么?什么流氓?流氓在哪儿呢?”

蓝天捧着本言情小说躺在自己的床铺上哼哧哼哧地低声偷笑,一边笑一边把手里的书随手往林薄言的怀里一扔,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说:

“你听她瞎叫唤,不过就只是一条亲嘴鱼而已,值得这样大呼小叫的?真是少见多怪!”

然而同寝室中文系的李璇对于蓝天的论调却颇有一点儿不以为然,谁没事儿深更半夜的就为了两条鱼跑这么远的路过来,别的鱼不送,还就送亲嘴鱼,摆明了对她们家林妹妹心存不轨嘛!

林薄言鼓起腮帮子不以为然地往外呼气:“怎么可能呢?我跟那位顾公子从见了第一面以后就彻底地开始不对付,您别胡思乱想了,他要是对我有意思我早扑上了,还在这儿眼巴巴地等着他呢!”

蓝天靠在床上眯着眼睛看她,趁着李璇和傅晶晶趴在角落里看鱼的机会,突然很诡异地咧开嘴冲着林薄言一笑,压低了声音打趣说:“我看不一定吧!要是送鱼的换成咱们那位风流倜傥的陆老师,我毫不怀疑你会昏头昏脑地扑上去,至于顾修捷,我看还是算了吧。”

林薄言本来还捧着蓝天的小说懒洋洋地靠在桌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现在冷不丁地两手一松,小说“啪”的一声猝不及防地跌落到水泥地上。她抬起头来紧张地看着蓝天,脸色微微苍白:“你…你怎么知道的?”

“这有什么不好知道的呢?”蓝天突然用力地往起一坐,两只手撑在床上似笑非笑地盯着林薄言说,“薄言,不要把别人都当成傻子。你和陆东宁的事儿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得出来,先不要说他在讲课的时候一节课之内偷偷地瞄你几百遍了,光是第一次吃饭时他看着你的那眼神,当着他自己老婆的面儿也不知道收敛,真真正正是个花花公子。”

蓝天说这个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浓浓的鄙夷,看着林薄言的眼神里有着显而易见的厌恶和轻蔑,薄言被她看得忍不住就把自己的视线悄悄地调向窗外,眼睛虚空地看着前方的某一点,轻声地吐出了一句:“你不是我,所以你不会明白的。”

其实又有什么难以弄明白的呢?麻雀变凤凰,哪个女孩子平时不会做这样子的美梦。以陆东宁现在的身份,跟着他,只要能哄得他开心,最起码以后可以少奋斗二十年。蓝天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林薄言竟然也会是这样虚荣贪婪的女人,但是事实现在摆在眼前。是她错看了林薄言这个朋友,是她把身边的人和事情都想得太过简单。当她的头脑还沉浸在连篇累牍的书山辞海中时,林薄言已经开始学会出卖自己的灵魂和爱情去换得自己想要的前程。她的心里此时有着浓浓的鄙夷、不屑、悲悯和怒其不争…但无法抗拒的,心脏深处竟也慢慢地涌出了几分无法忽视的妒忌。为了物质搭上了一个已经有家庭的有妇之夫、蓄意破坏别人的家庭固然可耻,可是谁又能够问心无愧地对着众人大声地喊出:我才不稀罕这份镜花水月的虚荣呢!

蓝天是清华第一批走出校门实习的学生,有一天无意中从同行的师兄那儿听说了有关陆东宁的身世。香港陆氏家大业大,是本埠市值最大的上市集团之一,旗下拥有三十多家子公司,八万多名员工,业务横跨地产、零售、电子等数十个热门行业,总资产高达近千亿美元。而如此庞大的一笔资产当仁不二的继承人竟是那个看起来俨如冰山的陆东宁。

蓝天想不通为什么陆东宁会放着香港现成的太子爷不做,却眼巴巴地跑到我们的首都北京来做某某某某人的上门女婿,因为单就陆家而言,陆东宁是陆世荣唯一的儿子,原配生的女儿陆可欣似乎并不很得她父亲的宠,女婿陆正豪虽然精明能干,可是老头子心里的算盘却比任何人打得都还要精,陆世荣如今虽然已经是七十二岁高龄,可是却仍然死死地扼住自己手里的权柄不放。女儿女婿、兄弟子侄各个都对此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不满,陆可欣甚至在某慈善拍卖会上公开指责自己的父亲太过偏心,钱包捂得太紧,以至于现在堂堂陆家的千金大小姐想要出面做件善事都要事先掂量掂量自己手里的钱包,而当时陪伴在侧的陆正豪听了以后只是摇头苦笑,还作势拉拉妻子的衣袖低声叫她:“注意影响。”

陆世荣的弟弟陆世宏,现任陆氏百货公司执行总裁,更是当着一干记者朋友的面笑言他这个大哥是个葛朗台,生平最大的乐趣就是坐在钞票堆里数钱,只挣钱不花钱,保险箱里钞票堆到发霉烂掉,也不肯拿出一分一毫来让大家同分一杯羹。

人人都知道香港有个陆世荣,而内地网络传媒界也有个大名鼎鼎的陆东宁,然而却始终没什么人知道这两个人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而顾凌波同陆东宁的婚姻更是自始至终从未见光,这中间到底有什么样的隐情外界不得而知,也绝对不敢轻易地下判断。都说内地的传媒界流行所谓的“三不沾”,其中一条就是当事人太牛掰了不沾,这要是沾上了纯粹就等于是在老虎的嘴上拔毛——自寻死路嘛!其实媒体根本不用去看隐藏在陆东宁背后的两股势力,光是陆东宁本人的那副样子,说得好听一点儿叫做冷漠寡淡,说得难听一点儿的就叫做“阴沉”、“腹黑”,大部分情况下面对镜头的时候总是冷冷清清,西装革履,带着一副咖啡色的大框眼镜,说话的时候几乎不笑,嘴角轻轻抿起,不凶恶,但让人觉得站在他周围三米之内就像大冷天的就紧靠在中央空调的出风口下吹冷风,忍不住就寒毛倒立。所以蓝天并不怎么喜欢陆东宁,相反她非常喜欢顾修捷,因为这公子才是真真正正的笑如朗月入怀,立如芝兰玉树,给人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高贵感觉。顾修捷这样的出身,她不敢做白日梦。但就像每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不自觉地就会在暗地里维护自己心目中的偶像。蓝天看得出来顾修捷对林薄言的心思,但是她觉得林薄言不配,以前就不配,现在跟了陆东宁以后就变得更加更加的不配,她想到这里情绪忍不住地就有些激动了,冷冷地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后,转头向着墙里说:

“随便你,不过我还是要好心提醒你,你要是妄想那个人能离得了婚来娶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第二十二章

林薄言每逢心情不好的时候总喜欢吃,跑到学校外头的甜品店里,五块钱可以买满满的一大碗红豆冰,她今天是因为结结实实地受了打击,所以都已经晚上九点多了还一个人偷偷地从宿舍里跑出来吃冰,吃完踢着步子正晃悠悠地往学校走,忽然接到陆东宁的电话,问她现在在哪儿,要让司机过来接她。

他的样子像是刚刚从一场晚会上回来,一身黑色高定的全手工西装,同色配黄条纹领带,站在路那头等她的时候真可以说是玉树临风。她看见他的时候原本郁卒的心情一下子振奋起来,兴高采烈地跑过去问他:“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因为突然很想念她。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爸爸突然心脏病发住进了医院,那时他的脑子忽然一懵,宋君婷问他需不需要立刻订机票回香港,被他拒绝了。等出了酒店大门却让司机把车开到了这里,看见她的一刹那他的眼睛一亮,竟然平白无故就松了一口气。也许是因为她笑的模样实在太好了,像一道明媚温暖的阳光一般骤然照进他冰冷寂寞的心里,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到自己已经在潜意识里把她当成了一个很好的依赖对象。

已经十一月的天气,林薄言还穿一件薄薄的针织外套,陆东宁把自己身上的西装脱下来披在了她身上,她很喜欢他身上的味道,所以干脆彻底穿起来,那么贵的衣服被她穿得古古怪怪,大半的人都包裹在里面,看得他忍不住微微皱眉。

司机开着车把他们带出了很远,远离了人群,所以没什么撞见熟人的可能。他牵着她的手时突然觉得很是愧疚,因为要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委屈自己来成全他,这是他从来没有对哪怕是任何女人产生过的感情,愧疚,心酸,都是因为有了她。

路过夜市的时候看见了一家玩具店,她像个贪婪的小孩子一样紧紧盯着个粉色的熊娃娃不放,所以就给她买了回来。林薄言有些担心陆东宁会笑话自己小孩子气,所以讷讷地解释说:“不是我幼稚,我从小就有的毛病,一看见喜欢的东西就有点走不动路。我爸爸从小就爱给我买各种各样的毛绒玩具,因为他工作太忙,根本没什么时间陪我。”其实她不说陆东宁也能够明白,必定是她爸爸心里觉得太对不起她了,所以总是给她买各种各样的娃娃来陪她。其实他的父亲又何尝不是呢?他十二岁以前跟着自己的亲生妈妈住在曼哈顿的贫民区里,直到十三岁那年妈妈生病去世,陆世荣这才把他接回了香港。不用说陆东宁也知道父亲很想要补偿他,可是从小到大,淡漠了十几年的感情是他说一句“对不起”就能够弥补的吗?陆东宁承认自己一向心胸狭窄,施施的死更让他在陆家和顾凌波的头上各自记下了重重的一笔,他不打算原谅顾凌波,更远离了香港和陆家的势力,但是只要他真地存在一天,陆家的所有人都不能真真正正地忽视掉他,因为几乎所有知情的人都知道,陆世荣还在等着他回家。

想事情想得太过入神,听到“嗡嗡”的马达声响时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事故就发生在这短短的两秒钟之间,枪声响起的时候他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飞快地向他扑了过来,他的身体在外力的作用下堪堪地向下倒去,紧接着腰部剧痛,眼前骤然一黑,等清醒过来的时候那辆橘黄色的摩托车早已风驰电掣般地消失在马路尽头。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又一时走了神,完全弄明白出了什么事是在无意中摸到了林薄言身上的鲜血以后,陆东宁吓得几乎忍不住尖叫了出来,满手都是殷红的鲜血,像条正吐着信子的毒蛇一样“嗖”一声钻进了他的眼睛和心脏里,扑过去抱她的时候她已经痛得昏迷了过去,所以任他怎么叫她她都没有给他半点回应,他有点担心她会就这样永远地昏迷过去了,所以用手努力地去拍她的脸,另一只手狂乱地在口袋里翻着手机,司机因为要避嫌早就被他打发得远远的,可是他现在开始疯狂的后悔,电话被人接起的时候陆东宁几乎想要跳起来叫,可他没有力气,嗓音哽咽,说话的时候几乎语不成声:

“给我把车开过来…快点!把车开过来…”

一路上不知道究竟闯了多少红灯,反正到医院的时候警察的巡逻车也跟着到了。司机眼疾手快地上前把人给拦住了,医院的急救车也来得很快,而宋君婷和早前安排好的保镖也在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陆东宁现在浑身上下弄得全是血,白色的衬衫被染得斑斑驳驳,连领口上都是点点滴滴的血迹。宋君婷冲到他身边的时候几乎连说话都变了声调:

“你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带保镖?为什么一个人跑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去?!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他现在根本完全没有心思跟她解释,医护人员把怀里的人从他手臂里接过去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捞,可惜没有捞到。其实林薄言本来就很瘦,刚才在他怀里更是轻得没有重量,但是她被人抱走的那一刹那他整个身体猛然一颤,像是突然间被人抢走了自己视若珍宝的什么,心脏一刹间就彻底空了,现在一下子只剩下苟延残喘的力气,他把自己抵靠在医院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虚弱地喘气。至于宋君婷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他刚才其实完全都没有听到,耳朵里剧烈轰鸣,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他现在无论什么都不想再听到,任何跟她无关的人和事,都不想再听到。

第二十三章

事情闹得很大,等顾凌波听到消息找到陆东宁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她在他们的家里等着他。房子还是当初他们结婚的时候她哥哥送的,顾修宸自己公司开发的楼盘,特地找人设计了这么一幢别墅,算是自己送给妹妹的结婚礼物。可是陆东宁根本都不知道她在这幢房子上花了多少心思,装修用的每一样材料、每一样家具都是她亲手挑选的,主色调用的是灰白色,因为陆东宁一向不喜欢太鲜艳的颜色,窗帘的颜色很重,因为他似乎一直很讨厌阳光,阳光房他从来都不曾迈进去一步,所以他也不知道她还在那里养了一盆幸福树。在纽约租房子住的时候她的法国房东贝蒂特别喜欢这种植物,每逢心情太好或是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把自己的心事写在纸上挂到树上去,五颜六色的小纸条在太阳底下迎风招展,快活的样子让人忍不住相信它的确是能给人带来幸福的。谁知道这东西其实本来就有些不吉利,长了第一片叶子,还要长第二片、第三片。贝蒂告诉她说这是因为只长一片叶子叶子会觉得寂寞,所以上天安排了另一片来给它作伴。现在想想真不愧是法国人呀,这么荒唐的理由也能够想得出来!幸福树的每一根枝条都是三片叶子紧靠在一起的,只要这根枝条长了三片叶子,就不会再长出第四片来。顾凌波觉得可真是不可思议啊,三片叶子,三个人,三个人在一起怎么会觉得幸福呢?她一直以为她和陆东宁之间的问题是秦施施,可是现在看来,原来还能长出第四片叶子的啊。

凌波烦躁的时候手上一向不能拿什么东西,如果拿了这东西十有八九就粉身碎骨了。等待陆东宁的这段时间里她就坐在阳光房的幸福树面前,一片叶子一片叶子仔仔细细地掐,把每一个枝条上的第三片叶子都给掐了下来,抬头看一眼天边,太阳已经渐渐落山了,四下无人走动,因为这房子属于高级住宅区,所以平常除了住户和保安根本没什么人能进来,她听见自家楼下有脚步声响起时就知道是陆东宁回来了。凌波没有动,她需要一个解释,哪怕只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她也希望陆东宁能够对自己说点什么,然而她的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因为陆东宁自从进了家门以后就一直在讲电话,好像是他的司机,要不就是他的私人助理宋君婷,结婚六年了,他们比她更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在哪里,做了些什么。哥哥一直笑话她太过优柔寡断了,不像是政治家的后代,其实他说错了,她优柔寡断,只因为那个人是陆东宁而已啊。

顾凌波从阳光房走到客厅的时候,陆东宁已经从楼上下来了,手上不知拿了什么,一面走一面低头看着。不经意间抬起头看见她,眼神一扫,随即当她是空气一样视若无睹。顾凌波追上去:“你又要去哪里?”

陆东宁看都不看她一眼,抬脚自顾就往门外走,她又紧赶了两步追上去,一抬手扯住了他手臂:“明明知道香港那边不太平,老爷子身体不好,你姐姐和你的那些叔叔伯伯早就已经沉不住气了,你还三天两头往外面跑,万一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以为还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吗?”

陆东宁本来是因为怕事情闹得太大,顾家那边的长辈会知道这件事情,所以就回来跟顾凌波打声招呼。但可惜他实在没有什么耐心跟她讲话,所以语气生硬地说:

“事情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严重。爷爷和爸爸他们如果问起,就说这件事情我会处理,暂时不需要他老人家出手。”

顾凌波一听就急了。本来这个时候她应该在澳门陪同访问的,现在是为了谁眼巴巴地赶回来?凌波从小到大都是个急脾气,一听陆东宁这样说顿时浑身冒火,原本还想跟他好好说话的,现在彻底完了。因为她没忍住脱口就说:

“你在害怕什么?担心他们插手会对你们陆家不利,还是对那个姓林的女孩不利?陆东宁,你莫非疯了吗?那女孩今年不过才刚刚二十岁!”

他在医院担惊受怕地整整守了一天一夜,可是林薄言还是没有醒,现在他已经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连半点讲话的心思都没有。所以顾凌波这么一说他就跟只炸了毛的猫一样,“倏”地一下转过头去恶狠狠地瞪视着她:

“谁敢动她一根汗毛试试!”

他这话其实就是说给她听的,凌波知道。已经整整六年过去了,在陆东宁的眼里她一直就像一个刽子手,双手血淋淋的,让人望而生畏,毛骨悚然,让人不寒而栗。她不知道为什么陆东宁会这么强烈地抵触她,不仅仅是讨厌,不仅仅是憎恨,而是防备,本能性地防备!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有一点儿害怕她,不是畏惧,而是太担心了,觉得她似乎随时随地都能够毁灭了自己似的。凌波这样想着的时候,正站在更衣室的落地镜子前认真地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头精刮秀丽的短发,脸型很瘦,丹凤眼,眉毛修剪得无可挑剔,鼻梁削瘦挺直,嘴巴不大,但也不小,就是双唇有些太过飞薄,而她又总喜欢用一些冷色调的唇膏,一张无懈可击的脸配上优雅干练的职业装,跟那个死去的秦施施不像,跟那个躺在医院里的林薄言更不像。这话她刚才已经对陆东宁说过了,她不想把事情搞得这么糟的,可是她根本就管不住她自己,她大声地喊说:

“陆东宁你真是个疯子,林薄言的确长得有点像秦施施,可她们毕竟不是同一个人,秦施施早就已经死了!”结果回答她的是一阵激烈的瓷器落地声,陆东宁那一刹那几乎连眼睛都有些红了,说话连声音都变了调,他抓起手边的花瓶恶狠狠地冲她掷了过来,大吼了一声说:

“你给我滚!”

第二十四章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会那样生气,总之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一路开着车,开了很久才发现自己的眼角竟然是湿的。他不敢大声喘气,因为一喘气眼泪就会掉下来,而他已经是这样的年纪了,一颗三十二岁的心怎么还能够轻易哭泣呢?所以他一直忍着,开车直到医院。保镖的车子就在不远处紧紧地跟着,他其实觉得分外好笑,因为滑稽地发现无论一个人生活得多么不如意,还是不愿意去死。

到医院的时候林薄言已经醒了,看见他,很虚弱地笑。她长得其实又瘦又小,被白色的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一个小小的脑袋和一头乌黑的长发出来,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跑过去:“你醒了吗?”

她背上很痛,说话没有力气,微微张着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嗯”了一声,他不知是刚才的情绪作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心里无比酸涩,倾身把脸贴近她的脸蛋上方,伸出手去不断地抚摸她的长发,她被他这样的动作搞得忽然心酸,嘴唇贴在他的耳朵边,小声地安慰他说:“我没事。”

他当然知道她没事,可是他却吓坏了,以为再也见不到她。所以这一刻看见她的时候忽然心生感激。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激过谁了,陆东宁一向偏狭,任何亏待过他的人和事他都不会轻易地就去原谅,更遑论感激?但这一刻他竟是感激的,一颗心被汩汩的暖流环绕,那种温热满涨得几乎就快要溢出来。所以他低头吻了吻怀里的林薄言,但她实在觉得有点太累了,闭上眼,不知不觉间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陆东宁怎么跟学校解释才请到的假,而媒体那边消息也封锁得非常严实。过了两个星期陆东宁就把她从医院里接回了上次到过的那个公寓,她其实已经没有什么事了,除了偶尔伤口痛,短短半个月的工夫就已经胖了一圈,有点补过头了,营养过剩,陆东宁抱她的时候都说她比平常重了很多,她被他说得很是懊恼,想减肥,可他根本不让,每天让家里的阿姨变着法子给她做东西吃,偶尔还会自己下厨,他的厨艺很好,而她又从来都不知道节食,结果搞得越来越胖,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都有了双下巴了,把她吓一跳,忙把镜子往床上一扔说这不是我这不是我,我不认识她。

陆东宁这时正背对着她坐在书桌前看文件,听了这话笑得跟什么似的,站起来三两步走到大床前捧起她的脸,仔细端详了两下才说:“唔,是有那么一点点!”

薄言气得把身子一扭,转过身去不想理他。谁知陆东宁竟然顺势就在她的身后坐了下来,双手环住她的腰,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开始轻轻吻她,先是耳垂,然后是脖子,再然后是锁骨,她心里其实很怕,隐约地知道他想对自己做些什么。可是不想拒绝,也不敢动,只是被动地承受着他的火热。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白嫩的皮肤上,引得她浑身轻颤,这样生涩的她其实可以叫每一个男人都为之着迷,从她搬进来开始他已经不知道究竟忍了多少回了,但是他现在再也忍不下去了,圈住她的双手微微一使力,她的身体即刻在他怀里掉了个个儿,现在的状况是她面朝着他,一张白玉无瑕的脸,长长地睫毛如风中蛱蝶一般微弱地颤动,他用双手把她的脸蛋捧在手心,用自己的指腹缓慢地抚摸她的脸,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最后恋恋不舍地停留在嘴角,林薄言紧张得闭着眼睛,但是仍然能够感受到陆东宁身上此刻传递出来的热情,她太紧张了,以致于感觉他的目光在自己的脸上停了很久很久,最后几乎就要睁开眼睛叫他,结果就在这时他的唇就落了下来,紧紧地压覆在她的唇上,她知道自己完了,身体里所有潜在的本能都被他的热吻给激发了出来,抬起双手圈住了他的脖子。

过程中他显得很急切,弄得她很痛,眼泪都掉下来了,而他在律动中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睛,那样乌黑纯净的眸子,被温热透明的液体密密地包裹着,在灯光下像是一对最莹润璀璨的黑宝石,又像是夜晚天际忽闪忽闪的寒星,再美的夜幕都沦为了它的背景。她的一只手搭在他的鬓发上,另一只手按在他肩头,方便了他侧过头去吻她,他的吻像雨点一样狂乱地落在她白嫩的手腕、小臂、臂弯还有肩膀上,最后就势袭上她的唇,而她侧过头去激烈地回吻他,因为察觉到了他不同寻常的热情,他想要要她,她觉得很开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自己的全部都奉献给他,可她除了自己根本一无所有,所以她毫不吝啬地选择焚烧了她自己,如果这就应该叫做飞蛾扑火的话。

之后他们说了很多话,她伏在他的身上,纤细的手指小心地抚摸着他胸前的伤痕,她说:“怎么弄的?”

他妈妈打的,住在曼哈顿下城区的贫民窟里时。那时他们太穷了,几乎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他妈妈的脾气因此变得十分暴躁。她仇视着他,因为她本来是内地很早一批出去的留学生,后来遇上了他爸爸,以为只要替他生了孩子就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谁知道陆世荣根本就完全不稀罕,因为那时正值壮年,打死都没有想过一个情妇所生的野种将来会是他们陆家唯一的继承人,如果他的那些女人都能够生得出儿子的话。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是讽刺的、讥诮的,心在沸水油锅里煎熬着,口气接近狰狞。她甚至不忍心抬头去看他的眼睛,所以把手伸到他的脸上将它们遮住,这样带着恨意的他,这样悲伤偏执的他,让薄言觉得无比的心疼,疼到她甚至不忍心看到,宁愿他一直活在阳光里,活在那个淫雨初歇的雨后,那个才是真真正正的他。

那一晚他给她讲了很多很多,他们在美国的非法身份,黑人聚集的贫民窟和比黑人还要黑的又硬又难吃的救济面包,而他曾经为了这些面包跟好几个比他高比他壮的男孩打架,结果却被他们踩断了两根肋骨,那时候还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因为太痛苦了,宁愿倒在地上从此再也起不来了。薄言被他嘴里描述的那个世界给震惊了,她没想到这个长成以后儒雅俊朗的男人竟会有着这样不堪忍受的童年,如果那也能够叫做童年的话。所以他看上去才会这样的寡淡,所以他对谁都本能地保留着一丝戒备。她伸出手去紧紧地箍住了陆东宁的腰,身体紧紧地贴着他的,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究竟能不能够温暖他,但是她希望自己能够做到。而陆东宁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心意,他拉下身来亲吻她,密密的吻像一道一道无形的细丝,很快地把她兜头包裹在了里面,一根一根地缠绕,一点一点地收紧,勒得她几乎就快要透不过气来。他夺走了她的呼吸,动作急切而贪婪,像是要把她就这样一口给吞下去,让她变成他的,永远变成他的。

第二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