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一句话后,薛蟠从窗口探出头来,嬉皮笑脸地道:“琏二哥怎知道是我?”说着话,果然缩了头,蹬蹬地下了楼,到了街上就问:“琏二哥这是向哪里去?”

“去一趟许家跟老太爷说说话。你不做正经事,在这边做什么呢?”贾琏略抬头,果然瞧见此时无人怂恿,那妓、女也珍重地关了轩窗。

薛蟠两只手臂上大红的袖子为便宜划拳高高地撸起,此时被冷风吹着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赶紧将袖子拉下来,对着贾琏嬉笑道:“我忙完了正经事过来松散松散。”

“你那大舅兄人在金陵,没少占你便宜吧?”贾琏翻身从马上下来,那王仁敢在金陵围堵他,这仇不能不报。

薛蟠懊恼地顿脚道:“这还用说吗?就连我二叔那,也被他捞去了不少。偏我们不在金陵,那边的伙计唯恐得罪了他,但凡他要支取东西银钱,只能先给了他再跟我们来信。”

贾琏道:“你也太老实了一些,他在金陵那边取用,你只管做了本总账,拿去给你舅舅看。就说你大舅兄取用不要紧,并不费几个钱,偏偏你大舅兄爱拉着外人一起去你家铺子取用银钱东西,这就叫你们家在金陵的买卖不大好做了。”

薛蟠先还要说贾琏这话未免有两分无中生有,随后一拍脑袋,连连道:“琏二哥这话说得好,待我弄出账目来去寻舅舅做主去。”说罢,又拉着贾琏的手请他上楼。

贾琏推辞一番,又劝着薛蟠也回家去,并不知道薛蟠听他的没有,依旧翻身上了马,又驾马向许家去。

一路上眼瞅着天冷再加上不少官员坏了事,路上并没有多少人行走,空荡荡的大街上,不时飘来一阵哭丧声。

料想这是义忠亲王府中大办丧事的哭声,因许家与义忠亲王府同在京城一角,于是这哭丧声便越来越熟悉。

才进了许家大门,便见许玉珩亲自出门来接。

贾琏望见许玉珩穿着一身粉紫衫子,人也显得清瘦了两分,自嘲道:“我追着和尚道士去吃斋瘦了,你这又是为了什么缘故瘦削的?”

许玉珩连连叹道:“还不是为了亲事嘛。”

“黎家婉婷姐姐要退亲,这不正合了你的心意吗?”

许 玉珩一怔,先不肯跟贾琏提起家事,半响又觉他也不算外人,两只手背在身后,略低头沉吟道:“婉婷也给我来了信……先前我并不觉她如何,如今见她为了素琴的 缘故,不肯成亲,反倒觉得她与其他女子不同;奈何这会子,祖母、母亲看她这般,却又有两分不喜欢她了,于是这亲事……”蹙眉左右想不通这事到底错在哪里 了?

贾琏谦和地一笑,对许家的事不置可否,继而又想莫非许家人就没个同时喜欢黎婉婷的时候?随着许玉珩跨过角门,穿过一条一二百尺长的小巷子,进入许老太太院子里,还不等穿过前厅,斜地里就听见叮叮两声,望过去,却是许青珩躲在柱子后偷偷探出头来。

“二珩,你这是做什么?”许玉珩本着脸,对妹妹这不合大家闺秀规范的举止十分不苟同。

贾琏瞅着许青珩依旧梳着双丫髻,披着件墨绿折枝玫瑰缎面披风,披风下露出一角,却见她只穿着一件琵琶领子月白二色金滚边小妖、一条米白绣绿萼梅绸百褶裙,大半年不见,人又长高了不少,只有那面孔并两只手依旧稚嫩,不见有什么变化。

许青珩并不惧怕许玉珩,见贾琏望过来,两只白嫩的手腕上金铃叮当作响地拉着披风两襟,仰头对贾琏道:“四哥,老太爷、老太太要提起定亲的事,你别答应,无论如何,都要叫哥哥跟婉婷姐姐今年就成亲。咱们不能服软!”

“你 这死丫头,脸皮越发厚了,这说什么胡话呢!快滚!”许玉珩目瞪口呆,虽黎婉婷一封信来后,他颇为犯、贱地反倒体会到黎婉婷至情的好来,又看许老太太、袁氏 都不肯叫黎婉婷还没进门就先拿捏架子有意顺水推舟推迟婚期,就越发地要反着他们恨不得立时跟黎婉婷完婚,但眼瞅着小妹这样厚脸皮地当着贾琏的面提起这事, 不免动了怒,口不择言地连个滚字都说出来了。

“你叫我滚,我就滚?”许青珩冷笑,“哥哥别太看不起人,好歹我也是手下有二三十个姊妹的一社之长。”

“哦,是个什么社?”贾琏好笑地瞅着许家兄妹怄气,巴不得迟一些再跟许青珩定亲,想着,从腰上青蓝色的香囊中掏出一枚通灵宝玉来递给许青珩,“早晚拜一拜,请警幻仙子保佑,保管你心想事成。”

许 青珩一怔,新近许玉珩、许玉玚那就各色话本子最多,就连她也翻看了两本,此时见贾琏递了一枚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的美玉来,不免就往话本子里 用来传情达意的帕子发簪等物上想,两脸不觉臊得通红,却不去接那鲜明美玉,嘀咕了一句:“这警幻仙子又是哪一门的神仙?”

“是专管升官发财的。”贾琏将手上的玉颠了一颠,见许青珩害臊了,不禁心惊胆战起来,只觉许青珩这是情窦初开了;而许青珩若情窦初开了,就是他受难之日的开端,再不能将她当个小孩儿哄着了,于是不等许青珩去接,又将通灵宝玉塞了回去。

谁知他手上慢了一步,许玉珩先夺过他手里的玉,然后塞到许青珩的手上,很是不耐烦地道:“她一个没出阁的女儿家,弄了个什么千红社,下至捐旧衣裳鞋袜书本到养生堂,上至姊妹家事,没有她们不插手的。说是千红社,却像是个无事生非社。”说罢,就拉着贾琏向前去。

许 青珩握着通灵宝玉,不好给贾琏塞回去,也不好收下,连连跺脚紧跟了两步上去,又迭声地喊四哥,“四哥,千万不能对老太太服软,据我看,婉婷姐姐没做错个什 么,老太太、太太未免太无理取闹了一些。”眼瞅着到了许老太太屋子前,唯恐美玉被许老太太瞧见,赶紧用帕子裹着递给五儿拿着,略有些瑟缩地随着贾琏、许玉 珩进了屋子。

屋子里,许老太太笑微微地受了贾琏的礼,又叫贾琏随着许玉珩去见许之安,望见许青珩也要跟着去,立时出声将她拦下,待贾琏、许玉珩走了,登时道:“戒尺在哪?”

一句话后,就有婢女将一尺来长十分陈旧的戒尺递了上来。

“你还不过来?”许老太太冷着脸道。

许 青珩磨磨蹭蹭地上前,见许老太太越发生气,只得将两只手伸出来,口中依旧不服输地道:“老太太、太太实在太没道理,先前逼着哥哥娶,满口都说不委屈婉婷姐 姐;如今婉婷姐姐不肯嫁,哥哥想通了要娶,老太太、太太又嫌弃婉婷姐姐拿乔——嘶——”地一声后,只见戒尺落了下去,两只手背上立时红肿起来。

“满嘴胡吣!”许老太太怒道,又啪啪地接连打了四五下,这才住手,“你可知错了?竟然有胆子去截住琏哥儿说那话。”

许青珩紧紧地咬着牙,眼眶里噙着泪委屈地看许老太太,嗫嚅道:“原本就是老太太、太太一直没事折腾哥哥、婉婷姐姐,嘶——”又挨了一下后,方闭了嘴,见许老太太不肯服软,就也倔强着不肯低头。

“出去吧,看见你就糟心!”许老太太没好气拿着戒尺指着许青珩,“再叫我知道你在人家家聚会上怂恿人给养生堂里的学堂捐银子,我便将你送到江苏你母亲身边去,看你母亲怎么收拾你!”

许青珩揉着两只手低着头退了出去,到了门外,只觉北风呼啸而来,吹得两只手涨涨地发烫,“走,去祖父院子里去。”

“姑娘,叫老太太知道了,又要罚你。咱们赶紧回房去吧。”鸭蛋脸面的五儿偷偷地向许老太太屋子里瞅了一眼。

“就 不回。”许青珩几不可闻地赌气咕哝了一声,挟着披风便向许之安院子去,半路想起了通灵宝玉,就从五儿手上接过宝玉把玩,想起了贾琏胡说的警幻仙子,当即想 若果然有那警幻仙子,就算那仙子不保佑她升官发财也该保佑黎婉婷,至少叫许家少几个以为黎婉婷在无事生非的人,走到半路迎面遇上了许玉珩的婢女素琴,只见 素琴冬日里穿着一身颜色浅淡、花样素雅的襦裙,越发衬得弱柳扶风、身姿窈窕。

许青珩多少知道些素琴与许玉珩的亲昵关系,更知道先前许老太太就是瞧着素琴与许玉珩十分亲昵才要撵了她走;如今许老太太是眼瞅着黎婉婷也要撵了素琴走才反倒要留下素琴,因笑道:“你去给老太太请安吗?”

素琴福身答应了一声是,望见许青珩又挨了打,思忖着这位见天挨打的主这会子又是为什么得罪了许老太太?

许青珩对素琴扫在她手背上的眼光很是不以为然,待要走,又携了素琴的手向一边背风的屋檐下去,“咱们往日里也算和睦,如今你别怪我多事。婉婷姐姐是一定要嫁进来的,哪怕你如今讨好了老太太,待婉婷姐姐进了门,老太太也会打发了你,又换了旁人伺候哥哥。”

昔 日许青珩不曾插手过许玉珩房里的事,此时听许青珩这样说,素琴脸上不免涨红,因想许青珩自幼随着许老太太,她当是许家里许之安之外最懂得许老太太的人,她 既然这样说,八成就差不离了;虽是如此,若叫她配了小厮嫁了,她又不肯,少不得要赌一赌了,只是低头道:“我只听我们大爷的,姑娘别说这些了,赶紧去在手 上上药吧,万一冻到了,那手上就要留着冻疤了。”

许青珩见素琴执迷不悟,不免怒其不争,只道:“你如今走嫁妆丰厚,等老太太叫人 顶替你了,你再后悔也迟了!”不免面上带出两分怒气,不解素琴为何非要自轻自贱苦熬到底,裹挟着披风,一径地进了后花园,穿过满院子枯败的花草进了修建在 芭蕉邬边上的小院子,径直去了那院子里的正房门外,立在门边听了一听,见里头不独贾琏、许玉珩,就连黎碧舟、房氏也在,因房氏也在,便大了胆子,自己个掀 开湘妃竹帘进去,果然瞧见暖融融的屋子里,对着一书案的书本,许之安正跟几个年轻人说话。

许青珩进去后,期期艾艾地挨着房氏坐下。

房氏望见许青珩的手,吓得不轻,又唯恐此时说要带她敷药叫许青珩在贾琏跟前没脸,只得握着她两只手摩挲起来。

“又为得什么挨了打?”许之安似笑非笑地望着孙女。

许青珩脸上微微泛起红晕,强打着底气道:“老太太实在太蛮不讲理。凭什么哥哥跟素琴……”

“咳,你出去上药吧。”许玉珩不尴不尬地打断许青珩,料到许青珩是因为贾琏“洁身自好”,才有底气这么吵吵嚷嚷地说他房里的事。

房氏赶紧地要拉着许青珩出去,许青珩反握着房氏的手,反倒问房氏:“大嫂,你说可笑不可笑,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元稹未必是当真痴情;自诩是正人君子跟你情投意合的碧舟大哥房里也有两个妾……”

“你这疯丫头,胡闹个什么?哪里轮到你来打抱不平?”许之安见许青珩在这大放厥词,不禁拍桌子怒斥她。

许青珩又接着道:“四哥,你来评评理。做什么哥哥跟素琴好就不算好,婉婷姐姐在意这事就是无理取闹?若果然不算好,为什么……”

“从 根本上来说,这事源于奴籍二字——毕竟大部分的妾都是奴婢出身。因有奴籍,与个奴才一般见识就是自轻自贱。是以,倘若三哥跟个良家女子勾三搭四,旁人眼 中,婉婷姐姐闹一闹,算是情有可原;倘若三哥跟个婢女丫鬟亲亲我我,旁人眼中,那婢女丫鬟不过是个玩意,婉婷姐姐再闹,就是无理取闹了。”贾琏一只手撑着 脸颊,十分冷静地说道,他比谁都知道许青珩、黎婉婷这会子闹的事,其实就是林黛玉、薛宝钗该不该吃花袭人醋的事。

因贾琏开了口,众人眼中许青珩又是迟早归了贾琏管的,就也不急着打发许青珩出去了,只有许玉珩原本也不觉有个素琴有何不妥,此时咕哝道:“谁跟谁勾三搭四、亲亲我我了?”

“果然是这样吗?”许青珩钦佩地望着贾琏,走到贾琏跟前,很是崇拜地问:“那只要废了奴籍,叫府中下人只是与府里签了契约的佣人,就没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了?”

“那 也未必。没了奴籍二字,还有钱权二字。不过,倘若没了所谓的‘奴才’,满府下人只是佣工,主人家没那胆量看上了哪个就霸占哪个——就算有胆量也有个忌惮, 这些事自然也就少了。”贾琏瞥着许青珩按在书案上的两只白胖的手,只觉那许老太太下手这么狠,怎么就没打出一个大家闺秀来,若来个大家闺秀,他肩上的担子 就轻松了许多。

许青珩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喃喃道:“往日里我只是看着男人们的举止不顺眼,却不知所以然,如今四哥算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了。”又笑盈盈地再挨近一些,“那四哥愿不愿意放了府里下人的奴籍,叫他们签下契约做了佣工?”

许玉珩觉得许青珩挨近了一些,伸手扯着她脑后细软的辫子叫她离远一些。

“不愿意。”

许青珩不由地失望起来,连连追问道:“这是为什么?”亏得她以为贾琏是君子中的君子,与许玉珩、黎碧舟这些个养着房里人的伪君子不同。

“这 不现实。大家里养着的下人都是按家算的,既然是按家算,一家里有真正有才的,也有滥竽充数的。若改成佣工,自然只取那有才的使唤,那没才的要打发出去。既 然被打发出去了,这世道在外头能寻到的差事又少,那没才的饱一餐饥一餐,定要对原来的主人家心怀怨恨。谁家里没点子破事,既然放了出去,那没才的自然不怕 主人家了,只管在外头造谣生事,倘或哪一日出卖了原来的主人家也未可知。若要彻底放了奴籍,至少要等外头的工商壮大了,差事多得要命,人人出了主人家都能 找到差事才行。”简而言之,就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经济发展了,才能有解放劳动力的空间。

贾琏静静地说着,因清楚地看见许青珩一双杏眼微微睁大满眼都是对他的赞叹,不由地后悔说了这席话。

果 然,情窦初开的许青珩对贾琏的仰慕之情在贾琏几句话间由初初滋生迅速地壮大成了一股再难遮掩的少女情怀,方才还胆大地挨近贾琏说话,这会子因那股少女情 怀,立时没了胆子,青涩地羞怯地看着贾琏,只觉他只一眼就能动摇了别人的心智,低低地咕哝了一句“还是四哥厉害”便近乎落荒而逃地大步向外去了。

“……亏得你有耐心,她那番胡言乱语,你也肯认认真真地回她,换做我,早打出去了。”许之安咳嗽一声,不得不承认他那往日里十分懂事的孙女,今儿个十分令他头疼,甚至是十分令他丢脸。

黎碧舟、许玉珩两个点名被许青珩骂了的,此时悻悻地。尤其是黎碧舟边上还站着个似笑非笑的房氏。

房氏笑道:“琏哥儿素来是个以德服人的,嘴里的话就是叫人信服。”眼睛瞥向黎碧舟,虽不明说,但神色间俨然是在说贾琏比黎碧舟正人君子多了。

黎碧舟被房氏盯得莫名羞愧起来,咳嗽一声,将手搭在贾琏肩膀上,“也不知道你怎么杜撰出来的这么多大道理。居然能从女儿家的一点无理取闹的小心思,扯到什么工商上去。”

“夫君也可杜撰一个出来。”房氏待黎碧舟话音一落,立时拿了话反诘他,显然是十分维护贾琏的模样。

黎碧舟好男不跟女斗地不搭理房氏。

许之安拿着手指着贾琏,冷笑道:“罢了罢了,比起讨好女人,谁也比不得他嘴上厉害。最难得的是他这么油嘴滑舌,嘴里说的也不是甜言蜜语,偏最得女人心!”气咻咻地回想方才许青珩那方寸大乱的模样,越发咬牙切齿,认定贾琏是个祸害。

因许之安这样说,黎碧舟、许玉珩两个也又气又恼地推搡着贾琏肩头笑了起来。

这二人却不知贾琏心里也在苦恼着如何对付冷不丁地仰慕起他的黄毛丫头许青珩。

正苦恼着,忽地就见许玉玚的小幺儿跑进来跪下道:“了不得了,国子监里打起来了!爷叫我来请几位爷去国子监里助阵!”

黎碧舟、许玉珩、贾琏见这小幺儿当着许之安的面就说了出来,不禁纷纷头疼起来,须臾便摩拳擦掌,准备着去国子监里好生打一场群架。

作者有话要说:二珩:在四哥的支持下,我终于走上了为女权抗争的道路

琏二:其实我只想要个三从四德的大家闺秀……

第84章 志同道合

许之安愕然地看着众人,忙问那小幺儿,“是在国子监里头打起来的?谁跟谁打?”

国子监的学生分为两种,一种是靠着家世得个贡生的名堂,并不当真去读书,将来也只管再靠着家世买官的,如贾蓉便是这般;另一种是靠着本事考进去的,这一种日日前去国子监读书,待三五年后就能选出官来。这后一种,凡事讲究的是斗而不破,按理说是最不可能打架的了。

小幺儿跪在地上语无伦次地道:“先前不关我们爷的事,后头我们爷瞧见房家、胡家、李家几家的小爷跟旁人打了起来,就也去帮忙。谁知,人家那一伙人也有人去帮忙,这么着……”

“他说不清楚,你们且去国子监里瞧瞧,都不许当真打架,赶紧将打架闹事的都劝开。”许之安哆嗦着胡子,只觉得小辈们越发不像话了,许青珩在家里闹,国子监里的学生竟然敢在国子监里打群架。

“是。”贾琏等答应着,便起身向外去。

出了这小院,走在清冷的芭蕉邬里,黎碧舟、许玉珩便忍不住双双拿了手再次推搡贾琏。

尤其是黎碧舟,只见他素来温润的脸冷着,埋怨道:“你也太糊涂了,什么事都敢搀和,你这是叫我以后怎么做人?”回头望见房氏笑不露齿地跟着出来,不由地清了清嗓子,原本理直气壮不觉不妥的事,被贾琏这么一说,却像是他仗着有钱有权掩耳盗铃了。

许玉珩也道:“正是,你忒不义气了些,据我说,你上辈子定是个女儿,这辈子才处处为女儿说话!”再次推搡了一下贾琏。

“抱歉得很,旁的事我未必知道,唯独这件事我最清楚不过,我上辈子也是个男的!”贾琏笑着,远远地瞧见许青珩低着头背着手站在山石边踢石子,不禁头疼起来,立时向许玉珩身后躲去,拉着许玉珩、黎碧舟绕开山石,从远路走向前院巷子。

许 玉珩见贾琏这是有意躲开许青珩,心里百味杂陈,一边想着到底是贾琏重规矩,一边又为妹妹打抱不平,只觉贾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又有意推了他两下,踌躇沉吟 良久,终归揽着贾琏的肩膀说了一句:“你那话也未尝没有道理,不为婉婷,且为了你,我也必将素琴好生嫁出去。”

黎碧舟眼皮子跳个不停,身为大舅子表兄兼把兄弟,总觉的这会子不说话不对劲。

贾琏微微耷拉着眼皮去扫许玉珩搭在他肩头的手,思忖着许玉珩这话里是什么意思?“三哥,你这是……”

“胡思乱想什么,不过是跟你志同道合罢了。”许玉珩收回手,鄙夷地瞥了眼贾琏。

“我并未胡思乱想。”贾琏才说着,一看前面不禁怔住,却见许青珩不知什么时候又绕到他们前面站着了。

只见许青珩喘个不停,脸上被风吹得红彤彤的,一阵风吹起,脸颊边的细软绒毛便卷到光洁的脸上。

“青妹妹。”大家闺秀的腼腆呢?矜持呢?贾琏是万万不肯跟个黄毛丫头谈情说爱的,此时心里为难地琢磨着如何能既不伤了许青珩的少女之心,又能令自己自在一些。

“四哥放心,有生之年,我愿陪着你一同放了天下奴籍。”许青珩涨红了脸,短暂急促又坚定无比地仰头望着贾琏,眼神中的崇拜溢于言表,两只手紧张地胸前握着通灵宝玉,好似唯恐自己不够格,不被贾琏放在眼中一般。

贾琏呆住,他什么时候要放了天下奴籍了?

“咳!”许玉珩见贾琏不回话,握着拳头挡在嘴边重重地咳嗽一声,“我们也有意于此。”

黎碧舟暗暗推了推贾琏,贾琏一怔再怔后,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许青珩兴奋又羞涩地咬着唇一笑,便轻移莲步,与迟迟赶来的房氏一同慢慢向远去了。

贾琏如鲠在喉,依旧难以接受许青珩的稚嫩,犹自疑惑自己什么时候立下的那么个宏伟志向,就已经从角门进了前院,一路穿着巷子向前。

待出了许家大门,一群人便带着几十个小厮向国子监去,想起冯紫英、陈也俊、石光珠打架很是了得,就打发人去请他们来助阵。

贾琏琢磨着薛蟠定还在那酒楼里听曲,于是路过那酒楼时,就叫赵天梁进去喊一声,果不其然,一声之后,酒楼里不光是薛蟠,还有几个薛蟠的酒肉朋友也满身酒气地跟着出来了。

“上马,跟着琏二哥打架去!”薛蟠极有气概地呼喝一声。

贾琏又在心里疑惑明明黎碧舟、许玉珩也在,他什么时候就成了打群架的头目了?也不多说,只听马蹄嘚嘚地响着,一群人赫赫扬扬地就向国子监去。

国子监的大门外围着不少人,到了门前,小厮、随从们不得入内,贾琏、薛蟠等连同才赶来的冯紫英、陈也俊、石光珠随着常来国子监的黎碧舟、许玉珩下了马大步流星地跨进国子监。

“原来国子监里是这么个模样。”薛蟠酒醒了一半,紧挨着许玉珩说话,听见俊秀的许玉珩哼了一声后,自觉地改挨着贾琏的肩膀说话。

贾 琏也在心里赞叹了两声,不愧是国学,只觉眼中所见的牌楼馆院无不恢弘大气,就连花草树木也高大粗壮得很,听见远处有人叫喊“别打了”“打死这帮小兔崽 子!”,再顾不得去看国子监里的建筑、树木,随着一群人将披着的大氅一甩,两只手撸起袖子,将下摆撩起往配着青玉扣的腰带里一掖,闯入一间院子,挤开里外 三层的围观之人,挤进去就喊道:“五弟,我们来了!”

“打死这群兔崽子!”许玉玚冠子歪戴着狼狈地抱住一棵树冠极为茂密的杨树树干上,居高临下地对贾琏几人说:“先救北边的翘楚!”

贾琏几个听着还没动,武将世家的冯紫英、石光珠先三两步走过去,将国子监翘楚胡竞存身上压着的两个书生扒拉开。

贾琏眼瞅着黎碧舟、许玉珩已经冲出去了,自觉地紧跟在薛蟠身后,低声道:“抽他汗巾子!”

薛蟠点了头,果然专门去寻那容貌清秀、举止温柔的书生,与两个狐朋狗友围住一个书生,就拿手向人家衣摆下摸索,待摸到汗巾结子,就用力地一扯。

“下流,不要脸!”书生喊着。

“北边,北边!”贾琏又低声说,抬脚将要偷袭薛蟠后背的书生踢开。

薛蟠得令,又见贾琏掩护着他,越发有恃无恐,将抽出来的梅红熏香汗巾往肩膀上一搭,就去围剿另一个俊美小书生。

“住手,都住手!”外围里,李守中如丧考妣地哭丧着脸呼喊着,见无人理会他,又心知这些书生一是国之栋梁,二是世家子弟,虽边上围了许多侍卫,也不敢叫侍卫强行出手。

“到底是为什么打的?”李守中连连顿脚,须臾外围让开路来,一个老人被簇拥着走了出来。

只听一人喝道:“还不住手?”

因不知此人是谁,贾琏先住了手,大抵是不堪被薛蟠解腰带,又兴许是来人德高望重,一时间,在这院子里打群架的百来号人住了手,并攀爬在树上的许玉玚都下来了。

“为了什么打架呢?”那最年长的一个老头,哆哆嗦嗦地在李守中的搀扶下耷拉着脸冷冷地看着一群将斯文败尽的少年。

因这老头年纪大,掉了几颗牙齿,声音不免有些含糊,于是李守中重复道:“为了什么打架呢?”

院子里鸦雀无声,不管是许玉玚、胡竞存一派的,还是另一派的,都低着头不言语,几个动了动想出声的,在两边头领的严厉目光下,也不敢动弹了。

“咳,没人说?全部在廊下举着书本子站着。”那老头哆嗦着说了一句,怒其不争地叹息两声,鸡皮一样干枯的手拿着拐杖在地上重重地砸了几遍。

“快去站好!”李守中喝道,冷不丁地望见贾琏、冯紫英等人也在,心气贾琏这几个不是国子监学生的也来浑水摸鱼胡闹,就不点他们的名,只叫人敦促着他们也去罚站。

“许公子?”薛蟠不知何时又挨着许玉珩站着了。

“废话少说,站着吧。”许玉珩沉声道。

薛蟠不敢逆着他的意思,又见自己的狐朋狗友早溜走,暗恨那几个不讲义气,见贾琏、冯紫英、石光珠等都乖乖去站着了,只得也跟着去。

一群百来号人齐齐地在这间院子宽敞的四面游廊中举着厚重的精致装订的四书五经站好,就听那老头又嘴里跑风地含含糊糊地训斥了一通,待说了一盏茶话后,才被李守中等人搀扶着向外去。

李守中临走时,不忘交代侍卫:“将房门院门锁了,叫他们好好反省反省!”

这老头等人一走,廊下就有嗡嗡声响起,显然众人忌惮那老头,却不将国子监里头的侍卫放在眼中。

“那老头是谁?”贾琏的手臂微微弯了一弯,才一盏茶功夫,两只膀子就如灌了铅一样沉重。

“孔家的老爷子。”许玉珩也微微弯曲了手臂,微微眯着眼准备将手中的经书向身边人砸过去。

贾琏一怔,心道那天下第一家委实比国子监祭酒李守中还有气势。

“是翘楚的外祖父。”许玉玚站在贾琏另一边,他不及许玉珩想的多,此时已经将经书直接搁在身后的台子上了。

贾琏扭头去看站得笔直的胡竞存,心叹难怪没听说胡竞存的老子做什么大官,国子监里人却推他为翘楚。

“看什么看!”一个被薛蟠解过腰带的少年因被薛蟠多看了两眼,恼羞成怒地举着厚重的经书向薛蟠头上拍去。

这一声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立时四面抄手游廊上的学生们抄起手中的经书连连向其他人拍去。

贾琏唯恐许玉玚吃亏,只得将手中无书的许玉玚护在身后向边上人拍去。

只见先前没有武器,众人只是拳打脚踢,此时有了“利器”,便一心拿着利器去拍人。

不过须臾,那装订着的四书五经散开了,白花花的纸张飞在院子里,流传千年的孔孟之言、圣人之道纷飞在院子中,随着北风忽高忽低地飘扬。

也不知是哪一个先笑了,于是众人纷纷笑开了,个个抓着地上厚厚地铺了一层的纸张向对方丢去。